
大明天啟一朝,漢莊平空崛起,割據一方,江湖上無人不知
傳說,漢莊橫亙十數里,碧瓦朱甍,雕樑畫棟
傳說,漢莊有千百豪傑,人人身負絕技,效忠莊主
傳說,漢莊有三件寶物,只要盡得三寶,足以改朝換代
就在漢莊如日方中,席捲中原之際,卻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每一個倖存的漢莊後人,都背負著這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就似命中注定,幾個漢莊後人在十多年後重遇
一起尋找當年漢莊一夜覆亡的原因,解開千絲萬縷的往事
到底漢莊為何一夜覆亡?
到底誰是敵人?
一、漢元遺甲
明朝崇禎十六年,闖王李自成與兵部尚書孫傳庭對峙於潼關,張獻忠攻克武昌,稱大西王,天下大亂。
黃河南岸的這個楓城渡頭因為位處中原,而且兩岸皆山,暴亂未延,貌似一片安穩。由於兩岸皆是官道,南北往來的商賈旅客都會在渡頭雇船過河,鎮上車水馬龍,十分繁忙。
楓城渡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承天客店,來晚了雇不到船的客商,大多會在承天客店住上一宵,第二天大早才渡河北上。
楓城渡向來風平浪靜,民風淳樸,幾十年來從沒發生過甚麼大事, 但最近幾天,渡頭上卻來了許多武林人物,承天客店也幾乎夜夜客滿,街頭巷尾都流傳著消息,說楓城渡上出現了一件稀世奇珍,能改變天下大勢,成就一代梟雄!
這天正值中午時份,承天客店外的長街上熙來攘往,擠滿行人,突然街尾一陣急促的蹄聲響起,遠遠看見一騎馬向著人群直衝過來!
小鎮街道淺窄,人群擁擠,長街兩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檔,如何可以策馬奔馳?行人紛紛走避,一匹高頭大馬在人叢中疾馳而過,只見那馬全身雪白,四蹄輕盈,在人群中縱躍自如,竟不曾碰到一人、亦不曾踢翻一物,卻是匹極為神駿的白馬。
白馬鞍上坐著一個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長髮垂肩,穿著一件純白緞子,臉色晶瑩,肌膚如雪,貌美不可方物,端的是名馬配美人,街上途人無不眼前一亮。
少女左臂上一片殷紅的血跡,在白緞子上尤其搶眼。只見她臉上一片焦急,在鬧市策馬急馳,看模樣似乎正在被仇家追殺!
那白馬馳到承天客店門前,長嘶一聲,忽然站住,一般馬匹急奔,都要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這匹白馬竟能在蹤躍之間如此氣定神閒地突然剎住,實在是匹絕世良駒。
白衣少女翻身下馬,直闖進客店。她身段玲瓏,下馬的身法輕盈,鎮上的人都未見過這般風姿卓絕的標致人物,不約而同都喝了一聲采。
店伴迎了上來,問道:「姑娘是要吃飯還是投店?」
白衣少女道:「誰是掌櫃?我有要事和他商量。」聲音急促,似乎是十萬火急。
掌櫃本來在櫃面點帳,聽到此話,便繞過櫃面,走到了白衣少女身前,拱手道:「在下乃本店掌櫃,不知姑娘有何見教?」
白衣少女低聲道:「借一步說話。」二人走到店面一個角落,白衣少女回身對掌櫃道:「你家老爺可是姓莫?」
掌櫃臉色一變,連連搖手,連聲道:「不是不是,我家老爺姓麥,鎮上人人皆知,姑娘找錯地方了。」
白衣少女湊到掌櫃耳邊,輕聲道:「我知道這兒不是普通客店,你家老爺從前是鼎鼎大名的繡劍谷莫世鈞谷主,手下鑄造過無數寶刀寶劍,自十多年前那件事後便隱姓埋名,現下在楓城渡上隱居……」
掌櫃雙手亂揮,道:「這裏不繡花也不繡劍,在下全然不知道姑娘在說甚麼,姑娘要繡花鞋的話可以到街上林大娘的攤檔買……」
白衣少女突然喝道:「醉裏挑燈看劍,馬作的盧飛快!」
掌櫃面色大變,喃喃的道:「姑娘年紀輕輕,怎會知道這兩句……」說著退後一步,上下打量那少女,一臉狐疑的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不知令尊名諱如何稱呼?」
白衣少女輕聲道:「家父姓文,晚輩小名素妍。」
掌櫃身子一震,顫聲道:「姑娘姓文,又知道這兩句,莫非姑娘乃文……」
那少女文素妍截著他的話,道:「正是,家父差遣晚輩前來,有重要消息轉告你家老爺,勞煩掌櫃大叔代為通傳。」
掌櫃終於點了點頭,道:「原來是文大俠的千金,姑娘有甚麼消息?在下立刻轉告敝上。」
文素妍道:「這事事關重大,我見了你家老爺自會相告,有勞掌櫃大叔通傳。」
掌櫃見她不願意直說,只得道:「好吧,在下現在就去請老爺。」
就在此時,堂上忽然傳出一陣吆喝,一個瘦弱少年推翻了近門的兩張桌子,奪門而出。一個店伴追張出去,大叫道:「這瘦子偷了錢箱,快抓住他!」
原來那個瘦弱少年趁掌櫃離開櫃面去和文素妍說話之際,在櫃面偷了錢箱,卻被一個店伴看見。幾個店伴搶出店門去追,掌櫃丟下文素妍,跟了出去。
街上甚為擁擠,瘦弱少年被人流一阻,立時便被幾個店伴趕上。瞧那些店伴的身法和動作,似乎都是會家子,那瘦弱少年卻不慌不忙,迎了上去,左手拿著一個黑色盒子往領頭的店伴砸去,引得他伸手來格,右手砰的一拳,正中那店伴下顎,店伴咬到自己的舌頭,噴出一口鮮血,另一個店伴搶上,瘦弱少年起腳一鈎,店伴急忙躍起,瘦弱少年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飛腳一踢,把他踢了一個筋斗。結果幾下拳腳,便把幾個店伴打得倒滿一地,武功竟自不弱!
那瘦弱少年拍拍衣襟,轉身便要走進人群之中,一個年輕公子卻正好從人群穿出,攔住了那瘦弱少年的去路!
看那公子約莫二十來歲,身穿灰色長袍,腰懸玉佩,一臉英氣。掌櫃大叫道:「少爺來得正好,這瘦子沒付飯錢,還偷了店裏的錢箱,出手打人!」
瘦弱少年更不打話,把黑色盒子往懷中一放,然後一拳便朝那少爺心口揮去,少爺右手微揚,把來拳格了開去,瘦弱少年左拳不中,右手五指成勾,插向少爺左邊腋下,少爺向右斜退一步,左手一帶一拉,瘦弱少年腳步不穩,向右一跌,少爺左手在他右手臂上一搭一扭,瘦弱少年手腕劇痛,連忙縮手,少爺右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瘦弱少年的左胸,接著飛起一腳,又踢中他的小腹,瘦弱少年往後便倒,少爺搶上兩步,伸手扣住了瘦弱少年的脈門,冷笑道:「甚麼路子的人,竟敢在承天客店撒野?」
少爺的幾個隨從一湧而上,把瘦弱少年按在地上,在他身上搜出幾文銅錢、三個饅頭、一條雞腿和那個黑色盒子。
黑色盒子甫出現,人群當中便有數人搶出,圍在隨從和瘦弱少年的四周。當中有幾個勁裝結束的鏢師,個個身材魁梧,肌肉虯結;另外有一個書生,眉清目秀,帶著一個相貌奇醜的半老婢女,幾人目光灼灼,不離那黑色盒子,但見盒子上有些花紋,除此之外也無甚特別。
掌櫃撿起那個黑色盒子,為首的鏢師右手暗藏匕首,離掌櫃背心只有一寸,那半老婢女雙手拿著一條綢帶,一揚手便能繞過掌櫃脖子,二人蓄勢待發,便要搶奪盒子!
人叢中有幾人眼尖,發現場中的人的目標都是那個黑色盒子,便竊竊私語。當中一人道:「你看,這許多人都在打那盒子的主意,難道那盒子便是近日流傳能改變天下大勢的寶物?」另一人聽罷便問:「到底大家所說的那寶物是甚麼東西?」餘人面面相覷,人人都聽說過楓城渡上出現了寶物,卻沒有一人知道是甚麼東西!
掌櫃命懸一線,卻不知就裏,打開盒蓋,裏面是一疊大明寶鈔和一堆崇禎通寶,看來就是個尋常錢箱。那幾個鏢師和書生主僕看到錢箱裏面的錢後,都是一臉失望之情,各自退開,顯然這盒子並不是他們正在尋找之物。
掌櫃只顧點算鈔票,渾然不知自己已從鬼門關走了一轉,點算過後,對少爺道:「錢財倒沒缺失。」少爺也不知道在片刻之前盒子幾乎已被奪走,冷笑道:「原來是個窮賊子,也罷,脫下他的衣褲抵帳,略作懲戒。」幾個隨從七手八腳扒下那瘦弱少年的衣褲,把他赤條條地丟在街心。
掌櫃嘻嘻笑道:「看來少爺的武藝又有進境,一日千里,小可佩服。」
少爺笑了笑,擺手道:「這算不上甚麼,和爹爹還差老大一截。」
掌櫃和隨從簇擁著少爺走進客店,想搶奪盒子的那幾個鏢師和書生主僕也跟著進了客店,其餘行人眼見一場好戲落幕,便陸續散去。
此時客店堂上擠滿了客人,好幾桌客人正吃得起勁。店伴招呼剛進店的幾個鏢師和書生主僕兩伙人坐下,掌櫃眼見餘下的空桌不多,便索性在櫃面騰出一些空間,搬過一把椅子,讓少爺坐下,幾個隨從就站在一旁侍候。
文素妍仍在櫃面等著,少爺進店後偷偷看了她一眼,但覺她清麗秀雅,看了一眼後雙目便捨不得離開,坐下之後,仍一直斜目偷偷瞧她。
掌櫃回到文素妍身前,道:「沒想到店裏出了小偷,姑娘見笑了。」又道:「我家少爺正好來了,待我先給姑娘引見,然後便回去請老爺。」說罷領著文素妍來到少爺身前,低聲道:「這位是我家少爺……莫醉馬,姑娘既知道那兩句詞,想必知道少爺大名。」
掌櫃說的兩句詞,自然就是文素妍說過的「醉裏挑燈看劍,馬作的盧飛快」,兩句的首字正是少爺的名字。不過莫家在楓城渡上隱姓埋名時,對外自稱姓麥,鎮上都人都道少爺的名字乃「麥醉馬」。
莫醉馬本來就在呆望文素妍,此時文素妍來到他眼前,更覺她容貌俏麗、肌膚勝雪,實是生平未見的絕色,不覺神魂顛倒,不知身在何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文素妍的晶瑩面頰,吶吶的道:「甚麼詞句?」似乎他本人反而不知道自己名字的來歷。
掌櫃見莫醉馬發呆,又道:「這位是文素妍文姑娘,少爺好好招待文姑娘,小的回去請老爺。」說到文素妍和自家少爺的姓氏時,聲音壓得極低。
少爺的目光仍是不離文素妍,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掌櫃的說話,漫不在乎的隨口應道:「隨便叫個下人去便行了,怎麼要掌櫃親自出馬?」掌櫃看了文素妍一眼,低聲道:「文姑娘的身份特別……我要親自稟報老爺,不放心讓別人傳話。」說罷便匆匆出店。
此時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三條漢子從樓上下來,想來是剛在此處投了店,然後下來店面吃飯。
三人之中為首的是個中年漢子,臉上有條長長的刀疤,斜斜的把頭髏一分為二,狀甚恐佈。刀疤漢子後面跟著兩個年輕漢子,當中最年輕的那個臉色黝黑,另一個年紀稍長、臉皮白淨。
此時店內只剩下最中央的空桌和角落一張小桌,三人在角落的小桌旁坐下,臉色黝黑的年輕漢子伸展一下手腳,道:「我們一路追尋,終於在這楓城渡上追蹤到『漢元遺甲』的消息,趕明兒定要把那東西弄到手,才不枉千里奔波。」
坐在二人之間的刀疤漢子低聲喝道:「噤聲!這兒有許多江湖中人,別讓人聽到!」黑臉漢子連忙掩住了嘴。
三人本來面朝牆角,背向其他食客,黑臉漢子轉過頭來,左右張望,低聲問道:「有江湖中人麼?我看大部份也就是尋常百姓……」
刀疤漢子也不回頭,低聲道:「靠窗的一桌坐著一對書生主僕,那書生手中的摺扇以鐵枝為扇骨、那婢女的綢帶並不是普通綢緞,二人必定會武……」
黑臉漢子瞧向窗邊,只見那書生身穿一件紫色長衫,衣履清雅,皮色白膩,一張臉白裏透紅,樣貌俊俏;但他的婢女卻吊眼歪嘴,皮膚浮腫,便是個男人也嫌醜,徐娘半老,卻打扮得花枝招展。黑臉漢子看到二人後忍俊不禁,笑道:「那二人好生奇怪,主人穿著男裝,卻像個美貌女子;婢女打扮如雀,卻像個粗獷男子。」
刀疤漢子又道:「還有近門那桌,左首二人之間放了一面鏢旗,是鴻門鏢局的鏢師。」
黑臉漢子瞧向門邊,果然看到幾個鏢師,鏢旗並沒插在門外的竹筒中,而是和兵器一起放在身旁,似乎已交割了鏢銀,正在喝酒吃肉,高談闊論。黑色的鏢旗半捲,細看之下才看到上面以白線繡著一隻展翅大雁,正是在北方聲譽甚隆的鴻門鏢局。鴻門鏢局在濟南、洛陽及太原等地都有分局,鏢師各有各的玩藝,尋常盜賊也不敢打他們主意。
這幾個鏢師和書生主僕正是剛才掌櫃打開黑色盒子時在旁虎視眈眈的那幾人,不過刀疤漢子三人當時並不在場,自然並不知道。
黑臉漢子回過頭來,奇道:「向大哥你一直面朝牆角,沒見你轉頭,怎麼如此清楚身後的動靜?」
那個被稱為向大哥的刀疤漢子道:「我坐下前看了一眼,便已記住堂上的形勢,在江湖行走,自然得一眼關七。」
黑臉漢子吐了吐舌頭,道:「看了一眼便能記住,而且連誰身邊有甚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向大哥實在厲害。」
刀疤漢子鼻中微微「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臉皮白淨的年輕漢子轉頭看看附近沒有人注意他們,壓低了聲音問道:「咱們巴巴的從太原一路趕來,就是為了那『漢元遺甲』。江湖上一直傳言,漢元遺甲出世會令江湖上天翻地覆,誰得到這東西便能成為一代梟雄,到底漢元遺甲是甚麼東西,竟有這麼大威力?」
黑臉漢子得意洋洋的道:「這個我早已打聽清楚……我來問你,你聽過漢莊嗎?」
白臉漢子道:「你說的是在登州深山中的那座莊院吧,當然聽過,我還是孩童時,漢莊是一方霸主,威震江湖,江湖上所有門派加起來也不能與之抗衡,聽說漢莊剿滅了登蓬兩州附近大大小小的所有幫會山寨,割據一方,甚至曾擊退女真大軍偷襲,又山東修渠灌溉、抵抗旱災,山東百姓在那幾年得以安居樂業,全是因為有漢莊坐鎮……」
黑臉漢子追問道:「那麼你知道當年漢莊怎麼會在江湖上平空崛起?」
白臉漢子搖頭道:「那倒沒聽說過,漢莊稱霸江湖多年,他們崛起時,我還未出生呢……」
黑臉漢子神秘莫測的道:「那是因為漢莊上有三件稀世奇珍,被稱為『漢莊三寶』,每一件都威力無窮,莊主正是憑著那幾件寶物,用幾年時間建築起漢莊的霸業。」
白臉漢子一臉狐疑地看著黑臉漢子,問道:「你這麼說,難道咱們正在追尋的漢元遺甲和當年的漢莊三寶有關?」
黑臉漢子看到白臉漢子的表情,更是得意,道:「沒錯!我千辛萬苦探得秘密傳言,漢元遺甲是一隻黑色鐵盒,盒中藏著的便是漢莊三寶!」
白臉漢子臉色一變,顫聲道:「所以你是說得到漢元遺甲就能得到漢莊三寶,得到漢莊三寶就能重現昔日漢莊的輝煌?怪不得江湖上傳言誰得到漢元遺甲,就能稱霸江湖!」
黑臉漢子點點頭,繪形繪聲的道:「照啊,若咱們得到漢元遺甲,取出當中的漢莊三寶,便能讓漢莊再次崛起!據說那漢莊建在深山之中,連綿數里,恢宏得如天宮神殿,院內瓊樓玉宇,各處建有許多奇妙機關,莊上百物俱備,聚集了當世最頂尖的英雄豪傑,人人都聽令於莊主!咱們重建漢莊後,便能招來滿莊豪傑,到時候人人都聽令於向大哥,咱倆作為向大哥的左臂右膀,也沾上了光!」說罷看了看那刀疤漢子,頗有諂媚之意。
刀疤漢子「哼」了一聲,冷笑道:「現下江湖上人人都說得到漢元遺甲便能成為一代梟雄,改天下形勢,滿江湖的豪傑一窩蜂的去找鐵盒……我問你,那漢莊三寶到底是甚麼寶物?有甚麼厲害之處?如何運用才能稱霸一方?」
黑臉漢子支支吾吾的道:「這個……江湖上眾說紛紜,各有不同說法,有人說是三把神兵利器、有人說是三箱金銀財帛、有人說是三件機關器械、有人說是三枚靈丹妙藥、有人說是三道陰陽符咒、甚至有人說是三個絕色美人,反正人人都言之鑿鑿……不過不管如何,大家都知道當年漢莊割據一方,莊上住了千百豪傑,每天美食佳餚如流水般送上,所以不論那三寶是甚麼,只要得到便能過著錦綉奢華的日子……」說到這裏,一臉得意,彷彿眼前已出現了亭台樓閣、錦衣美食……
刀疤漢子淡淡的道:「你把世事想得忒也簡單了,我再問你,現在漢莊在哪兒?誰是莊主?」
黑臉漢子茫然道:「漢莊在十多年前突然覆滅,莊上的人一夜消失,下落不明,所以漢莊早已不復存在,江湖上人人皆知,向大哥怎麼明知胡問?」
刀疤漢子緩緩道:「要是漢莊三寶真的那麼厲害,漢莊怎麼會一夜覆亡,以至於三寶流落江湖?」
黑臉漢子一楞,敲一敲自己腦袋,道:「那倒是!怎麼我沒有想到這點?向大哥果然英明!」想了一想,又道:「會不會是當時的莊主徒具虛名,才智有限,寶物運用不當,所以走向敗亡,若這漢莊三寶落入向大哥這種有能之士手中,便能成就千秋大業?」
白臉漢子插口道:「不對啊,你不是說莊上的人一夜消失嗎?即使莊主再不濟,也不會讓莊上的人一夜消失吧……」
黑臉漢子沉吟道:「那倒是,那麼到底為何漢莊坐擁三寶卻一夜覆亡呢?」二人同時轉頭瞧向刀疤漢子。
刀疤漢子冷笑幾聲,眼望遠方,似乎有無數思緒掠過腦海,沒有答話。
說話之間,進來一個青袍漢子,坐到店裏餘下最中央的一桌,那漢子一頭長髮、鷹勾鼻子、三角眼卷鬍子,不似中原人氏,在酒館眾人中特別起眼,而且他身材魁梧,腰板畢挺,在堂中這麼一坐,倒沒有比站著的店伴矮上多少。
青袍漢子還沒坐穩,便又進來一個灰衣老兒和一個髯鬚大漢。灰衣老兒相貌陰沉,挑著一個擔兒,裏面都是鐵鎚、鉗子、風箱甚麼的,似乎是個老鐵匠。髯鬚大漢敞開衣襟,胸前毛茸茸的,腰間斜插著兩柄豬肉刀,卻似是個賣豬的屠夫。最惹人注目的是他右邊缺了一半頭皮,半邊頭顱上沒頭髮也沒耳朵,讓人看了不寒而慄。二人不知是因為沒錢買酒還是因為店內沒有空桌,只是在櫃面買了幾個饅頭,坐在廊下乾啃。
刀疤漢子看到灰衣老兒和髯鬚大漢後,臉色大變,低聲道:「現在開始,別再說剛才那話題,這些話絕不能讓那二人聽到。」黑臉漢子聽罷立時閉嘴,不敢再問。
店伴陸續向每桌送上酒肉,坐在最中央的那西域胡人青袍漢子右手抓起牛肉,吃了幾口,左手拿起酒壺,骨嘟骨嘟便把酒喝光,店伴上前添酒,那青袍漢子對著店伴道:「店家,向你打聽個事。」
店伴笑著道:「大爺有甚麼吩咐?可是這牛肉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
青袍漢子連連搖手,一邊嘴嚼一邊含糊的道:「不是說肉,我來問你,你可知道,這鎮上是不是有家漢莊的後人?」
「漢莊」這二字一出,滿堂登時一靜,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店伴身上,似乎都想知道答案。沒想到店伴一臉疑惑,連連搖手:「漢莊是甚麼東西?我沒聽過。」青袍漢子也不在意,店伴見他沒有其他問題,便轉身進了後堂。
堂上眾人立時議論紛紛,不時偷偷瞧向青袍看子。黑臉漢子問那刀疤漢子道:「那胡人竟在此處打聽漢莊,莫非和咱們一樣,也是在尋找漢莊的漢元遺甲?」卻被刀疤漢子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問。
就在此時,廊下的那灰兒老鐵匠和滿臉髯鬚的屠夫卻忽然大聲吵嚷起來,二人爭拗的是世上到底是有無堅不摧的寶刀寶劍,還是有刀槍不入的盾牌鎧甲。
那老鐵匠道:「我打鐵這麼多年,甚麼削鐵如泥的刀劍,都是胡吹大氣,也不過是鋒利點兒,砍上稍為堅固的鎧甲,刀鋒便捲了。」
屠夫道:「你還說是個鐵匠呢,都沒見過世面,我身上就有把削鐵如泥的寶刀,若不是怕嚇壞這裏的人,我早就拿了出來讓你見識見識。」
老鐵匠冷笑道:「我呸,你有寶刀?你不是以為能把豬骨劈開的就是寶刀吧……」俊俏書生聽了噗嗤一笑,還有幾個食客都跟著笑了起來。
屠夫氣鼓鼓的從腰間揪出一柄豬肉刀,刷地拔刀出鞘,揚了一揚,刀身閃亮、寒氣逼人,果然是一口利刃,好幾個食客脫口叫道:「好刀!」屠夫揮刀作勢向老鐵匠劈去,老鐵匠嚇了一跳,向後一縮,打翻了身邊的擔兒。擔中的鐵鎚、鉗子、風箱等都掉了出來。屠夫伸手過去撿了一塊鑌鐵,叫道:「你看好了!」手中豬肉刀一揮,噹的一聲,鑌鐵一分為二,斷口光滑無痕,酒館內的眾人齊聲喝采。屠夫臉有得色,趾高氣揚,說他這柄豬肉刀千錘百鍊,吹毛立斷,世上沒有破不開的東西。一般人都愛湊熱鬧,那幾個鏢師便齊聲附和。
坐在最中央的那青袍漢子卻不以為然,「哼」了一聲,在嘈雜的人聲中特別響亮。
屠夫大聲道:「兀那漢子,你哼甚麼?我就說世上沒有刀槍不入的盾牌鎧甲,你不服嗎?」
青袍漢子臉現不屑之色,道:「早在數百年前,我們黨項族已有冷鍛之術,鎧甲堅固,弓弩不能射進,你那柄破刀,算是甚麼。」說話口音不純,而且提起黨項族,那是自承來自西域。
屠夫不怒反笑,道:「還數百年前呢,嘿嘿,我還說我祖上數百年前是皇帝呢!胡吹大氣誰不會?」
青袍漢子氣不過,重重的一拍桌子,從懷中取出一個鐵盒,啪的一聲放在桌上,喝道:「我這裏有個鐵盒,你用你那柄破刀砍砍看,若你能劈開,我認你做爹。」
堂上眾人看到鐵盒,都眼前一亮,書生主僕和幾個鏢師都蠢蠢欲動,屠夫從廊上一躍而起,一邊走到青袍漢子前,一邊調笑道:「我兒子可沒你那麼醜……」突然揮刀劈下,只聽得噹的一聲,剛才削鐵如泥的寶刀刀口捲曲,鐵盒卻絲紋無損。
酒館內的食客都嘖嘖稱奇,老鐵匠、書生主僕和幾個鏢師等都離座而起,一起湊攏,和刀疤漢子一起的兩個年輕漢子也想過去,卻被刀疤漢子拉著。
鐵盒黑黝黝的,表面卻有一層青色,光亮得有如銅鏡,幾乎能照出人影,盒上有些花紋,看起來年代久遠。老鐵匠搶先伸手到桌子上拿起鐵盒細看,他右手只有四指,左手更只有三指,不過此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鐵盒之上,也沒有人注意他的手指數目。
老鐵匠右手撫摸盒身,點頭道:「這盒子的確是漢……是……是堪比鎧甲……」身旁那俊俏書生忽然一揮手中摺扇,抵住老鐵匠脅下,陰聲細氣的道:「遞過來給我瞧瞧……」這一開口,聲音甚是嬌嫩,明顯是女扮男裝,怪不得如此俊秀。突然,兩個鴻門鏢局的鏢師一左一右,兩隻大手搭上了俊俏書生的雙肩,其中一人獰笑道:「還是叫那鐵匠把鐵盒交給我們吧……」
接著屠夫右手一揮捲了的刀,左手掏出一柄匕首,分別以刀尖指著兩個鏢師的背心,大聲道:「快叫書生放手!」俊俏書生身後那個穿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婢女卻突然伸出左手,對準屠夫的下陰,狠狠的道:「你先放手,否則我便發力把你捏碎……」那婢女比屠夫矮上一截,垂下的手本來就距離屠夫的下陰不遠,這下出手迅速,屠夫還沒反應過來,便已受制。就在此時,另外兩個鏢師各挺兵刃,架在半老婢女的脖子左右,其中一人喝道:「妳先叫屠夫放開我們的同伴!」
這一來,老鐵匠、屠夫、女扮男裝的書生主僕和幾個鏢師連環受制,霎時之間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誰都不敢稍動。
堂中尚有幾人躍躍欲試,但這八人團團圍住了青袍漢子,餘人根本無從入手。
驀地裏,青袍漢子的右手從意想不到的方位伸過去,搭上了老鐵匠的手腕,只見老鐵匠全身一震,手一鬆,鐵盒便往下掉,這一出手又快又準,八個人都在近距離看得清清楚楚,卻沒有一人來得及出手阻擋。青袍漢子左手接過鐵盒,往懷中一放,然後向屠夫道:「怎麼樣,現在服了麼?」
眾人看見青袍漢子露了這一手功夫,而且又知道覬覦這鐵盒的人數眾多,即使有人從青袍漢子手中奪得鐵盒,也會被餘人圍攻,眾人自忖寡不敵眾,今天討不到便宜,於是各自回到座位,但堂中仍然議論紛紛,有人還想起客店的錢箱和青袍漢子的鐵盒上的花紋有些相似,說不定剛才那瘦弱少年的目標也是這個鐵盒。
坐在角落的黑臉漢子低聲道:「向大哥目光如炬,早就發現這些江湖人物。沒想到那老鐵匠誤打誤撞,竟引出這許多人動手搶奪鐵盒!難道這鐵盒便是漢元遺甲?」
刀疤漢子冷笑幾聲,道:「老鐵匠並不是誤打誤撞,他和屠夫都身懷絕技,根本不是鐵匠和屠夫,這一串戲,只是要確認胡人手中的鐵盒是漢元遺甲。那胡人是個高手,他們不想和胡人拚完死活後才發現白忙一場,所以才演這一齣戲,先驗明了鐵盒的正身才出手。從他們的反應來看,我敢肯定那鐵盒便是漢元遺甲!」
黑臉漢子低聲道:「向大哥果然見多識廣!不過那胡人可真夠笨的,被鐵匠和屠夫一激,便露了底。」
刀疤漢子搖頭道:「那倒未必,以我所知,漢元遺甲裏面有些奇妙機關,極難打開,而且十分堅固、刀劍無法劈開、水火不侵,說不定那胡人得寶之後,自己也打不開,所以欲借屠夫的寶刀嘗試劈開鐵盒,於是將計就計,引他們出手。」
兩個年輕漢子恍然大悟,白臉漢子道:「向大哥言之有理!那胡人剛才不還在打聽漢莊後人嗎?若是寶物到手,自然遠遁,他還在打聽漢莊後人,想來就是為了打開鐵盒。」
黑臉漢子道:「不管開不開得了,既然是漢元遺甲,咱們先奪下來再說!」
刀疤漢子壓低聲線道:「別輕舉妄動,咱們三人,敵得過堂上這些人嗎?胡人、老鐵匠和屠夫、幾個鏢師、書生和婢女,每一個都不好惹,再加上其餘尚未出手的,這次要奪取漢元遺甲只怕不易。」
黑臉漢子笑道:「我倆或許不是他們對手,但向大哥出手的話,還不手到拿來?」
刀疤漢子搖搖頭,正式道:「我告訴你們,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不要小覷了江湖上的奇人異士。漢元遺甲若是落入有能之士手中,或許真的能改變天下形勢,成就一代裊雄;但能力不足的人得到,所謂慢藏誨盜,只會引來別人搶奪,非但毫無用處,還徒惹殺身之禍,所以咱們即便要奪寶,也只能暗中行事,千萬不可張揚。」
黑臉漢子吐吐舌頭,不敢再說。
白臉漢子忽然問黑臉漢子道:「剛才你說漢莊三寶可能是神兵利器、金銀財帛、機關器械等,但我看這漢元遺甲的大小,別說裝不下兵刃或器械,連財寶也藏不下多少吧,更莫說甚麼絕色美人了……」
黑臉漢子遲疑道:「若是盒子裏塞滿了金條,那也算是為數不少的金銀財帛了吧。」
白臉漢子仍是不信,道:「但卻遠不夠養著千百豪傑幾年呢。」
黑臉漢子語塞,白臉漢子轉頭問刀疤漢子道:「向大哥你似乎對漢元遺甲甚是熟悉,其實你知不知道裏面的漢莊三寶是甚麼寶物?」還未說完,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又問:「說起來,向大哥怎麼會知道那老鐵匠和屠夫二人身懷絕技?」
刀疤漢子一字一句的道:「因為我當年也在漢莊待過一段日子,而這老鐵匠和屠夫正是漢莊中的大人物。」
此話一出,兩個年輕漢子大吃一驚,說了半天,原來他們的大哥竟然是漢莊舊人!
十多年前,如日方中的漢莊突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廢墟,莊上的人就似平空消失,江湖上流傳著各種消息,有人說莊上出現瘟疫、有人說漢莊被神秘仇人找上門來滅門、有人說錦衣衛把莊上的人全都抓了、有人說漢莊出現內哄、有人說努爾哈赤帶著女真人橫渡渤海偷襲漢莊……反正從此之後,漢莊舊人消聲匿跡,漢莊成為了一個傳說!
事隔多年,在江湖上大談漢莊的人都從沒到過漢莊,只是人云亦云,莊內的雕樑畫棟和神妙機關,人人誇誇其談,有如親見,但說到漢莊如何崛起、何以敗亡,卻莫衷一是,使得漢莊的傳說越發神秘。如今兩個年輕漢子突然得知自己的大哥當年曾在漢莊待過,都興奮若狂,特別是因為江湖流傳當時漢莊上的豪傑都有通天徹地之能,現下知道自己大哥竟是當中之一,不免有點引以為傲。
黑臉漢子立刻拱手道:「我素知向大哥之能,卻沒想到竟是漢莊舊人,深藏不露,小弟跟著向大哥為時不短,卻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正有無數問題要問,忽然四個身穿錦衣衛服飾的官爺大搖大擺地進了客店,堂上登時一靜,黑臉漢子的聲音便顯得十分突兀,連忙閉上了嘴。
錦衣衛看到店內並無空桌,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錦衣衛看見青袍漢子獨自佔了一桌,旁邊另一桌還有空位,便在青袍漢子背上輕輕一推,叫道:「喂,那一桌還有空位,你過去擠擠,讓這張桌子出來。」
明末錦衣衛橫行,隨便捏造一個意圖謀反的罪名便能抄人滿門,雖然近年亂軍四起,朝廷威望大不如前,但積威猶在,所以任何人面對錦衣衛都客客氣氣。這青袍漢子剛才露了一手武藝,且不是中原人士,未必認得錦衣衛,所以眾人都注視著他,看他會作如何反應。大家都是一個心思:「若這青袍漢子和錦衣衛大打出手,說不定便能混水摸魚,奪取漢元遺甲……」
青袍漢子早已吃完了牛肉,也不搭理錦衣衛,氣定神閒地擦一擦嘴,在桌上放下銀両,站起來直走出去。
書生主僕和幾個鏢師的飯菜只用了一半,卻立時停住了不吃,匆匆會了鈔,跟著青袍漢子離去,明顯是要打漢元遺甲的主意。黑臉漢子道:「我們快追,別讓其他人捷足先登。」刀疤漢子點了點頭,三人放下銀子,也追了出去。
廊下的老鐵匠和屠夫也站起來,正準備離開,老鐵匠忽地看到了被店伴拴在客店側面的白馬,屠夫失聲叫道:「這……這不是夏公子的白馬嗎?」老鐵匠奔到白馬旁,仔細看了看,顫聲道:「正是!白馬消失了十多年,怎麼會突然出現?」二人低聲一陣商量,最後老鐵匠朝著青袍漢子離開的方向追去,屠夫卻留了下來,在堂中四目顧望,似乎在尋找白馬的主人。
四個錦衣衛大剌剌地坐下,那尖嘴猴腮的錦衣衛尖聲叫道:「有甚麼好酒菜,統統給我拿來!」
掌櫃此時並不在店內,四個錦衣衛大叫一聲,櫃面的店伴都瞧向少東莫醉馬,莫醉馬立刻大聲叫道:「快來一席上好酒菜招呼幾位官爺!」
也在櫃面的文素妍轉過身,背向錦衣衛,面對著莫醉馬,把受傷的左手擱在櫃台上,不教錦衣衛看見,為免惹來麻煩。沒想到莫醉馬之前一直神不守舍地傻瞪著文素妍的容貌,後來又被眾人出手搶奪漢元遺甲搶去了注意力,這時才看到她手上的傷口,連忙道:「姑娘怎麼受傷了?待在下幫姑娘裹傷。」說著便在長袍下擺撕了一幅,上前便要幫文素妍包紮。
這麼一鬧,反而引來了那四個錦衣衛的注意, 四人都轉過頭來,朝文素妍瞧過去。雖然說江湖上廝殺流血實屬尋常,但錦衣衛向來不會放過任何線索,其中尖嘴猴腮的那個錦衣衛雙眉一揚,霍地站起來,便要問話。文素妍雖然背向錦衣衛,卻也感覺到幾道銳利的目光自背後射來,氣得向莫醉馬瞪了瞪眼。
此時,後堂走出一個年輕的店伴,一拐一拐的來到那四個錦衣衛跟前,遞上四隻酒杯和一罈女兒紅。女兒紅乃紹興名釀,集五味於一罈,馥郁芳香,酒味濃烈,正適合禦寒,沒想到在此地也有,幾個錦衣衛聞到酒香四溢,都垂涎三尺,無心再去管那少女,那個尖嘴猴腮的錦衣衛本已站了起來,卻話風一轉,向著那年輕店伴道:「原來是個跛子,怪不得上罈酒也上了老半天!」
那店伴聽了嘲諷也沒有甚麼表情,轉身一拐一拐的往後堂走去。
錦衣衛討了個沒趣,一個湖北口音的錦衣衛怒道:「跛子,陪禮請安也不會麼?難道你除了跛,還是啞的嗎?」
堂上的食客看見那錦衣衛嘲笑跛子的缺憾還要迫他陪禮,聽著心中有氣,可是那四人是錦衣衛,大家都敢怒不敢言。
只見那店伴仍然不聞不問,畢直走進後堂,錦衣衛正要發作,莫醉馬卻搶了上去,躬身道:「對不起官爺,楊葦那小子是個老實頭,不會說話,官爺千萬別要跟一個跛子一般見識。」
那湖北口音的錦衣衛粗聲道:「他媽的,堂堂大店,竟找個跛子來敷衍老子……」跟著舉起酒杯骨嘟骨嘟地喝酒,也聽不清楚他下一句說了些甚麼。
此時,那個剛才以寶刀劈鐵盒的屠夫吃完了饅頭,看到書生主僕和幾個鏢師離去後空出了幾桌,便到其中一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小二,來兩斤白乾,一盤牛肉。」似乎已打定了主意,要留下來查探白馬的主人是誰。
那個叫楊葦的店伴一拐一拐地從後堂出來,走到屠夫的桌前,抹抹桌子,把剛才書生主僕用過的碗筷收走,躬身道:「大爺稍候片刻,酒肉即到。」
頃刻之間,楊葦捧著一盤牛肉,一個酒罈,放到那屠夫跟前,那屠夫抓起牛肉放到口裏,卻是心不在焉,斜眼往莫醉馬和文素妍那邊不住打量。
楊葦轉身一枴一枴的往後堂走去,旁邊那湖北口音的錦衣衛早就瞧他不爽,悄悄伸腳出來,楊葦不知就裏,被絆得摔了一跤,狼狽地爬起來,一跛一跛的跑向後堂。
楊葦掀起帷幕進入後堂,卻見好幾個店伴正在門縫裏向外窺探,目光不離文素妍,原來之前被青袍漢子問話的店伴回到後堂,煞有介事地告訴其他店伴說櫃面來了個標緻姑娘,於是所有年青店伴便前仆後繼,爭相在帷後偷看。
那群店伴見楊葦回來,便圍上來問道:「怎樣啦?楊葦,那官爺和屠夫沒欺負你吧。」
楊葦淡淡的說:「也沒怎樣。」
這個楊葦和少爺一般年紀,來這裏當小二已有兩年,但卻呆頭呆腦,因為為人老實,遇有甚麼麻煩差使,其他店伴便差遣他去應付,而他每次都老老實實地照做,這次來了四個大模大樣的錦衣衛,楊葦便被推了出去招呼。其餘店伴卻擠在帷後,等待招呼美貌少女文素妍的機會,不過卻看到少爺大獻殷勤,親自替文素妍倒酒,壓根兒不用店伴招呼。
此時,給錦衣衛的菜式已然做好,店伴你推我讓,誰也不願去,結果又把楊葦推了出去。
楊葦捧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放著四色小菜,一拐一拐地來到錦衣衛的桌前,把小菜一碟一碟放在桌上。
那湖北口音的錦衣衛不知是否氣還沒下,有意無意地伸腳一踢,正好踢在楊葦跛足的膝蓋上,楊葦慘叫一聲,左腳跪倒,剛放下最後一碟小菜的右手掃翻了桌上的酒罈,尖嘴猴腮的錦衣衛順手一撥,酒罈當頭跌下,正中楊葦的天靈蓋,酒罈破裂,酒水倒滿一頭,鮮血四濺,四個錦衣衛哈哈大笑。
掌櫃不在,莫醉馬佯裝沒有瞧見,其餘店伴更是躲在後堂不敢現身,一時竟無人過來。四個錦衣衛洋洋得意,文素妍霍地站起,快步過去扶起楊葦,又在懷中掏出一條白色絹帕,細心為楊葦抹去額上酒血,楊葦掙扎著縮開,小聲道:「不敢有勞姑娘。」
文素妍左臂上的血漬落在錦衣衛眼內,湖北口音的錦衣衛道:「小姑娘身上的傷是因何而來?是不是做了甚麼大案?讓本官來檢查檢查……」語氣中卻帶著調笑,顯然並沒有真的把文素妍當成甚麼朝廷欽犯。尖嘴猴腮的錦衣衛伸手抓向文素妍左臂,文素妍左臂一翻,以手肘把錦衣衛的手臂甩開,卻是上乖武功沾衣十八跌中的玉女穿梭的前半式,那錦衣衛一抓抓空,臉上仍是笑嘻嘻的,手中不緩,又一抓向文素妍手臂捏去,這次出手已帶著勁風,文素妍扶著楊葦退了兩步,剛好避開了這一抓。
莫醉馬見文素妍動上手,不再佯裝沒瞧見,搶將過來,在錦衣衛與少女中間一站,連連作揖,道:「小人姓麥,麥老闆便是家父。這位姑娘是家父客人,還請四位官爺不要為難她,官爺這頓飯就由小人作東,回頭自會重責這個笨手笨腳的小二。」然後又親自為錦衣衛倒酒,倒完最後一杯後,也不知他用了甚麼手法,桌上倏地多了一錠金子。
錦衣衛向來欺善怕惡,尖嘴猴腮的錦衣衛在文素妍手中輸了半招,知道她並非庸手,如非必要也不願招惹,難得莫醉馬出來打圓場,還奉上金子,便見勢收篷,湖北口音的錦衣衛重重的哼了一聲,道:「麥老闆在的時候,好酒好飯好關照,哪會派如此笨的小二來招待?這次就瞧在麥老闆臉上,放你一馬。」然後便揚一揚手,自顧自的繼續吃飯。
文素妍扶著楊葦到了一邊,柔聲問道:「你的腿跌痛了嗎?」楊葦眼神裏盡是感激,連聲道:「不妨,多謝小姐。」反倒是那莫醉馬不耐煩地說:「這些下人,姑娘何須費神照料?」
驀地裏一把刺耳的聲音響起:「剛才對付小流氓時威風八面,不可一世;面對大官爺卻搖尾乞憐……當年莫世鈞便和錦衣衛勾勾搭搭,嘿嘿,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音量不怎麼高,卻震耳欲聾,說話的人分明身懷上乘內功。
鎮上的人都以為老闆姓麥,知道莫醉馬父親名諱的更是不多,莫少爺被嘲笑欺善怕惡,面紅耳赤,抬頭向聲音來源看去時,卻發現坐在靠窗處的屠夫倏地不見了,也不知剛才的聲音是否就是那屠夫發出,心下好生納悶。
尖嘴猴腮的錦衣衛本來正在吃飯,聽到這一句,雙眉一揚,一口吐出口中的飯,喝問道:「剛才誰在說話?誰是誰的兒子?」門外一個聲音道:「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子!」待得四個錦衣衛搶到門外時,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錦衣衛回到店內,把莫醉馬圍在中心,尖嘴猴腮的錦衣衛厲聲問道:「剛才那人說你是誰的兒子?」
莫醉馬陪笑道:「官爺莫要聽閒人胡說,家父便是承天客店麥老闆,楓城渡上人人都認識,你到大街上隨便問一人都知我是麥老闆的兒子。」
四個錦衣衛目光如炬,上下打量莫醉馬,似乎便要看穿他是哪個反賊的兒子,堂上其他的食客感覺氣氛不對,都停住了飲食,往這邊瞧過來。
便在此時,掌櫃領著四個人走進店內,為首的是個方面大耳的中年商人,相貌威嚴;左邊一個矮少老者,穿著道袍,雙目炯炯有神;右邊一個中年漢子,樣子慈和,精華內斂;後面一個胖大壯漢,神色悍勇,宛如一尊七層高塔般。
莫醉馬連忙道:「你看,這不是家父麼?」
中年商人一進店來,好幾個食客不是叫「麥老爺」,便稱「麥老闆」,中年商人亦抱拳還禮,逐一點頭招呼,看來此人在楓城渡上交遊廣闊,頗受尊敬。
尖嘴猴腮的錦衣衛之前一直說話刻薄,見到那中年,卻難得咧嘴一笑,大聲道:「這不是麥老闆麼?怎麼還親自來店裏?」
中年商人對錦衣衛甚是恭敬,搶上兩步,笑道:「這不是胡統領麼?好像有一年多沒見了吧。」轉頭把一個店伴招了過去,吩咐道:「在今早送來的那些活鯉魚中,挑最肥大的一條,弄一味紅繞活鯉魚給幾位侍衛大人。」
那尖嘴猴腮的錦衣衛摸摸自己肚皮,笑道:「肚皮啊肚皮啊,每次遇上麥老闆,都有好東西送到你那裏!」二人相視一笑。
中年商人微笑道:「是甚麼風把胡統領吹來了?」
那尖嘴猴腮的錦衣衛胡統領擺擺手道:「甭提了,最近天下大亂,錦衣衛人手短缺,有位老前輩從前位列十七大侍衛之一,十多年前不知何故突然告老歸田,就在這附近隱居,皇上派我們來請他出山,豈知他竟做了和尚,滿口佛祖菩薩,不肯做侍衛了,害我們白走一趟,也不知道如何向皇上交待。」
中年商人陪笑道:「東廠以後靠胡統領便行,還要甚麼和尚道士?」錦衣衛齊聲大笑。
中年商人看到幾個錦衣衛圍著莫醉馬,便問道:「幾位見過犬兒了麼?是不是他招呼不周?」
那胡統領看看中年商人,又看看莫醉馬,一臉狐疑的道:「這位真的是令郎?」
中年商人笑道:「當然了,像他這等沒出息的小子,若不是我親兒,我才不認他呢。」
錦衣衛齊聲大笑,胡統領道:「剛才有個屠夫胡說八道,不過既是令郎,我就放心了。」
聊了幾句後,中年商人向錦衣衛告了個罪,便在掌櫃指引下快步走到文素妍身前,文素妍在莫醉馬和錦衣衛對話時已用絹帕把楊葦的傷口包紮好,楊葦亦已退入後堂。
中年商人低聲道:「這位便是文姑娘麼?」
文素妍拱手道:「想來前輩便是莫叔叔了,家父素日時常提起前輩,今日得見尊範,幸何如之。」
中年商人低聲道:「姑娘姓文,令尊想來便是……?」目光停在文素妍面上,似乎是在等她確認。
文素妍輕聲道:「正是漢莊舊人。」可能因為有錦衣衛在堂上,文素妍始終沒提父親名諱,而且說到「漢莊」二字時聲細如蚊,幾不可聞。
文素妍身旁的莫醉馬聽到「漢莊」二字,驚呼一聲:「妳也是漢莊後人?」
那尖嘴猴腮的錦衣衛胡統領霍地站起,喝道:「你們在說甚麼漢莊?」
中年商人和文素妍同時瞪著莫醉馬,莫醉馬才知道說錯了話,嚇得臉色鐵青。中年商人轉過身來,向錦衣衛道:「我們在說『旱災』後百姓生活如何,南方恢復的進展,胡統領可有消息?」
那胡統領盯著中年商人,似笑非笑的道:「是麼?為甚麼這麼關心南方?難道你們和張獻忠那反賊勾結上了?」
中年商人陪笑道:「胡統領多慮了,小人長居此地,從沒到過南方,統領也來過好幾次,想必知道。」說著走上兩步,伸手和那胡統領相握,然後便看到胡統領手中多了一疊大明寶鈔。胡統領的臉色忽然一轉,哈哈大笑,三個錦衣衛齊聲發笑,湖北口音的錦衣衛笑道:「老胡也就是試探一下你,麥老闆對大明忠心耿耿,我們都知道。」又向尖嘴猴腮的錦衣衛道:「老胡,皇上叫咱們路上順道打探一下漢元遺甲的線索,咱們吃完還得去查探,就不要在這裏耽擱了。」胡統領笑著收起鈔票,坐下來繼續吃飯。
中年商人擦一擦冷汗,看看堂中人多,低聲對文素妍道:「請到廂房聚話。」轉頭對掌櫃道:「快預備一家上好客房。」
掌櫃立刻領著中年商人和文素妍二人從樓梯上去,中年商人帶來的三人自到櫃面喝酒。莫醉馬吩咐隨從在大堂等候,自己也跟了上去。
中年商人領著文素妍和莫醉馬走進廂房,分賓主坐定,然後命莫醉馬關上房門,查看櫃中和床下有沒有人躲藏,直至莫醉馬再三確認後,中年商人才道:「實不相瞞,文姑娘所說不差,老夫正是莫世鈞,當年在漢莊認識令尊,自漢莊覆亡後便在此處隱姓埋名,對外自稱姓麥,所以文姑娘打聽時,掌櫃才會如此反應,文姑娘請別見怪。」
文素妍道:「姪女理會得,莫叔叔叫我素妍便是。」
莫世鈞道:「老夫與令尊十多年不見,好生寄掛,令尊近年身子可好?」
文素妍道:「家父自十多年前身受重傷後,一直深居簡出,安心養病,與世無爭。這次得到驚人的訊息,才逼不得已,要勞莫叔叔的大駕。」
莫世鈞忙道:「快別這麼說,當年我夫婦二人都好生敬佩令尊,我兒醉馬的名字,便是令尊所起……」說著一指莫醉馬,莫醉馬一臉茫然不知,顯然他也是第一次聽到。莫世鈞續道:「……所以若令尊有用得著老夫之處,老夫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不知令尊傳喚,所謂何事?」
文素妍道:「家父派素妍前來,是因為得到消息,當年的漢莊舊人已尋回少莊主,並打算東山再起!」
莫世鈞喜道:「這真是天大喜訊!我在楓城渡上這十多年,無時無刻都盼望著這一天!是令尊找到少莊主的麼?」
文素妍搖頭道:「不是,找到少莊主的一伙人據說當年是莫叔叔的對頭,他們神通廣大,找到少莊主後,又找到我們隱居之處,前來大興問罪之師!」
莫世鈞奇道:「令尊當年深得莊上所有人敬重,怎麼會有人來找他麻煩?」
文素妍道:「對方一口咬定是家父害漢莊覆亡,要家父為當年的事自刎謝罪。」說罷遞上一紙書信。
莫世鈞接過細看,臉上又是歡喜,又是憤怒,看到後來,雙手顫抖,怒道:「我就知道是他們,他們當年早和老夫不和。不過,漢莊覆亡不是因為鼠疫嗎,怎麼會和令尊扯上關係?當年漢莊滅亡不久華北便爆發鼠疫,死者無數,一直為禍十多年,前幾年還傳到京城……」
在一旁的莫醉馬插口道:「關於漢莊覆亡,我聽說江湖上也有流傳其他原因,有人說是莊上豪傑內哄、有人說是被仇家滅門、有人說是被女真偷襲、有人說朝廷派官兵抓走滿莊上下所有人……」
莫世鈞搖頭道:「這些說法大多沒有根據,我們和對頭的確是不合,但還未到內哄的地步,而且我們提早離開後,紛爭應該便平息了。至於說被仇家滅門或是被女真偷襲,莊上有文姑娘的父親等能人,江湖上哪有這麼厲害的仇家能把漢莊滅掉?即使有,也定然因為莊上疫情嚴重,才被對方有機可乘。」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轉向文素妍道:「可惜當年我們因為和對頭不和,提早離開了漢莊,沒有和令尊並肩作戰到最後……當年漢莊如日中天,馬上便要席捲中原,到底為甚麼會一夜覆亡,令尊可有相告?」
文素妍搖頭道:「漢莊舊事,都是家母告訴素妍。家母說當年家父身受重傷,所以提前離開了漢莊,家母出莊尋找,因此逃過了一刧,但也不知道莊上最後到底發生何事,竟致一夜覆亡。沒想到對頭竟然誣蔑家父害漢莊覆亡,可是我們也不知真相,百詞莫辯。」
莫世鈞怒道:「老夫雖然也不知內情,但當年令尊為漢莊鞠躬盡瘁,怎麼可能有嫌疑?那些群傢伙真是糊塗透頂!」
莫醉馬從沒聽莫世鈞提起漢莊的舊事,此刻聽得莫名其妙,在一旁插口問道:「慢著,所以咱們的對頭也是漢莊舊人?大家同為漢莊效力,怎麼卻成為了對頭?」
莫世鈞道:「那一伙人當年懷疑我們繡劍谷莫家是錦衣衛派到漢莊的奸細,所以一直排擠我們,最後還大打出手。」
莫醉馬點了點頭,道:「這麼一說,我好像想起離開漢莊那天你們渾身是血的情景……」說著側頭回憶,只是當年他年紀太小,所以根本不明白發生甚麼事。
莫世鈞轉頭向文素妍道:「那麼對頭既然興師問罪,又有否提起漢莊最後發生何事而亡,他們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呢?」
文素妍搖頭道:「沒有,對頭只派了一個人來送信,還說兩個月後會大舉前來找家父算帳。家父其實也想查清當年的真相,所以才請莫叔叔前來幫忙。」
莫世鈞氣道:「那伙人當年在漢莊已經不辨是非,倒行逆施,沒想到過了十多年還糾纏不休,真是豈有此理!上門找麻煩的是那個獨眼老兒嗎?令尊有跟他動手嗎?」
文素妍道:「對方找上門來時,家父讓素妍迴避,所以並沒有和那人朝相。家父無意和對方鬥爭,反而想趁此機會重修舊好,媽媽說漢莊的舊人已所餘無幾,不能再因誤會而自相殘殺,只要找出當年令漢莊滅亡的罪魁禍首,舊人自然會冰釋前嫌,團結一致去報仇。」
莫世鈞不以為然,道:「只怕罪魁禍首並不是活人,只有鼠疫方有此威力,我猜敵人來到時,莊上的人都已奄奄一息,對方索性一把火把漢莊燒成廢墟,防止鼠疫蔓延,所以漢莊才會在一夜之間成了廢墟,而且沒留下一個活人。」
文素妍道:「家父也有聽過這個鼠疫的傳言,但卻不信當年漢莊是敗於瘟疫,因為他們離開漢莊時,莊上的人仍是好端端的,而且後來在路上又遇上錦衣衛在辦案,所以媽媽更傾向相信有叛徒把漢莊賣了給錦衣衛。」
莫世鈞沉吟道:「我也聽說過有錦衣衛在追尋漢莊舊人,所以我們才改名換姓,文夫人既然這麼說,自有她的道理,看來咱們要好好查清當年到底莊上最後發生了甚麼事,以還令尊一個清白。好,老夫這便去準備人馬,隨姑娘去見令尊!」
文素妍拱手道:「素妍先行謝過莫叔叔,但素妍還要到襄陽送信,不能親自陪莫叔叔去揚州,請莫叔叔先行一步,直接趕往揚州,家父會派人在瓜洲渡頭上迎接。」
莫世鈞抬頭道:「襄陽?是要去請呂堡主嗎?」
文表妍道:「正是。」
莫世鈞喜道:「原來呂堡主當年也逃出生天?那就好,呂堡主當年和對頭不曾正面衝突,有呂堡主在,應該更易說話。」
文表妍點頭道:「當年家父離開漢莊時,呂堡主還在莊上,或許他知道更多。」
莫醉馬在一旁問道:「呂堡主又是誰?」
莫世鈞轉頭對莫醉馬道:「襄陽煙雨堡呂伯鳴也是漢莊上的豪傑,英雄年少,一身狠勁,當年和我們交好。」頓了一頓,又道:「我們離開漢莊後,來到楓城渡上隱姓埋名,那時你還小,我怕你少不更事,在外面漏了風聲,招惹殺身之禍,所以沒把當年的事一一告訴你,此去揚州,在路上慢慢和你細說。」
莫醉馬聽說文素妍不會同行,十分失望,一臉不捨的看了看文素妍,忽然心念一動,便欲自薦陪文素妍前往襄陽,於是故意問道:「文姑娘身上的傷不礙事嗎?」
莫世鈞這才想起文素妍臂上的傷,便問道:「妳身上的傷,是因為對頭在路上攔截嗎?」
文素妍點頭道:「本來一路無事,進入鄭州境地後,便被對頭盯上了,一次我在躲藏時偷聽到他們的對話,他們認為漢莊三寶在家父手中,似乎是要擒了我去和家父交換,幸好我仗著馬快逃過了。」
莫世鈞氣道:「以令尊的為人,你便是把漢莊三寶全都給他,他也不會要,那伙人真的是莫名其妙……」說到一半,歎了一口氣,續道:「依妳所說,對頭找上令尊共因二事,其一是認為漢莊為令尊所亡,其二是認為令尊取去漢莊三寶。所以若要還令尊一個清白的話,除了要找出當年令漢莊覆亡的真正罪魁禍首,還得找出漢莊三寶的下落。」
文素然點了點頭,道:「有勞莫叔叔相助。」
莫世鈞問道:「話說回來,令尊可知道,漢莊覆亡後,漢莊三寶落入何人手中?」
文素妍搖頭道:「素妍沒聽說過,不過這次沿路上聽到不少江湖人物說漢元遺甲出現在楓城渡上,鐵盒中藏的便是漢莊三寶。」
莫世鈞道:「對,江湖傳言漢元遺甲正在此地,以致最近我們的客店天天客滿,往來的都是江湖人物。」
文素妍道:「對頭找上門來之時,家父並不知道漢元遺甲重現江湖,現下想來,對方不遲不早,在此時找上門來,正好漢元遺甲重現江湖,兩者說不定有關,不過還有許多事情,素妍也不太明白。」
旁邊的莫醉馬又再插口道:「爹,剛才在客店有個青袍胡人拿出一隻鐵盒,引起各人爭奪,說不定便是漢元遺甲。」文素妍也連聲稱是,二人便把客店堂上鐵匠和屠夫引青袍漢子亮出鐵盒一事說了一遍。
莫世鈞道:「看來傳言不假,漢元遺甲果真在楓城渡上。這麼想來,對頭也是因為漢元遺甲,才大舉前來楓城渡。」
莫醉馬引出這話題的原因就是想和文素妍同行,此時覷準機會,道:「既然對頭大舉前來,文姑娘孤身一人前往襄陽,說不定會在路上遇上對頭……」
莫世鈞果然臉帶憂色,道:「此事不可不慮,不如由小兒帶人隨姑娘到襄陽,路上也有好有個照應,我另外帶人到揚州去見令尊,文姑娘以為如何?」
文素妍曾被圍攻受傷,猶有餘悸,便點頭道:「素妍謝過莫叔叔厚愛。」
莫醉馬偷眼看文素妍絕麗容貌,心想自己未來數天能與美人兒朝夕相對,大喜過望,笑逐顏開。
莫世鈞道:「醉馬陪素妍在這裏用飯,我這就回去打點一切,明天上路。」
文素妍道:「多謝莫叔叔,家父所托刻不容緩,而且前往襄陽路程不近,素妍想盡快起行。」
莫世鈞點頭道:「也好,醉馬,你回去收拾一下便隨素妍起行吧,路上一切小心。」
莫醉馬點頭答應,大聲道:「爹爹放心,孩兒定會保護文姑娘周全。」
三人計議已定,便離開廂房,分頭行事。
二、身陷囹圄
莫醉馬陪著文素妍下了樓梯,把莫世鈞帶來的三個門客和三個隨從叫到後堂,大聲吩咐道:「這位文家姑娘,是爹爹故交之女,咱們現在保護她到襄陽,立刻起程。」眾人大聲答應。
文素妍低聲對莫醉馬道:「莫公子,咱們在明對頭在暗,請別張揚。」
莫醉馬笑道:「我理會得,文姑娘請放心。」一指莫世鈞帶來的三個門客,道:「這三位全是昔日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有他們在,無論對頭多厲害也不用擔心。」轉頭指著那個矮少老道說:「這位是金銀拐崔柏年崔道長,除了武功厲害還精通冶煉之術,我們家鑄造的兵器所用的材料都是出自崔道長之手。」又指著那個胖大壯漢說:「這位是九尾神鞭孟劍龍孟大爺,力大無窮,一條盤龍鞭使得出神入化,剛柔並濟。我們家鑄造的兵器經孟大爺鍛打後,尤其結實。」又指著那個相貌慈祥的中年人說:「這位是赤手橫江陸抗英陸叔叔,一手迴雲掌橫掃黃河南北岸,陸叔叔雙手穩定,我們家鑄造兵器時的雕刻全都是由陸叔叔負責。」文素妍逐一拜見,三人謙遜了幾句,也沒問起事情的來由。
正聚話間,之前被錦衣衛打傷的店伴楊葦一拐一拐的走到幾人身前,拱手道:「少爺請把小人帶上,沿途便於侍候幾位的飲食。」
莫醉馬好沒好氣的道:「咱們去完襄陽後還要去揚州,路途遙遠,沿途奔波,不是你這跛子能去的……」轉念一想,回頭向文素妍道:「不過這倒是個好主意,要不我帶幾個手腳靈便的店伴在路上侍候文姑娘的飲食?」
文素妍搖頭道:「不,咱們也不是出遊……」一句話說了一半,忽然側頭想了想,指著楊葦道:「……好吧,就帶他吧。」
莫公子一臉驚訝,道:「楊葦這小子笨手笨腳,帶在身邊只會礙事,我們店裏還有好幾個勤快的店伴,我這就去叫他們過來讓姑娘選擇。」
文素妍道:「公子不用費神,我也不需要人侍候,只是看他怪可憐的,不想他在此處受人欺侮,所以要嘛不帶,要嘛就帶上他一個吧。」
莫醉馬心想帶個下人方能顯出自己的少爺氣派,便對楊葦喝道:「還不快謝過文姑娘?」楊葦過來便要磕頭,文素妍雙手輕輕托住了,楊葦道:「小人謝過文姑娘。」
莫醉馬和眾人回去收拾行裝,楊葦本就寄住在店內,身無長物,很快便帶著包袱回到後堂,文素妍包袱本來就在身上,早在等著,見楊葦回來,便向他招招手,楊葦和她目光相接,心中怦然一跳,他一直感激文素妍在客店出手迴護,這時見她招手,趕忙一拐一拐的走了過去,躬身道:「謝謝姑娘在錦衣衛前出手相助。」
文素妍笑道:「你謝了五次啦。」拍拍身旁的空位,輕聲道:「坐吧。」
楊葦不敢僭越,忙道:「小人不敢,姑娘有甚麼吩咐?」垂手站著,連呼吸也不敢使勁。
文素妍佯裝發怒,嗔道:「我的吩咐就是讓你坐下,你也不聽,還來問我?」
楊葦遲疑了一會,終於畢恭畢敬的坐下,低頭瞧著鞋子。
文素妍斜眼看著楊葦,問道:「我叫文素妍,你呢?」
楊葦說道:「小人楊葦,草花頂的葦。」
文素妍點頭道:「一葦渡江,厲害厲害……」然後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續道:「能否演練一下?」
楊葦笑道:「姑娘見笑了,家父並不禮佛,這個『葦』是『一葦可航』的意思,家父認為目標似遠實近,即使人小力弱,只要願意獻出微薄之力,便能改變天下。」
文素妍恍然大悟,念道:「長江之限,不可久恃,苟我不守,一葦可航也。」這是三國志賀邵傳的名言,楊葦拱手道:「姑娘學識淵博,小人拜伏。」
文素妍笑道:「既然要改變天下,怎麼你年紀輕輕卻在客店裏當小二?」
楊葦一楞,隔了半晌始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流落江湖,無家可歸。」
文素妍歉然道:「我說錯話了,我向你陪不是。」
楊葦低聲道:「無妨,這些年來,早已習慣了獨個兒生活。」
文素妍又問:「你來承天客店多久了?」
楊葦道:「也有兩年了。」
文素妍啐了一口,道:「這裏有甚麼好?剛才我瞧見他們推你去應付錦衣衛,沒一個人出來幫忙。」
楊葦忙道:「其實老爺和少爺對下人很好,工錢也比外面多,還住得舒服,侍候一下錦衣衛還真算不上甚麼。」
文素妍道:「那你以後打算一直待在這裏嗎?」
楊葦低下了頭,說道:「我不知道。」
二人又聊了幾句,莫醉馬才好整以暇的帶著隨從回到後堂,剛好看到楊葦在懷中掏出一包事物,塞到文素妍手中,低聲說了兩句。
莫醉馬看見文素妍滿臉驚訝,點了點頭,又輕聲對楊葦說了幾句話,胸中也不知從哪裏升起一叢怒火,大聲喝道:「楊葦你這小子竟敢對文姑娘無禮!」快步走到二人身前,沉聲對文素妍道:「這個下人沒上沒下,文姑娘請別見怪。」
楊葦揚一揚手中事物,急道:「不是的,少爺,我這裏……」
莫醉馬擺擺手道:「我和文姑娘說話,不到你這下人多嘴。」楊葦欲言又止,莫醉馬道:「閉嘴,咱們趕緊出發吧,別讓文姑娘久候了。」
文素妍看了看楊葦,又看看莫醉馬,噗嗤一笑,對著楊葦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掌櫃從客店的馬廄裏牽了八匹駿馬給莫家主僕,文素妍自去牽過她的坐騎,那馬兒全身雪白,並無半根雜毛,似是江南名種,莫家主僕都讚嘆不絕。
一行人翻身上馬,往南馳去,出了楓城,馳不到二十里,孟劍龍的坐騎忽然長嘶一聲,停了下來,孟劍龍猛力鞭策,但那馬兒四蹄卻牢牢釘在地上,動也不動,挨了幾鞭,忽然嘩啦嘩啦地瀉出一堆稀糞,臭氣沖天,餘人各自掩著鼻子策馬逃開,不多時跨下坐騎也瀉出一樣的稀糞,就只有楊葦和文素妍的坐騎好端端的並無異狀,孟劍龍飛身下馬,衝過去把楊葦揪下馬來,大喝道:「好小子,你在爺們的坐騎裏下了甚麼手腳?」
楊葦結結巴巴的道:「不……不……剛才小人在客店馬廄瞧見一個赤著上身的瘦子偷偷摸摸地將一把巴豆混進飼料裏,馬兒吃了便要拉屎,跑起來四蹄無力,剛才我給文姑娘的只是一些止瀉藥。」
原來剛才偷錢箱的瘦弱少年被莫醉馬當眾羞辱,心懷不忿,轉頭在衣履舖借了一條褲子,也不管上身赤裸,便在街角米舖順手牽羊摸了一把巴豆,躡手躡腳溜進承天客店的馬廄下豆報仇,當時莫醉馬和文素妍正在廂房聚話,自然沒瞧見,卻被楊葦看在眼內,後來莫醉馬看到楊葦把一包東西遞給文素妍,便是止瀉藥。
眾人都不會養馬之術,楊葦這麼一說,餘人都啞口無言,莫醉馬大聲道:「那你剛才又不給我止瀉藥?是要故意讓我在文姑娘面前出醜嗎?」楊葦低聲道:「少爺莫怪,剛才我把藥給文姑娘時,少爺說小人無禮,小人想告訴少爺那是止瀉藥,少爺卻叫小人閉嘴……」
莫醉馬大窘,文素妍又是噗嗤一笑。孟劍龍插嘴道:「小子,你是怎麼知道那些藥能止瀉?你會養馬麼?」楊葦道:「小人從小在街上流浪,曾跟一位大俠學過養馬之術,略懂一些雕蟲小技,但相比那位大俠,實在不敢自稱會養馬。」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把藥豆,交給莫醉馬,莫醉馬「哼」的一聲接過了。
馬兒吃了藥豆,一時之間還未能跑動,莫醉馬看見前方不遠的岔路旁有座涼亭,便領著眾人牽了馬匹走到涼亭外,把馬匹繫好,進涼亭內歇腳,待馬兒休息。
涼亭旁有個茶檔,一個老漢正在燒水泡茶,不過眾人帶得有水,也不用買茶。
陸抗英拿出皮囊把水分給大家,孟劍龍張大嘴骨嘟骨嘟地喝。文素妍自去倚在涼亭其中一條柱坐下,莫醉馬毛手毛腳的想俟過去,卻見文素妍秀眉一蹙,小嘴一奴,偏過頭瞧往另一方,莫醉馬進退兩難,不知所措,眾隨從看著好笑,卻又不敢作聲。
楊葦離眾人遠遠的,獨個兒抱膝坐在涼亭前的石階,呆呆地看著遠方,眼神深邃,也不知道在想著甚麼。
便在此時,大道上一個青袍漢子策馬經過涼亭,勒住馬匹,翻身下馬,大踏步走來,莫醉馬和文素妍認得正是承天客店內拿出黑色盒子的那西域胡人,便低聲告訴了崔孟陸三人。
青袍漢子來到涼亭之外,見到莫醉馬一行,微微頷首為禮,正要走進涼亭,忽然似是改變了主意,轉身走到一旁的茶檔,坐了下來。賣茶的老漢泡了壺茶,端上一碟花生、一碟南瓜子。
青袍漢子喝了杯茶,抓了幾顆花生放到口中,問那老漢道:「店家,這附近是不是有座彌勒佛寺?」
老漢正在竹籮裏取花生,聽了這話也沒回身,一邊倒花生道:「客官說的可是妙覺寺?離這裏也就五六里地。」
青袍漢子點了點頭,又問道:「聽說寺中有個大和尚乃是漢莊後人,不知可有其事?」
老漢回過身來,漫不經意的道:「這個倒不知道,漢莊不是在十多年前一夜之間變成了廢墟麼?聽說莊上的人全都平空消失了,還有後人麼?」
青袍漢子攤一攤手,道:「我初到中原,甚麼漢莊的,也是最近才聽說。」然後又問道:「由這裏去妙覺寺,該怎麼走?」
那老漢道:「你從前面的岔路轉向東北,拐個彎兒,沿山路進坳上山,就只一條路,不會錯過的。」
青袍漢子點了點頭,連喝了三杯茶,也不吃完花生和瓜子,便付了茶資,上馬向岔路馳去。
青袍漢子這邊剛走,便又聽馬蹄聲響,七八乘馬自來路疾馳而來,片刻間奔到近處,馬上乘者俱作鏢師裝束,其中一匹馬上插著鴻門鏢局的鏢旗,為首那個鏢師高聲問道:「店家,可曾見過一個青袍胡人由此經過?」
莫醉馬和文素妍認得正是承天客店內出手搶奪黑色盒子的那幾個鏢師,看來他們離開承天客店之後,便暗暗綴著青袍漢子,一直追蹤至此。
那賣茶老漢正忙著洗茶壺,似乎沒有聽到鏢師的喊話。
另一個鏢師道:「我看這老兒耳朵不好,咱們沿著大路追下去準沒錯,那胡人騎的大宛馬腳程快,咱們別在這裏耽誤時辰。」
為首那個鏢師卻跳下馬來,走到老漢身前,大聲重覆了一次之前的問題,老漢抬起頭來,看到莫醉馬這一伙人也在瞧著,便道:「剛才倒有條漢子在這裏喝了杯茶,也不知道是不是幾位大爺要找的人。」
為首那個鏢師道:「那人朝哪方向去了?」
老漢淡淡的道:「沒看清楚,好像是沿大路下去了。」
那鏢師謝過老漢,回到大道上,蹲下來細細察看路上的馬蹄印,一邊說:「大宛馬骨格奇特,肩骨高聳,跑起來步履大,蹄印前淺後深,那胡人應該是在這裏停留過……然後沿大路下去了。」說著一躍上馬,疾馳向前,眾鏢師跟著縱馬沿大路馳去,但馳不到幾步,為首那鏢師便拉住了馬,在岔路前下馬,在地上察看一陣,然後高聲道:「那老漢說得不對,青袍胡人好像上了岔路!」然後便率眾人轉上了向東北的岔路。
涼亭中矮少老道崔柏年和慈祥中年陸抗英對望一眼,崔柏年低聲道:「怎麼那個胡人會在這兒打聽起漢莊?我看此事不大對勁……」
莫醉馬湊過去,道:「那胡人在咱們家客店吃飯時也有問起漢莊,可能是因為他想確認手中的漢元遺甲是否真貨,然後那群鏢師追蹤他,是因為想搶奪漢元遺甲。」
陸抗英沉吟道:「少爺所說有理,據我所知,當年收藏漢莊上三大寶物的鐵盒裝有奇妙機關,需以秘法開啟,而且刀劍不入、火不能溶,那胡人可能因為開啟不了鐵盒,才四處找尋漢莊後人……」
崔柏年卻冷笑幾聲,道:「那怕是當年漢莊之上,會開啟鐵盒的人也沒幾個,所以即使找到漢莊後人,也不見得能開啟鐵盒。」
莫醉馬道:「那胡人不知內情,他自己開不了鐵盒,也只好去找漢莊後人,有甚麼不對勁呢?」
崔柏年和陸抗英又對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崔柏年壓低了聲音道:「少爺有所不知,不對勁之處並不是在於那胡人打探漢莊後人,而是因為那妙覺寺其實真的是當年漢莊的據點,但這件事楓城渡上並無任何人知曉!那胡人初到中原,怎麼可能知道?」
莫醉馬早就想和文素妍攀談,這時聽到此事與漢莊有關,連忙道:「文姑娘也是漢莊後人,不知此事和文姑娘家裏來的那伙對頭有沒有關係。」轉身把文素妍叫了過去,低聲把剛才的對話重複了一遍。
崔柏年神色凝重,低聲道:「當年莊主派老爺來此處買地建了妙覺寺,此事做得十分隱秘,即便是當年,外人都以為這是座普通彌勒佛寺,完然不知是漢莊據點。相隔十多年,一個初到中原的胡人竟然知道妙覺寺和漢莊有關,還來此處打聽,背後必定大有文章。」
莫醉馬奇道:「那妙覺寺地處偏僻,破敗不堪,因而香火不盛,我記得小時候曾跟爹爹上去過一次香,也沒看見有甚麼厲害之處,漢莊建了一座破廟有甚麼用?」
陸抗英笑道:「少爺覺得妙覺寺沒有特別,正合當年莊主的心意。表面破敗是故意為之,因為不想招惹朝廷和江湖人物的注意。其實妙覺寺內裏別有洞天,遠遠超乎外人想像。當年我們來楓城渡上隱居,老爺帶你去上香,其實是想打探一下漢莊舊人是否還在,不過打聽之後才知道漢莊覆亡後那些舊人都已不知去向,妙覺寺被別的寺院來的僧人佔去了。那胡人說妙覺寺中的和尚乃漢莊中人,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他竟然知曉,所以更加不對勁。」
莫醉馬和文素妍聽罷,也覺得事有蹊蹺。
崔柏年一指正在清洗花生和瓜子碟的茶檔老漢道:「說起來,這茶檔老漢剛才的反應也有點不對勁。」
莫醉馬道:「那老漢反應也挺平淡的,哪兒不對勁了?」
陸抗英低聲道:「就是太過平淡了,當年漢莊一夜覆滅的事轟動江湖,現在忽然有人提起,換誰也會驚訝,但這老漢一點也不好奇,竭力裝出若無其事,似乎早就料到那胡人會問起漢莊後人!」
莫醉馬道:「胡人問的是妙覺寺嘛,說不定鄉下人孤陋寡聞,不知漢莊是甚麼,聽到有人問起妙覺寺便隨便指個方向……」但說到一半便住口,那老漢說得出漢莊覆亡,肯定不是那種雙耳不聞窗外事的鄉下人。
陸抗英又道:「不僅如此,胡人問路時,那老漢爽快指路,但後來那群鏢師問起胡人去向,那老漢起初裝聾扮啞,只是礙著咱們在旁才勉強答應一句,後來更故意指錯路徑,想引那些鏢師往大路追下去……」
莫醉馬頓時醒悟,道:「你這樣一說,他故意指錯方向,的確是有點兒不對勁!」
陸抗英續道:「依我看,那老漢有意把那胡人引向妙覺寺,但又不想那些鏢師摻和,所以才把鏢師指往錯的方向。」
莫醉馬道:「他把胡人引向妙覺寺,卻是為何?」
崔陸二人對望一眼,同時搖搖頭,陸抗英道:「胡人分明是想到妙覺寺找漢莊後人打開鐵盒,但現在妙覺寺裏的和尚,和漢莊並無半點牽連,老漢為何指點他前去妙覺寺,實在令人難以索解。」
莫醉馬忽然轉向文素妍道:「文姑娘偷聽到對頭一伙人說令尊手中有漢莊三寶,所以要把妳捉去和令尊交換,對吧?」文素妍點了點頭,莫醉馬又道:「現在咱們知道漢元遺甲在那胡人手中,只要咱們從那胡人手中把漢元遺甲搶過來,不就能證明漢元遺甲根本不在令尊手中嗎?」
文素妍道:「莫公子有所不知,被稱作『漢元遺甲』的鐵盒並不只一隻,對頭認為在家父手中的漢莊三寶,和楓城渡上出現的估計並不是同一件,所以奪取胡人手中的漢元遺甲對清洗家父的嫌疑並無幫助。」
莫醉馬道:「原來漢莊三寶是分別藏在不同的漢元遺甲中……」轉念一想,又道:「我的計策依然可行,對頭不是大舉前來追尋漢元遺甲嗎?若咱們奪過胡人手中的漢元遺甲,對頭想要漢元遺甲,只能來找咱們,到時候咱們直接把他們收拾了,他們便不能再去為難文姑娘的父親,這叫圍魏救趙、調虎離山,在千里之外助文姑娘的父親解決心腹大患,根本不用去揚州!」說完之後,自己也覺得此計大妙,沾沾自喜地看著餘人。
餘人聽了這個妙想天開的方法,面面相覷,莫醉馬追問崔孟陸三人:「三位意下如何?」
陸抗英躊躇道:「其實……對頭那伙人中能人眾多,也不是這麼好對付,把他們引來,可能會招惹殺身之禍……而且別說對頭,瞧那胡人的動作步履應該武功不弱,咱們要在他手中奪取漢元遺甲,只怕也不是易事。」
莫醉馬毫不放在心上,道:「有三位在此,加上本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咱們還怕誰來?那胡人剛才朝妙覺寺而去,而妙覺寺並無別的出路,那是自投羅網,咱們只要趕到妙覺寺,便能甕中捉鱉,漢元遺甲自然手到拿來。」說著露出一絲微笑,就似漢元遺甲已然到手。
崔陸二人臉上出現恐懼,同時搖手,齊聲道:「妙覺寺裏面機關重重,只怕會有危險。」
莫醉馬奇道:「那麼破的寺廟內,還有機關?」
崔柏年搖頭道:「何止有機關,由寺外的樹林起,每隔幾步便有一個機關。當年莊主要把妙覺寺建成據點,這些機關有助抵禦外敵,讓寺廟易守難攻。」
莫醉馬道:「剛才陸叔叔說這妙覺寺是爹爹買地建的,幾位不是都知道那些機關嗎?」
陸抗英苦笑道:「那些機關都是莊主和漢莊中的一個高人合力設計,我們只是負責督促工人依照建築圖如法炮製,圖上的機關複雜無比,那怕是看著圖,也不知道機關如何運作。」
莫醉馬聽了非但毫無懼色,反而越覺有趣,看一看文素妍,大聲道:「既然漢元遺甲在青袍胡人手中,又教咱們撞上了,無論如何危險,也要將之奪過來,助文姑娘父親挫一挫對頭的銳氣!」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說罷眼角偷偷瞧向文素妍,看看她有沒有被感動,卻見她秀眉似蹙,委婉的道:「素妍謝過公子,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趕到襄陽請呂堡主前赴揚州,倘若出手爭奪漢元遺甲的話,怕會節外生枝……」言詞之間,並不想因為漢元遺甲而多作停留。
莫醉馬決意要在文素妍顯一顯威風,擺擺手道:「文姑娘放心,有我們在,奪取漢元遺甲手不會花多久,而且搶得漢元遺甲能引開令尊的對頭,正好為呂堡主爭取更多時間趕赴揚州。」轉頭對崔陸孟三人道:「待會若有危險,三位先護住文姑娘,一切由我應付。」
陸抗英和崔柏年對望一眼,俱知無論如何是勸不住少爺的。崔柏年憂心忡忡的道:「既然少爺執意要查,我們便盡力保護少爺和文姑娘周全。」言下之意,這一行是殊無把握。
莫醉馬點頭道:「咱們在此處已耽擱了好一陣,那個胡人和那群鏢師過去了許久,咱們這便前去妙覺寺探個究竟,說不定晚了便趕不上他們。」
一行人上馬南行,到了岔路,轉向東北,沿山路進坳,但見滿地雜草,難以辨認山徑,看來平常前往彌勒佛寺的香客並不多。莫醉馬催馬在前,一腳高一腳低的踏著雜草馳上坡去,餘人也跟隨而上,催馬爬上山坡。
上得山坡,在山坳中又走了里許,前面出現一片密林,林外繫著十來匹馬,當中便有青袍漢子所騎的大宛馬,林中樹木茂密,已不能縱馬。眾人下了馬,繫好馬匹,如貫進了樹林。
樹林佈滿了一排又排的參天高樹,把陽光擋去了大半,幽暗中幾乎尋不著道路,莫醉馬不欲在文素妍面前示弱,當先領路,朝著左邊兩排高樹之間的缺口走過去,豈知奔到近處,前面忽然冒出另一排高樹擋著去路!
莫醉馬以為自己眼花,折向右方,餘人緊緊跟著,但接連幾次走到缺口近處,都有一排高樹忽然冒出來攔著去路,莫醉馬抬頭仰望,看看能否跳上樹梢,卻發現每棵大樹都枝椏茂盛,無法穿過。莫醉馬心頭一驚,回頭向餘人道:「這樹林十分古怪,我們還要向前走麼?」卻赫然發現,連回頭路也被另一排高樹封住!
眾人只得停住腳步,四下觀察,莫醉馬喃喃的道:「沒想到還未進寺,便遇上了麻煩,這妙覺寺果然不是普通寺廟……」
忽然聽得前面右首林中有馬嘶之聲,遠遠看去,似乎就是鴻門鏢局那群打聽青袍漢子的鏢師,他們強行騎了馬進來,結果馬兒固然被困在樹叢之間進退維谷,人也找不到路,鬧得人馬困乏。
崔柏年向陸抗英道:「陸老弟,你瞧這是不是有人打開了機關?」
陸抗英皺著眉還未回答,莫醉馬奇道:「樹林中也有機關?」
崔柏年道:「我記得當年興建妙覺寺時,在北邊拔光了樹木騰出空地,那些樹木都遷到這邊,栽在這片樹林內,樹根下面都裝上了機關。其實不只是遷過來的樹,我們腳下整片樹林下面,全都是鐵板和滑輪等。」
莫醉馬喜道:「三位既然見過機關,定然知道破解之法?」
崔柏年道:「不然,我們看著那些工人忙得不亦樂乎,但卻全然不知道他們在建甚麼,不過以我所知,機關沒開時,高樹之間留有空隙,雖然說不上是康莊大道,但路徑清晰,三歲小童至八十歲老娘都不會迷路。」
莫醉馬喃喃咒罵:「這是甚麼鬼地方?咱們不會被困在這裏出不去吧?」又走了幾步,仍是毫無頭緒,怒道:「再出不去,我就一把火把這裏燒了。」
陸抗英連忙道:「少爺別衝動,放火的話,首先會把自己燒死。」說著向前走了幾步,看著高樹徐徐移動,回頭道:「大樹無法大幅移動,所以這裏其實就像一個有許多小門的迷宮,大樹移動就像關門那樣把那些缺口閉上,大樹只有這麼多,一邊缺口閉上,便有另一個缺口打開。在漢莊的花園之中,也有一些類似的機關。」說著招了招手,讓大家跟上,續道:「這個似乎只是最基本的入門小機關,好像叫『虛實陣』,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其實就是化虛為實、化實為虛,所以咱們看到的出路就是障礙、而障礙就是出路。」
眾人隨著陸抗英向一排檔路的高樹直走過去,走到近處,果然見那排高樹緩緩向左右移開些許,中間空出了一個空隙。眾人從空隙中闖過了這排高樹,又走到另一排高樹前,待高樹移開後,鴻門鏢局的鏢師便出現在前方。
陸抗英不理那些鏢師,繼續朝妙覺寺的方向走去,那些鏢師雖然看不出竅門,但眼見莫醉馬一行能通過高樹,便棄了馬匹,欲徒步跟上。
孟劍龍問莫醉馬道:「這些鏢師怎辦?讓他們跟來麼?」
莫醉馬道:「妙覺寺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便請孟大爺打發了吧。」
孟劍龍點點頭,回過身來,打雷般大喝一聲,道:「喂,鴻門鏢局的傢伙,你們乖乖地給我待著,別跟來。」
領頭的鏢師打量一下莫醉馬一行,「咦」的一聲,道:「這不是在涼亭見過的公子爺和小娘子嗎?還以為是普通人家,沒想到也來覬覦漢元遺甲,我這可走眼了。」
莫醉馬一行沒閒和幾個鏢師說話,孟劍龍喝道:「廢話少講,你再踏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領頭的鏢師可不願意了,道:「你這人忒也橫蠻,這路又不是你建的,憑甚麼不讓別人行走?」
孟劍龍大聲道:「這路偏偏就是我建的,你腳下踏著的地方,到處都是我當年撒的尿。」他說的倒是實情,首先建造妙覺寺的確是由繡劍谷一行人負責監督,而建造的時候哪有茅廁,孟劍龍在這裏監工,當然是隨處撒尿,不過那些鏢師自然以為他在吹牛,領頭的鏢師笑道:「你說這是你家別院也行,不過你既然知道我們鴻門鏢局的名頭,就該知道我們不好惹,我便要跟著,你待怎地?」
孟劍龍冷笑道:「和你們這種人多說沒說無益,動手吧。」說完也不待鏢師答話,身形一起,已躍到那些鏢師面前,領頭的鏢師取出一對鐵鐧,互雙撞擊,錚的一聲,左鐧虛點,右鐧卻不遞出,那是誘敵出擊,謀定而後動。孟劍龍在腰間拔出盤龍鞭,也不理他誘敵與否,嗤的一聲,揮鞭便往那鏢師當胸襲去,那鏢師見他來勢洶洶,右鐧一揮,擋開了盤龍鞭,左鐧直點孟劍龍的陽關穴,孟劍龍側身躲開,領頭的鏢師得勢不饒人,雙鐧飛舞,招招點向孟劍龍要害,左鐧直取腿上環跳和風市二穴,右鐧卻襲向腰間腰俞穴,豈料孟劍龍在電光石火之間手腕顫動幾下,盤龍鞭彎過雙鐧,先後擊中鏢師的雙臂,這兩鞭疾如星火,鏢師雙臂一軟,雙鐧脫手,掉在地上,孟劍龍冷笑一聲,道:「力量不足,那怕你招數再妙,認穴再準,也只是花拳繡腿。」孟劍龍的軟鞭既有軟兵器的刁鑽角度,還有硬兵器的力量,那鏢師走鏢多年,在鴻門鏢局這麼大的鏢局混到鏢頭位置,自有一身技業,沒想到在孟劍龍手底下走不到兩招便丟了雙鐧,還被嘲笑力量不足。其餘鏢師見鏢頭失利,舞刀衝上,孟劍龍舞起盤龍鞭,只聽得啊喲啊喲、叮叮噹噹之聲不絕,幾招之間每人的手腕先後中鞭,各自痛得撒了兵刃。
莫醉馬搖頭道:「鴻門鏢局在北方名氣甚大,沒想到鏢師這麼不濟,還敢和九尾神鞭孟大爺過招,真是不自量力。咱們走吧。」最後一句,是對陸抗英說,陸抗英領著眾人穿過了高樹,鴻門鏢局的鏢師被一頓暴打後,哪敢跟來?
眾人依照「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原理,輕而易舉地穿過了樹林。到得林外,莫醉馬抬腿便走,陸抗英攔著他道:「我覺得不太對勁,樹林中開啟了虛實陣,說明有人在寺內打開了機關,開了機關的妙覺寺就是一個龍潭虎穴,咱們還要不要進內,少爺請三思。」
莫醉馬笑道:「這種機關有甚麼難度,陸叔叔不是輕鬆解決了麼?」似乎轉眼便忘了自己剛才有多慌張。
陸抗英沉吟道:「打開機關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機關的奧妙之處,所以只開了一個最簡單單的虛實陣,若打開最困難的陣法,咱們必定不能通過……」
莫醉馬擺手道:「就是嘛,既然對方也不了解機關,這有甚麼好怕的?都走到這裏了,怎能在這個時候退縮?」
眾人出了樹林,眼前出現一座偌大的寺廟。妙覺寺並不是建在山峰上,而是建在兩峰之間的山坳之中,寺呈五角形,每一個角建有一尊高塔,以監視四方,規模相當宏大,但山門破舊,拱頂和壁柱的雕工粗糙,色澤單調,和規模不甚相稱。
但見寺門緊閉,莫醉馬吩咐一個隨從上前打門,半天也沒有人出來。孟劍龍上前,把耳朵貼到門上傾聽,裏面沒有任何聲音。他性子急,不耐再等,便大力推門,沒想到大門卻應手而開,估摸著不久之前剛有人進去了,之後沒閂上門。
陸抗英道:「那胡人想必已經進去了。」說著穿過寺門走進寺內。
進門之後,但見院中空無一人,眾人直奔主殿,殿前一塊匾上寫著「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左右掛著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眾人闖進殿中,看見殿上居中坐著一尊彌勒佛,袒胸露出了一個大肚,臉上笑容可掬,左右站著玄壇真君和增福真君兩尊財神,左首還有一排神像,是四大金剛、哼哈二將、韋馱菩薩等守護,右首則掛了一些唐代詩人白居易的詩句,看來白居易也是彌勒信徒。
莫醉馬道:「不知那青袍胡人到了哪裏,咱們分頭尋找吧。文姑娘,妳緊跟著我,我保護妳。三位叔叔,請你各帶一個隨從,咱們分向四個方向尋找。」一瞥眼之間,才想起後面還有一個楊葦一拐一拐地跟著,又道:「楊葦,你腿不好就不要亂走了,在這裏守著,若見到那胡人就大聲呼叫我們。」
陸抗英神情凝重的道:「少爺和文姑娘小心,這裏每一尊佛像下面都連著機關,字畫後面也有機關,千萬不要亂碰。」
忽然西殿後面有人輕輕「噫」了一聲,似乎很驚訝陸抗英竟知道那些機關,眾人往西首看去,只見一個背影消失在一扇門後。莫醉馬叫道:「咱們快追!」
莫醉馬領著眾人追出門外,只見一條長長的門廊,直通出去,上面的拱頂雕著一些花紋,氣派宏偉,但和外牆一樣,色澤單調,和規模並不相稱,通道兩旁點了油燈,一眼望去,兩排燈光就如兩條火龍般延伸出去,就像是迎接眾人蒞臨。眾人快步走到長廊末端,過去又是一座神殿,橫匾上寫著「華德神殿」,供奉的卻是彌勒五護法之一的華德大神,想來主殿的四周應該有五條長廊,通往供奉五個護法的偏殿,所以妙覺寺便呈五角形。
眾人走進華德殿內,那條人影正好隱沒在華德大神的神像之後,眾人朝那人影奔去,奔到殿心之時,四周的三十六尊羅漢像忽然同時躍起,有的側身抬臂,有的五指斜拂,有的伸腰踢腿,從不同方位同時攻向眾人!
一個隨從身手較差,避讓不及,被其中一個羅漢像一掌擊中腦袋,登時腦漿迸裂,往一旁直飛出去。餘人來不及拔出兵刃,只得空手迎敵,各自出掌把敵人擋開,但招架之下,才發現那些羅漢像全都是石造,只擊得手掌好生疼痛,陸抗英大喊道:「大家背靠著背!」眾人依言各自退了一步,背靠背圍成一圈。羅漢像攻擊過後,緩緩退回原處,復又彈出,原來每個羅漢像腳下都裝著機括,手腳也會簡單的轉動,雖然都只會一招,但所有羅漢像之間的方位配合得十分巧妙,迫得眾人各自後退,聚攏在殿心的一格階磚之上。
突然聽得軋軋聲響,眾人所立的那一格方形階磚微微晃動,然後緩緩上升,眾人不敢亂動,留在階磚上不斷上升,轉眼間已升至半空,宛如一條巨大石柱,眾人立在柱頂,與殿頂只有六七丈的距離!
突然,石柱頂眾人所立之處緩緩傾側,眾人站立不穩,眼看便要沿著傾斜的地板滑出石柱,石柱其中一邊倏地揚起,變成一條斜坡,眾人不由自主地沿著斜坡滾下,滾到接近地面之時,前方一塊翻板突然翻開,出現一個黑洞,眾人下墮之勢甚勁,根本沒法停下,先後跌進黑洞,但聽得啪的一響,頭頂翻板己然合上,眼前一團漆黑,眾人又滾出了兩丈,終於停了下來。
莫醉馬翻身站起,大聲咒罵:「那些羅漢像到底是甚麼回事,怎麼忽然都活了過來?」
崔柏年道:「殿心那塊階磚地板下面是個機關,連著羅漢像腳下的機括,咱們踏上去時觸碰了機關,那些羅漢像便朝我們衝來。當年我們在這裏督工時,也不知道他們為甚麼要大費周張,每塊地板下面都裝上機關,現下總算明白到底是甚麼玩意。」
莫醉馬擔心文素妍,叫道:「文姑娘呢,妳還在嗎?」
文素妍「嗯」了一聲,莫醉馬想起自己誇下海口,說漢元遺甲定然手到拿來,現在連青袍漢子的衣角還未看到,便掉進陷阱,老羞成怒,在黑暗中大腳一踢,卻踢到一個堅固的平面,痛徹肺腑,伸手向前摸,觸手堅硬冰涼,呱呱大叫道:「前面是塊鐵板!」
陸抗英道:「我依稀記得建造此殿之時,地基旁建了幾個密室,儲藏了各種器械,看來咱們正是身處其中一個密室。咱們現在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出去,看看這裏都有甚麼。」
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眾人身上均無火折,只得伸手摸索,七八步之間,便各自碰到了牆壁,全都是精鋼所鑄,打磨得滑不留手,連細縫也沒摸到一條,四壁皆是如此,室中空盪盪的卻無一物。
崔柏年道:「看來此處荒廢已久,物資器械都已被運走,不知敵人把咱們擒至此處,有何用意?」
莫醉馬靈光一閃,道:「難道那青袍胡人知道咱們是漢莊後人,故意把咱們引來此處,逼咱們助他打開鐵盒?」
陸抗英在黑暗中搖搖頭,卻沒有人看見,便道:「即使是他故意引咱們至此,但他初到中原,怎麼會用這裏的機關?」
莫醉馬一想也是,忽然想起文素妍「嗯」了一聲後便沒有作聲,黑暗中之中也不知道她怎麼了,便道:「文姑娘別擔心,只要敵人一現身,我定能將之擒住,迫對方放咱們出去。」卻聽得文素妍答道:「只怕敵人不現身,把咱們一直關在這兒……」
莫醉馬訕訕的笑了兩聲,忽然「啊」的一聲,眾人都被他嚇了一跳,陸抗英忙問:「少爺怎麼了?」
莫醉馬道:「我明白了!那個『漢元遺甲在楓城渡上』的傳言,說不定不是指青袍胡人身上那個鐵盒,而是指妙覺寺這裏還有另一個鐵盒!陸叔叔不是說這裏是漢莊據點嗎?可能當年莊主把漢莊三寶之一收藏在這兒。漢莊覆亡後,莊上的人都一夜消失,其實因為他們遷到這個據點,十多年來一直躲藏在這兒。那些後人看見咱們闖進妙覺寺,以為咱們想盜寶,便打開機關把咱們關住!」
眾人一呆,這個設想妙想天開,但也不是絕不可能,陸抗英道:「漢莊三寶理應全數藏在漢莊之中,不會收藏於此……」
莫醉馬道:「說不定莊主害怕別人搶他的三寶,所以不敢藏在漢莊之中。」
陸抗英笑道:「不會的,漢莊就如龍潭虎穴,普天之下,我看也找不出一個能闖進漢莊又能在莊主手上奪寶的人。」
莫醉馬奇道:「漢莊莊主有這麼厲害嗎?」
忽聽得一聲暴喝:「操你奶奶雄!趕緊把老子放出去!」聽那西域口音,認得是在茶檔遇上的青袍漢子。原來他也被關在這裏,想來莫醉馬剛才「啊」的一聲叫得興奮,聲量甚高,被他聽到,以為此間主人來了。
莫醉馬正要喝罵,卻聽得陸抗英低聲道:「我去試探一下。」然後朝聲源奔出兩步,提氣叫道:「我們也是剛掉進來,並不是此間主人,閣下被關在這裏多久了?」
那邊傳來青袍漢子的聲音:「我大約一個時辰前掉進來,你們也是在殿上被羅漢像攻擊後莫名其妙的掉了下來?」
陸抗英道:「沒錯,我們是由楓城渡上過來的香客,在華德殿上祈福時忽然就掉了下來。閣下因何來此?和此間主人有過節麼?」
青袍漢子氣道:「我不認識此間主人,我師兄叫我來楓城渡上尋隻鐵盒,據說是甚麼撈什子漢莊流傳下來的,看上去也無甚特別,不知有何厲害之處,我找到那鐵盒後卻打不開,便打算去找個漢莊後人打聽一下開啟鐵盒之法,後來聽說妙覺寺有幾個和尚是漢莊後人,便一路尋來,結果和尚沒看到一個,卻掉進陷阱,被關在這裏。」
陸抗英道:「是誰告訴你這裏有幾個和尚是漢莊後人的?」
青袍漢子道:「是個灰衣老兒,在楓城渡的客店見過一面,後來在茅廁裏再次遇上時告訴我的。」
文素妍和莫醉馬聽罷同時道:「是在客店裏引他拿出漢元遺甲的那個鐵匠!」
文素妍略一思索,又道:「那鐵匠在承天客店便曾出手奪寶,看來他失手之後,又生一計,故意把這胡人引來此處,以陷阱擒住他,目的就是奪取漢元遺甲!」
和青袍漢子對話之際,陸抗英朝青袍漢子的聲音來源摸索過去,摸到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聲音便是從洞孔傳進來,看來這裏不只一間囚室,青袍漢子是被關在另一間囚室內。陸抗英從洞孔中伸手出去,卻摸不到甚麼,又把腦袋在洞孔前比了比,發現肩膀不能通過。
突然聽得「喀嘞」的一聲響,跟著亮光耀眼,隨即聽到一陣腳步聲漸漸走近,燈光也逐漸明亮,眾人在洞孔中往光亮來處瞧去,一個獐頭鼠目的青年一手提著油燈,從地道下來,陸抗英乘著燈光,看到青袍漢子的聲音傳來的方向是一道牆壁,壁上有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洞孔,想來便是青袍漢子的囚室。
陸抗英按照對面洞孔和門縫之間的距離在這邊摸索,果然在洞孔左側兩三尺處摸到一條細縫,便回身低聲對餘人說:「這裏是一扇門,咱們只要把門打開,便能闖出去。」
獐頭鼠目的青年走到青袍漢子囚室的洞孔前,向著青袍漢子喊道:「想好了麼?趕緊把漢元遺甲交出來吧。」
莫醉馬等一聽,便知道文素妍的推斷沒錯,對方果然是為了搶奪漢元遺甲而把青袍漢子引來妙覺寺。
青袍漢子撲到洞孔前,大吼道:「你這狗賊,快放我出去!有種的便和我明刀明槍的打一場,你贏了的話鐵盒便歸你。」
獐頭鼠目的青年冷笑一聲,道:「你是我的階下囚,我為甚麼還要和你打?我把你在關在這裏,你早晚餓死,到時候我進來拿走漢元遺甲便是。那怕我等不了那麼多天,只需把你餓上一兩天,你手足無力,我要勝你輕而易舉。所以我勸你趕快交出那鐵盒,小爺大發慈悲,說不定會放你出去。」
青袍漢子從方孔伸手出來,抓向那獐頭鼠目的青年的脖子,青年輕輕巧巧的避過,身手顯然不錯,青袍漢子大聲咒罵,青年不去理他,轉向這個囚室走來,青袍漢子叫道:「喂,喂,你別走,趕緊放我出去!」
獐頭鼠目的青年走到這邊的洞孔外,問道:「你們是甚麼人?怎麼知道虛實陣的竅門?」
眾人一聽便知陸抗英說得不錯,寺外樹林中的機關果然叫虛實陣,莫醉馬一直認為有漢莊後人在此,搶著反問道:「你們怎麼會使用這裏的機關?你們是漢莊後人嗎?」
獐頭鼠目的青年冷笑道:「你這人真是有趣,現在是你被我關著,所以是我問你答,你憑甚麼問問題?」
莫醉馬身為楓城渡上的少爺,一生中少有被人反駁,氣道:「為甚麼我被你關著便不能問問題?你只是關住了我,又沒縫上我的嘴巴。」
獐頭鼠目的青年道:「我把你們餓幾天,過幾天後誰回答問題才有吃的,看看到時候你的嘴巴還是不是這樣硬!」
莫醉馬想到了要餓幾天,嚇了一跳,忙道:「我跟你無仇無怨,為甚麼你要把我們關在這裏?」
獐頭鼠目的青年笑道:「你這人記心不好,剛叫你不要問問題,轉眼又問。」
此時,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另一個青年出現在地道轉角之處,人還未走近,便聽得他大叫道:「余老大!外面又有人穿過了虛實陣,闖進寺來了!」
獐頭鼠目的青年余老大轉過頭去,道:「真是活見鬼,怎麼又有人知道虛實陣?」回過頭來,向莫醉馬一行道:「是你們的同黨嗎?」
眾人不理會他,另一個青年催促道:「咱們趕緊上去對付他們。」
余老大無暇追問莫醉馬一行,回身便向地道的方向跑去,邊跑邊道:「還是老方法,你去引他們到華德殿,我去拉機關。」眾人這才知道,剛才在主殿上聽到「噫」的一聲,原來是那青年故意引他們追至華德殿機關所在。
二人快步走遠,莫醉馬叫道:「喂,你們別走,你們是漢莊後人嗎?你們知道當年漢莊為甚麼一夜覆亡嗎?」兩個青年不理會他,背影消失在轉角處,燈光也逐漸暗淡,終於又回復一片漆黑。
莫醉馬氣道:「他們把咱們關在這裏有何好處?我出去之後定要好好教訓這兩個無禮小子!」又道:「我看這二人定然是漢莊後人,只要抓住他們,說不定便能問出當年漢莊最後到底發生甚麼事。」
陸抗英道:「少爺且莫生氣。」又對餘人道:「剛才燈火明亮時,我看到青袍漢子的囚室的洞孔下面有一塊比兩個巴掌還要大的六角形轉盤,我看便是開門的關鍵。」
莫醉馬、陸抗英和崔柏年聚到洞孔前,先後伸手出去一頓摸索,發現這邊門外也有一個六角形轉盤,當中由許多個小三角形組成,每六個小三角形能組成一個小六角形,每個小六角形都能旋轉,當小六角形旋轉時,那六個小三角形便會順向或逆向轉動至另一個三角形原來的位置,不過黑暗之中,卻看不到六角形轉盤上的圖案。
陸抗英道:「我估摸著開門的方法,在於把六角形轉動至某一種組合。」
莫醉馬道:「可惜現在漆黑一片,不能視物,要不然從六角形上的圖案,或許可以瞧出一些端倪。」
文素妍忽然插口道:「六角形的圖案向外,就是算燈火通明,從洞口看出去,也看不到六角形上的圖案。」
莫醉馬道:「那倒是……不知每個六角形上的圖案是否一樣,若是一樣的話,我們可以看對面囚室外的圖案,說不定便能看出到底需要拼一個怎樣的圖案。」
文素妍道:「即便你能從對面囚室外的圖案看出開門的圖案是甚麼,也沒有用,因為咱們不知道咱們這邊囚室外的轉盤上目每個三角形目前的位置,所以無從入手。」
醉馬道:「也是……歸根究底,咱們需要看著自家門上的圖案,對應而動。」
文素妍道:「咱們這邊的圖案,唯有那青袍漢子看到,或許可以和他合作,互相看對方的圖案,咱們若能出去,便把他也救出去。」
莫醉馬喜道:「文姑娘果然機智。」立刻奔到洞孔前,大聲問那青袍漢子有沒火折,青袍漢子卻把他當成傻子般回說若有火折的話早就點燈了。
眾人一籌莫展,又覺體困神倦,只得席地而坐,眼前一片漆黑,耳中聽得莫醉馬喃喃咒罵之聲。
隔了半晌,莫醉馬問道:「爹爹從不提起漢莊的事,現下左右無事,不如請三位叔叔說一下當年漢莊上到底是怎樣的光景,或許有助推斷漢莊為何一夜覆亡。」
此時大家甚麼也看不到,除了聊天外還真不能做甚麼,陸抗英道:「老爺一直沒把當年漢莊的經歷相告,一則是因為你年紀尚輕,這些事未必便能明白,二則是因為老爺十多年前為免惹麻煩,在楓城渡上隱姓埋名,怕你知道得太多,在外面露了口風,會惹禍上身。」
莫醉馬道:「爹爹也太穩重了,有你三位在,楓城渡上根本沒有人是咱們對手,又有甚麼好怕的呢?害我一直以為自己姓麥,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兒子。」
陸抗英嘆了一口氣,道:「別說在江湖上,就說當年在漢莊裏,武功比咱們三人高的可多了……不過,這番前去相助文大俠,少爺實在也該知道這些歷史,好吧,現在便和你講一下當年的舊事,這得由當年老爺帶著我們投奔漢莊說起……」
三、高人相救
在一片漆黑的囚室之中,陸抗英徐徐開始了繡劍谷一行投奔漢莊的故事:「少爺想必知道,老爺祖上在春秋時代乃鑄劍師,歷代曾助無數帝王鑄造兵器,後來覺得兵器取人性命,塗炭生靈,便不再為朝廷效力,舉族遷移到繡劍谷中,與外間少有來往。老爺閒來也會鑄造寶刀寶劍,咱們這位金銀拐崔道長便精於冶煉之術,是老爺的一大助力,孟爺力大,輔助老爺鍛打,老爺常說我這雙手穩定,讓我幫忙雕刻。繡劍谷鑄造的寶刀寶劍鋒利無匹,無堅不摧,偶然流入江湖之中,自然所向披靡,因此繡劍谷在江湖上也薄有名氣。
「直到天啟一朝,天啟皇帝登位時年方十六,年幼無知,朝政皆由魏忠賢把持,閹黨和東林黨的黨爭蔓延各地,錦衣衛依附東廠,橫行不法,朝中奸佞當道,面對在遼東崛起的女真人屢戰屢敗,後來甚至不戰而退,放棄錦州等軍事要塞撤入山海關內。
「一年老爺帶著我們三人出了嘉峪關,在瓜沙二州的鐵礦採鐵,瓜沙二州曾是西夏重鎮,自一百年前大明退入嘉峪關內後,瓜沙二州無人管轄,一片混亂。我們採鐵時遇上幾個胡人佔據鐵礦,一言不合,動起手來,孟兄失手打死了一人,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狂刀門的弟子。狂刀門當時的掌門三世狂刀武功高強,率領弟子一路追趕我們。他們是有名的陰魂不散,無論我們如何喬裝改扮、晝伏夜出,每隔幾天總是被他們趕上,幸好我們四人聯手,幾次接戰都能全身而退,但卻是驚心動魄,每夜不得安睡,怕他們隨時出現。這樣一路打打逃逃,終於回到繡劍谷,但沒多久,狂刀門的弟子便又尋到谷中,三世狂刀不屑親來,所以老爺和我們幾人也不怕他們,但他們神出鬼沒,平時也不知躲在甚麼地方,只等谷中有人落單,便在暗處偷襲,好幾個年輕弟子先後遭到毒手,繡劍谷上下提心吊膽。
「當時,華北剛經歷完大旱,民不潦生,盜賊四起,山東大豪趙元嵩在登州建了一座偌大的莊院,修渠引濰河灌溉農田,救濟登州的百姓,又派人掃盪附近的山寨盜賊,更助朝廷擊退女真偷襲,在江湖上聲名大噪。這座莊院,便是漢莊了。趙莊主仗義疏財,專愛結交英雄好漢,人稱山東孟嘗,一些落泊的江湖豪傑前往投奔,趙莊主都一一收留,錦衣玉食,因此前往投靠的人漸多,有些不會武藝的流氓摸上門去打秋風,莊上即使不收留,也會送上幾両盤川。
「老爺眼見天下大亂,早已不甘困守一隅,想站出來為老百姓出一分力,這時被狂刀門的人弄得不勝其煩,便乘此機會,帶著谷中上下離開繡劍谷,投奔漢莊。
「漢莊遠在登州,附近一帶峰巒連綿,橫亙東西。漢莊建在山脈之間,我們來到漢莊,才知道這地方雖然稱作莊,其實卻有如宮殿,橫逾數里,一望無際,大小樓閣星羅棋布,碧瓦朱甍,飛簷參天,亭園水榭和殿宇樓房盡皆美輪美奐,估計全力施展輕功繞莊一圈,也要走大半個時辰,後來我們雖然在莊上待了幾年,卻始終沒有機會一窺全豹。
「狂刀門的人也有追蹤而至,但卻闖不過漢莊上的機關守禦,吃了幾次虧,自此以後便沒有再來。」
莫醉馬想起身處的華德殿上的羅漢石像和地板滑道,問道:「漢莊之內也有剛才遇上的那些機關麼?」
陸抗英笑道:「和漢莊上的奇妙機關相比,妙覺寺這裏的根本不算是機關。」
此時眼前一片漆黑,眾人眼前彷彿出現了那連綿數里、宏偉磅礡的漢莊,莫醉馬、文素妍等年輕一輩都不覺悠然神往。
陸抗英續道:「趙莊主對待朋友再熱心不過,聞說老爺來到,親自迎了出來,說他一直久仰繡劍谷利器的名頭,老爺說帶著這麼多人前去實在是叨擾,趙莊主卻說老爺這樣是瞧得起他趙元嵩,那晚便在一個殿上大排筵席,招待老爺和我們繡劍谷一行。
「自此之後,我們便在漢莊上住了下來,趙莊主熱情招待,管吃管喝,我們又結交了不少英雄豪傑。」
莫醉馬聽得興趣盎然,問道:「這位趙莊主養著這麼多人在莊上白吃白住,能支持多久?」
陸抗英道:「據我所知,趙莊主的祖上傳下鉅富,因此富甲一方。不過我們是在漢莊崛起後才前往投奔,趙莊主早年的事,我也所知不詳,不知文姑娘能否相告?」
莫醉馬奇道:「文姑娘年紀輕輕,怎麼會比你知道更多?」
陸抗英笑道:「少爺別看文姑娘年紀輕輕,她可是大有來頭,南宋末年的大英雄右丞相文天祥,便是文姑娘祖上。」
莫醉馬大吃一驚,轉念一想,又道:「文姑娘姓文,乃南宋文天祥的後人,趙莊主姓趙,難道是宋室趙氏的後人?」
文素妍徐徐道:「莫公子想得沒錯,這位趙莊主,便是宋徽宗趙佶的第十五代孫!」
莫醉馬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帝王之後,怪不得能統領一莊豪傑。」半晌又問道:「但南宋亡國已久,趙莊主的家傳鉅富是如何流傳下來?」
文素妍道:「這牽涉一個大秘密,只有北宋歷代皇帝知曉,靖康之變後金兵攻入開封,把徽欽二宗虜走,這秘密隨之失傳,連南宋的歷代皇帝也不知道。宋徽宗臨終前畫了一幅丹青,由他在燕京的後人傳下,那幅畫大有乾坤,後人看不明白,一直傳到十五代孫趙元嵩手中,他憑著聰明才智解開了畫中的秘密,得到徽宗傳下的鉅富。」
莫醉馬對自己的聰明才智甚為自信,聽罷登時躍躍欲試,道:「聽說宋徽宗擅於書法丹青,不知那幅畫有甚麼奧妙,有機會我也想看一下,看看能否解開畫中的秘密……文姑娘看過麼?」
文素妍搖搖頭道:「沒有,前因後果就只有趙氏宗室知道,關於那幅畫的秘密,就連我媽媽也不清楚。」
莫醉馬突然想起一事,「啊」的一聲道:「這幅宋徽宗畫的丹青,會不會就是漢莊三寶之一,此刻在青袍胡人手上的漢元遺甲裏?」
文素妍也不清楚,便沒有回答,陸抗英道:「少爺言之有理,『漢元遺甲』是漢莊滅亡後才出現的名稱,『漢』便是漢莊,『元』便是莊主趙元嵩,他遺下來的這幾個鐵盒以西域鍛甲所造,所以人稱『漢元遺甲』。大家都說漢元遺甲中藏著漢莊三寶,而三寶中除了丹青外,另外一寶根本不能放在漢元遺甲之中,所以漢元遺甲之中放著宋徽宗畫的丹青也不稀奇。」
莫醉馬道:「江湖上對漢莊三寶有許多不同的說法,陸叔叔所說的另外一寶是甚麼?」
陸抗英道:「正是我們繡劍谷鑄造的寶劍,老爺曾把我們鑄造的最鋒利的一柄劍贈給莊主,莊主取名為太興劍,古有漢高祖揮白蛇劍斬蛇,為天下百姓請命,莊主有朝一日也會揮太興劍斬殺敵人,拯救百姓,所以漢莊三寶的另一寶,便是指這柄寶劍。青袍胡人手中的漢元遺甲藏不下寶劍,所以盒中藏著的還真的可能是宋徽宗畫的丹青。」
一直沒說話的店小二楊葦忽然問道:「老爺在漢莊時鑄過許多寶劍嗎?」
黑暗之中,陸抗英幾乎沒認出楊葦的聲音,反應過來後方道:「那倒沒有,我們在漢莊時主要是鑄造長兵器和機關器械,並不多鑄劍,除了太興劍外,就只鑄過三柄劍……」
莫醉馬搶著說:「這個我聽說過,就是江湖上名氣甚大的『漢莊三劍』吧?」
陸抗英笑道:「那倒不是,當年威震江湖的『漢莊三劍』並不是三柄劍,而是三個劍客,三人除了劍法武藝冠絕漢莊之外,一個擅於政事管理,另外一個擅於統率衝鋒,一個擅於機械謀略,三人在莊上各施其職,漢莊盛極一時,三人功不可沒。」說到這裏,轉向文素妍道:「文姑娘的父親,便是當中之一。」
莫醉馬奇道:「難道這漢莊三劍,比爹爹和三位還要厲害?」
陸抗英啞然失笑,道:「漢莊三劍和我們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相比?沒的讓文姑娘笑話。」莫醉馬以為陸抗英誇大,並不相信。陸抗英又道:「他們三人正好都是用劍,老爺以他們對漢莊貢獻良多,鑄了三柄寶劍贈給三位。連同太興劍,老爺在漢莊就只鑄過四柄劍,也就是漢莊中最重要的四人才有。不過武林聞名的『漢莊三劍』是指那三位劍客,而不是咱們繡劍谷的三柄劍。」
莫醉馬道:「所以漢莊三寶之一,是指太興劍這一柄劍,還是四柄劍也包括在內?」
陸抗英道:「這也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於我看來,『漢莊三寶』是指莊上有三種寶物,而其中一種就是我們繡劍谷的寶劍。」
莫醉馬猶豫道:「江湖傳聞說漢莊三寶都是存放在漢元遺甲之中,那胡人手中的鐵盒絕對收藏不了一柄劍,難道每隻漢元遺甲大小不一?」
陸抗英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不過江湖上以訛傳訛,誤傳消息,也是有的,又或許存放寶劍的漢元遺甲,是劍匣的形狀,也未可知。」
莫醉馬奇道:「三位叔叔在漢莊多年,怎麼連漢元遺甲都沒見過?」
陸抗英道:「莊上豪傑眾多,人人垂涎漢莊三寶,因此漢莊三寶被藏在禁地之中,我們都沒有見過。」
莫醉馬笑道:「這漢莊三寶還真神秘得要緊。」轉頭問文素妍道:「文姑娘爹爹不是有一柄我們家鑄的寶劍嗎?是存放在漢元遺甲中嗎?」
文素妍答道:「我家的確有一柄繡劍谷的寶劍,卻並不是放在漢元遺甲之中,所以我看那三柄劍應該並不算是漢莊三寶之一。」
莫醉馬追問道:「那麼以文姑娘所見,漢莊三寶又是哪三寶呢?」
文素妍道:「媽媽沒怎麼提起過漢莊三寶,所以我也不知道。」
莫醉馬奇道:「令尊貴為漢莊三劍之一,是莊上最重要的人物,難道他也不知道?」
文素妍道:「我猜只有宋室後裔才知道,又或許其實他們也知道,但不在乎,所以沒有提起,這次回去,可以再問一下媽媽。」
說了半天,大家都不能確定漢莊三寶是甚麼。莫醉馬聽文素妍兩次提起宋室,便問道:「說起來趙莊主既為宋室後裔,為甚麼莊院不叫『宋莊』,卻叫『漢莊』?」
文素妍道:「莫公子想必知道天啟一朝錦衣衛橫行,隨意捏造罪名,若叫『宋莊』這麼張揚的話,估計很快便會被錦衣衛盯上。而且漢莊這個『漢』字並不是指『漢朝』,而是指『漢人』。當年徽宗的江山被外族女真人奪去,後來先祖輔助的南宋,又是被外族蒙古人所滅掉。明朝自萬曆一朝起,女真人在關外以北朝自居,遼東城市接連淪入外族之手,朝廷卻無力對付,趙莊主繼承先人之志,以保護天下漢人為己任,帶領漢人對抗外族,所以取名為『漢莊』。」
莫醉馬追問道:「趙莊主既是宋室後裔,所以他想推翻大明,自立為帝麼?」
文素妍道:「其實明朝朱家的江山,本來就是從趙家搶過去的。元末時,趙家原有機會從外族手中奪回江山,當時天下大亂,民間一片復宋的聲音,義軍領袖韓山童乃宋徽宗八世孫,江湖上流傳一句『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後來朝廷強徵民工修築黃河堤壩,民工治河時在黃陵崗掘到一隻獨眼銅人,決定追隨韓山童起義,其後韓山童之子韓林兒稱帝,國號便是宋,連番大破元軍,驅逐韃子,更攻入曾是大宋京城的汴梁,恢復舊都。他們父子仁厚好義,深得民心。可是韓林兒的部下朱元璋卻覬覦帝位,派部將廖永忠將韓林兒溺死於河中,最後姓朱的奸人便奪取了這江山,並把國號由『宋』改成『明』。」
(註:後人考證,韓山童為宋徽宗八世孫的傳言乃其部將劉福通造謠,而在黃河挖出來的獨眼銅人也是劉福通命鐵匠鑄的,但由此可見,當年民間的確是一片復宋之聲。)
莫醉馬聽得津津有味,轉向崔孟陸三人問道:「所以當年爹爹也和趙莊主聯手造反麼?」
陸抗英道:「聯手說不上,我們繡劍谷一伙,在漢莊之中,只是小腳色,主要就是幫忙鑄造兵器工具。當年其實趙莊主為免驚動錦衣衛,隱藏甚深,我們這些小腳色,全然不知道他的大計。」
莫醉馬全然不信,笑道:「以爹爹和三位叔叔之能,又怎會是小腳色?文姑娘也不是外人,陸叔叔不必過謙。」
陸抗英忙道:「少爺快別這麼說,沒的讓文姑娘見笑。當年漢莊人材濟濟,匯聚天下英雄,除了漢莊三劍外,趙莊主手下的人材,隨便一個都遠在老爺和我們之上。」
莫醉馬奇道:「剛才不是說趙莊主久仰繡劍谷利器的名頭,還大排筵席招待爹爹和幾位叔叔嗎?咱們繡劍谷莫家在漢莊的地位應該不低吧。」
陸抗英道:「這就是趙莊主了不起之處,他對每一個莊客都竭誠招待,所以莊上的人都心服口服,誓死相隨。」
莫醉馬猶自不信,仍道是陸抗英謙虛,不過卻沒去和他爭辯,又問:「所以爹爹和三位在漢莊之中,除了鑄造兵刃,還幹了甚麼轟轟烈烈的大事?」
陸抗英道:「趙莊主背後所圖之事太大,不便讓我們知曉內情,但莊主會分派不同任務給莊客,我們便盡心盡力完成,譬如說建這座妙覺寺,便是其中一個任務。」
莫醉馬饒有興趣地追問道:「漢莊遠在登州,卻請爹爹來這裏建妙覺寺,又是所為何事?」
陸抗英道:「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只是按照趙莊主之命辦事。後來知道了莊主的鴻圖後回想起來才猜到,攻城掠地,糧草供應十分重要,攻下一城後,若要整頓城中經濟才繼續進攻,便會阻礙進度,所以一般都是由大本營源源不絕地運送糧草,但運送需時,而且易出亂子。趙莊主想出了一個更巧妙的方法,就是在以後要攻打的城池中早已儲備糧草兵器,將來攻城之後便能馬上取用,直接進攻下個目標,兵貴神速,這樣便能打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莫醉馬茅塞頓開,歎道:「妙計!所以妙覺寺就是儲藏糧草兵器補給的地方?」
陸抗英道:「沒錯,咱們身處的這些地下室,就是為掩藏物資。剛才咱們進來之時,有沒有留意寺廟的外觀故意顯得殘破不堪,正是不想太過起眼,引來不必要的注目,而這裏機關重重,則是為了不讓錦衣衛發現寺中的奧秘。」頓了一頓,又道:「我所知有限,文姑娘的父親擅於政事,當年輔助莊主謀劃大事,運籌帷幄,所以文大俠所知應該遠遠不止於此,或許文姑娘也知道?」
文素妍道:「這麼說我也想起媽媽提過,在中原各處建立據點,正是家父向莊主提出的策略,當時家父已連絡各方有志之士,只要我們舉事,各地豪傑便會響應,這些據點便能成為根據地,群豪集結於據點之內,裏應外合,攻城自然不費吹灰之力。由於朝廷發現後可能會進攻據點,所以這些寺廟所建之地都是易守難攻,而且滿佈機關,就如寺外樹林中的虛實陣,能抵擋朝廷的進攻,到漢莊攻城的時候,朝廷便會腹背受敵!不過媽媽對我說時,我腦海中想像的據點是一座座山寨,沒想到竟然是這麼一座毫不起眼的寺廟,怪不得朝廷一直沒有發現。」
陸抗英道:「那可是深謀遠慮,遠超出我們的想像,趙莊主和文大俠的計劃,果然不是我們這些常人能猜度的。」
莫醉馬忽道:「慢著,關於漢莊為何覆亡,江湖上流傳著許多不同原因,但這麼說來,趙莊主是明著和朝廷對著幹,那麼漢莊還真有可能是被朝廷派錦衣衛滅掉的。」
陸抗英道:「這個說不準,我們在漢莊上的時候,莊主和朝廷關係良好。女真人曾橫渡渤海,偷襲登萊二州,殺明軍一個措手不及,當時莊主派人協助大明守軍擊退女真人,保衛登萊二州的百姓,所以朝廷認為莊主對大明忠心耿耿。而且莊主也著意結納錦衣衛,所以錦衣衛從沒有為難我們。我記得就連天啟皇帝也曾召莊主進宮,莊主回來時還帶著許多賞賜。」說到這裏轉向文素妍道:「不知文姑娘有否聽聞?」
文素妍點了點頭,黑暗中卻沒人看見,所以囚室內靜了一靜。文素妍道:「媽媽有跟我說過這件事,天啟皇帝酷愛製造木器工具、房屋宮殿,在庭院建造了一座宮殿模型,又派人到處訪尋特色建築,得知漢莊建得宏偉精妙、巧奪天工,便召莊主入宮為他的模型點評。莊主接到聖旨時,曾擔心圖謀已被發現,但若然抗旨不去,更會引人懷疑。莊主和家父等人商量過後,決定孤注一擲,接旨入宮。莊主進宮後,才知原來皇帝是要請莊主品評他所造的模型器械,莊主對皇帝的設計給出不少奇妙見解,皇帝聽得手舞足蹈,猶如發現了一片新的天地,還賞賜了許多錢財玩物給莊主。此後幾年,皇帝對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進行了規模巨大的重建,並親自監督整個工程。結果虛耗國庫,亦無心政事,讓各路義軍有機可乘。不過由此可見,在皇帝眼中,趙莊主只是個酷愛建築的商賈。」
陸抗英道:「趙莊主曾幫助山東守軍禦敵、和錦衣衛關係又好,還曾得到皇上賞賜,我們在漢莊的時候,一直相安無事,所以老爺才認為漢莊是敗於瘟疫。不過,後來的確曾流傳過漢莊中有奸細,亦正是因為這個傳言,對頭懷疑老爺就是那個奸細並向錦衣衛洩露了消息,要鎖起老爺審問,結果引起了無數糾紛,漢莊內分成兩派,一派說要捉拿老爺,另一派支持老爺,越鬧越大,以致老爺帶著我們出走,沒有堅守到最後。」
莫醉馬恨恨的道:「那群糊塗家伙,爹爹怎麼能嚥得下這口氣,應該以武力解決,把他們全抓住關起來,不讓他們鬧事!」
陸抗英苦笑道:「少爺把世事看得太易了,對頭一伙不乏能人,要把他們關起來,莊上除了莊主和漢莊三劍外,恐怕也沒有幾人能辦到。」
之前曾問了一個問題的楊葦忽然又問道:「老爺不是和錦衣衛的關係挺好的嗎?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引起對頭懷疑。」
陸抗英聽到向來不怎麼說話的店小二再次發問,微覺奇怪,不過心想漢莊的故事十分轟動,對此好奇的人實在不少,便道:「非也,老爺結納錦衣衛是離開漢莊後的事,從前老爺雄心萬丈,投靠漢莊就是為了好好幹一番大事,但以趙莊主的才能、莊上豪傑之眾、計劃之周詳,竟然都功敗垂成,老爺聽聞漢莊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後,才明白有些事情不由得你不低頭的,從此委曲求全,但求在楓城渡上過些安樂日子,把少爺撫養成人,所以後來才學著莊主那樣巴結錦衣衛,以保平安。」忽然心念一動,反問道:「為甚麼你這樣問?」
囚室中一陣靜寂,楊葦沒有回答,忽聽得軋軋聲響,洞孔中射進微光,眾人當即站起,奔到洞孔前,只見燈光是由另一座囚室傳來,又看到人影一閃,然後便聽得「啪」的一聲,燈光隨即隱沒。
陸抗英道:「看來剛闖過虛實陣的人又被機關逮住了。」接著聽得一聲嬌嫩的聲音喊道:「這裏有人麼?」
囚室中一片寂靜,青袍漢子沒有回答,隔了半晌,莫醉馬低聲:「咱們要回答麼?」沒想到因為這裏實在太靜,莫醉馬這一發聲,對方雖然聽不到說話內容,卻已然知覺,喊道:「是誰?你也是被囚於此處麼?」
陸抗英無奈,只得喊道:「我們來此處上香,莫名其妙跌進陷阱,你們呢?」
那嬌嫩的聲音道:「我們是追蹤一個青袍胡人而來,你們有遇上嗎?」
眾人想起那群鏢師便是追蹤青袍漢子而來,想來便是為了漢元遺甲,互相對望一眼,在黑暗中卻都看不到對方,陸抗英伸出手去,捏了一捏對方,卻不知捏中了誰,同也被捏了一把,亦不知是誰捏自己,不過大家互相捏過之後,都各自警剔。
此時洞孔中再次射進微光,然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那獐頭鼠目的青年余老大提著油燈,出現地道盡處,快步走到剛剛有人掉落的囚室,大叫道:「你們是誰?怎麼能穿過虛實陣?和之前有老有嫩的那伙人是同伙麼?」
莫醉馬撲到洞孔之前看出去,看到那個囚室中也有一人撲到洞孔前,卻是個容貌嬌媚秀美的姑娘,正是在承天客店內想搶奪漢元遺甲的書生,本來她一直都女扮男裝,但剛才蹤躍滾動之間方巾脫落,落出了一頭秀髮,莫醉馬差點沒認出來。
那姑娘對著余老大喊道:「你們膽敢設陷阱對付本姑娘,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快快放本姑娘出去,否則休怪姑娘不客氣!」
余老大猙笑道:「這小妮子樣貌嬌美,火氣卻這麼大,不過真是好笑,妳被我擒住,如何對我不客氣呢?」
那姑娘怒道:「我將來總要出去,到時候定要把你身上的皮一塊一塊切下來!」
余老大笑道:「小小姑娘這麼狠毒,那就更加不能放妳出去了。」
忽然,那姑娘被擠到一邊,囚室的洞口出現一張恐佈的臉孔,臉上一條長長的刀疤把頭髏一分為二,卻是客店中袖手旁觀而沒出手的刀疤漢子。只見那刀疤漢子一手揪向余老大的衣領,同時喝道:「你是漢莊後人麼,怎麼會使用機關?」余老大向後一縮,恰恰躲過。
陸抗英向孟劍龍急道:「快奪油燈!」孟劍龍手中軟鞭揮出,擊中余老大手碗,余老大全神貫注躲避刀疤漢子,冷不防長鞭從後襲到,吃痛縮手,油燈跌落,孟劍龍手腕翻轉,長鞭捲住了油燈,把油燈拉回囚室之中。這次出手,第一鞭凌厲無匹,第二鞭輕輕巧巧便把油燈奪了過來,剛柔並濟,餘人都忍不住一聲喝采。
余老大失了油燈,不再和眾人說話,轉身就跑,轉眼便消失在地道轉角處。
陸抗英提著油燈,走到洞孔前,和刀疤漢子打了個照面,卻不認得對方,對方也沒出言。陸抗英仔細觀察青袍漢子囚室門外的六角形轉盤,發現那六角形轉盤的六條邊各自由三個三角形的底線組成,整個六角形內共有五十四個小三角形,每個三角形上都有圖案,圖案之間並不連貫,估計若把這些三角形都挪到適當的位置,便能在大六角形上組成一幅完整的圖案,說不定便能打開囚室。
不過要組成一幅完整的圖案,首先要看明白完整的圖案應該是怎麼樣,才知道每個三角形應該放到甚麼位置。
陸抗英看了一會兒,看不出甚麼端倪,莫醉馬自告奮勇看了一會,也看不出甚麼,便讓文素妍、崔柏年、孟劍龍三人輪流去看,孟劍龍問道:「看對面的牢房有何用?又不能解自己的鎖。」
陸抗英道:「你看青袍漢子和刀疤漢子的囚房外的轉盤上的圖案,雖然每塊三角形的位置並不一樣,但依稀便是同樣的那五十四個三角形,所以估計咱們囚室外也有同樣的五十四個三角形。」
孟劍龍點了點頭,但看不夠一盞茶時,便說:「這些三角形化成滿天星斗,我看得頭暈轉向,這種活還是別讓我來。」
陸抗英再次去到洞孔前觀察,邊道:「最可惜的是不能轉動三角形,要是能把幾個三角形嘗試拼湊在一起看,或許便能看出一些門道。」正想得正入神,忽聽得一把聲音道:「這是漢莊的徽號。」這麼一說,陸抗英忽然豁然開朗,所有三角形碎片在腦海中立刻便組成了一幅圖畫,正是當年漢莊的徽號,莊主趙元嵩屬虎,漢莊的徽號是個「趙」字,但又在各處添上幾筆,把那「趙」字寫成一隻半臥猛虎的樣子。
抬頭一看,說話的正是那刀疤漢子,陸抗英脫口讚道:「好眼力!」其實並不只眼力,在腦海中把圖形碎片拼湊,還需要記憶力和空間推理,只是陸抗英並不知道。
刀疤漢子笑道:「雕蟲小技,謝過陸前輩。」竟是一口道出了陸抗英的姓氏!
陸抗英想了一想,實在沒想起在漢莊中曾見過此人,便道:「恕在下眼生,請教閣下高姓大名,當年曾在漢莊待過嗎?」
刀疤漢子拱了拱手,道:「赤手橫江陸抗英陸前輩,當年和繡劍谷莫谷主都是漢莊中的大人物,莊上人人認得,在下姓向,只是個無名小卒,當年莊上無人認識。」
孟劍龍和崔柏年先後到了洞孔,姓向的刀疤漢子依然是一口叫出二人名號,但二人均不認得刀疤漢子。
莫醉馬在囚室中對文素妍道:「早就說他們三位當年威名遠震,就是謙虛。」
不過此刻也不是聚舊的時候,趁著油燈未滅,陸抗英便和刀疤漢子商量如何解鎖。六角形轉盤上的任何六個相連的三角形都能組成一個小六角形,共有十九個互有重疊的小六角形,每個小六角形都能轉動,每次轉動,六個三角形便順向或逆向移動。轉動不同的小六角形,便能把小三角形由一個位置移動到另一個位置。
要把所有小三角組成一幅完整的圖案,最容易的方法是一方看著另一方的圖案,讓另一方轉動轉盤,於是陸抗英道:「向老弟,我現在轉動轉盤,請你提點一下。」刀疤漢子點了點頭,他身旁女扮男裝的書生卻道:「不行,這樣你們佔盡了便宜,油燈早晚會燃盡,時間有限,若我們幫你們解鎖,到燈滅時你們的門開了,我們的門還未開,你們摸黑出去了,誰來幫我們?」
陸抗英道:「我保證若能出去,定會回來幫你們開門。」
刀疤漢子道:「陸前輩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
女扮男裝的書生截著他的話道:「這個年頭,又有誰信得過?而且,倘若他們武功不濟,死在外面呢?」
陸抗英只好提議公平交易,兩人各自把對方的圖案告訴對方,雙方各自記憶自己的圖案,然後各自憑記憶解鎖。
陸抗英把六角形分為十二橫行,最上一行有三個向下的三角形、第二行有四個向上的三角形、第三行有四個向下的三角形、第四行有五個向上的三角形、第五行有五個向下的三角形、第六行有六個向上的三角形,這六行組成六角形的上半;然後第七行有六個向下的三角形、第八行有五個向上的三角形、第九行有五個向下的三角形、第十行有四個向上的三角形、第十行有四個向下的三角形、第十二行有三個向上的三角形,這六行組成六角形的下半。以十二地支代表每一行:第一行稱為子行,那三個向下的三角形便是子一至子三;第二行為丑行,那四個向上三角形便是丑一至丑四,上半個六角形便是子丑寅卯辰巳六行,巳行共有巳一至巳六;下半個六角形便是午未申酉戌亥六行,由午一至午六,直到亥一至亥三。
然後雙方便把每個三角形的適當位置還有方向告訴對方,譬如子一向下應該要挪到辰四向右、卯二向上應該要挪到丑四向上,兩邊各自合眾人之力用心記憶。雙方同時進行,陸抗英向對方講解位置,刀疤漢子同時向己方講解,莫醉馬著所有人包括隨從和楊葦一起記憶,不過刀疤漢子才講了幾個三角形,孟劍龍已昏昏睡去。
由於有五十四個三角形,有些的圖案不太明顯,需要陸抗英和刀疤漢子在腦海中猜想它應該被挪到何處,這麼一講,竟花了大半個時辰,囚室中不見天日,已不知到了何時,餘人只覺得飢渴交迫,又累又睏,兩個隨從幾番支持不住,都被莫醉馬踢醒。
陸抗英和刀痕漢子講完之後,下去稍歇,兩方各自換了一人到洞口,伸手出來轉動轉盤解鎖。
這邊由莫醉馬親自負責站在洞口伸手出去轉動轉盤,但轉了幾轉,便發現難度甚大,因為每次轉動,便有六個三角形改變了位置,這記憶量龐大無比,結果又過了個多時辰,才把大六角形最上方的一個小六角形弄到正確位置,但越到後來便越難,因為每次轉動都會改變六個三個形的位置,有時候其中一個三角形已在正確位置,但處理別的三角形時卻又把本來在正確位置上的三角形轉動到別的地方。後來莫醉馬也累了,便先後叫兩個隨從和楊葦負責轉動轉盤。有時雙方各自忘了某些三角形的位置,便繼續由陸抗英和刀疤漢子提點對方。
又弄了幾個時辰,已經全然不知道在這囚室待了多久,突然眼前一黑,原來油燈已經燒盡。莫醉馬和刀疤漢子比對記憶,確認還差多少塊未完成和當中每一塊的位置,對方也和陸抗英比對了一下,此時雙方都已完成了過半,但餘下的越發困難,以雙方的速度估計還要幾個時辰,可是一片漆黑之中,再弄下去也無法請對方觀看是否正確,只得作罷。
莫醉馬歎道:「這種機關實在好用,也不用擔心鎖匙由誰保管,而且這些三角形容易打亂,難以復原,咱們認得圖案,也弄了這許久,外人根本沒法打開。」
那獐頭鼠目的青年余老大再也沒有前來,想來是打定主意要把眾人餓死才來拿鐵盒,莫醉馬氣道:「難道咱們便要餓死在這兒?」也沒有人回答,囚室中一片靜寂。眾人本已極累,在黑暗靜寂之中,很快便陸續睡去。
睡夢之中,似乎聽得「喀嘞」的一聲響,然後聽得有人在外面走動,還有索索聲音,似乎有人闖進了地牢!
囚室中眾人陸續驚醒,瞪大雙眼觀看,在黑暗中卻不知敵人在何處,都不敢稍動,各自側耳傾聽。突然近處有輕微碰撞的聲音,似乎敵人已闖進囚室,眾人因為雙目不能視物,嚇得冷汗直流,為免被敵人發現位置,卻都不敢張聲。
突然響起呼呼劍風,然後便聽孟劍龍大叫道:「敵人就在我左邊!」接著聽得啪啪之聲,似乎孟劍龍已拔出軟鞭迎敵!
餘人有心相助,卻看不到雙方,只得乾著急。
不久劍風靜止,餘人心中惴惴,不知孟劍龍勝負如何,卻聽得孟劍龍左邊傳來莫醉馬的聲音:「孟叔叔鬆手,這是我的手腕!」
然後便聽到孟劍龍大聲道:「原來是少爺,你突然舞劍,我以為是敵人呢!」
莫醉馬訕訕的道:「我怕敵人或許已來到我身前,所以想著舞劍不讓他近身……」孟劍龍聽罷幾乎氣得昏厥。
陸抗英道:「大家別作聲,聽聽敵人的位置!」
莫醉馬和孟劍龍都靜了下來,全神傾聽,但此後便全無動靜,似乎敵人已經遠去。
隔了半晌,莫醉馬道:「我看敵人已經被我殺退了!」大家都不信剛才他舞劍殺退敵人,但卻沒有人猜到剛才到底發生何事,之後又過了良久,始終沒有動靜。
文素妍忽道:「敵人剛才若曾進來,必須打開囚室的門,但咱們卻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囚室的門會否仍然開著?」
崔柏年道:「我去看看囚室的門,大家別動武器!」大家應了一聲,崔柏年扶著牆壁站起來,慢慢向前摸索,一路走到囚室門邊,伸手亂摸,卻發現囚室的門虛掩,果然已被打開,高聲叫道:「囚室的門已被打開!」
餘人聽了,各自在黑暗中站起,摸著牆壁湧出囚室。 陸抗英回想剛才的經過,「敵人」根本沒有攻擊己方,反倒是開了囚室的門讓大家出去,便道:「到底剛才是來了敵人,還是有高人前來相救?」
眾人議論紛紛,莫醉馬仍然覺得自己殺退了敵人,但餘人都覺得有人前來相救,至於對方是何人,為何潛入時完全沒有透進燈光,又如何開啟囚室之門,卻仍然是莫名其妙。
莫醉馬記得地道是在右方,便緩緩向右走去,黑暗中不能視物,只能舉起雙手向前亂摸,忽然覺得觸手之處感覺有異,原來摸上一個柔軟的人體,也不知是甚麼部位,只覺軟膩膩的手感良好,莫醉馬連忙縮手,但其中一隻手指卻被一絲長髮纏著,稍微窒礙了一下,然後便聽得一聲嬌斥:「無禮!」聽這喝斥,便知是那個女扮男裝的潑辣書生。
接著勁風當胸襲到,黑暗中看不到來勢,只得硬著頭皮出掌相迎,兩掌相交,莫醉馬只覺得對方手掌十分滑溜,毫不受力,觸碰之後,不攖己鋒,反而沿臂而上,纏住手臂,莫醉馬空有一股勁力,卻無從發力,連忙揮左掌攻擊,但每當雙方身體稍有碰撞,對方便即擒拿勾戳。黑暗中近身搏擊講究應變奇速,莫醉馬練功一向大開大合,小巧功夫並不熟練,綁手綁腳,片刻之間便被接連撞中,手腕也差點被扭斷,心道:「沒想到那姑娘嬌嬌滴滴,出手卻如此狠辣。」
原來刀疤漢子和女扮男裝的書生等人聽到崔柏年高呼,也摸到他們所在的囚室門邊,並發現囚室的門已被打開,便都湧了出來,在黑暗中遇上了彼此。
餘人聽到動手的聲音,黑暗中也沒看到雙方是誰,刀疤漢子和陸抗英齊聲道:「都是自己人,別動手。」那姑娘「哼」的一聲,道:「那你們的手腳放乾淨點。」
眾人除了莫醉馬外都很好奇自己的手腳哪裏不乾淨了,莫醉馬卻還在想著剛才到底摸到了甚麼,竟然這麼柔軟,當下也「哼」的一聲,繼續一馬當先,憑著記憶向前摸索,這次他學了個乖,沿途一直發出聲音,餘人聽著聲音緊緊跟著。
不久之後,莫醉馬便找到地道的出口,此時腳下已是梯級,幸好一眾都是學武之人,閉上眼走梯級也不算太難。
莫醉馬上了十多級後,左邊一隻嫰滑的小手摸上了自己的胸膛,莫醉馬一手擋開,卻聽得那姑娘的聲音道:「前方是牆壁,咱們要轉向右。」原來那姑娘一直都在莫醉馬左邊,兩人並肩而進,但通道卻折向右邊,那姑娘前無去路,便擠了過來。
眾人折向右邊後繼續摸索著前進,腳下又是梯級,莫醉馬摸著右邊牆壁,那姑娘摸著左邊牆壁,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經過許多梯級後,頭上碰到一塊鐵板,門縫之間隱約透入光線,看來已到了出口。
莫醉馬側耳傾聽,過了一陣,上面並無任何聲息,估計附近並沒有人,便大力推向鐵板。
鐵板微微晃動,並沒有打開,外面卻鈴聲大作,原來這門上裝有機關,眾人不知開門的方法,貿然推門,便引發了機關上的鈴聲。莫醉馬還未反應過來,突然間腳底一空,身子直墮下去,原來貿然推門不但會引發鈴聲,還會啟動腳下機關,打開翻板,擒住想逃跑的人。
女扮男裝的書生就在莫醉馬左邊,機關從中打開,兩人失足滑向中央,撞在一起,莫醉馬不及細想,雙手抓住那姑娘,將她身軀往上一托,想把她擲回地上,這樣卻加速了自己下墮之勢,幸好那陷阱也只有數丈之高,和剛才的囚室在同一個水平,莫醉馬「啪」的一聲,跌了個四腳朝天。
那姑娘被莫醉馬一托,身子往上升,立刻雙手亂抓,但在黑暗中卻抓不著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結果身子又復往下墮,又是「啪」的一聲,正好跌在莫醉馬懷中,然後頭上也是「啪」的一聲,翻板合攏,二人被困在樓梯底下的一個狹小空間中。
那姑娘立刻掙扎著站起來,那空間方圓不過數尺,那姑娘在黑暗之中一腳站在莫醉馬的肚子上,感覺到是個活人,不敢踏實,結果腿一軟,一頭栽了下來,又跌回莫醉馬懷中,臉蛋就在莫醉馬的頭頸之間,聞到他身上男子的氣息,登時大窘,連忙雙手往下撐,把上身撐起,但黑暗之中卻一手指插進莫醉馬的鼻孔之中,莫醉馬呱呱大叫道:「喂大爺!公子!姑娘……」
那姑娘怒道:「甚麼大爺公子姑娘!我叫沈沅清,為了方便在外行走才穿了男裝,你可以叫我沈姑娘。」說著縮回插在莫醉馬鼻孔的手,結果再次跌回莫醉馬懷中。
莫醉馬忙道:「我叫莫醉馬……沈姑娘,妳先不忙起來,咱們先挪一挪。」接著又道:「這邊有空位,妳可以挪過去。」
沈沅清道:「這邊是哪邊?我看不到啊!」
莫醉馬道:「我扶姑娘過去。」伸手想要把沈沅清推向旁邊的空位,但觸手柔軟,立時聽到沈沅清喝道:「你是故意摸這裏的麼?」
莫醉馬大聲叫屈:「我甚麼也看不到啊!」說著小心小心翼翼地摸到沈沅清的腰,自己向左移,同時把她推到右邊,這次沈沅清沒有作聲,任由莫醉馬碰她,二人終於各自躺到一邊。
二人各自站起,黑暗中同時彎腰向前,又撞在一起,還差點親上了嘴,但最後只是面頰和面頰擦臉而過,莫醉馬暗叫要糟,立刻舉起雙手擋在胸前,準備抵擋沈沅清的攻擊,但只聽得挪動的聲音,沈沅清竟自退開了。
這空間是在樓梯底下,方徑不過數尺,兩人各此退開後,相距只有一步,此時靜了下來,莫醉馬鼻中聞到淡淡的少女氣息,不覺心神一蕩,問道:「敢問沈姑娘,也是漢莊後人麼?」
沈沅清道:「對,我是在漢莊出生的,不過還未滿週歲的時候,漢莊便被滅掉了,所以對莊上的事物毫無印象。」
莫醉馬喜道:「我也是在漢莊出生,所以咱們在襁褓時就曾見過面了,原來是認識了上二十年的老朋友!」沈沅清被逗得噗嗤一笑。
莫醉馬又道:「對了,這次沈姑娘為甚麼會來到妙覺寺呢?是因為漢元遺甲嗎?」
沈沅清好沒好氣的道:「咱們現在身處險境,不如先想一想如何出去?」
莫醉馬笑道:「和姑娘聊得高興,差點忘了這事,不過姑娘大可放心,我的幾個家人在上面,他們定然會想辦法救咱們出去。」
沈沅清猶豫道:「你的那幾位家人,也是漢莊舊人嗎?」
莫醉馬道:「對,那幾位家人一直跟著我爹爹,我爹爹本來是繡劍谷谷主,後來帶著他們投奔漢莊,後來又離開了漢莊。」
沈沅清一直聽著,突然道:「繡劍谷莫谷主,你們家鑄造的利器天下聞名,失敬失敬!」
莫醉馬喜道:「你也聽過!」
沈沅清道:「我聽我爹說過,他說漢莊上有不少武器,都是由你家鑄造。」
莫醉馬聽得有點飄飄然,便道:「對,我身上這柄劍,便是爹爹所鑄,姑娘要不要試一下……」說著便要去解腰間長劍。
沈沅清忙道:「這裏甚麼也看不到,莫要亂刺,咱們上去之後,你才給我看吧。」想了一想,又問道:「你還記得漢莊上的事物嗎?」
莫醉馬搖搖頭,不過沈沅清自然沒看見,莫醉馬半晌才醒悟,連忙道:「我雖然比妳年長,但在漢莊時年紀太小,甚麼也不知道,離開漢莊後,我爹爹為了保護我,甚麼也沒告訴我,我曾經連自己姓甚麼也不知道。」
沈沅清幽幽的道:「漢莊後人,實在不容易……」
莫醉馬問道:「言下之意,姑娘也有一段經歷,不知姑娘遇上的又是甚麼?」
沈沅清歎了一口氣,道:「說來話長,這得由我一歲說起……」
忽後聽得「啪」的一聲,頭上的翻板打開,然後聽到孟劍龍的聲音叫道:「少爺,我把盤龍鞭垂了下來,你抓住鞭梢,我把你扯上來。」
莫醉馬高聲答應,又低聲道:「我要伸出雙手摸那長鞭了,姑娘小心別讓我摸到。」
沈沅清嗔道:「你就不能向上摸嗎?」
莫醉馬道:「啊對,也是,沈姑娘果然聰明。」然後便高舉雙手向上亂摸,很快便摸到了盤龍鞭的鞭梢,便向沈沅清道:「我摸到長鞭了,沈姑娘快過來抓住鞭梢,妳先上去。」
沈沅清「唔」了一聲,向莫醉馬這邊伸手出來,亂摸之間卻摸上了莫醉馬的臉頰,連忙縮手,莫醉馬叫道:「妳先別縮開。」沈沅清一楞,一隻小手便留在莫醉馬的臉上,莫醉馬用右手抓住沈沅清的手腕,引著她的手摸到自己左手手中的鞭梢,道:「妳拿穩了。」
沈沅清拿著鞭梢,莫醉馬把沈沅清抱起,奮力往上托,大聲道:「孟叔叔,你可以開始拉了。」
沈沅清忽然道:「莫公子,剛才咱們掉下來時,為甚麼你會先把我往上托?」
莫醉馬隨口回說:「我堂堂七尺男兒,保護女子是天經地義啊。」
沈沅清還想說甚麼,忽然身子一輕,然後緩緩向上升,很快便被吊上陷阱外。
原來莫醉馬和沈沅清掉下去後,陸抗英等人很快便明白了若推動頭上的鐵板便會引動腳下的機關,於是崔柏年便站到最後一級梯級上,以他的金銀枴撞向頭上的鐵板,引發機關打開翻板,孟劍龍則站在一旁垂下盤龍鞭,這一切看似容易,但在黑暗中進行,殊為不易,所以莫醉馬和沈沅清聊了好一陣子,才被救出。
救出二人之後,眾人便商量如何破門而出,若在平地,孟劍龍自然可以以一身神力強行撞門,但那鐵板在頭頂,加上腳下是翻板,不能踏實,根本無從借力,因此空具神力卻推不開門。
在後面的陸抗英忽然向莫醉馬道:「少爺,借長劍一用。」
莫醉馬不解,但卻依然遞上了長劍。陸抗英拔出長劍,揮劍在鐵板上來回劃動。繡劍谷少谷主的長劍自然是鋒利無匹,雖然不能一劍刺穿鐵板,但這鐵板終究不是剛才囚室中精鋼所鑄的牢壁,陸抗英以劍尖來回劃在鐵板上,漸漸劃出一個方形。
眾人雙目不能視物,自然看不到那個方形,只聽到劍尖在鐵板劃動時所發出的尖銳聲音。
隔了一會,陸抗英在鐵板上劃好方框,便對孟劍龍道:「我在鐵板上劃了一個方框,被劃過的地方比較脆弱,你再往上推時,便能將之折斷。」
崔柏年道:「慢著,我把我的雙拐擱在地上,你踏在上面借力,便不怕翻板打開了。」然後便上前把他的雙拐打橫放在地上,黑暗之中,也不知位置準不準。
孟劍龍再到鐵板下面,踏在雙拐之上借力,雙掌奮力向上推,砰的一聲,陸抗英劃過的方框應手飛脫,一道亮光從頭頂照射下來,眾人終於重見光明。
四、大漠黃沙
孟劍龍把鐵門擊飛,眾人被囚多時後終於重見天日,站在最前的沈沅清便要爬出去,莫醉馬卻攔著她道:「外面可能有敵人,讓我先出去探路。」沈沅清「嗯」了一聲,居然沒有反駁。
莫醉馬當先爬出,看看外面無人,便招呼餘人如貫離開地道,但見出口鐵板上被劃出的方框切口整齊光滑,刀疤漢子鼓掌道:「赤手橫江陸前輩的一雙赤手果然厲害,一般人以劍來回劃動,第二次總有誤差,並不能完全覆蓋第一次劃下的痕跡,但陸前輩在黑暗中提劍劃框,每一劃來回全然一致,只有一道痕跡,這眼界之準、手法之穩,令人拜服。」陸抗英謙遜了幾句。
眾人從地道出來,發現正身處偏殿,這時才互相正式朝相,刀疤漢子身後還有黑白臉兩個年輕漢子,沈沅清身後則有那個相貌奇醜卻打扮如雀的半老婢女,莫醉馬和文素妍在承天客店已見過五人。五人離開承天客店後和那群鏢師各自綴著青袍漢子,看到他從灰衣鐵匠處打聽得妙覺寺有漢莊後人,便一直跟來,那群鏢師被困在寺外樹林的虛實陣中,他們卻因為是漢莊舊人而識得機關,順利闖過。
刀疤漢子過來謝過陸抗英相救,陸抗英起初一楞,轉念一想便明白刀疤漢子以為是己方打開了他們囚室的門,便告訴他其實己方連自己囚室的門也沒有打開,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是甚麼神秘高人暗中相救。
陸抗英又問刀疤漢子和沈沅清知不知道是誰啟動妙覺寺中的機關把他們困於此處,二人都搖搖頭,一時之間大家都滿腹疑團,誰也沒說話。
莫醉馬一直記掛著要查出漢元遺甲的下落以助文素妍父親洗脫嫌疑,便問刀疤漢子可知當年漢莊三寶到底藏在哪處,漢莊覆亡後下落如何,刀疤漢子道:「當年漢莊三寶一直是藏在莊內一個神秘地方,我地位低微,所以一直沒有見過,直到有一天莊主召集全莊上下,打算在眾人面前展示三寶,但卻發現三寶被莊上一個奸細盜走,漢莊覆亡後便下落不明。」
眾人聽罷,才知道原來漢莊三寶真的是被人盜走!怪不得對頭會有所誤會,以為文素妍父親是盜寶之人。莫醉馬眼前一亮,道:「既然盜走漢莊三寶的人是漢莊中人,說不定那人之後攜著三寶來到此處匿藏,因此青袍胡人才會打聽到此處有漢莊後人,然後找上門來。」
刀疤漢子道:「言下之意,公子猜想那兩個進來囚室的青年是奸細的弟子或後人,所以也會使用妙覺寺的機關?」
莫醉馬點點頭,此時地道中又出來一人,正是青袍漢子,看來他的囚室也被那神秘高人打開,只是他一直不知道,直到眾人打破地道鐵門,光線透入,他才發現囚室的門已被打開。
刀疤漢子和沈沅清等五人看到青袍漢子,立刻把他團團圍住,雙目不離他懷中的漢元遺甲。
雙方正要動手,莫醉馬突然叫道:「慢著,你看看後面這幅畫!」
眾人順著莫醉馬的目光轉頭,看到青袍漢子身後的牆上有一幅巨型山水畫。這幅畫並不是繪在畫紙之上,而是直接繪在牆上,奇特之處在於這道牆由許多小方塊組成,但那些方塊已被調亂,方塊與方塊之間的山水圖案並不連貫。
莫醉馬指著那些方塊,道:「這幅不連貫山水畫顯然是一個機關,牆後必定藏著與漢莊有關的重要事物,我看說不定就是其餘幾隻漢元遺甲,所以才要藏得如此隱秘。」
眾人都是為漢元遺甲而來,聽說可能還有其他漢元遺甲藏於此處,都雙眼發亮,而且眾人都在囚室見過六角形門鎖,所以都認同眼前這些位置調亂的方格是個機關,只要把方格還原到合理位置便能打開機關,立時棄了青袍漢子,圍到山水畫前察看。
那幅畫長九格、闊五格,共有四十五格,但當中只有四十四個小方塊,還有一個空位,每個方塊都能上下左右移動,莫醉馬隨手一推,把空位旁的一個方塊推到空位之中,那方塊原本的位置便變成了空位,又可以把其他方塊推到空位上,眾人都明白了只要透過把不同的方塊移到空位之上,便能改變方塊的排序,從而把方塊調整到適當的位置。
此時,那獐頭鼠目的余大哥和另一個青年提著油燈,撥開分隔正殿和偏殿的帷幕,想來他們聽到地道鐵門的鈴聲大作,便過來查看,沒想到眾人這麼快已經逃離囚室,二人見寡不敵眾,嚇得丟了油燈,大喊道:「快去告知鄺老爺子。」然後轉身往後殿跑去。
陸抗英急道:「他們發現咱們已逃出囚室,必定帶人前來,咱們別在此處耽擱,先逃出殿外再說。」
莫醉馬卻擺擺手,道:「無妨,咱們不是想查明是誰盜走漢莊三寶後躲藏在妙覺寺嗎?他們叫人前來的話,咱們正好可以知道誰人在背後主使這一切!咱們不用逃走,先打開這機關再說。」
莫醉馬沒有把敵人放在眼內,而餘人都想爭奪漢元遺甲,自然都不願意離開。
陸抗英道:「他們轉眼便到,然後少不免要動手,所以咱們動作要快。」
莫醉馬連忙又把另一個方塊推到空位上,刀疤漢子卻道:「公子且慢,你這樣亂動也沒用,咱們先看清楚每個方塊應該要移去甚麼位置,才開始依著目標移動方塊。」
莫醉馬怒道:「那你們還不快點看?你沒聽到陸叔叔說咱們馬上便要動手嗎?」
眾人圍在畫前,只見那四十四個小方塊中,有六個寫得有字,分別是「東」、「西」、「北」、「正」、「中」、「下」六字,餘下的方塊沒有字,但都畫得有圖,隔了半晌,刀疤漢子道:「這並不是只有一幅山水畫,而是有六幅山水畫!」
眾人一愣,刀疤漢子指了指當中在不同位置的九個方塊,道:「你們看,這九個方塊用色和紋理相近,應該要拼在一起,但與其餘方塊的色調和紋理似乎毫不關連。」眾人都覺有理。
莫醉馬看了幾眼,道:「如果這九個方塊和其餘的方塊並不相連,即使咱們把這九個方塊拼在一起,但又怎麼知道要把這九塊放在整幅畫當中的甚麼位置?」
眾人一片沉默,隔了半晌,刀疤漢子又指著另外個六個散落在不同位置的方塊,道:「這六個方塊是另一組。」然後陸續指出其他幾組方塊,有的有六塊,有的有九塊,六幅山水畫之間並沒有任何連繫。
文素妍忽然「啊」的一聲,道:「我發現了一個特別之處,剛才那九塊當中,包含了一個有字的方塊,後來這六塊也包含了一個有字的方塊,六幅山水畫當中每一幅都正好包含一個字,或許那個字就是每幅畫在甚麼位置的關鍵,所以咱們只要先找到這六個有字的方塊的位置,然後按山水圖便能找出與之相連的方塊。」
眾人都恍然大悟,齊聲說有理。
莫醉馬沉吟道:「所以咱們得先找這六個字的位置……『東』、『西』、『北』、『正』、『中』、『下』,應該如何擺放呢?」忽然靈機一觸,高聲道:「我知道了!按照妙覺寺的座向,這道牆朝北,所以『北』字應該在最上,既然北在上,『東』自然在右、『西』在左,這裏沒有『南』卻有個『下』,正好暗示『南』就是最下,『中』則在中央,所謂『正中』,『正』一定在『中』旁……」說著便推動方塊,把寫著「北」字的方塊推到最上一排五個方塊正中的那一格,接著又把寫著「西」字的方塊推到最左一列九個方塊正中的那一格……在旁一直看著的刀疤漢子忽道:「這樣不對啊……」然後指著其中一個沒有字的方塊道:「公子請看這個方塊上的山水,和寫有『西』字的一塊是連貫的,所以這一塊應該在『西』字的左邊,但公子把『西』字的一塊放在最左邊,這一塊便放不下了,所以這個猜想並不成立……」
眾人看了看兩個方塊上所畫的山水,都說二者應該相連,那寫有「西」字的方塊便不能在整幅畫的最左了。莫醉馬說不過眾人,便反問道:「要是和方向無關,那麼『東』、『西』、『北』、『正』、『中』、『下』這六個方塊應該如何放置?」
眾人看著那六個字良久,都沒有頭緒,黑臉漢子猜想每個字都代表一件事物,莫醉馬卻堅持說這些真的是方向,只不過不是妙覺寺的方向,而是漢莊上某些建築的方位,餘人不置可否。
刀疤漢子忽道:「這是一首詩詞。」這個想法比較特別,眾人都是一愣,轉頭瞧向刀疤漢子,刀疤漢子回憶道:「咱們剛才進入主殿時,左首掛著幾首詩詞,當中便有一首有這幾個字……換個方法想,這幅其實是一幅書法,每一個方格都代表詩詞中的一個字,不過除了這個六個字外,其他的都隱藏了,換成以山水畫來分辨。」
眾人恍然大悟,同時竭力回想,卻都記不起主殿上掛著幾首詩詞,更別說是詩詞上的字了,陸抗英拱手道:「剛才在囚室時也是向老弟想到那六角形上的圖案是漢莊的徽號,然後又是向老弟看得出哪些方塊相連,向老弟觀察入微,記心又好,著實教人佩服。」
刀疤漢子道:「陸兄過獎,這是小弟從前的老本行,此候已不復當年勇了。這幾個字看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在主殿上看過。」
陸抗英道:「難道向老弟是繪畫寫詞的才子?」
刀疤漢子訕訕的道:「那倒不是,說出來沒的教人取笑……」
莫醉馬在一旁插口道:「你趕緊把整首詩詞念出來,只要知道這幾個字在詩詞中的位置,便能知道這六個方塊在框上的位置。」
刀疤漢子想了一想,道:「我只記得『下』和『中』是在詩詞的頭兩句,卻不記是哪個位置。」
莫醉馬頓足道:「你只記得有這幾個字,又有何用?」轉頭對一個隨從道:「你趕緊到主殿上看看。」隨從應了一聲,轉身出去。
陸抗英瞧向眾人,道:「咱們不一定要回憶殿上掛著的詩詞,各位之中有沒有飽讀詩書的才識之士,可以憑這幾個字推斷是哪一首詩詞?」
莫醉馬大聲道:「我知道了!」然後唸道:「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文素妍道:「這首詩中並沒有東字,何況那是一首五言詩,共八十字,這裏只有四十四個方塊,並不適合……」
莫醉馬兀自爭辯道:「可能這裏只列了前四十四字……」
女扮男裝的書生沈沅清卻道:「若這四十四個方格是一首完整的詩詞,四十四只能被二和十一整除,唐詩皆是五七律,五七皆不能整除四十四,可以斷定這首不是唐詩,必定是宋詞……」
文素妍也插口道:「沈姑娘所言甚是,妙覺寺既為漢莊所建,趙莊主既為宋室之後,在這裏用上宋詞最適合不過……莫公子的名字,不也是出自宋詞麼?」
莫醉馬一怔,道:「是麼?」他自己可一直不知道。
沈沅清沉吟道:「四十四字的宋詞之中,最常見的詞牌有『卜算子』、『菩薩蠻』,還有『采桑子』和減字的『木蘭花』,不過要想出哪一首有這幾字,倒也不易……」說到這裏,抬頭問道:「莫公子的名字是出自哪首宋詞?」
文素妍道:「那是辛棄疾的《破陣子》,媽媽曾說,當年莫叔叔胸懷大志,卻遭對頭排斥,莫公子出生時,請家父為公子取名,家父便引用了辛棄疾這首詞,辛棄疾力主收復中原,卻不受重用,閒居多年,正好道出了莫叔叔的心情。」說罷看了看崔孟陸三人,道:「我也是在掌櫃大叔面前唸出那兩句後,掌櫃大叔才答應向莫叔叔傳話,不知說得對不對?」
陸抗英道:「文姑娘對當年的事瞭如指掌。」
文素妍還未唸出那兩句,沈沅清便已反應過來,道:「《破陣子》前半的第一句是『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後半的第一句是『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是為『醉馬』……好名字!」
陸抗英道:「辛棄疾是南宋時期的抗金明將,一生致力北伐恢復中原,漢莊的目標是恢復宋室,所以莊上有不少辛棄疾的詞作,老爺把夫人懷孕的喜訊告知文大俠那天,他們所在的殿上掛上就是掛了這一幅《破陣子》的書法,因此文大俠便以此為少爺取名……」
沈沅清忽然一聲驚呼,道:「我知道這山水畫上是哪一首詞了!」
陸抗英住口不說,眾人都瞧向沈沅清,沈沅清道:「你們提起辛棄疾的詞作,我便想起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中便有這裏的六個字!」
莫醉馬急道:「快唸快唸!」
沈沅清唸道:「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莫醉馬讚道:「這六個字在詞中並不是主語,沈姑娘竟然能憑六個助詞想到這首詞,實在厲害!」又道:「所以『下』字是第四個字,應該在右首第一列的第四排,而『中』字則是第八位,應該在右首第一列的第八排,如以類推。」說完便開始推動方塊,慢慢把『下』字移往最右一列。
餘人也看得出,『西』和『北』在右首第二列第六和七排,與之相連的山水圖案便在其左方,位置全然合理。陸抗英讚道:「沈姑娘熟悉宋詞,必定是出身於書香世家,這次幸好有妳在此。」
起初的幾個字因為不用顧及其餘圖畫,所以移得很快,不久莫醉馬已把大半方塊移到適當的位置,大家已隱約在長方畫框中看到六幅山水圖。但移好了幾個字後,移動其餘方塊時會影響已放好了的方塊,難度倍增。越到後來,餘下能移動的方塊越來越少,往往在移動一塊便打亂了好幾塊本來已然就位的方塊,然後要花上多次移動來復原,莫醉馬弄得滿頭大汗,口中喃喃咒罵:「他們設計這樣的機關,自己要打開的話也要花許久!」
刀疤漢子卻道:「依我看對於熟習的人,也不需要太久,有時候管家帶了一大串鑰匙,一時半刻之間找不對,多試幾次,說不定比這樣更慢。」
眾人都心急如焚,黑臉漢子便要上前幫忙,但牆上只有一個空格,黑臉漢子去推其他方塊,反而和莫醉馬所推的方塊互相堵住,沈沅清一把推開黑臉漢子,喝道:「你別在這裏礙手礙腳,讓莫公子處理!」黑臉漢子見她神情兇狠,吐一吐舌頭後便退開。
此時,殿外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眾人只顧眼前山水畫牆後可能有漢元遺甲,也不在意,卻聽得剛離開的隨從在前殿大叫:「他們要關閉殿門!」
陸抗英叫道:「不好了,他們並不是親自來捉咱們,而是來個甕中捉鱉,說不定這殿上還有其他機關對付咱們!咱們快走!」
眾人只顧寶藏,全然不理會陸抗英,陸抗英向文素妍道:「咱們先到殿門看看。」文素妍點點頭,餘人為免打開機關後寶物被別人捷足先登,都不願離開。孟劍龍和崔柏年對望一眼,只留下崔柏年照看莫醉馬,餘人皆跟著文素妍和陸抗英來到前殿。
幾人來到殿心時,便見殿門正在緩緩閉合!
孟劍龍飛身撲去,出掌抵住左邊殿門,孟劍龍力拔山河,殿門雖厚,本來自可輕易推動,但對方以機關閉門,此刻殿外有一塊比殿門更重的巨石在緩緩下降,轉動絞盤以拉動殿門,所以孟劍龍要抵擋的是殿門加上巨石的重量,剎那間但見他滿身肌肉隆起,青筋盡現,雙眼滿佈紅絲。陸抗英一個箭步搶到右邊殿門,出掌抵住殿門,他雖然擅使掌,但迴雲掌擅長以柔制剛,並不是以雄渾見稱,很快便擋不住,二人被殿門迫得緩緩後退,文素妍和幾個隨從連忙上前幫忙推門。
孟劍龍大叫在偏殿上的眾人快點出來,隔了半天,只有崔柏年一個來到大殿上,此時繡劍谷一行就差莫醉馬一個,若不是少爺仍在裏面,他們大可以從門縫中衝出,任由殿門關上,把餘人困在殿內。
就在此時,余老大出現在殿門外,拿著柄鋼刀,沒頭沒腦地向孟劍龍劈去,孟劍龍分不出手,眼看便要中刀,崔柏年剛好從偏殿出來,躍到孟劍龍旁,左手的金鎚擊向余老大,余老大見金鎚來勢甚猛,便退了到殿外,不過卻不走遠,隨時準備偷襲幾個頂住殿門的人。
另一邊廂,莫醉馬終把四十四塊方塊都移到原位,喀嘞一聲,一塊門板彈開,牆後果然是一個儲物空間,但卻空洞洞的,根本沒有莫醉馬所猜想的漢元遺甲,眾人一陣失望,這時才想起孟劍龍大叫殿門正在關閉,發喊一聲,一窩蜂向殿門跑去。
餘人來到殿門時,陸抗英和孟劍龍快要支持不住,刀疤漢子連忙衝過去,和崔柏年一起幫忙頂住殿門,陸抗英大叫眾人乘著殿門閉合前趕快衝出去。
和余老大同來的那個青年帶著另外二人,守在兩道門之間,不讓眾人離開,文素妍拔出長劍,便要往外闖,旁邊一人攔著她,卻是莫醉馬。莫醉馬低聲道:「對方武功不弱,文姑娘不要犯險,讓我來應付。」拔劍上前,攻向余老大,和刀疤漢子同來的兩個年輕漢子也挺刀上前,和幾個青年交上了手。
沈沅清和半老婢女也不理餘人,在眾人交手之間的空隙中直奔出殿外,忽聽得砰的一聲,二人從餘人上方飛過,倒飛回殿中!
殿外多了兩人,右首一個灰兒老兒,兩手只有七隻手指,手中拿著一把三弦,左首一個髯鬚大漢,缺了半邊頭皮和一隻耳朵,拖著一條熟銅棍,正是曾在承天客店引青袍漢子亮出漢元遺甲的鐵匠和屠夫,不過此刻二人已經不是鐵匠和屠夫的裝束!
元曲常以三弦伴奏,所以自元代起,三弦廣泛流傳,但此三弦並非尋常的原木鑿空,而是以鐵鑄,剛才沈沅清奔出,看見這三弦的琴身打來,舉摺扇一擋,只覺一股大力從三弦上傳來,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向後飛出,而那婢女,卻是被那條銅棍砸飛。
崔柏年看到那二人,冷笑道:「鄺懷興,髯鬚張,原來是你們佔了妙覺寺,用機關對付我們,我早該想到,除了你倆,還有誰知道這裏的機關?怎麼樣,這裏原來的和尚都被你們殺光了嗎?」說著退後兩步,聽這對話,雙方似乎認識!
那個叫鄺懷興的灰衣老兒「哼」了一聲,道:「我也在想是誰能通過虛實陣,原來是你們!」又指著青袍漢子,道:「我們本來只是要捉那胡人,奪回屬於漢莊的漢元遺甲,沒想到你們竟然自己撞在我們手裏,這樣也好,今天正好把姓莫的奸細的寶貝兒子和你們三個反賊一併拿下!」
莫醉馬聽得鄺懷興罵父親,怒道:「你這老兒,你說誰是奸細?」
崔柏年這一退開,孟劍龍再也頂不住殿門,剛休息了一會的兩個隨從連忙回去幫忙,但二人內功不高,加也來也就勉強能代替崔柏年。
崔柏年空出了手,道:「來來來,姓鄺的,當年咱們未分勝負,今天再決高下。」
黑白臉兩個年輕漢子也過去幫忙頂住另一邊的殿門,刀疤漢子剛緩過一口氣,聽得二人對話,回頭一看二人,叫道:「原來是七指彈三弦鄺懷興和飛將軍髯鬚張。」他早在承天客店已認出二人是漢莊舊識,因此看到二人也不驚訝。
鄺懷興側個頭看一看那刀疤漢子,道:「你是誰?當年你也在漢莊?」
眾人心想:「這個問題今天聽了好多遍!原來大家都不認得這刀疤漢子,但他卻認得這裏所有的人……」
莫醉馬既不認得刀疤漢子,也不知道鄺張二人,聽得不耐煩,更不打話,搶在崔柏年前頭,挺劍上前,劍走偏鋒,斜刺向灰兒老兒鄺懷興的右肩,鄺懷興轉過三弦,以琴頭來鎖莫醉馬劍尖,莫醉馬面對強敵的經驗尚淺,見鄺懷興招數古怪,心中一急,自恃長劍鋒利,硬著頭皮中宮直進,鄺懷興側過三弦琴身,長劍竟從三條弦間穿過,鄺懷興一揮琴頭,滿擬把莫醉馬長劍絞得脫手,豈料此劍吹毛立斷,竟把兩弦割斷,不過四截斷弦同時彈向莫醉馬,莫醉馬長劍在外,應接不暇,中門大開,只得後退,鄺懷興揮三弦進招,莫醉馬抵擋不及,眼看便要被三弦琴鼓砸得頭破血流,旁邊一把銀鉗伸來,鉗住了三弦琴身,自然是崔柏年來救,把鄺懷興的招數接了過去,莫醉馬死裏逃生,連忙退入殿中。
崔柏年左金鎚,右銀鉗,轉眼間便和鄺懷興鬥在一起,鄺懷興待他金鎚揮來,身子略偏,三弦歸於左手,右手扣向崔拍年脈門,崔柏年左右手均為長兵器,不利近身搏鬥,只得後退兩步,鎚鉗夾擊,把敵人擋在一尺之外。
崔鄺二人弦來鉗往,鬥得正酣,髯鬚張卻始終守在殿門,餘人衝不出去,青袍漢子看得不耐煩,拔刀上前,便要硬闖出去,髯鬚張挺銅棍來鬥,青袍漢子揮刀猛砍,刀鋒倏地已到了髯鬚張三尺之處,髯鬚張橫棍一擋,刀鋒忽然斜向右側,刀尖卻突然回刺,髯鬚張被這奇招殺個措手下及,忙以棍尾一擋,但青袍漢子不等棍尾碰到刀尖,忽然身形一矮,刀鋒橫劈髯鬚張腳腕,髯鬚張吃了一驚,縱身躍起,若躍慢半刻,一對腳掌便會被齊腕切斷,青袍漢子乘勢直進,每招都從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向髯鬚張要害,許多招數都違反尋常刀理,若換別人來使必定彆扭不暢、破綻百出,偏偏青袍漢子刀法奇快,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招連續使起來毫無停滯,髯鬚張預料不到下一刀的來勢,只得待刀到時才揮棍東擋西格,只有捱打的份兒,不久聽得嗤的一聲,青袍漢子的刀從他左臂之側掠過,濺出幾滴鮮血,不過髯鬚張極為悍勇,把一條銅棒揮得呼呼生風,青袍漢子一時之間也衝不過去。
忽聽得殿外傳來砰的一聲,殿門上的壓力驟增,孟劍龍和陸抗英等抵擋不住,同時向後跌個四腳朝天,原來卻是鄺懷興命人到殿外把一塊巨石加到機關上,使得拉動大門的壓力驟增,兩扇殿門快速閉合,眼看便要把兩扇門之間的崔柏年和青袍漢子壓成肉泥,兩人衝不出去,只得後躍,文素妍見陸抗英和孟劍龍跌在地上,躍上前一手一個,把他們拖回殿中。另一邊廂,刀疤漢子同樣把跌在地上的黑白臉漢子拖回殿中,但莫醉馬反應稍慢,殿門掃過兩個隨從,兩個隨從悶哼一聲,滾進殿內,然後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兩扇殿門轟然閉合。
陸抗英從地上爬起來,謝過文素妍救命之恩。莫醉馬記起崔柏年剛才和對頭對話,便問道:「崔道長,你和對頭認識嗎?」
崔柏年道:「他們二人便是當年懷疑老爺私通錦衣衛,最後逼得老爺出走的一伙人,也就是前往文姑娘家找麻煩的對頭!」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之前推斷得不錯,這伙人大舉前來楓城渡上追尋漢元遺甲,鄺懷興和髯鬚張裝成鐵匠和屠夫,在承天客店確定了青袍漢子身上的鐵盒就是漢元遺甲,生怕他武功太高,不敢硬奪,便設計把他引來妙覺寺,開動機關把他擒住,只是沒想到刀疤漢子、沈沅清和莫醉馬等也追蹤青袍漢子而來,結果便把他們也一併拿住。至於莫醉馬猜想當年盜了漢莊三寶的人前來此處匿藏,卻是猜錯了。山水畫後的儲物空間當年或許是存放了一些重要資源或器械,但在漢莊覆亡後早已沒剩下甚麼。
莫醉馬還待再問,崔柏年卻道:「現在怎麼辦?咱們留在這兒的話,他們又不知會用甚麼機關對付咱們,所以咱們須得盡快出去。」
陸抗英道:「我們第一次進殿,是被一個人影引來,那青年故意引我們進來後,在後殿消失,所以後殿應該另有出路。」
要到後殿,自然要經過正殿,眾人都領教過正殿上那些羅漢石像的威力,只想盡快通過,發喊一聲,各自往後殿跑去,對方果然啟動了羅漢石像的機關,羅漢石像紛紛躍出,眾人各自抵擋或閃避,險象還生,黑臉漢子一不留神,便被其中一座羅漢像踢中,登時頭破血流,幸好刀疤漢子及時拉了他一把,否則便要身首異處。
一番擾攘後,眾人終於逃到後殿,卻然看到另有殿門,但殿門緊閉,看來對方真的決意把眾人困在殿內。
孟劍龍上前用力猛推後門,發覺也是扇鐵門,雖然沒有正門厚,卻也沒法推開。
孟劍龍轉過頭來,四下打量後殿,走到一尊韋馱菩薩前,抱起佛像,走近殿門,奮力把菩薩像擲向殿門,卻聽得一聲巨響,韋馱菩薩撞得粉碎,鐵門卻絲毫無損。
冶煉大師崔柏年上前摸摸那道門,道:「佛像是陶瓷所製,撞不開這道門。不過這道鐵門用的是純鐵,不會很硬。」想了一想,又道:「大殿上的羅漢像是大理石所製,比這道鐵門更硬,我們可以割下一座羅漢像,用以撞門。」
莫醉馬道:「那些羅漢像全都連著機關,若羅漢像比鐵硬,我的劍也不一定能割開,那怎生把羅漢像取下?」
崔柏年道:「羅漢像是大理石所製,但相連著的鐵臂不是,我們只要把鐵臂切斷便行。」
眾人回到大殿,羅漢像已回歸本來的位置,崔柏年道:「咱們需要一個人奔到殿心,引動機關,另一個人守在羅漢像旁,當羅漢像一躍出便斬斷相連的鐵臂。」
不過機關厲害,隨便把人打得腦漿迸裂,眾人互相對望,誰也不想做引動機關之人。
莫醉馬道:「楊葦,你去吧。」在他帶來的人之中,最沒有用的就是楊葦。他不想讓其他人冒險,自然便叫上了楊葦,但即便是刀疤漢子和沈沅清都留意到楊葦左足微跛,由一個跛足之人負責引動機關實在有違常理,不過事不關已,餘人都默不作聲,殿上靜了一靜,文素妍白了莫醉馬一眼,道:「我去吧。」
莫醉馬忙道:「怎能讓姑娘涉險?」回心一想,剛才派楊葦出去,不免在文素妍面前墮了威風,為了顯出英雄氣慨,便道:「還是我自己去吧。」
崔孟陸三人自然不能讓少爺涉險,於是各自自薦,一時之間大家爭相要去。
文素妍也不和他們爭辯,倏地一躍而起,奔到殿心,因為機關已被開啟,只要殿心那塊地板受力,羅漢像便會躍出,片刻間十八尊羅漢像便在殿上飛舞,文素妍身法輕靈,在石像之間左閃右避,轉瞬間已回到了眾人身邊。眾人欣賞著她的曼妙身法,都忘了去砍鐵臂,只有那青袍漢子一心想著逃走,見大家不動,驀地欺到莫醉馬身前,伸手去拔他的長劍,這一伸手角度刁鑽、又快又準,莫醉馬雙眼不離文素妍,待得他反應過來,佩劍已被青袍漢子奪去。青袍漢子手起劍落,把最近的一尊羅漢像的鐵臂斬斷,那斷口和石像底部只差分毫,羅漢像在移動之中,這劍斬下的方位卻如此精準,殿中登時響起一片讚歎之聲。
青袍漢子轉過劍柄,把劍交還給莫醉馬,陸抗英拱手道:「閣下刀法精妙,似乎是西域狂刀門門人?和掌門三世狂刀怎生稱呼?」此話一出,莫醉馬、文素妍,楊葦等都想起在囚室時陸抗英曾提過繡劍谷一眾是因為狂刀門陰魂不散的糾纏,才離開了繡劍谷,沒想到轉頭便在這裏碰上狂刀門的門人。刀疤漢子和沈沅清等都聽過狂刀門的名頭,知道門人手段兇殘,陰魂不散,心中俱是一凜,暗自警戒。
青袍漢子咧嘴一笑,道:「你這人眼光不錯,三世狂刀是我師父,不過他早已不在人世,現在的掌門是我師兄四世狂刀,這次便是他叫我來。」言語之間,倒是沒有甚麼惡意。莫氏一伙人聽得三世狂刀已故世,都鬆了一口氣,想來二十多年前的舊恩怨,這青袍漢子或許不知。
說話之間,孟劍龍已抱起羅漢像,眾人回到殿門,孟劍龍奮起神力,把羅漢像擲向鐵門,砰的一聲,羅漢像果然絲毫無損,鐵牆凹陷,卻沒有穿。
崔柏年道:「不好,純鐵比較軟,易於扭曲伸展,反而難以撞破。」
眾人都焦急地看著崔柏年,看他有何對策,陸抗英忽道:「我們可以重拖故技,像剛才對付地道盡頭的鐵板一樣……」崔柏年立時明白了他要在鐵門上製造一個弱點,鐵門被衝撞時,這個弱點便會斷裂,於是在一旁比劃道:「兩扇門中央的位置最脆弱,咱們對準這裏下手。」陸抗英轉頭向莫醉馬道:「借少爺的劍一用。」取了莫醉馬的劍,在殿門上劃方形。
陸抗英拿著劍在門上來回劃動,果然見他的手極為穩定,反覆劃動所劃出的線毫無偏差,他來回劃了許多遍後,門上只看到一條線,很快陸抗英便在鐵門上劃了一個正方框。
孟劍龍叫兩個隨從抬著羅漢像,因為若是由孟劍龍自行抬著,肌肉便一直處於繃緊狀態,便不能在擲出去的瞬間爆發出最大的勁力。兩個隨從抬起羅漢像,但合兩人之力都拿不牢,於是黑白臉漢子也上前幫忙,四個人抬著羅漢像站在鐵門三丈以外的地方。孟劍龍退後兩步,全力急奔過去,提起石像,奮盡平生之力把石像撞到鐵門上,那個被劃過的方形應聲飛出,石像穿過方形洞孔,直飛出去。
大家一聲歡呼,先後穿過洞孔,來到殿外的平台,不覺倒抽一口涼氣。
眼前一望無際盡是黃沙,竟然一片大漠風光!
定過神來仔細一看,也不是一望無際,遠處牆上雖然畫了大漠上的藍天白雲,但卻仍是看得出種種人為痕跡,只是驟眼一看,可說是像極了。
莫醉馬歎了一口氣,對陸抗英等三人道:「一座妙覺寺已是這般氣勢,你們說漢莊比這裏雄偉百倍,實在難以想像莊上是怎樣的光景。」沈沅清在一旁應道:「可惜咱們晚生了幾年,看不到漢莊全盛時期的風光。」
陸抗英沉吟道:「估摸著這個後院平常不是這樣的,想來他們啟動了機關,撤去地板,露出黃沙。」轉頭對崔柏年道:「你記得咱們在這裏監工時,咱們還好奇為甚麼要在院子地下灌沙,原來那些沙還有這個作用。」崔柏年點頭稱是。
青袍漢子一直只想盡快離去,而且他自來自西域,這種黃沙風光見怪不怪,這時也不理餘人,逕自踏進沙漠,朝寺門而去,豈知走了不到兩步,一步落腳重了,右腳竟然深陷沙中,直沒至膝,他左腳用力蹬地,想拔出右腳,結果連左腳也陷入沙中,他一聲驚叫:「是流沙!」
流沙就是流動的沙子,因為表層鬆軟而且濕潤,承受不住重物。當重物放在流沙之上,沙子流走,重物便會沉到底部。許多人踏上流沙後,自然會大力掙扎,或用力蹬地,希望爬上地面,但只會下陷得更快,幸好青袍漢子來自西域,並不是第一次遇上流沙,只見他立刻橫身倒臥,雙手張開,著地滾動,這樣就如在水中游泳,能增加浮力,減慢下沉速度。
刀疤漢子和沈沅清兩伙人見青袍漢子掉進流沙,心中一急,倒不是擔心青袍漢子的安危,而是擔心青袍漢子身上的漢元遺甲會隨著他沉至沙底,從此不見天日。沈沅清伸出摺扇,卻和青袍漢子相距甚遠,刀疤漢子一手解下腰帶,拋向青袍漢子,青袍漢子大力一拉,差點把刀疤漢子拉了下去,但青袍漢子下沉之勢已減緩,孟劍龍雖然沒有特別覬覦漢元遺甲,但念在刀疤漢子剛才在殿門曾並肩抗敵,揮出長鞭,捲住青袍漢子的腰,把青袍漢子救了上來。
青袍漢子爬了起來,驚魂甫定,一聲「操你奶奶」,之後漢語髒話連出,他的漢語口音不純,但髒話倒是字圓腔正。
莫醉馬頓足道:「這裏被流沙相隔,根本不能通往寺門,咱們破門而出簡直就是白費氣力!」
陸抗英搖頭道:「不對,我記得當年在這裏灌沙前,先搭了個很大的支架,然後在上面舖上地板,沒有啟動機關時,那個支架便托著地板,十分牢固,現在他們啟動了機關,撤去了地板,才會滿地黃沙,但那個支架應該還在,我們走在支架上,便能橫渡這片沙漠……」
眾人蹲下來細心察看,果然隱約看到黃沙之間滿佈巨型方格,每個一樣大小,就如一個棋盤那樣分佈在後院之中,沙在方格中,就像曬鹽的鹽田,從左至右有五列,由大殿至寺門有六排,共三十個方格。
陸抗英指著方格邊緣,續道:「……大家只要踏在方格邊緣的支架上,便不會陷到沙裏。」
眾人半信半疑,莫醉馬不敢自己去試,便指著其中一個方格的邊框,向一個隨從道:「你走上去試一試。」那隨從親眼看見青袍漢子陷入泥中,猶豫不前,莫醉馬推了他一把,又道:「你放心,若你陷了進去,我們立刻把你拉回來。」
那隨從不敢違抗少爺命令,只好小心翼翼,看準了邊框,輕輕一步踏上去,感覺到腳踏實地,才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回過頭來,聽莫醉馬吩咐。
莫醉馬揚一揚手,向那隨從催促道:「你繼續向前走。」
那隨從依言繼續向前走,緩緩走上下一個方格的邊框,莫醉馬不敢跟得太近,待他走了幾步才攝手攝腳的跟上,餘人見莫醉馬和隨從在第一條邊框站得穩穩的,也各自選了一條邊框走上去。
整塊沙漠上的每一排都有五個方格,也就是有六條邊框,青袍漢子、刀疤漢子手下的黑臉漢子、半老婢女和文素妍分別走上四條不同的邊框,同步向寺門的方向走去。突然聽得幾聲尖叫,幾條邊框忽然下陷,站在邊框上的人也隨之而下陷,而且由於邊框較重,下陷的速度比剛才青袍漢子更快。眨眼之間,走在最前的莫家隨從、黑臉漢子、半老婢女和文素妍都迅速消失在眾人眼前,走到邊框上的六人之中,就只有莫醉馬和青袍漢子仍然站立在黃沙之上。
刀疤漢子剛才解下的腰帶仍在手中,順手拋出,黑臉漢子抓住,這次刀疤漢子有了經驗,在黑臉漢子接到腰帶那一刻立即使勁往後奪,總算把黑臉漢子拉了上來。這次下陷速度太快,若是稍慢得一點,黑臉漢子便要被流沙吞沒。
沈沅清向半老婢女遞出摺扇,但依然是太短,崔柏年正好站在一旁,急忙伸出銀鉗,但仍然差了半寸,崔柏年急忙彎腰伸手,銀鉗剛好碰到半老婢女,半老婢女拼命抓住,崔柏年彎著腰,站立不穩,幾乎被扯了下去,幸好沈沅清就在身邊,一把抱住了崔柏年,助他拉回半老婢女。
孟劍龍長鞭飛出,也救回文素妍。莫醉馬伸手想拉前面的隨從,但他之前不敢跟得太近,所以此刻二人相距甚遠,隨從下陷極快,莫醉馬一手抓空,餘人還在平台上,相距更遠,結果眼看著隨從一直下陷,轉瞬間便被黃沙淹沒,待得餘人抬頭看過去,隨從就似是平空消失了。莫醉馬嚇得轉身逃回平台上,最後連急著離開的青袍漢子也不敢待在邊框之上,轉身退回平台。
沈沅清拍拍心口,眾人嚇得臉色發白,黑臉漢子、半老婢女和文素妍剛才差點被流沙淹沒,更是冷汗直冒,委頓在地。
崔柏年猶豫道:「這麼一來,我倒想起支架之中好像也有機關,他們搭建時我就在旁看著,可惜卻沒看懂機關到底如何運作。」
刀疤漢子忽然插口道:「以我所知,這個巨型支架的邊框並非全數固定,部份可以隨意升降。我猜部份邊框下面有支撐,但有部份邊框只是靠在左右兩邊的支架,浮在流沙上。」
莫醉馬剛剛近距離看著隨從消失在眼前,猶有餘悸,問道:「那咱們怎能分出哪條邊框是固定,哪條是浮動?」
刀疤漢子道:「我知道有些高人能算出哪條道能出去,所以當中應該有記號。」說著走到平台邊緣,蹲在地上仔細觀察流沙,然後站起來,走到另一個方格觀察,忽道:「陸前輩你看,這個方格中,有兩塊黑色圓石。」陸抗英點點頭,然後又指著之前觀察過的方格,道:「我也發現了,那個方格之中,有三塊黑色圓石。」
在沙漠中有石塊十分尋常,所以之前誰也沒有在意,這時陸抗英一說,大家才發現黃沙之中,那些黑色石塊顯得十分突兀。
陸抗英沉吟道:「就眼前所見,我猜想每條固定的邊框,在兩邊各自會連著一塊黑色圓石。」眾人都一臉茫然,都聽不懂他在說甚麼。陸抗英又道:「由於每邊固定的邊框兩邊都會有黑色圓石,而浮框卻沒有,也就是說每個方格中有多少塊圓石,就代表那個方格的四條邊框中有多少條是固定的,然後餘下的便是浮框。」
崔柏年道:「你這麼說,我想起來了。由於在機關沒有啟動時,邊框要支撐著地板,所以所有固定邊框連起來是一個完整的循環,就像一個框那樣承托著地板,而且也沒有多餘的支節。」
陸抗英點頭道:「這就合理了,由於所有固定邊框是一個完整的循環,所以共有兩條通路能從平台通往寺門,由於只有兩條通路,也就是說,剛才只有兩人走上的邊框是固定的,其餘的人腳下的都是浮框。」而他說的那兩人,正是第一次誤打誤撞走上固定邊框的莫家隨從,和第二次唯一選對的青袍漢子。
眾人恍然大悟,莫醉馬指著眼前的方格,問道:「這裏有兩塊黑色圓石,但咱們怎麼知道四條邊框當中哪兩條邊框是固定的?」
陸抗英道:「那便要自己推算了,漢莊設計的機關,幾乎每個背後都牽涉到算術。」
莫醉馬一臉莫名其妙,問道:「為甚麼要把機關設計成這樣?」
陸抗英道:「很簡單,漢莊的人會算,別人不會,若官兵來了,他們能輕鬆逃走,官兵便會陷在沙裏。」頓了一頓,又道:「而且設計機關的那人,他的算術很厲害,因此設計機關時都用上了算術。」轉頭向刀疤漢子道:「向老弟似對這機關也有所了解,這個會算嗎?」
刀疤漢子搖頭道:「可惜我也不會,我知道這機關,是因為漢莊莊上也有這個機關,下面同樣是流沙,設在最外的外牆進門之處,就像一條護城河,漢莊覆亡那天,大隊官兵和錦衣衛衝了進來,莊上也打開了那個機關,我當時完全不知道是甚麼回事,莊中有一些豪傑會算,我跟在他們身後走過一次。不過他們算得好快,幾乎毫不停留,我跟著他們走的時候完全不知道他們在算。」
(註:這機關被莊上豪傑的後人流傳開去,啟法了後世的數迴遊戲。)
陸抗英和崔柏年對望一眼,搖了搖頭,繡劍谷一行人沒有待到最後,所以都不知道那一幕,莫醉馬念念不忙要為文素妍找出漢莊滅亡的真相,聽到這句後,轉頭對文素妍道:「若聽向兄所言,漢莊似乎真的是敗於官兵和錦衣衛,而不是瘟疫!」文素妍也是一凜,卻聽得莫醉馬問刀疤漢子:「這個機關鬼斧神工,朝廷官兵看到想必一籌莫展,無法通過吧?」
刀疤漢子道:「漢莊上的這個機關比這裏大十倍有餘,更是困難,不過最後官兵仍是通過了。」
莫醉馬「啊」的一聲,奇道:「官兵是如何通過的?該不會是坐雀鳥飛過去吧。」
刀疤漢子歎道:「官兵人多,每條邊框都派人走,掉下去數百人,自然找到了正確的路線,不過這機關也算是重創官兵,也阻延了許多時間,不枉當年設計機關的人費了這麼大的勁去建造。」
莫醉馬吐了吐舌頭問道:「漢莊的機關這麼厲害,恐怕官兵闖過所有機關後也沒剩幾人了吧……」
刀疤漢子搖頭道:「本來我們也是這麼想,只是沒想到……」
陸抗英截著他的話道:「我們出去之後再向向老弟請教漢莊是如何覆亡,現在先想辦法如何能找出哪些邊框是固定的,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莫醉馬很好奇刀疤漢子說「沒想到」甚麼,正要追問,後面大殿頂突然傳來一聲高呼:「他們逃了!」然後便聽到灰衣老兒鄺懷興的聲音:「快帶人來放箭!」
眾人回頭一看,只見鄺懷興、髯鬚張和余老大站在殿頂,正指著眾人,片刻之間,另一個青年又帶了十多人出現,那十多人正拉弓搭箭,對準眾人,鄺懷興高聲吩咐道:「那姓文的女娃我們還有用處,所以要活捉,小心別射死了她。」
余老大問道:「慢著,那胡人呢?射傷了他的話,他便會掉進流沙,咱們便拿不到他身上的鐵盒了!」
鄺懷興氣道:「鐵盒又不會損壞,大不了我們把整個後院的沙全都抽走,還怕拿不到鐵盒?趕緊放箭!」
話音未落,箭如飛蝗,直向眾人射來。沈沅清張開摺扇擋箭,餘人也揮動兵器打落羽箭。
莫醉馬大叫:「糟了!咱們趕快走。」他自己不敢當先踏進流沙,便叫碩果僅存的一個隨從和楊葦先走,眾人只知道之前另一個隨從走過的那條邊框是固定的,便走上那一條邊框,到了盡處,向前的邊框已和那隨從一起下陷,只餘下左右兩邊的兩條邊框可走,但卻不知道哪一條是固定,哪一條是浮框。
隨從和楊葦還在遲疑,後面羽箭紛飛,平台上的刀疤漢子和沈沅清抵擋不住,先後中箭,沈沅清本來站在平台邊緣,中箭後向後往流沙中倒下,半老婢女一手撈空,站在邊框上的莫醉馬奮不顧身彎腰上前伸手托著,但因為他重心向前,立足不穩,被扯著一起掉向流沙,幸好在莫醉馬前面的楊葦眼疾手快,一手拉住莫醉馬的腰帶,但楊葦也被帶動,幸好又得前面的隨從拉住,幾個人互相拉著,站在邊框上左搖右擺,險象環生。
平台上只有青袍漢子刀快,打落一地亂箭,餘人抵擋不住亂箭,只得隨著莫醉馬走到邊框上,但邊框上站不了那麼多人,後來的人往前推,一個推一個,推向走在前面的莫醉馬,莫醉馬催促那隨從道:「走左邊吧。」隨從被大隊推著,走上左邊的邊框,走到一半,邊框突然下陷,隨從掉進流沙之中,跟在他身後的楊葦搶上一步俯身拉他衣袖,但卻忘了腳下的邊框已然下陷,結果一腳踏空,自己同時向下俯衝,後面的莫醉馬看過另一個隨從在他眼前消失,猶有餘悸,因而不敢踏前半步,即使右手盡伸也鞭長莫及!
隨從和楊葦先後落入流沙中,本來在沈沅清身後的文素妍飛身躍離邊框,右手拉住莫醉馬的左手,斜身往黃沙裏一探,左手抓住了楊葦的腰帶,莫醉馬被文素妍柔軟的小手拉著,自然死不放手,但被兩個人的重量一拖,立足不牢,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出,跟在莫醉馬身後的沈沅清一把抱著莫醉馬的腰,後面的陸抗英眼狀立刻運氣紮馬,拉著沈沅清,使個千斤墜,這樣一個拉一個,總算穩住了前面幾人,終於把楊葦拉回邊框上,但最前的隨從早已在流沙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至今,莫醉馬帶來的三個隨從都已先後葬身妙覺寺,下人當中就只剩下店小二楊葦一人幸存。
此時後面萬箭射來,殿後的幾人使勁往這邊推,眼前亦只餘下一條邊框,莫醉馬推著楊葦走上了右邊的邊框,果然是固定的,此時他們折向右走,箭從他們的右邊射來,文素妍、莫醉馬等各自出劍打落羽箭,後面的孟劍龍把軟鞭舞得密不透風,羽箭紛紛墜落。
在最前的楊葦走到這一節邊框的盡處,這裏是整個支架的最右邊緣,前無去路,只有左右兩邊,向右的話是通回大殿,並不合理,於是楊葦便折向左而行,腳下的邊框果然是固定的,莫醉馬推著楊葦向前,餘人也緊緊跟著。
到了這一節邊框的盡處,由於身在整個支架的最右邊緣,右邊並無去路,只有前方和左方,楊葦稍一猶疑,走上了左方,莫醉馬不敢立刻跟上,叫道:「你怎知道是這邊?」後面的文素妍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指著左邊方格中的三塊黑色圓石,道:「這裏的三塊黑色圓石代表這個方格有三條邊框是固定的,剛才隨從在對面那一條邊框上陷落,證明餘下三條必定是固定的。」
莫醉馬也不知有沒有聽懂,但他看見楊葦安然無恙,隨即跟上,此時後面又有半老婢女和青袍漢子分別中箭,餘人繼續推著莫醉馬向前,這時又到了分岔路,寺門在眾人右方,莫醉馬便催促楊葦走上右邊的邊框,楊葦遲疑了一會,卻往前直走,莫醉馬不敢跟上,等了一會,見楊葦沒掉下去,這才跟上,後面的文素妍不明其理,但也只得跟著,直至過了幾個方格,才忽然想明白,當時他們右前方的方格裏只有一塊黑色圓石,但往前下一個右邊的方格裏卻有三塊黑色圓石,假設往右走的邊框是固定,由於方格裏只有一塊黑色圓石,另外三條邊框便是浮動,當中其中一條浮動邊框和下一個方格接鄰,而下一個方格裏的三塊黑色圓石代表那方格的其餘三條邊框必須是固定的,但這樣的話,其中一邊便無路可去,因此並不合理。
走到下一個分岔路時,由於右邊的方格只有一塊黑色圓石,正是腳下那條固定的邊框,所以右邊的邊框必定是浮動,但前面的方格有三塊黑色圓石,所以餘下的三條邊框必定是固定的。眾人有驚無險,連過三條邊框。
莫醉馬不斷催促楊葦向前,同時又提心吊膽,待楊葦走上邊框站穩後,才敢跟上,有些選擇十分明顯,文素妍也看得懂,有些卻不太明顯,莫醉馬急了,便隨便把楊葦推上其中一條,幸好一直沒有踏上浮框,後來離大殿越來越遠,來箭也越來越弱,走著走著,終於有驚無險,沿著邊框一直走到寺門前。
眾人離開邊框,湧出寺外,卻擔心樹林中仍有機關,又在樹林中一陣趕路,終於到了樹林之外,看到馬匹仍然繫在此處,知道這裏再沒機關,便停下來稍歇。
眾人自進妙覺寺以來,只曾在囚室中稍微闔眼,連番惡戰,早已身心俱疲,此刻終於脫困,簡直如同隔世。
眾人各自拿出金創藥處理箭傷,少頃,陸抗英過去和刀疤漢子重新見過面,請教刀疤漢子姓名。那刀疤漢子叫向東來,當年也曾在漢莊待過,陸抗英又向他問起沈沅清,向東來道:「那位沈姑娘和在下本非一路,之前曾在楓城渡遇上,後來各自前來妙覺寺,在華德殿上才初次正式見面,然後便一起掉進陷阱,我和她聊過幾句,似乎她爹爹也在漢莊待過一段日子。」轉頭向沈沅清道:「沈姑娘。」
沈沅清在一旁聽見,便過來道:「我叫沈沅清,我爹爹是沈決。」
沈決投奔漢莊前曾是朝中大官,在莊上頗有名氣,陸抗英吃了一驚,道:「原來是沈尚書的千金,失敬失敬,當年在漢莊之時,我對令尊好生敬仰,怪不得姑娘文才出眾,那些宋詞詞牌,想來姑娘尚在襁褓之中便已倒背如流。」
沈沅清「哼」了一聲,道:「家父提起漢莊的日子,總是鬱鬱寡歡,倒不知道原來漢莊之中,還有敬仰他的人。」
莫醉馬不知就裏,俏聲問身邊的崔柏年:「那位沈決是個大人物嗎?」
崔柏年道:「沈尚書曾位居刑部尚書之位,棄官而投奔漢莊,熟識政事制度,是漢莊中不可或缺的人材。」
莫醉馬道:「原來當年在漢莊之上,除了草莽豪傑外,還有這等人才。」
陸抗英道:「莊主威名遠震,來投之人不乏大材,莊主有知人之名,善於用人,各路英雄各司其職,漢莊才能雄霸江湖多年。」
莫醉馬記得向東來曾提起官兵和錦衣衛攻入漢莊,正要向他打聽漢莊到底因何滅亡,忽然聽得得得蹄聲,那青袍漢子上了大宛馬,飛馳而去。向東來和沈沅清都是為漢元遺甲而來,自然不能放過青袍漢子,向東來對手下兩個漢子道:「咱們快追。」又對莫醉馬等幾人道:「繡劍谷幾位,咱們後會有期。」便過去牽馬離開,沈沅清和半老婢女也匆忙離去,於是樹林之外只餘下莫醉馬一伙,當中三個隨從折在妙覺寺中,一行只餘六人。
在華德殿上崔柏年認出對頭時,莫醉馬便有無數疑問,此時方有機會問道:「崔道長,你說在華德殿外遇上的鄺懷興和髯鬚張二人就是文姑娘的對頭,他們藏身在妙覺寺中,會不會就是向東來所說的,當年盜寶逃逸的奸細?他們盜寶之後便藏身此處,因此江湖上才傳出漢元遺甲在楓城渡上。」
崔柏年皺眉道:「鄺懷興和髯鬚張一伙人雖然腦袋不太靈光,但依我看卻是對漢莊忠心耿耿,而且若他們自己盜了寶,又怎麼會派人去揚州送信給文姑娘的父親,說文大俠盜了寶藏?」
莫醉馬道:「知人口面不知心,賊喊捉賊,也是有的……說不定他們自己就是當年害漢莊覆亡的奸細,卻先發制人,誣衊他人。」
陸抗英道:「即使他們是奸細,想消滅漢莊,那十多年前早已得手,為何這麼多年後還要找回少莊主,把事情翻出來?」莫醉馬啞口無言。
陸抗英續道:「當年咱們先行離開,沒多久漢莊便被滅了,所以也難怪那伙人至今仍然直認為老爺是奸細。話說回來,他們這次大舉前來楓城渡,也不是為咱們而來,他們佔了妙覺寺,是為了引來青袍漢子,奪取漢元遺甲,目標根本不是咱們。」
莫醉馬皺起眉頭細想,道:「所以這伙人既懷疑咱們出賣漢莊,亦懷疑文姑娘的父親盜寶……」說到這裏,不其然向文素妍看去,一瞥眼之間,卻見文素妍正在和楊葦說話,臉上一片關心,還在細心察看他的跛足。原來她見楊葦可憐,沿路對他特別關心,離開了樹林後想起楊葦一隻跛足,跟著一伙人由囚室至前後殿來回奔跑,怕他支持不住,才上前問候。莫醉馬胸中升起一陣妒意,大聲叫道:「文姑娘,請妳過來一下。」
文素妍聽了莫醉馬叫喚,便向這邊走過來,楊葦坐在原地等著。莫醉馬向文素妍說出對頭是奸細並賊喊捉的推斷,文素妍搖搖頭,道:「對頭大費周張,沒理由只是為了賊喊追賊。」說到這裏,想了一想,又道:「不過有一件事令我好生困惑……」
莫醉馬忙道:「甚麼事?」
文素妍道:「在囚室的時候,到底是誰打開囚室的門把咱們救出?」
她這麼一說,眾人立刻陷入沉默,莫醉馬道:「妙覺寺被對頭控制,必定是對頭的人,依我看,莊主的後人早已得知對頭一伙是當年害漢莊覆亡的真兇,因此派人潛入對頭陣營,那人知道咱們是正義之士,便暗中釋放咱們。」
文素妍和陸抗英等面面相覷,覺得莫醉馬妙想天開,但這想法也不是全沒可能,反過來想,若不是這樣子,也難以解釋為甚麼囚室的門會突然被打開。莫醉馬見眾人不答,又道:「剛才和對頭相遇時,三位叔叔有沒有在他們一行人當中看到可能是莊主心腹的人?」
崔孟陸三人對望一眼,同時搖頭,崔柏年道:「當時和咱們交手的人之中,灰衣老兒鄺懷興和缺了半邊頭皮的髯鬚張是對頭一伙,決計無疑,其餘那幾人都是年青一輩,即使有莊主後人隱藏在當中咱們也不會認得。」
文素妍卻道:「不對,對方當中有人前來相救的話,必定會經過地道,之前兩個青年進來囚室時,地道那邊都會有光線透入,但有人來打開囚室門時,卻不曾看到光線,即使莫公子的猜想是對,那人又如何是進入地道呢?」
莫醉馬道:「說不定另有暗門能通往囚室,對頭一伙卻不知道?」頓了一頓,突然高聲道:「啊!說不定莊主派來的人並不是潛伏在對頭身邊,而是在囚室之中的其中一伙人!」
崔柏年沉吟道:「囚室之中,就只有青袍胡人、向東來三人和沈沅清主僕,青袍胡人必然不是,向東來擅記圖畫、沈沅清熟悉宋詞,二人皆有可能。」
文素妍卻道:「若是這二人的話,為甚麼他不直接打開囚室,卻要等燈滅了之後才才偷偷出手?」
陸抗英道:「文姑娘說得也是,那二人都在破解機關時頗有貢獻,也沒故意藏掖,不用等燈滅才出手。反倒是向東來手下那兩個年青漢子更有可能,不過那黑臉漢子被羅漢像擊得頭破血流,莊主後人派來的人應該不會如此不濟,白臉漢子少有動作,深藏不露,我看最有可能是他。」
幾人竭力思索在妙覺寺中遇見各人的所有動靜,卻沒有甚麼發現,過了片刻,陸抗英道:「咱們這樣也想不出甚麼,唯有待下次再遇見時再好好觀察。這裏離妙覺寺不遠,不知對頭會不會追出來,咱們不如便趕快上路,離開這鬼地方,趕在傍晚前找個小鎮吃飯投店。」眾人齊聲稱是。
文素妍走過去扶著楊葦站起,莫醉馬眼巴巴看著二人,莫名其妙地對楊葦生出一股怒氣,瞪著眼睛幾乎便要發作,陸抗英正好拉了莫醉馬的馬匹來給莫醉馬。文素妍扶了楊葦上馬後,才自去牽過白馬,餘人各自走到自己的坐騎身邊,莫醉馬狠狠地橫了楊葦一眼,才悻悻然地上馬。
眾人騎馬下了山坳,回到大路,續向南行,遠遠往回路看去,涼亭旁哪有甚麼茶檔,眾人方知那個茶檔老漢必定是鄺懷興派去的人,目的就是為了把青袍漢子引到妙覺寺而去。怪不得那老漢為青袍漢子指路後,故意把鏢師指上錯誤的方向,目的是不想他們也分一杯羹有,當時想著奇怪,此時回想起來,一切盡皆合理。
五、豹子迷宮
楓城以南是綿綿群山,幾騎快馬在狹谷中魚貫前行,兩旁是高不見頂的巍峨山嶺,樹椏在山壁上挺拔而出,葉子隨風招搖,枝幹卻昂然屹立,氣勢磅礡。人在馬上,但見兩旁一排排樹木急速向後倒退,風從山谷另一邊颯颯吹來,幾乎睜不開雙眼。
文素妍馬快,一騎絕塵,兩鬢迎風,容貌更覺俏麗。莫醉馬縱馬上前,有一搭沒一搭的攀談,崔柏年、孟劍龍和陸抗英故意遠遠墮後,楊葦則不疾不徐地跟在最後。
莫醉馬在文素妍身旁侃侃而談,說在妙覺寺雖然沒有找到漢元遺甲,但卻誤打誤撞的迫得對頭現身,又認識了其他漢莊後人,說不定有助找出當年漢莊覆亡的真相,也算是頗有收穫,而這都是因為他決定要追蹤青袍漢子和繡劍谷三位家人之功。文素妍本來性格活潑,和誰都談得來,但這次因為莫醉馬堅持去妙覺寺而被困一夜,還差點死在流沙之中,所以對莫醉馬愛理不理,但這個鼓腮撅嘴、似嗔似怨的俏樣子卻令莫醉馬越發心癢癢的。
穿越了蜿蜒山谷,地勢漸平,目能及遠,頗有眼前一亮之感,眾人策馬疾馳,乘風而去。官道兩旁是一幅幅廣闊無際的田野,路邊種著零落的幾株桑樹。
文素妍嫌莫醉馬纏人,故意勒住馬頭,於是白馬越墮越後,不久更落到崔孟陸三騎後面,莫醉馬不敢繼續糾纏,只好在前面領頭,但卻不時回首。
文素妍看見莫醉馬不住回頭,忽然心生頑念,想氣一氣莫醉馬,故意在他眼前和下人聊天,於是回頭向一直在最後的楊葦招一招手,眨一眨眼。楊葦感激文素妍沿途一直照料,見她招手,便策馬奔近。
文素妍想起剛才在妙覺寺中,兩個隨從先後墮進流沙,其後楊葦一直走在最前,帶領眾人平安越過流沙走到寺門,便似笑非笑的向楊葦道:「剛才沒來得及對你說,這次在妙覺寺沙漠裏多虧你帶領,咱們才能走出流沙,說起來該謝謝你救了所有人。」
楊葦臉上一紅,訕訕的道:「其實就是少爺推著我,我只得一直向前走。」
文素妍側頭凝望著楊葦,一字一句的問道:「你跟我說,其實你是不是知道該怎麼走?」
楊葦轉過頭,和文素妍四目相接,漫不在意的道:「陸大爺不是說方格中黑色圓石的數目就是邊框的數目麼?有些方格有三顆圓石,十分明顯,還有一些我根本沒來得及看,便被少爺推著我走了上去,幸好沒有陷下去。」說罷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抹冷汗的動作。
前面的莫醉馬恰好在這時回過頭來,看到文素妍和楊葦四目交投,這可不得了,莫醉馬立刻高聲叫道:「文姑娘!」
文素妍轉過頭瞧向莫醉馬,莫醉馬一時卻未想出要說甚麼,半晌才道:「妳餓了嗎?」
不過這麼一說,大家都發覺其實已好久沒吃東西,文素妍也只好點了點頭,道:「嗯!」
莫醉馬大聲道:「那麼咱們到了市鎮便去投店吃飯!」其實他們早已說好了在下一個鎮上投店,這句話其實說不說也是一樣。
文素妍應了一聲,轉過頭向楊葦道:「我悄悄告訴你吧,你家公子可真囉嗦,剛才一直纏在我身邊胡吹大氣,說他家鑄的劍如何鋒利,又說全靠他和他的家人之力咱們才得以在妙覺寺解破解機關,聽得人家好生心煩,他平常也是這樣的嗎?」
楊葦小心翼翼的道:「小人在客店當小二,平常哪有機會和少爺說話?」
文素妍道:「你不說你來店裏已經有兩年了麼,都沒有機會見到你家公子?」
楊葦點頭道:「是有兩年了,姑娘記心真好。少爺平常也有到客店,但小人只是個店小二,所以也沒有機會和少爺說話。」
文素妍笑道:「那咱們不說你家公子了,你跟我說,你之前在江湖上流浪時都去過甚麼地方?又是怎麼會尋到這家客店?」
兩人並騎向前,楊葦一邊策馬,一邊說道:「我五六歲上死了爹娘,自己一個人開始流浪,踏進江湖後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監牢……」
文素妍睜著一對大眼,問道:「為甚麼啊?你沒有吃的要去偷麼?」
楊葦搖搖頭,道:「我甚麼壞事也沒做……官差忽然在街上就把我捉了。」
文素妍甚是好奇,問道:「官差因為甚麼原因捉你呢?」忽然搖了搖頭,說道:「不對啊,你那時才五六歲,官差怎麼會捉你?你是在瞎編的,是不是?」
楊葦淡淡的道:「因為官差要捉反賊,但反賊哪有這麼容易被捉到,於是便隨便在街上捉人充數。」
文素妍吐了吐舌頭,側頭想了想,道:「看你這年紀,你五六歲的時候,不就是陝西王二、高迎祥、張獻忠等農民起義的時候麼?你家在陝西麼?官差要捉的反賊是他們麼?」
楊葦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時我年紀太小,連自己在甚麼地方也懵然不知,我只知道小時候住在山裏,那次是我第一次出城。」又道:「妳學識真好,連這麼多年前有誰在陝西起義也知道。」
文素妍支支吾吾的道:「那是因為……因為我媽媽曾跟我說過啦!那次最後你在監牢待了多久?後來是怎樣出來的?」
楊葦道:「我縣衙裏的監牢沒待了幾天,便和其他『反賊』一起被押往京城交差,後來有個大俠刧囚車,我便逃了出來。」
文素妍鬆了一口氣,道:「太好了……那位大俠也是義軍的人嗎?為甚麼會刧囚車?」
楊葦道:「當時在我的囚車中還有幾人是那大俠的朋友,那大俠是來救他們。」
文素妍問道:「那些人也是和你一樣被無辜牽連嗎?」
楊葦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文素妍記起楊葦說過曾跟一個大俠學過養馬之術,便問道:「這個大俠,便是教你養馬的那個大俠嗎?」
楊葦點了點頭,道:「正是,那位大俠愛馬如命,連外號也和馬兒有關,後來我跟著他一段日子,便學了一些照顧馬匹的方法。」
文素妍好奇的問道:「那位大俠的外號是甚麼?」
楊葦正要回答,前面的莫醉馬卻轉過頭來高聲打斷二人,原來眾人已進入許州境地,前方出現一座小鎮,莫高聲叫道:「坐騎都累了,咱們進鎮找個地方歇腳吧。」
然後莫醉馬便借故馳在文素妍附近,嘮嘮叨叨的不斷說話。在莫醉馬嚴密監視和不斷打擾下,楊葦和文素妍再沒機會聊天。
少頃,一行人便抵達亂石鎮,在鎮上最大的客店門前下馬,文素妍悄聲道:「別將我說你家少爺的話告訴他呀!」這個自然是指文素妍說莫醉馬很囉嗦的那幾句,楊葦識趣地點點頭。
莫醉馬當先走進客店,亂石鎮所在是南北交要衝,打算往北前往楓城渡渡河的商客都會路過亂石鎮,因此店內擠滿了人。
眾人找不到空桌,莫醉馬見有兩張桌子上均只坐著三個客人,於是大模大樣的上前向其中一張桌的三個漢子道:「我們要坐這兒,你們坐到那一桌吧。」
那三個漢子皆是三角眼卷鬍子,似乎不是中原人氏。文素妍悄聲道:「莫公子,別惹麻煩了,咱們分開兩伙對付著坐坐吧。」莫醉馬之前在妙覺寺受了一肚子氣,現在終於可以做回大少爺,便擺足了架子,大聲道:「文姑娘豈可和這些不三不四的蠻子同桌?」
那三個漢子聽到這句,勃然大怒,右首一人大喝一聲:「臭小子,你說誰不三不四?」站起來便要動手。崔柏年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陰聲細氣地說:「小伙子別動氣。」那漢子只感覺到一股大力由肩膀傳來,身子不自覺地向左傾了傾,心知遇上了高手,左肩一讓,右手從腰間拔出一把緬刀,一刀向崔柏年胸中劈去,口中嚷道:「糟老頭兒,也叫你好看!」
崔柏年隨手掏出銀鉗,「噹」的一聲擋住了緬刀,豈知那漢子的刀法竟自不弱,第二刀隨即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劈到腰間,崔柏年退了兩步,撞翻了一張長凳,連忙拔出金鎚應敵。另個兩個漢子也拔出緬刀,繞過桌子衝過來,陸抗英和孟劍龍連忙迎了上去。
那三個漢子出刀的角度十分巧妙,而且許多時候上下兩招毫不關連,但卻速度奇快,讓人防不勝防,眾人看了幾招之後,都不若而同想起青袍漢子,這三人的刀法沒青袍漢子那麼刁鑽,招與招之間也稍有滯礙,但依稀便是青袍漢子的模樣!
客店狹小,難於閃避,陸抗英一雙肉掌穿插刀鋒之間,險象環生,莫醉馬見狀,拔出長劍,一劍刺向那漢子的背心,那漢子側身回刀一擋,脅下露出破綻,電光火石間陸抗英雙掌攻到,那漢子回刀不及,中了兩掌,跌在地上。莫醉馬如法炮製,在背後偷襲餘下兩人,他與二人相距甚近,在兩張桌子之間亦難以前後拒敵,結果三招兩式便和孟劍龍、崔柏年合力打倒了二人。三個漢子迅速爬起,轉身逃出店外,掌櫃也不敢叫他們付帳。
莫醉馬輕笑道:「區區幾個蠻子,何足懼哉?文姑娘請上座。」陸抗英在莫醉馬耳邊輕聲說:「那三個胡人似乎和青袍漢子一樣是西域狂刀門的門人,狂刀門委實難纏,我們以前便因為逃避他們而離開繡劍谷投奔漢莊,公子留神。」文素妍口中雖然沒說甚麼,心裏卻暗暗埋怨莫醉馬沒來由的惹上了這幾個胡人。
席間,文素妍擔心胡人去而復來,愁眉不展的一話不說,莫醉馬欲引出話題,於是向文素妍道:「文姑娘,現下左右無事,咱們不如一起參詳一下為甚麼對頭會以為令尊出賣了漢莊,這當中又有甚麼隱情。當年我們莫家離去後,漢莊到底發生過甚麼事?有沒有任何關於莊上有奸細的傳聞?」文素妍低聲道:「這兒耳目眾多,關於漢莊的事還是不要在這裏談。」莫醉馬碰了老大釘子,做聲不得,又想起跛子楊葦自從送上一伏止瀉藥後,似乎頗得美人青睞,甚有「喧僕奪主」之勢,於是這個軟釘子便遷惱在楊葦頭上,而一旁的楊葦仍自顧自的看著白飯發呆,惹了大禍也還不知就裏。
草草吃過飯後,眾人各自回房歇息。亥時時份,楊葦正要脫去長靴和衣就寢,忽聽得砰的一聲,大門被撞開,莫少爺帶著孟劍龍氣呼呼地闖進房內,孟劍龍二話不說便把楊葦綁起,盤龍鞭當頭招呼。
楊葦既不呻吟、也不討饒,孟劍龍沒頭沒腦的打了一頓,見他一聲不響,覺得手也有點累,便停了下來。
楊葦低聲道:「不知小人做錯了甚麼?」
莫醉馬冷笑幾聲,道:「你自己做了甚麼自己心知肚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甚麼會自薦跟著我們出行!」
楊葦看著莫醉馬,遲疑的道:「你都知道了?」
莫醉馬冷冷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在客店裏我就已經知道你不懷好意了!」
楊葦盯著莫醉馬,想了想道:「那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也不用隱瞞了,直接告訴我吧。」
莫醉馬臉上一紅,道:「我原沒打算隱瞞,我就是喜歡文姑娘……」突然板起了臉,怒道:「……我堂堂莫家大少爺,和文姑娘是世交,我喜歡她還要向你這個下人交代嗎?」
楊葦一臉驚訝,張大了嘴巴做聲不得,半晌方道:「你……你說你知道我不懷好意的事情是指……文姑娘?」
莫醉馬氣道:「不然還能是甚麼?你這跛子定是吃了豹子膽,竟敢和仙女下凡的文姑娘並騎而行,還和她說話,簡直沒大沒小,尊卑不分!」
楊葦恍然大悟,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結結巴巴的道:「原……原來這樣,少爺喜歡文姑娘,小人全力支持!」
莫醉馬「哼」的一聲,道:「你識趣就好,今天文姑娘和你說了些甚麼,快從實招來!」
楊葦低聲道:「也沒甚麼,文姑娘問我從前在江湖流浪時,都去過甚麼地方……」
莫醉馬向他上下打量,一臉狐疑地問道:「文姑娘怎會對你流浪的事有興趣?她有沒有提起我?」
楊葦想了想,除此之外文素妍就只說了莫醉馬很囉嗦,讓她好生心煩,文素妍說過這些不能告訴少爺,在楊葦的心中,大恩人文姑娘曾在承天客店幫他包紮、後來又在流沙上飛身救他,她的話可是不能不聽的,於是便搖頭道:「沒……沒有了……」偏偏楊葦越是支吾以對,莫醉馬便越發猜疑,喝道:「你接近文姑娘,到底有何居心?是覬覦她的美色,還是對頭派來的奸細?」說著搶過孟劍龍的盤龍鞭,當頭抽了幾鞭,抽得啪啪作響,一條條血痕現在楊葦的額角,楊葦咬著牙苦捱。
莫醉馬見楊葦不服,罵道:「跛子要充好漢,我就看看盤龍鞭厲害,還是你的骨頭硬?」一邊說一邊一鞭一鞭的抽下去,忽見楊葦目光如炬,大喝一聲:「你別逼我!」
這麼一喝,莫醉馬先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停了手,盤龍鞭舉在半空,呆了一呆才定過神來,縱聲大笑:「我就是逼你,你待怎地?反過來咬我不成?」
楊葦狠狠地瞪著莫醉馬,眼神裏充滿了怨恨,就如一個被流氓欺負的孩子般,莫醉馬被瞪得寒了一寒,退後一步。忽然,楊葦好像記起了甚麼般,長歎一聲,眼中火焰盡去,又復垂下頭來,低聲道:「少爺恕罪則個,小人以後再也不敢胡來。」
莫醉馬哈哈一笑,道:「裝模作樣,也不知嚇倒了誰。」這時,文素妍的房中傳出了一陣聲響,莫醉馬怕驚動了文素妍,趕忙道:「明兒若再見你對文姑娘勾勾搭搭,定然把你的右腿都打折!」說完後二人便退出房外,回去就寢,楊葦拉走身上的繩索,爬回床上,傷口兀自辣辣作痛。
翌日,眾人上馬繼續南行,遇有打尖之處,楊葦定必一人遠遠坐開,也盡量不和文素妍打照面,有幾次文素妍向他招手,楊葦假裝看不見,遠遠避了開去。文素妍微覺有異,故意放慢馬速,輕輕喚了一聲「楊兄弟」,楊葦裝作沒聽見,立刻策馬向前,而莫醉馬隨即墮後攀談,文素妍心下暗怒,雙腿一夾,嬌斥一聲,白馬如箭離弦,向前直衝出去,莫醉馬急忙催馬向前,但見那白馬奮鬣揚蹄,御風而行,四蹄猶如全不著地,片刻之間已在百丈開外,無論莫醉馬如何策馬,也越離越遠。
有道是南人乘船,北人騎馬,莫醉馬在北方長大,對自己的騎術頗為自負,這次帶出來的馬也是精挑細選的良駒,沒想到這天被文素妍騎白馬拋離得無影無蹤,只怪坐騎不爭氣,氣得猛力鞭打,那匹馬一陣急奔,把餘人拋在身後,但沒多久便吁吁喘氣,忽然前蹄尥了個蹶子,莫醉馬急忙一提韁繩,才沒有馬失前蹄,眼看馬兒實在跑不動了,只得放緩而行,前面文素妍和白馬漸漸化為一個黑點。
不久路旁出現一條小村,村口的牌坊下繫著白馬,文素妍正在刷馬,想是白馬跑得太快,左右無事,便乘著等候時洗刷一下白馬。莫醉馬勒住了馬,躍下馬來,見文素妍正輕輕撫摸馬毛,似乎對馬兒甚是憐惜,想說句好話討她歡喜,便道:「文姑娘,妳這白馬神駿得很啊!」
文素妍也沒回頭,拍一拍白馬的頸道:「白馬從前跑得更快,現在老啦,腳力已不及從前了……」
莫醉馬奇道:「這匹馬年紀很大麼?」
文素妍看著白馬,歎了一口氣,道:「是的,白馬年輕時是在漢莊中,看盡了漢莊的興衰,可惜馬不能言語,要不然倒可以告訴咱們許多當年的事。」
說話之間,陸抗英等幾人也陸續到達,眾人怕少爺有閃失,一直奮力追趕,坐騎都累了,便都下馬休息。
莫醉馬聽得原來白馬背後還有故事,興趣盎然的問道:「所以令尊在漢莊之時,白馬便已是他的坐騎麼?」
文素妍搖頭道:「白馬本來不是我爹爹的,只是爹爹受重傷後離開了漢莊,媽媽情急之下騎了白馬到處找爹爹,若不是白馬腳程快,媽媽可能也找不到爹爹,世上便不會有我。」
莫醉馬又問道:「那本來的馬主呢?」
文素妍道:「爹媽也沒說是誰,不過應該是漢莊上的英雄,漢莊滅亡後,那位英雄也不知道還在不在世,舊人四散,我們隱居山中,也沒有和誰來往,白馬便一直跟著我們。」
莫醉馬有心要在文素妍展露一下騎術,證明剛才落後只是馬的問題,便道:「文姑娘,待會的一程,能否借白馬一騎?」
文素妍笑道:「不是我不願意,但白馬認主,不讓外人騎。」
莫醉馬心想區區一隻牲口,還怕控制不了,便滿懷信心的道:「讓我試試看。」
文素妍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眾人休息已畢,各自上馬,莫醉馬跨上了文素妍的白馬,白馬並不抗拒,文素妍也跨上了莫醉馬的坐騎,卻沒忙著策馬,而是笑吟吟地看著莫醉馬。
莫醉馬雙腿一夾,手中韁繩往馬頸打去,但白馬卻一動也不動,只是站著, 莫醉馬提起馬鞭往白馬臀上一抽,白馬卻仍然不理他,莫醉馬大怒,奮力鞭打馬臀,白馬忽然長嘶一聲,人立起來,幾乎把莫醉馬拋下馬,幸好莫醉馬武功不弱,雙手抓住韁繩,雙腳踏在馬鐙上,才沒有掉下來,不過他也不敢再試,訕訕的跳下馬來,對文素妍道:「文姑娘的馬果然是萬中無一!」
文素妍躍下馬來,白馬跑了上去,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態極是親熱。莫醉馬無奈下,只得跨上自己原來的坐騎,文素妍也上了白馬,眾人又復南去,這次莫醉馬學了個乖,不再追逐在文素妍身邊。
這日中午,到了漯灣河畔的縣城,眾人在街心的彩鳳樓停下,用過午飯才繼續南去。一行六人上了二樓,在欄杆邊的一張大桌子坐下,孟劍龍知道少爺心意,故意讓少爺和文素妍坐一起,自己坐了文素妍的另一邊,莫醉馬為文素妍斟茶夾菜,恩勤侍候。
楊葦坐在圓桌的另一端,正好和文素妍打了個照面,文素妍心思細密,見他滿臉傷痕,想起他今早行為有異,越想越是疑惑,於是問道:「楊兄弟,你昨天晚上幹甚麼了?」
一時間席上鴉雀無聲,楊葦看看莫醉馬,又看看文素妍,不知如何是好,於是道:「也沒甚麼。」跟著捧起肚子叫道:「我要上茅廁……」便推席而起,莫醉馬知道楊葦不敢把昨晚的事說出來,但那模樣實在好笑,只好側過頭忍住笑。
楊葦倉促間站起來,倒退了幾步,轉身時卻正好和身後一人撞個滿懷,那人很自然地以手肘抵住他腰眼,腳下一勾,右手一推,楊葦橫摔出去,掉在地上。
這一出手,大家便知道來人身手不弱,但那人也沒喝罵,低著頭走開,眾人朝那人看去,只見他小帽長袍,兩撇鬍子,卻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
陸抗英低聲道:「不知怎麼,我總覺這人有點眼熟。」文素妍驚道:「我也覺得是,本來以為是自己想多了,原來陸叔叔也有此感覺!」崔柏年也點頭稱是,只有孟劍龍和莫醉馬完全沒有印象。
陸抗英低聲道:「少爺,不知此人是敵是友,咱們不如快快結帳離去。」
莫醉馬不以為然,覺得這樣草木皆兵實在有失自己繡劍谷大少爺的身份,但反正酒飯已足,便拿出兩錠銀子,結帳離開。
楊葦早在馬廄等候,一行六人上馬繼續南行,道上文素妍連連回首,也不見那臉熟的中年人追來。
途中曾有一騎快馬在眾人身旁掠過,馬上漢子似是個西域胡人,陸抗英策馬奔到莫醉馬旁,低聲道:「我看那人的身型服飾,似是狂刀門的門人,我擔心在亂石鎮遇上的狂刀門門人去而復來,須得留神。」豈知此後竟一路無事,莫醉馬便道:「大家瞎擔心了好一個下午,我看陸叔叔多慮了。」
暮色四合,夕陽在右方緩緩隱沒在連綿群山之後,眾人在路上不敢停留,一直趕了二百里,終於天色全黑前進入了汝寧府境地,此處自成化年間置驛站,得駐馬店之名,再往西南穿越群山,便是南陽府。
一行六人便在鎮上的景陽客店投宿,店內沒多少人,莫醉馬也沒機會擺他的少爺架子,文素妍吁了一口氣,這頓晚飯總算吃得安安穩穩。
吃到一半,門外進來一個穿著長袍的中年人,匆匆看了一眼,便退了出去。文素妍和陸抗英的座位向著門,各自抬頭,一瞥之間,似乎便是中午時在漯河灣彩鳳樓上把楊葦摔了一跤那個小帽長袍、兩撇鬍子的中年人。文素妍想了半天,仍是沒想出在哪裏見過此人,更想不透為何此人一再出現。
那人方才出門,門外又進來一人,身披黑色斗篷,頭罩壓得低低,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樣子,進來之後,朝文素妍這邊看了一眼,便自到角落的一桌旁坐下。
文素妍不覺心中發毛,這長袍中年和穿斗篷的人,連同路上遇見的西域胡人,前後一共三人似乎都在綴著自己一行,除了狂刀門的人是莫醉馬惹來外,另外二人卻不知道在打甚麼主意。莫醉馬依舊談笑風生,渾然不覺一回事。
席間陸抗英對莫醉馬說:「少爺,我看有點不對勁,剛才那長袍中年在彩鳳樓一直追蹤至此,坐在角落那個穿斗蓬的人也十分可疑,說不定是對頭派來的哨探。」
莫醉馬大喇喇的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他何來?」
陸抗英道:「我在想,汝寧府和南陽府之間都是山路,此處是進入山區的唯一城鎮,要是對頭或是狂刀門的人對付咱們,定然會在此處結集,然後明天趕在咱們前頭的路上攔截,咱們不如乘夜趕路到泌陽,到敵人明天起來,咱們和他們已相距二百里,定可免卻不少麻煩。」莫醉馬擺了擺手,道:「文姑娘是咱們的上賓,怎麼能讓一個千金小姐星夜趕路?」
陸抗英本想說文素妍出自武林世家,也不是千金小姐,不過也不好當著她面評論,便道:「少爺有所不知,汝寧府西邊的山中,有另一個從前漢莊建的據點,若是對頭追上來攔截咱們,多半會選那裏,若咱們星夜趕到泌陽,便能避開那據點……」
莫醉馬擺了擺手,截著他道:「陸叔叔不必多說,我莫醉馬豈是這樣的貪生怕死之徒?今晚就在這裏投店,要是出了甚麼亂子,咱們拚了命也要護得文姑娘周全。」這句話故意說得慷慨激昂,說完後向文素妍瞧去,看她會否有點仰慕自己的男子氣慨,卻見她蹙起眉頭,正在沉思,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
飯後,楊葦自去馬廄餵飼馬匹,餘人各自回房,莫醉馬對文素妍道:「汝寧府的炒板栗名聞四方,咱們到街上逛逛,買些炒栗?」文素妍因為那長袍中年和穿斗篷的人的關係,有些猶豫,但畢竟是少女心性,也想吃炒栗,便同意了。
孟劍龍在旁聽到,便說要隨行保護,莫醉馬心想這可不成樣子,於是說道:「幾位叔叔不用擔心,這裏是大城,到處是官差錦衣衛,對頭應該不敢大舉出動,若是等閒人物的話量我也應付得來,自會好好保護文姑娘,不會出甚麼亂子。」孟劍龍還想堅持,陸抗英和崔柏年打個眼色,對莫文二人說:「那麼公子和文姑娘萬事小心。」
莫醉馬遣開了三人,和文素妍出了客店,正好遇上楊葦餵完馬回來,文素妍瞧著楊葦可憐,便道:「楊兄弟,咱們去買炒栗,你也跟來吧。」莫醉馬忙道:「咱們去買栗子,不用帶著個下人了吧,而且若遇上敵人,還要我費神照料呢!」文素妍氣不過莫醉馬的架子,而且的確擔心會遇上敵人,便道:「若莫公子擔心,那咱們乾脆不要出去了。」莫醉馬心中權衡輕重,連忙說:「那也叫楊葦同去吧。」
莫醉馬和文素妍來到長街之上,但見熙熙攘攘,並未受西部的戰火影響。兩人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隨意亂走,前方傳來陣陣栗香,走到近處,便見兩旁的鮮果店均於肆門前設一灶,一人向火,一人坐高兀子,操長柄鐵勺攪動灶中黑砂和栗子。汝寧府盛產栗子,南方氣候溫和,栗子比北方的豐滿肥大,和以濡糖,香氣四溢,莫醉馬見等候的人甚多,心想幸好帶了個下人來使喚,便吩咐楊葦擠進人群買炒栗,自己和文素妍在旁聊著等候。等了好一陣楊葦才買了兩包栗子,出鍋新栗熱氣炙手,莫醉馬和文素妍二人趁熱剝食,內外皮皆落,肉質鬆軟,文素妍分了半包予楊葦,楊葦自到一旁,吃得津津有味。
莫醉馬又再問起文素妍知不知道當年漢莊上發生何事、是不是有奸細等,這次他學了個乖,知道文素妍不欲張揚,於是低聲在文素妍耳邊說話,只覺一陣淡淡的少女幽香從文素妍身上傳來,文素妍的鬢髮掃在莫醉馬臉頰上,耳鬢斯磨,莫醉馬心中一陣異樣。
附近路人甚多,文素妍仍是不欲多談漢莊上的事,雙眼流連在兩旁的店舖間,隨口問道:「莫公子生於莊上,在妙覺寺裏聽陸叔叔他們說起,莫叔叔為漢莊辧過不少大事,莫公子既然對莊上的事甚感興趣,為何不問令尊?」
莫醉馬吶吶的道:「實不相瞞,在妙覺寺裏,我也是第一次聽到莊上的事。我五六歲之前的確是住在莊上,隱約記得莊上氣勢恢宏,猶如天宮神殿,當時只覺得莊上的路是永遠走不到盡頭,但大人們當時在做甚麼,我卻全然不知。後來有一天,媽媽帶著我在園子裏盪鞦韆,好像呂堡主的夫人和千金都在,陸叔叔忽然進來,說爹爹派他過來,叫媽媽抱了我走,媽媽帶著我到了大廳,繡劍谷一眾都在廳上,我看到孟大爺和崔道長都滿身鮮血,似乎都經過一番狠鬥。爹爹二話不說,帶繡劍谷上下一直走出去,到了莊門時,有個叔叔出來攔著,和爹爹說了幾句,不過我們還是離開了漢莊。我們在山中走了半天,到了城裏便改成坐車,又走了好幾天,便來到楓城渡,自此之後,爹爹和陸叔叔他們便再沒提起莊上的事……」
文素妍奇道:「過了這麼多年,莫叔叔一句都沒有提起嗎?」
莫醉馬搖頭道:「非但沒有,甚至連姓氏也改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姓麥,還以為小時候記錯了自己姓莫,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真的姓莫。我自小便在漢莊,一直以為漢莊是我的家,一次我問爹爹甚麼時候回漢莊,他聽了卻大大的生氣,叫我以後不可再提起『漢莊』這兩個字,我問他為甚麼,他歎了一口,甚麼都沒有說。」
文素妍「嗯」了一聲,道:「那是因為他怕你在外面亂說。」
莫醉馬點頭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我長大後,爹爹和我說起祖上在繡劍谷的家業,但始終沒說起漢莊那幾年的事。直到有一年,中原大旱,闖軍進入河南,掠官倉而賑饑民,遠近饑民紛紛歸附,其勢燎原不可撲,楓城渡上有人也有人唱起『迎闖王、不納糧』的歌謠,一天爹爹和陸叔叔三位喝了點酒,說起李自成和張獻忠等一介農民,烏合之眾,反了又降,降了又反,不依兵法,多次兵敗而四處流竄,居然也能日益壯大,想當年以莊主不世奇才,莊上人材頂盛,錢糧器械萬事俱備,豈是李自成和張獻忠之流可比,卻反而未竟全功,又歎莊上有些人不明事理,自相殘殺,所以漢莊不多不少也是敗在自己手中。爹爹說起來時似乎是滿肚子冤屈,孟大爺和崔道長等也是喃喃咒罵,第二天他們酒醒了,便又絕口不提。我當時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麼,前天在妙覺寺聽陸叔叔說起莊上經歷,現下想來,其實由始至終就是有一伙人在倒行逆拖,破壞漢莊,當年誣陷我爹爹勾結錦衣衛,造成漢莊分裂;事隔多年後,又誣陷令尊盜走漢莊三寶,掀起各種矛盾。」
本來是莫醉馬問文素妍,結果文素妍沒說甚麼,莫醉馬反而口若懸河的說許多,看來這些疑問在他心中憋了許久,直到這天方有機會說出來。
坐在一旁的楊葦忽然問道:「既然這伙人的作為都是不利漢莊,有沒有可能他們本來就是錦衣衛派來的奸細,故意引起漢莊之間的矛盾?」
莫醉馬以為自己說話的聲音甚低,沒想到在一旁的楊葦卻一直聽得清清楚楚,便轉過頭去,瞪了瞪楊葦,似是怪楊葦打斷了他和文素妍的對話,不過在文素妍面前又不好發作,便道:「我也這麼懷疑,不過崔道長說那伙人對漢莊忠心耿耿,所以猜不是他們……」頓了一頓,續道:「但我亦記得文姑娘說過令堂認為有人把漢莊賣了給錦衣衛,所以我才向文姑娘打聽當年莊上的事,說不定能集合眾人所知,理清歷史,找出真正出賣漢莊的人。」說完,又望向文素妍。
文素妍沒答莫醉馬,卻轉向楊葦,問道:「楊兄弟為甚麼問起漢莊上的奸細?」
楊葦搖頭道:「沒甚麼,只是聽你們說當年漢莊上或許有人勾結錦衣衛,既然不是老爺,定然另有其人,所以隨口一問。」
文素妍卻追問道:「你在承天客店或妙覺寺裏有特別留意到甚麼嗎?」
楊葦聳聳肩道:「沒有啊。」
莫醉馬道:「這些下人糊裏糊塗的,妳問他也問不出甚麼。」
文素妍還待追問,突然有幾人由遠處奔近,推開圍在炒栗檔前的人群,文素妍住口不說,然後便聽得一把聲音道:「他們就在這裏!」抬頭一看,五人出現在眼前,當中一個缺了半邊頭皮的髯鬚大漢,正是剛剛才提起的對頭髯鬚張,髯鬚張身前有另一人領路,正是在妙覺寺囚室見過那獐頭鼠目的余老大,文素妍看見余老大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兩撇鬍子的長袍中年正是這個余老大喬裝,他在臉上黏上面粉,又貼了鬍子,不過他那獐頭鼠目的輪廓實在是過於突出,因此喬裝之後也覺臉熟,只是文素妍一直以為那人是中年,便沒往妙覺寺遇見的兩個青年去想。
想來莫醉馬一行離開妙覺寺後,鄺懷興和髯鬚張等忙於攔截青袍漢子,便派余老大喬裝追蹤莫醉馬一行,這天髯鬚張趕到汝寧,余老大便引他前來捉拿文素妍,跟在髯鬚張身後的還有妙覺寺中和余老大一起的另一個青年,和另外兩人。
文素妍一直擔心這兩撇鬍子的長袍中年不知是甚麼來頭,現在見是髯鬚張的人,反倒放心,但在髯鬚張一伙人當中卻不見另一個追蹤自己一行的黑色斗篷神秘人,心中仍在琢磨那人不知是敵是友,為何跟蹤自己一行。
莫醉馬搶前一步,攔在文素妍身前,大喝一聲:「你待怎地?」
髯鬚張道:「我要的是姓文的女娃,姓莫的小子識趣便遠遠滾開,我今天便不來為難你。」
莫醉馬轉頭對文素妍說:「文姑娘不用擔心,讓我來收拾這個渾人,正好為爹爹報仇。」文素妍點點頭,自到一邊站著,莫醉馬拔出長劍,冷冷的道:「劃出道兒吧!」髯鬚張從腰間拔出兩截銅棍,「卡勒」一聲合成一條長棍,雙手牢牢拿著,大步便向莫醉馬衝去,銅棍當頭擊下,莫醉馬知道不能力敵,急忙側身閃避,髯鬚張得勢不饒人,銅棍橫掃莫醉馬的腰眼,莫醉馬向左躍開,長劍向髯鬚張胸前刺去,豈知髯鬚張竟不閃不避,銅棍直朝莫醉馬腦瓜擊去,莫醉馬的劍本可以刺中髯鬚張,但自己便要腦漿迸裂,這般交換並不划算。莫醉馬在家中練劍時向來見招拆招,臨敵經驗尚淺,出劍時萬料不到對方有這等應變,連忙收劍低頭,銅棍在頭頂掠過。莫醉馬陣腳大亂,髯鬚張步步進迫,莫醉馬瞧他的棍法也不怎麼精妙,亦沒有狂刀門的速度,但這般橫衝直撞,就是拿他沒辦法,心中有氣,出劍更亂。
文素妍瞧了一會,已知莫醉馬決非髯鬚張之敵,於是覷準時機,拔劍上前夾擊。髯鬚張身後的另外兩人各挺銅棍,前來攔截,棍法和髯鬚張如出一轍,想來是他的弟子。不過二人的勁力和髯鬚張相去甚遠,文素妍也不怕他們,連出兩劍,把他們迫退。
忽然,斜裏飛來一塊石子,噹的一聲敲在文素妍的劍尖上,文素妍虎口一震,幾乎拿不穩劍,心道:「好大的手勁!」順著石子來勢瞧去,一個灰衣老兒懶洋洋地坐在栗子檔旁,拿著一包炒栗正在吃得津津有味,正是妙覺寺遇過的鄺懷興。
再仔細一瞧,剛才飛過來的並不是甚麼石子,而是一顆栗子!炒過的栗子並不堅硬,隨便一捏便會裂開,但鄺懷興卻以栗子打歪劍尖,內力似乎尤在髯鬚張之上,文素妍知道遇上勁敵,暗叫不妙,一時拿不定主意先上去幫莫醉馬,還是對付鄺懷興。
另一邊廂,髯鬚張步步進迫,驀地裏莫醉馬一劍向髯鬚張左肩攻出,髯鬚張見這劍凌厲,便沉肩回臂,向右踏了一步,豈知莫醉馬這招似左實右,那一下揚手只是個假動作,接著手腕急翻,劍尖已到了髯鬚張的右肩,就似髯鬚張自己把右肩送上劍尖一樣,正是莫家劍法的一個厲害殺著!
不過髯鬚張身經百戰,臨危不亂,百忙中撥動棍尾,棍頭反彈回來,雖然動作彆扭,卻十分精準,正好擋住劍尖,但聽得嗤的一聲,棍頭被莫醉馬的劍削去了一角,髯鬚張「哼」了一聲,道:「莫家的人,向來只是仗著劍利。」忽然加快速度,熟銅棍如狂風暴雨般攻了一過去。熟銅棍極為沉重,髯鬚張卻揮得迅捷無比,就如揮竹棒般輕鬆,莫醉馬的劍較輕,但竟然沒法在速度上佔優,擺脫不了熟銅棍,被髯鬚劍一棍敲在劍脊上,長劍脫手飛出,髯鬚張飛出一腿,踢在莫醉馬小腹之上,莫醉馬大叫一聲,跌出七八丈外。
髯鬚張上前追擊,文素妍長劍遞出,攻向髯鬚張,忽然斜裏伸來一把三弦,劍尖正好插進兩弦之間,卻是鄺懷興出手,但見他左手推右手拉,琴頸倒轉,琴鼓卻敲向文素妍,一招之間反守為攻。文素妍的劍夾在兩弦之間,只覺一鼓大力湧來,長劍幾乎脫手飛出,文素妍用力抓住劍柄,身子卻不由自主被帶動向前衝,正好迎上被擊來的琴鼓!
在她身旁不遠的楊葦看到,一跛一跛的趕過來,毛手毛腳地抓向鄺懷興,文素妍乘著鄺懷興略一分神,抖動長劍脫出了鄺懷興三弦的封鎖,同時避開了琴鼓,忽然聽得楊葦慘叫一聲,左膝跪倒,轉頭一瞧,只見一顆栗子在地上滾動,正是鄺懷興左手以栗子打中楊葦跛足的膝蓋。
那邊的莫醉馬乘著文素妍阻了髯鬚張一下,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撿起長劍,又復衝上,他怕髯鬚張如上次般不理自己的進攻,另外攻向自己,這次學了個乖,把劍舞成了一團白光,護住全身,矮身攻向髯鬚張下盤,豈料髯鬚張覷準了他的來勢,提起熟銅棍,朝這團白光當頭猛擊下去,莫醉馬「啊」的一聲,長劍再次跌在地上。
這邊的楊葦被鄺懷興打中後跌向栗子檔,大鍋翻倒,栗子和黑砂散滿一地,炒栗的人大聲咒罵,但見鄺懷興凶神惡煞,文素妍手執長劍,也不敢上前收拾,一邊罵一邊後退。人群見栗子檔翻倒,紛紛散開,街心空出老大一塊空地。
文素妍怕鄺懷興乘亂追擊,連忙擺好架子,暗自提防,卻看到鄺懷興捂著左臂喝道:「是誰躲在一邊偷施暗算?有種的出來光明正大地過招!」聽他的口吻,似乎剛才被人以暗器打中。只見他雙眼橫視四週,銳利的目光在人叢中尋找偷施暗算的人,文素妍也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甚麼武林人物。
鄺懷興推開栗子檔旁的人群,逐一打量每一個人,人群一陣擾攘,文素妍見鄺懷興不再追擊,乘此機會扶起楊葦,楊葦吃力地拉著文素妍的手站起來,待得文素二人站定,卻見鄺懷興和髯鬚張二人早已沒了影蹤。
文素妍好生疑惑,瞧鄺懷興剛才的神情,似乎有人暗中出手相助自己,鄺懷興和髯鬚張察覺對方武功高強,不能力敵,自忖今天便拿不下自己,於是先行撤退,再從長計議,但出手相助之人卻始終沒有現身。此時,莫醉馬喘氣吁吁的走過來,洋洋得意的道:「那髯鬚張終究不是我的敵手,夾著尾巴逃了。」文素妍說甚麼也不相信莫醉馬打退了那髯鬚張,心下好生納悶。
經此一鬧,莫醉馬和文素妍自然無心再吃炒栗,三人往回路走,莫醉馬舒舒筋骨,一臉得意之色,然後開始吹噓自己剛才如何殺退敵人,又說他家傳莫家劍法中有幾招厲害殺著,嚇得髯鬚張手足無措,不過文素妍心不在焉,想著此去襄陽還有幾天路程,路上不知還有多少場惡鬥,琢磨著如何才能擺脫鄺懷興和髯鬚張等。
三人回到客店,看到陸抗英等三人正在店面在喝酒,孟劍龍見他們進店,打了個招呼,莫醉馬和文素妍坐了下來,陸抗英問:「怎麼樣?沒甚麼特別事情吧。」莫醉馬滿不在乎的道:「沒怎樣,剛才遇上那髯鬚張,被我三兩手腳打跑了。」陸抗英道:「那就好了,不過對頭估計不會就此罷休,少爺要小心。」莫醉馬擺擺手道:「我理會得。」
莫醉馬在文素妍面前十分在意自己的儀容,剛才和鬚髯張狠鬥時袍子撕破了好幾處,便說要回去換件袍子。他回房之後,文素妍低聲向崔孟陸三人道:「剛才我們遇上髯鬚張和鄺懷興時,三位也在嗎?」
陸抗英和崔柏年、孟劍龍對望了一眼,道:「不瞞文姑娘,我們三人的確有暗中跟隨,以保護少爺,但我們刻意隱藏,請問文姑娘是如何發現?」
文素妍臉上一紅,道:「說來慚愧,我並沒有發現,只是離開前孟大爺曾說要一起前來,陸叔叔卻打了個眼色,然後我們回來之後,莫公子衣衫不整,但三位卻沒有驚慌,也沒細問詳情,便猜三位剛才早已親眼目睹。」
陸抗英微笑道:「文姑娘好聰明!」
文素妍笑道:「謝過陸叔叔,然則剛才也是三位暗中出手相助?」
陸抗英又和崔柏年、孟劍龍對望了一眼,道:「不是,我們當時相距甚遠,並沒有出手,而且也沒有看清文姑娘是如何擊退敵人,正要請教。」
文素妍搖頭道:「並不是我擊退敵人,瞧那髯鬚張和鄺懷興二人的反應,似乎有人躲在人叢中向他們發暗器,但他們也看不到來人是誰,還在人叢中找了半天。」沉吟半晌,又道:「我總是覺得有人一直在暗中相助咱們,先在妙覺寺中把咱們從囚室中放出來,現在又暗中出手助咱們打退對頭,會否是繡劍谷的朋友?」
陸抗英搖頭道:「我們繡劍谷在楓城渡上隱居後便沒有和任何昔日的朋友來往,我想不到會出手相助的朋友。」
崔柏年插口道:「難道少爺所猜不錯,是少莊主派人潛伏在對頭邊,看不過眼而出手相助?」頓了一頓,續道:「說不定就是對頭身邊那幾個青年當中之一,因此才一直沒有露面,而對頭也防不勝防。」
陸抗英道:「道長所言甚是,那幾個青年在妙覺寺和栗子檔都有現身,要是少莊主真的派了人潛伏在對頭身邊,應該就是在那幾人當中。」
文素妍道:「我有留意髯鬚張身邊的四個青年,當中有兩人的武功是髯鬚張的路子,估計是他的親傳弟子,不可能是少莊主的人,其餘二人便是咱們在妙覺寺見過的余老大和另一個青年,更有可能是那二人之一,余老大喬裝成小帽長袍的中年人追蹤我們,若要助我們,大可不把髯鬚張引至此處,所以更有可能是另一個青年,不過我卻看不出他有何異樣。」
陸抗英等三人也沒有甚麼頭緒,此時莫醉馬換好了衣服,回到桌旁,還未坐下,便興高采烈地斟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文素妍,笑道:「咱們來乾一杯,慶賀剛才打跑了敵人。」陸抗英為免破壞了莫醉馬的興致,便住口不說。
文素妍接過酒杯,淺淺的喝了一口,想起剛才楊葦被鄺懷興的栗子打中,還撞在栗子檔上,便轉頭問楊葦道:「你的膝蓋沒事吧?」說著也斟了一杯酒遞給他道:「你不會武功,剛才也過來幫忙,我很承你的情,你也喝一杯壓壓驚。」
莫醉馬搶著道:「楊葦是我莫家下人,保護文姑娘屬份內之事,可是這人笨手笨腳,撞翻栗子檔,反而給文姑娘添麻煩,幸好有我在,打跑了髯鬚張,所以文姑娘也不必過於擔心。」言下之意,剛才打跑了敵人,可是他莫家大少爺。
陸抗英知道少爺想和文素妍獨處,便識趣的道:「我們先行回房歇息,少爺和文姑娘也早點就寢吧,明天還要趕路。」孟劍龍怕楊葦壞事,便向他喝道:「你趕緊喝完這杯,去馬廄看一下馬匹,敵人就在附近,別像上一次那樣讓馬匹被動了手腳。」不知何時,本來是店小二的楊葦成了莫家的馬伕,不過楊葦明白他的意思是別在這裏礙著少爺和文姑娘談心,連忙答應。
莫醉馬認為自己今天打退了敵人,在文素妍面前大顯威風,必定能得到她的仰慕,甚是高興,意氣風發地喝了幾杯,楊葦依照孟劍龍吩咐,匆匆喝了文素妍給他的一杯便起來告辭,轉身走向馬廄,莫醉馬滿擬可與文素妍促膝長談,沒想到文素妍卻推說不勝酒力,要回房就寢,莫醉馬勸了兩句,文素妍堅持不再喝,莫醉馬也不敢過份勉強。
文素妍正要回房,忽聽得店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疾馳向西。聽這馬蹄落地之聲極為熟悉,除了自己的白馬外,更無別駒,文素妍臉色一變,搶上兩步,越過正朝馬廄走去的楊葦,搶先奔進馬廄,果然見白馬不翼而飛!莫醉馬連忙跟來,三人搶到門外,只見白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馬上並沒乘客,文素妍大感奇怪:「我家的白馬大有靈性,別人也策騎不動,怎麼竟然自行逃走,即使是被人拉著,怎麼也不反抗?」
不過,此刻也不容她多想,此馬是母親傳下,不容有失,於是在馬廄牽了一匹莫家的坐騎,上馬追趕。
莫醉馬也跟著上了另一匹馬,轉頭向楊葦道:「你回去告知崔道長他們,說我和文姑娘追白馬去了。」
文素妍卻道:「楊兄弟,你騎馬跟來。」轉頭向莫醉馬道:「莫公子,請你回去告知崔道長他們,說我和楊葦追白馬去了。」
莫醉馬幾乎以為自己聽錯,氣道:「文姑娘,妳是要帶這下人去嗎?那誰來保護你呢?」
文素妍來不及回答便策馬急馳,回頭叫道:「白馬跑得快,咱們騎普通的馬肯定追不上,楊兄弟熟悉馬匹習性,能助我追蹤白馬。」見楊葦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又叫道:「楊兄弟,你趕快上馬跟來,再晚便來不及了!」
莫醉馬這才恍然大悟,不過卻不想就此離開,便道:「那咱們三人一起去追吧,不用告知崔道長他們了,反正有我保護姑娘,遇上敵人的話我便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楊葦聽從吩咐上馬,三騎衝出馬廄,向白馬消失的街尾衝去,轉眼之間,已出了城門,文素妍催馬奔上一個小丘,縱目顧望,見白馬跟在幾匹黃馬之後,在官道上向西奔馳,由於相距太遠,也看不清黃馬上的乘客。文素妍急忙催馬下坡,朝那個方向追去。
文素妍心中焦急,不住催促,原本擔心白馬太快,跨下莫家的馬匹會追趕不上,豈知白馬只是緊緊跟著那群黃馬,而黃馬的速度不算太快,莫家的馬儘是跟得上。
一口奔出數十里後,逐漸進入山區,兩旁都是高樹,樹影婆娑,落英滿地,馬蹄踏在道上,沙沙作響。前面的馬群轉進山坳,消失在視線之外,幸好這一段官道沒有岔路,文素妍這三騎便沿著大路追了下去。轉過山坳,看見前面幾里外的幾騎馬正好轉進下一個山坳,三人便知道並沒有被對方甩開。又奔出數里,轉過幾個山坳,山勢漸陡,兩旁的樹林更加茂密,忽見前方幾騎馬轉上一條小路,進入了一片密林。那條小路不甚明顯,若不是親眼看著前方馬群闖進,定然不知密林之間竟然有路,莫醉馬道:「幸好我們發現得快,又緊貼對方,要不然看不到他們進入密林,一直沿大路追下去,便錯過了。」
文素妍忽地想起幾天前去妙覺寺時也是這麼轉上一條岔路,之後跌進陷阱被困,差點逃不出來,這時更無陸抗英等高手在身邊,便一拉韁繩,叫道:「前面那群人來歷不明,若是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貿然闖進去會中了埋伏。」
莫醉馬大聲道:「文姑娘的白馬進去了,那怕是龍潭虎穴,今天也要闖一闖!」
文素妍聽他說的魯莽,頗為擔心,但一想到白馬就在裏面,熱血上湧,不顧一切催馬上了小路,莫醉馬倒是毫不猶豫,直接跟上,楊葦沒有說話,默默策馬跟著。
在小路上奔出數里,兩旁的樹上掛滿了棘藤,文素妍怕傷到馬匹,不敢雙騎並行,略一拉韁,莫醉馬已縱馬先行。
再馳了一段路,地上已沒有路徑,大部份樹林之間都掛滿了棘藤,沒掛棘藤的樹之間便是通路,文素妍叫道:「一些樹木之間纏滿棘藤,另一些樹木之間卻完全沒有,我看這是有人故意把棘藤掛在樹上的!」莫醉馬回頭叫道:「也可能本來這一帶全是棘藤,有人斬斷了棘藤,開出一條路……」
前方忽然出現岔路,左邊的闊,右邊的窄,白馬跟著黃馬群奔上了左首較闊的岔路,莫醉馬三人啣尾急追,沒多久,前方本是直路,白馬所在的馬群卻向左方消失,莫醉馬策馬奔到近處,才發現左邊有兩棵樹之間沒有棘藤,連忙拉馬拐了進去,又過了一陣,忽然前無去路,白馬所在的馬群轉向右邊,向反方向奔回,只是兩條路徑之間相隔了層層棘藤,沒法穿越過,所以莫醉馬也只好馳到盡處,發現左右有兩條去路,都是掉頭往反方向走,便跟著白馬往右首那條路奔回。
文素妍道:「這裏倒似是個迷宮,咱們會不會被困在這裏?」莫醉馬笑道:「不用擔心,我記得來路,咱們前三次遇上岔路的選擇是左左右……之後倒著出去便行。」文素妍稍稍放心,回頭看楊葦,見他隨手策馬,過彎時毫無窒礙,游刃有餘,不疾不除地跟著二人,騎術顯然遠在二人之上,看來他說曾跟一位大俠學過養馬,所言非虛。
又過了幾個岔路,前方忽然又再出現左邊闊右邊窄的岔路,和第一次遇上的岔路一模一樣,上了左邊的岔路後沒多久,左邊又突然出現兩棵樹之間沒有棘藤,拐進去之後,不久又是前無去路,左右各有一條路往回頭走,不過這次前面的馬群卻上了左首那條路!
莫醉馬叫道:「這可有點兒邪門,為甚麼這一段路和之前的一模一樣?」文素妍嚇了一跳,驚道:「咱們會不會一直是在繞圈?」莫醉馬道:「咱們一直向西北啊,怎麼會在繞圈……不對,咱們之前試過往回頭走,又試過直角左拐……唉,我也有點混亂了。」
不過此處彎多岔路多,稍為放慢,前面的馬群便會失去影蹤,所以此刻也容不得三人多想,反正已忘了退路,唯有緊緊跟著前方的馬群。
莫醉馬道:「不管了,前面的人明顯認得路,咱們追上去制住他們,便可以命他們帶咱們出去。」文素妍本想說:「若制不住他們呢?」但一想也別無他法,只能急追。
不久又再出現左邊闊右邊窄的岔路,此後出現的每一個岔路都曾經過,文素妍膽顫心驚,已不知自己是在繞圈子還是已經精神錯亂,但覺全身涼嗖嗖的,卻是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林中的路徑東轉西繞,曲曲折折,完然分不清東南西北,每隔一段路便出現似曾相識的岔路,而且樹林茂密,遮天蓋地,抬頭看不到陽光,不能由此辨別方向。又一陣奔馳,只覺地勢漸高,前方越發光亮,似乎已到了樹林的盡頭。
忽然前方馬群越奔越快,轉眼便失去了蹤影,此時前面又是左邊闊右邊窄的岔路,但卻不知馬群上了哪一個方向,莫醉馬和文素妍奔到路口,勒住了馬,對望一眼,莫醉馬道:「之前數次遇上這條左邊闊右邊窄的岔路,都是走左邊,然後下一個直角岔路轉向左,咱們依舊那樣走吧。」
文素妍也別無他法,便點了點頭,莫醉馬便催馬上了左邊的岔路,又過了兩個岔路之後,前方豁然開朗,原來已到了一處懸崖,前方更無樹木,陽光便照射進來,在陽光之下,只見遠處一棵樹上綁了一匹馬,全身雪白,正是文素妍的白馬。
文素妍大喜,翻身下馬,走到白馬之前,白馬長嘶一聲,在文素妍的臂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顯然是因為重遇主人而十分高興。文素妍解開把白馬綁在樹上的繩,突然轟隆一聲,一個鐵籠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正好罩住文素妍,原來那條繩連著掛在樹頂的鐵籠,文素妍一解繩結,鐵籠便掉了下來。瞧這設計,似乎有人處心積慮以白馬為餌,以這陷阱捕捉文素妍!這麼想來,對方從客店偷走白馬,正是要把文素妍一路誘至此處,但到底是如何能讓白馬心甘情願一直跟著他們,卻仍然是一個迷。
莫醉馬和楊葦連忙下馬,走到鐵籠前,合力想把鐵籠抬起,但一抬之下,發現鐵籠重逾千斤,以二人之力往上掀,鐵籠依然紋風不動。
莫醉馬拔出長劍,斬向劍籠,只聽得「噹」的一聲,鐵籠的其中一條柱上出現一道划痕,但莫醉馬的劍上也多了一個缺口,看來那鐵籠乃精鋼所鑄,堅如磐石,而莫醉馬的劍乃繡劍谷鑄造,無堅不摧,結果兩敗俱傷。莫醉馬想起在囚室地道和華德殿後門時陸抗英也不是用劍硬砍,而是以劍尖在鐵門上劃方框,然後以孟劍龍出掌破門,但那方法顯然不適用於眼前這鐵籠,何況陸抗英和孟劍龍二人也不在此處。
莫醉馬抓住鐵籠上的兩根鐵柱,用力向左右扳動,結果自然也是徒勞無功。
在鐵籠中的文素妍看到鐵籠的精鋼和妙覺寺囚室的相似,忽然想起陸抗英說過汝寧府西邊的山中,有另一個從前漢莊建的據點,便道:「看來這便是陸叔叔說過的漢莊據點,這次多半又是對頭所為,目的就是要擒住我來要脅爹爹。」
莫醉馬怒道:「我看一定是,他們在栗子檔敵不過咱們,便又想出別的脆計!」
文素妍心想對頭在栗子檔敵不過的可不是咱們,不過仍道:「對,他們見咱們回到客店,忌憚陸叔叔三位,不想和他們動手,便偷走白馬,引我追來,乘陸叔叔三位不在時在這兒擒住我,只是我仍是想不通,為何白馬會跟著他們走?」轉頭向楊葦道:「楊兄弟,你熟悉馬匹,你覺得呢?」
楊葦道:「剛才我見白馬啣尾急追黃馬,卻不超前,可能是黃馬馱著的物件當中有白馬熟悉的氣味,讓牠緊緊跟隨。」
文素妍道:「白馬連我叫喚也不理,那個些物件必定比我更加重要……難道是我爹媽來了,黃馬身上有我爹媽的氣味?」
莫醉馬插口道:「難道令尊令堂在他們手中?」
文素妍吃了一驚,轉念一想,搖頭道:「對頭設計捉我,只是為了威脅爹爹,若爹爹在他們手中,那他們只管向爹爹要漢莊三寶便好了,不用再費勁捉我。」
二人說話之際,楊葦在籠邊撿起了一枚白色事物,說道:「也可能是一些白馬喜愛的東西,二位請看……」說著把那枚白色事物拋到籠中,白馬一聲歡呼,上前一口吃了。
文素妍奇道:「那是甚麼東西?」
楊葦沉吟道:「這是銀杏樹的種子白果,我留意四週並沒有銀杏樹,所以我猜這些白果是對頭放在黃馬上,白馬嗅到便跟著,他們早在這裏裝好了機關,乘著白馬吃白果時便把白馬繫在樹上,只是這一枚白果滾遠了,白馬便吃不到。」
文素妍恍然大悟,道:「楊兄弟見多識廣,曾在江湖流浪過的果然是不一樣!」轉頭對莫醉馬道:「幸好我堅持帶了楊兄弟出來!」轉念一想,又道:「但對頭又怎麼知道白馬喜歡銀杏白果呢?白馬在我們家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
莫醉馬不滿楊葦搶了風頭,便扯開話題,問道:「先別說這些,快想想現在怎辦?」
籠中的文素妍道:「既然打不開鐵籠,便請莫公子回去告訴陸叔叔他們,請他們來救,若是不行,請他們其中一位到揚州通知我爹爹,爹爹自會來救我。」
莫醉馬搖頭道:「怎能讓文姑娘獨自留在這裏?萬一有對頭來了怎辦?」轉頭對楊葦道:「你回去報訊,我在這裏守著文姑娘,若對頭敢來捉文姑娘的話我便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文素妍道:「他們要用我來威脅我爹爹,所以也不會對我怎樣,莫公子快走,要是對頭來了,便來不及了。」
莫醉馬仍是不肯離去,忽聽得背後傳來一聲長笑:「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回頭一看,眼前站了四個青年,正是栗子檔前遇見的四人,當中獐頭鼠目的余老大曾貼了兩撇鬍子裝成中年追蹤文素妍一行,在漯河灣彩鳳樓和這天的客店都曾現身。
余老大笑道:「沒想到費了這麼大的勁,只擒住了姓文的妞兒。看來那妞兒救她的白馬時,這姓莫的小子站在一旁袖手旁觀,沒有上前幫忙,所以才沒掉進陷阱,這小子堂堂男子漢,卻讓一個小姑娘獨自上前犯險,真是無能……」說罷搖了搖頭,臉上盡是婉惜的表情。
莫醉馬自問路上但有危險,一直搶頭裏,毫不膽怯,現下被那青年這麼一說,幾乎氣炸了胸膛,喝道:「我沒進去,就是為了留在外面收拾你們這幾隻兔崽子。」
楊葦一拐一拐的走到莫醉馬身邊,和他並肩面向敵人,低聲道:「少爺,要不我去引開敵人,你殺出去搬救兵?」
莫醉馬擺了擺手,冷笑道:「對付這幾隻蝦兵蟹將還需要你去引開敵人?你站到一邊,待小爺收拾了這幾隻兔崽子後,自然會大搖大擺地走出去。」說罷提劍便往余老大撲去,余老大拔出鋼刀,見莫醉馬揮劍削來,便舉起鋼刀,迎上他的刀刃,「叮」的一聲,刀劍相交,鋼刀被莫醉馬的利劍削斷了一截,莫醉馬大是得意,叫道:「讓你見識一下小爺的家傳劍法!」
余老大轉頭向另一個青年調笑道:「錢才,剛才你有看到莫大公子的家傳劍法嗎?」
那個叫錢才的青年笑嬉嬉的答道:「我見識到莫大公子家傳寶劍的厲害,但家傳劍法卻不見得如何高明。」
莫醉馬怒道:「現在就讓你見識一下!」斜劍便往他刺去,錢才叫道:「你兵刃厲害,不跟你踫。」說著倒縱丈許,避開莫醉馬的劍鋒,待他招數使老,便又挺刀攻來。
莫醉馬仗著劍利,見對方刀來,便揮劍相迎。錢才不敢讓刀劍相交,只得騰挪閃躍,莫醉馬以一敵二,依然大佔上風,但臨敵經驗甚淺,對方以輕身功夫和他遊鬥,他一時之間卻不知如何能才刺中對方。
又鬥了三四十招,仍是相持不下,余老大向餘下兩個髯鬚張的弟子招一招手,叫道:「朱寧、甘安,快過來幫忙!」叫朱寧的長得一副國字臉孔,叫甘安的則像個小白臉,二人各挺一條熟銅棍加入,變成以四敵一的局面。
莫醉馬不變應萬變,仍是仗著劍利,刷刷兩劍朝朱寧和甘安當胸刺去,二人不攖其鋒,國字臉的朱寧側頭躲開,小白臉甘安手腕一翻,熟銅棍避過劍鋒,向莫醉馬的劍脊壓下來,那熟銅棍重三四十斤,十分沉重,莫醉馬的劍被壓得彎成弧形,幾乎被壓斷,莫醉馬連忙縮手,余老大乘此空隙挺刀攻來,莫醉馬揮劍招架。朱寧和甘安又復攻來,他們使的熟銅棍並沒有髯鬚張的勁力,但一般的橫衝直撞,莫醉馬想削他們的銅棍,卻不得其便,反而手忙腳亂。
楊葦見少爺寡不敵眾,便上前幫忙,手中卻無兵器,便在地上撿起兩塊巴掌大的石頭,沒頭沒腦地向那四個青年擲去,但卻毫無準頭,一塊石頭向錢才飛去,錢才側頭避過,另一塊卻朝朱寧飛去,朱寧揮熟銅棍擋開,那石頭轉向余老大飛去,由於距離甚近,余老大避讓不及,擦傷了額角,手中的刀失了準頭,差點撞上錢才的刀,幾個青年登時大亂,總算讓莫醉馬緩了一緩,余老大大怒,向朱寧喝道:「你去把那跛子擒住。」
國字臉的朱寧拖著熟銅棍,便向楊葦衝去。在鐵籠中的文素妍急得高聲叫道:「楊兄弟快走,回去告知陸叔叔,請他前來救我們。」
楊葦聽了文素妍之言,轉身便跑,朱寧追去,楊葦一拐一拐的跑得不快,朱寧幾步之間便已追到他身後,幸好剛才騎來的馬匹就在那裏,楊葦右腳踏在馬鐙之上,飛身上了馬,那馬後蹄一揚,幾乎便踢中朱寧,朱寧閃到一邊,楊葦已策馬上了一條岔路,朱寧回頭找到坐騎,上馬去追。
雖然少了一個敵人,餘下的三個青年一頓急攻,莫醉馬仍然左支右絀,只得把長劍在身前自左至右環身一繞,三個青年忌憚他劍利,各自退開,余老大叫道:「咱們分三個方位向往中間擠,看他如何抵擋。」其餘二人依言轉到莫醉馬身後,各自揮動兵刃,一步一步向莫醉馬擠去,莫醉馬三面受敵,只得把長劍舞得密不透風,全力自保,但如此一來,便無法再出招削對方兵刃,成了一個有敗無勝的局面。
莫醉馬這樣舞劍極耗內力,不久劍圈逐步縮小,三人各自嚴守門戶,以逸待勞,步步進迫,莫醉馬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辧法,一時情急,冒險進攻,向余老大左肩攻出一招,余老大不敢用刀去和他硬碰,急忙往右一閃,豈知這正是莫醉馬對付髯鬚張時用過的那招莫家劍法的厲害殺著,似左實右,那一下揚手只是假動作,突然手碗急翻,劍尖已到了余老大的右肩,余老大就似是把右肩送上劍尖一樣!
這招劍法以一敵一的話相當厲害,但莫醉馬忘了他正以一敵三,身後還有兩個敵人,眼看便要得手,忽然背後金刃劈風之聲,不用回頭已知錢才的刀已掠到背心,莫醉馬長劍已遞出,來不及回劍抵擋,只得竭力往右側一避,只聽得嗤的一聲,背心被鋼刀划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若閃避稍慢,只怕已受重傷,手中的劍卻沒拿牢,結果也沒刺中余老大,忽然腦後生風,卻是熟銅棍攻到,莫醉馬低頭一閃,卻沒完全閃開,轟的一聲,但覺得後腦奇痛,剎那間天旋地轉,失去知覺。
文素妍見莫醉馬倒在地上,高聲叫道:「莫公子!」但莫醉馬毫無反應,文素妍方知他已暈了過去。
三個青年取出一條長索,把莫醉馬五花大綁,此時,去追楊葦的髯鬚張弟子朱寧馳馬回轉,余老大見他孤身一人,便問道:「那跛子呢?」朱寧道:「那跛子十分滑溜,老往岔路上轉,我追了幾段路,便沒了影蹤,不知他轉上了哪條岔路。」
余老大不滿的道:「你一個四肢完好的人,連個跛子也追不到。」朱寧叫起冤來:「大家騎上了馬,跛子和我有甚麼分別?」余老大道:「你還敢說,你一個認得路的,去追一個不認得路的也追不到。」朱寧又叫起冤來:「他到處亂闖,我認不認得路又有甚麼分別?」余老大道:「那也是你騎術不精!」朱寧這次終於同意,喃喃的道:「那跛子的騎術的確不錯,不過他是跛的,騎術自然需要更好。」這次到余老大不同意了,道:「為甚麼跛子騎術自然更好?」
錢才為免二人繼續爭辯,指著地上的被綁成粽子的莫醉馬問道:「這個莫家少爺怎麼處理?」
余老大看了莫醉馬一眼,道:「莫世鈞那奸細應該正趕去揚州和咱們作對,有他的寶貝兒子在手中,說不定能要脅老爹,咱們把這小子擒回去,問鄺老爺子該怎麼辦。」
髯鬚張的另一個弟子小白臉甘安「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便宜了這廝,師父說莫家勾結錦衣衛,害漢莊覆亡,我恨不把這廝千刀萬剮。」朱寧卻道:「莫家出賣漢莊時,這小子也就幾歲,應該和他沒關吧。」甘安道:「莫家上下沒一個好人,所以這廝也不是好人。」
錢才又指著鐵籠中的文素妍道:「那正主兒怎辦?」
余老大道:「這妞兒肯定是要擒回去的,但她武功比姓莫的更好,現在放她出來的話,咱們四人未必制得住她,咱們回去請鄺老爺子或張大爺來對付她吧,反正她在這鐵籠中也逃不了。」莫醉馬一直想著要保護「弱質女流」文素妍,幸好此刻他暈了過去,沒聽到其他人如何品評他和文素妍的武功。
朱寧道:「要是咱們有弓箭,可以先把她射傷,便能擒住她了。」
余老大白了他一眼,道:「咱們哪來弓箭?出來之前你不提咱們帶弓箭,現在說沒用啊,何況這妞兒活的才有用,萬一射死了,拿條屍體可威脅不了她老爹。」
錢才道:「但那跛子逃脫了,若咱們把這妞兒留在這裏,那跛子會不會回去搬救兵救走她?」
余老大「嘿嘿」兩聲,冷笑道:「咱們得鄺老爺子親自指導,在這裏待了三個月才認得路徑,你覺得那跛子今晚能走得出這樹林嗎?」
錢才道:「言之有理,那怕那跛子跑死了馬,也跑不出去。」
四個青年計議已定,便把暈了的莫醉馬綁到他的坐騎之上,又把餘下那匹文素妍騎來的坐騎也牽了,揚長而去。
樹林之中就只餘下鐵籠中的文素妍和白馬,文素妍又試了幾種方法,始終無法掀翻或破壞鐵籠,只得頹然放棄。文素妍拍拍白馬,自言自語道:「平常你都這麼乖巧,今天為甚麼看到銀杏白果就發狂呢?」白馬自然不懂得回答,只是低頭嚼著地上的青草。
文素妍一直覺得對頭當中有一神秘高人在暗中相助自己,此時便細想那四個青年剛才的對話,看看誰有機會是那神秘高人,當中那個余老大和甘安似乎十分痛恨莫家,並不像會出手相助,而錢才則對余老大唯唯諾諾,相對更有可能,和之前的猜測一致。不過轉念又想,若莊主後人真的派人潛伏在對頭身邊,那人自然不會那麼容易露出馬腳,所以他們的言行也可能只是掩飾。
不久暮色漸合,起初還能隱約看到樹影婆娑,漸漸變成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文素妍雖然長於深山,但在黑夜之中獨自待在陌生的樹林中,卻不禁有點害怕。
一直待到夜裏,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狼嗥,甚是淒厲可怖,也不知道狼群是在這片樹林之內,還是在懸崖的另一邊,文素妍怕狼群走近,瞪大了眼,卻甚麼都看不到,此時不禁有點慶幸自己身在鐵籠之中,那怕被狼群發現了,狼群也闖不進籠內咬自己。
文素妍怕狼頭能伸頭進鐵籠,不敢靠在籠邊,挪到鐵籠中央,靠在白馬腳邊,不敢稍動,心中怦怦亂跳,不過經過一天勞頓,又在漆黑之中,不久倦意漸濃,終於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迷糊中聽得嗤嗤聲響,草叢簌簌響動,文素妍一凜之下,坐起身來,忽然一陣麻癢由小腿自下而上,卻是甚麼東西爬到自己身上,那東西皮膚極滑,在自己腿上蠕蠕而動,文素妍心念一動:「是蛇!」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衝下來,不由得全身打顫,突覺腿上一緊,就如被一條繩索緊綁,心知是那條蛇感覺到自己的動作,馬上把自己纏住,文素妍下半身不能動彈,立即伸手去摸長劍,突然嗤嗤之聲迅速接近,然後臉上一涼,卻是那蛇伸舌頭來舔她臉頰,文素妍嚇得一聲叫尖,白馬聽到聲音,伸過頭來,那陣嗤嗤的舌頭伸縮之聲迅速遠離,想來那蛇昂起了頭,和白馬對峙。幸好睡覺之時長劍一直放在身邊,文素妍乘此機會摸到長劍,在黑暗之中看不到蛇頭,又怕傷及白馬,只得辨明那陣嗤嗤之聲的方向,把劍平平伸出,卻沒有刺中。那蛇受到攻擊,身子加速收緊,文素妍又把劍在兩腿上方左右揮動,仍是削不著蛇頭,只感覺腿腳逐漸酸麻,下半身已無知覺,文素妍別無他法,只得揮劍往自己腿上削去,怕在黑暗中拿不到準頭,會削中自己,起初只是微微運勁,但蛇身滑溜異常,蛇皮又厚,一劍竟沒削進蛇身。那蛇身上被刺,立時攻擊,蛇頭猛向文素妍咬來,文素妍黑暗中不能視物,只覺一股勁風撲來,千鈞一髮之間自然反應,揮劍胡亂擊出,正好打在蛇頭之上,那蛇退開,文素妍知道那蛇馬上便會再咬,電光火石之間無暇細想,一劍往自己腿上大力斬下,只覺腿上一痛,這劍將蛇身一分為二,收手不及,在腿上划了一道傷口,那條蛇一時未死,蛇頭重行撲上,文素妍迎著風聲一劍揮出,劍脊擊在蛇頭之上,由於蛇身已斷,半截蛇頭直飛出去,在兩條鐵柱之間飛出籠外。文素妍並沒看見,顧不得腿上劇痛,掙脫了半截蛇尾,站了起來,心口起伏不定,不知是腿傷還是腿軟,竟然站立不穩,伸手摸到白馬,扶著馬鞍,這才站定。
文素妍生平所受之驚嚇,莫過於此,過了許久才冷靜下來,只覺腿上的傷口刺痛,這才撕下一幅衣衫,包紮了腿傷。雖然腿上無力,但猶有餘悸,怎樣也不敢再坐下,反正這晚無論如何是再睡不著,索性翻身上了馬背坐著。
在馬背上沒有倚仗,坐得並不舒服,腿上又痛,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漸亮,卻因為一夜沒睡而越來越睏,朦朧之中忽然聽得一陣馬蹄之聲,文素妍驟然驚醒,制劍在手,往來路看去,只見一騎奔來,到了鐵籠前,馬上乘者,卻是楊葦。
文素妍經歷一夜驚嚇,此時乍見一個認識的人,竟然喜不自勝,叫道:「你怎麼逃出來了?」心情激盪之際,連聲音也微微顫抖。
楊葦一邊下馬,一邊答道:「我被那國字臉的朱寧追著,拚命往岔路上逃,後來朱寧沒有追來,我怕他埋伏在回路上等我,所以不敢馬上回來,之後天色漸黑,再也看不到路,於是我在路旁睡了一覺,天一亮我便趕回來。」
文素妍像是見了最熟悉的朋友,不住口說了昨晚的經歷,楊葦聽了也暗暗心驚,連聲道:「是小人不好,把姑娘留在這裏,害姑娘受驚了。」
文素妍本來想說其實楊葦回來也沒辦法打開鐵籠,倒不如覓路回去求救更好,但轉念一想,經過昨晚的驚嚇,自己內心其實是想他待在身邊,於是便道:「幸好你回來了。」
楊葦似乎知道文素妍在想甚麼,答道:「文姑娘稍等,待我看看如何能把這鐵籠弄走。」說罷繞到鐵籠後,沿著之前綁著白馬、後來被文素妍解開的繩子觀察,順著繩子抬頭瞧向樹上的機關。
文素妍看楊葦眉頭緊蹙,心中忐忑,實在不想在這鐵籠裏多待一晚,忍不住問道:「這些機關你也會麼?怎麼樣?有辦法嗎?」
楊葦道:「這機關之前既然能把鐵籠吊著,現下自然能吊起鐵籠。」想了一想,又道:「我已想到一個辦法,卻有兩個難處。」
文素妍急道:「甚麼辦法?甚麼難處?」
楊葦指一指之前綁著白馬的繩頭道:「樹椏上放著的機關必定連著此繩,只是鐵籠太沉,不能以人力拉動而已。只要我們把重物懸在此繩之上,然後推下懸崖,那下墜之力定能拉動鐵籠,那怕不能把鐵籠完全升起,咱們只要在那一刻用力抬起鐵籠片刻,文姑娘便能把握時間從籠中鑽出來。」
文素妍喜道:「這法子很聰明,果然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人的主意多,但又有甚麼難處?」
楊葦指著鐵籠不遠的幾塊大石道:「咱們可以用那些大石,但繩子太短,不知如何能綁在石上,然後我也不知道夠不夠力把大石推下懸崖。」
文素妍看看繩子,又看看大石,幫忙想辦法,一時卻沒想出甚麼好主意。
楊葦沉吟半晌,道:「或許我可以搓一些樹皮造一個網,網住大石,另一邊綁到繩上,只是這樣比較耗時,希望對頭不要這麼快前來。」
文素妍點頭道:「不管了,先開始吧,你割一些樹皮扔進來,我也一起搓。」說著把劍從籠中遞出來給楊葦,楊葦轉身走去一棵大樹。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聽得馬蹄聲響,文素妍和楊葦同時一驚,文素妍道:「可能是鄺懷興或髯鬚張來了,你別管我,趕快回去請陸叔叔來救。」楊葦道:「但文姑娘……」文素妍急道:「你留在這裏只會被抓住,一點用處都沒有,趕快走吧……」
楊葦點頭道:「我先到岔路上避一避。」一拐一拐走到馬旁,但此時一匹馬已出現在來路,要逃走已經太遲!
文素妍和楊葦向馬上瞧去,來者不是敵人,卻是莫醉馬,二人同時鬆一口氣。
莫醉馬策馬奔到二人眼前,翻身下馬,看到楊葦,劈面第一句便罵道:「你這小子,遇上敵人時竟然自行逃去,我看你不是好人。」
籠中的文素妍忙道:「當時是我叫楊兄弟先走,回去請救兵,他是聽我的吩咐,你要怪便怪我好了。」
莫醉馬「哼」的一聲,道:「自然和文姑娘無關。」
文素妍問道:「莫公子是如何脫險的?」
莫醉馬得意洋洋的道:「那自然是我打退了敵人!」
文素妍明明看到莫醉馬被五花大綁,被余老大等四個青年打暈了抬走,現在卻聽說他打退了敵人,奇道:「莫公子到了對頭的根據地?還是在半路上已脫險了?」
莫醉馬搔搔頭道:「我其實忘記了,我醒來的時候,那幾人已不見影蹤,馬卻在我身邊,想來我是打跑了敵人,只是因為後腦被擊中了,所以失去了那段記憶,那裏距離這兒不遠,所以我應該很快就脫了險,只是暈倒在路上。」
文素妍聽了這個說法,差點沒笑出來,一臉懷疑地看著莫醉馬,全然不信他暈倒後還能打退四人,心中暗想:「既然不是莫公子自行脫身,那就是對方之中有人暗中相助,我早就猜想那四個青年之中有一個一直相助我們,看來我的猜想沒錯。」
莫醉馬的馬背上纏上一大團繩索,自然是之前把莫醉馬綁成粽子再綁到馬背上的繩索,莫醉馬急著回來,自己掙脫了束縛,繩索卻還繫在馬上。楊葦看到後登時面露喜色,指著那些繩索對文素妍道:「文姑娘,咱們不用搓樹皮了。」
文素妍喜道:「那趕快動手吧。」莫醉馬不明所以,文素妍便向他解釋了楊葦以大石吊起鐵籠的計劃,莫醉馬為救文素妍,十分積極,聽罷立刻便回到自己的馬匹,把那一大團繩索解了下來,然後走到楊葦所指的幾塊大石前,回頭問道:「綁上去嗎?」
楊葦道:「若此刻把繩索綁在石上,恐怕難以推動大石,反正繩索夠長,咱們先把大石推到崖邊,這才綁繩。」說罷走莫醉馬旁,和他一起推石。
這些大石每塊少說都有三四百斤,那怕二人合力也沒法抬起,但在地上推動,只要在適當的角度使力,可以掀翻大石,讓大石向前滾動,莫醉馬和楊葦二人合力反覆掀翻大石,逐漸把石推至懸崖邊。楊葦走上兩步,低頭一看,前面是一條深不見底的萬丈峽谷,只要足下一個滑溜,立時跌落深谷,手心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莫醉馬動手把繩子結成一個井字形的網,把大石推進網中,另一頭則繫到之前把白馬綁在樹上的繩上,打了個死結,轉頭問楊葦:「這樣行了嗎?」
楊葦看了看大石,又看了看鐵籠,道:「我看這鐵籠只怕有七八百斤,一塊大石恐怕不夠,我們再多推一塊。」
於是二人又挑了一塊大石推到崖邊,用餘下的繩子又結了一個井字形的網,把大石推進網中,另一頭則繫到之前的死結之上,繫好之後,繩子也剛好用光。
楊葦叫文素妍拉著白馬在鐵籠中準備,然後和莫醉馬同時發力,各自把一塊大石推下懸崖!
大石急速下墜,把繩索拉成一條直線,扯動綁在樹上的繩,果然聽得輒輒聲響,吊著鐵籠的繩索繃緊至滿弦,鐵籠緩緩升起!
文素妍弓身拉著白馬,只等鐵籠升至白馬的身高,便待闖出,豈知鐵籠只上升了半尺,忽然停下,然後緩緩下降,不住搖晃!
楊葦暗叫不好,一拐一拐地走到鐵籠邊,想幫忙舉起鐵籠,但已錯過了最好時機,還在崖邊的莫醉馬喊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鐵籠又升又降?」
楊葦答道:「兩塊大石的重量和鐵籠相約,起初的衝力讓鐵籠稍微升起,但卻吊不起鐵籠。」
莫醉馬急道:「你這臭小子裝模作樣,明明是豬卻裝諸葛亮,想出來的辦法沒個屁用,那咱們該怎辦?再加一塊大石?」
楊葦沉吟道:「再加一塊大石那是肯定夠了,但咱們沒有繩索結網了,需要搓些樹皮來代替。」
莫醉馬不耐煩的:「搓樹皮還得搓個半天,怎能讓文姑娘再在鐵籠內待半天?」又問道:「你說其實目前兩邊重量相約,只需在這邊加點重量,再加上從懸崖掉出去的衝力,便能讓這邊的大石下墜,拉起鐵籠對吧?」
楊葦不明白莫醉馬這樣問是甚麼意思,點了點頭,豈知莫醉馬道:「那還搓甚麼樹皮?你們準備好!」說罷轉身奔到崖邊,縱身朝萬丈深谷跳了下去!
楊葦和文素妍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莫醉馬的身影已消失在崖上,接著轟的一聲,鐵籠又再緩緩升起,這次上升了不止一尺。楊葦立刻便明白了那是莫醉馬以自身的重量和衝力加諸大石之上,終於拉起了鐵籠,立刻閃到鐵籠下方,幫忙托住鐵籠,文素妍乘此機會低頭走了出來,然後轉身和楊葦一起托起鐵籠,讓白馬也走出來。
文素妍待白馬一離鐵籠,立刻放開了鐵籠,奔到崖邊,向下觀看,卻見莫醉馬兩手各自抓住一條繩索,兩腳穩穩地各自踏在一塊大石上。
文素妍叫道:「莫公子,我出來了,你快回來!」莫醉馬看到文素妍,立刻躍到其中一塊石上,雙手牢牢拉住繩索,交互拉繩,攀援而上,但他這麼一躍,腳下的大石直幌出去,帶著他向右飛盪,然後又盪了回來,文素妍在崖邊看到這幕驚心動魄的場景,嚇得撟舌難下。
另一邊楊葦放開鐵籠後,立刻蹤身一躍,雙手抓住了鐵籠,身子懸空,鐵籠加上了楊葦的重量,再次和兩塊大石加上莫醉馬的重量不相上下,結果兩塊大石下墜之勢立止,莫醉馬幾下縱躍,已攀上崖邊,兩塊大石沒了莫醉馬的重量加持,拉不住鐵籠,鐵籠便又緩緩下降,楊葦雙腳著地,然後鐵籠也回到地上。
文素妍見莫醉馬沒事,吁了一口長氣,道:「莫公子為救素妍奮不顧身,素妍感激不盡。」莫醉馬剛才躍出懸崖只是一時衝動,也沒細想後果,身子下墜時幾乎嚇得魂不附體,好半晌回才過神來,喘過一口氣,忘不迭道:「本公子早就說過,一定會保護文姑娘周全。」
這次莫醉馬和楊葦二人合力救出了文素妍,文素妍再三謝過二人,又道:「乘著對頭還未回來,咱們趕緊逃出去。」
莫醉馬驚魂甫定,又得意起來,道:「反正來到這裏,何不潛入對頭的據點,偷聽他們的對話,查明當年是不是他們出賣漢莊,現在賊喊捉賊又是有何目的。」文素妍一直不相信對頭是賊喊捉賊,覺得當年出賣漢莊的另有其人,但她心中卻另有打算,她覺得那四個青年當中有一人一直暗助己方,便想查出那人是誰,最好還能取得連繫,於是便同意下來,楊葦自然是跟著二人。
於是文素妍上了白馬,莫楊二人也各自上了自己的馬匹,三人便往莫醉馬回來的來路馳去。起初的幾個岔路,莫醉馬記得來路,一馬當先,在前領路,深入樹林之後,那些岔路全然一樣,莫醉馬開始猶疑,又到了一個岔路,莫醉馬勒住了馬,回頭對文素妍道:「剛才我暈眩之際,沒認住路徑……」文素妍無奈道:「這裏每隔一陣子便會遇上一模一樣的岔路,我即使沒被打暈,也認不住路徑。」回頭向楊葦道:「楊兄弟,你有沒有留意到甚麼?」
楊葦道:「我有留意地上的馬蹄痕跡,又多又亂,並不是依著一條單一路徑,看來對頭人數甚多,而且樹林中的據點不止一處。」
莫醉馬道:「那麼咱們隨意亂闖,說不定也能找到其中一處據點。」文素妍向楊葦道:「咱們只管沿著有最多馬蹄痕跡的路走便是,楊兄弟請領路。」莫醉馬喃喃的道:「他說不定把咱們引上死路……」不過卻仍是不敢逆文素妍意,於是讓楊葦在前領路,遇有蹄印不明顯的,楊葦便下馬仔細觀察,莫醉馬則在一邊不住催促。
忽見前面路上的樹枝間露出一角簷篷,莫醉馬一聲歡呼,文素妍卻道:「噤聲!別要驚動對方」莫醉馬這才醒悟,三人勒住馬頭,輕身下馬,莫醉馬對楊葦道:「我和文姑娘去打探,你不會輕功,在這裏看著馬匹,別讓馬匹亂叫或走散。」楊葦點了點頭,莫醉馬和文素妍二人躡手躡腳往前走去,楊葦待在原地,不多久卻聽得莫醉馬的聲音叫道:「楊葦,過來!」
楊葦應聲過去,原來莫醉馬和文素妍尋到那簷篷,原來只是個涼亭,但卻沒人,莫醉馬叫楊葦察看蹄印去向,楊葦看了許久,卻發現涼亭的四面八方都有馬蹄痕跡,所以也難以斷定哪個方向能通往對頭的據點,莫醉馬大罵楊葦沒用。
文素妍心想這樣亂找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遇上那四個青年,便道:「這裏想來是樹林中的一個要衝,咱們待在此處,很容易被對方發現。現下咱們也不知道能不能尋到對頭的據點,何況對頭人數眾多,咱們雙拳難敵四手,要不咱們先回去和陸叔叔會合,也省得他們等得心焦。」莫醉馬本來雄心壯志要潛入對頭的根據地, 但越找越是氣餒,只好放棄尋找,改為覓路離去。
這次莫醉馬一馬當先,在前領路,但三人在樹林內馳了半天,早已忘了來路,馳了一陣,便迷了路,在樹林中繞來繞去,但因為那些岔路全然一樣,甚至不知道到底自己在向著甚麼方向前進。
又繞了一會,文素妍勒住馬頭,叫道:「莫公子,咱們這樣繞來繞去也不是辦法,要不咱們先停下來,從長計議。」
莫醉馬徬徨無計,勒住馬頭,拔出長劍,一劍斬斷了眼前的棘藤,道:「其實只要知道方向,咱們大可不依路徑,見棘斬棘,一直往同一個方向走,直至走到林外……」說著抬頭看看頭上樹林參天,道:「可惜樹林蔽日,辨認不到方向……」
文素妍卻道:「咱們進來時跟著對頭,沒有繞路,也馬不停蹄的馳了大半個時辰,這個樹林少說也有數十里寬,不知有多少層棘藤,這樣逐層斬開的話,我怕斬到手軟無力也還未到樹林邊緣。」
莫醉馬無言以對,氣道:「這個地方真是詭異,咱們一直出不去的話,難不成便要餓死在這兒?」
文素妍歎道:「漢莊的機關設計真是高明,這樹林到處一模一樣,我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在一直繞圈,渾然不知身在何方。」轉念一想,回頭問道:「楊兄弟,你知道如何離開這個樹林嗎?」
莫醉馬搶著道:「妳問那小子又有何用?」但經過鐵籠一役後,心裏也不敢太過小覷這個店小二,便往楊葦看去,楊葦側頭想了想,遲疑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
莫醉馬一臉狐疑,道:「這樹林的岔路那麼邪門,到處看上去都一模一樣,你說你認得路?」
楊葦又點點頭,道:「沒有十足把握,但可以一試。」
莫醉馬道:「你別把咱們帶上死路……」文素妍在一旁勸道:「最不濟也就如剛才那樣,咱們讓楊兄弟試一試吧。」
文素妍和莫醉馬讓在一旁,楊葦策馬上前,當先而行,莫醉馬跟在後面,文素妍殿後。每逢遇到岔路,楊葦毫不猶疑,催馬走上其中一邊,後來岔路開始重複,楊葦的選擇和之前一模一樣,到重複第五遍後,連莫醉馬也記住了那些選擇,忍不住高叫道:「我記得過來之時,沒有連續五次一模一樣的重複,你確定咱們不是在繞圈嗎?」
楊葦回頭喊道:「咱們現在一路往東,並沒有繞圈。」
莫醉馬半信半疑,又過了兩個岔路,前方原本是個通路的兩棵樹之間纏滿了棘藤,通過不得,楊葦勒住了馬,停下來思索。莫醉馬喝道:「我早就覺得你帶著我們繞圈,根本走不出去,現在還帶咱們走上死路,你到底認不認得路?」
文素妍腦筋清晰,便道:「若咱們是在繞圈,在之前許多次重複之中來到此處都不是死路,這次怎麼會忽然變成死路了?其實這正好證咱們不是在繞圈。」
莫醉馬道:「即使不是繞圈,現在遇上死路也走不出去。」
楊葦領著二人回頭,此後幾個岔路,楊葦的選擇都和之前不一樣,不久之後,便再遇上熟悉的岔路,然後楊葦的選擇便和之前全然一樣。
又重複了好幾遍,過了十多個岔路後,前方原本該有路的地方再出現纏滿棘藤的死路,這次楊葦想也不想,便領著二人回頭,然後又選擇了幾個和之前不一樣的岔路,莫醉馬喝罵了幾句,但不久之後楊葦便又領著二人回到熟悉的岔路。
這樣一陣奔馳之後,兩旁樹上的棘藤漸少,前方路徑漸寬,不再出現岔路,依稀便是進來的那條小路,三人便知道自己已然脫險。
之前在樹林中繞來繞去,繞了幾個時辰也沒有進展,當時莫醉馬和文素妍還擔會被困在樹林幾天甚至一直出不去,沒想到換了楊葦領路後,無驚無險便離開了樹林!
文素妍策馬上前,和楊葦並騎而行,奇道:「楊兄弟,你是怎麼認得路的?」
莫醉馬不想楊葦喧僕奪主,便喝道:「這裏還是對頭的據點,咱們出去再說。」
三人在小路上再一陣急馳,終於離開了樹林,回到通往汝寧的大路,三人終於鬆一口氣。
六、刀山火海
莫醉馬、文素妍、楊葦三騎出了樹林,回到大道上,便放慢了速度,沿著回路往汝寧的方向奔馳。
不久看到前面迎來三騎,正是陸抗英、崔柏年和孟劍龍三人。原來三人早上起來,不見了莫醉馬和文素妍,在客店和鎮上遍尋不獲,久等二人不歸,便猜二人可能遇上了對頭。他們知道漢莊在附近有個據點,心想若二人被對頭擒獲,定會被押往據點,於是便前來打探,沒想到還未到據點,便在大路遇上。
他們身處的大路,正是汝寧府和南陽府之間的官道,於是六人索性撥轉馬頭,改往西朝南陽府而去,只要過了南陽府,折向南行,便是襄陽。
六人擔心對頭會從據點追來,一直馬不停蹄,直到中午時份在路旁一家小店打尖,陸抗英才問起昨晚之事。
莫醉馬便告訴三人昨晚對頭以銀杏白果吸引白馬,引得文素妍和自己追到樹林,結果文素妍被困鐵籠,後來三人又被困樹林的迷宮,當中少不免把自己吹噓得如何英雄了得,以一敵四,擊退了四個高手,又飛身躍下懸崖,救出了文素妍云云。
陸抗英聽罷道:「我記得漢莊中有不少銀杏樹,說不定白馬在漢莊時吃慣了白果,嗅到銀杏白果的氣味,便以為回到了漢莊。」文素妍和莫醉馬恍然大悟。
陸抗英又道:「漢莊的人把那個樹林叫『豹子林迷宮』,當年莊主命我們在豹子樹林之中,建了好多個倉庫,藏了不少糧食盔甲,那些棘藤,都是建造豹子林迷宮時故意纏在樹上,讓官兵和普通人都無法進入,豹子樹林佔地甚廣,用棘藤造成迷宮,比起建牆壁圍欄,既省物料,亦不會讓別人起疑。」文素妍和莫醉馬都歎雖然棘藤只是植物,但實在不比牆壁圍欄容易應付。
陸抗英轉念一想,問道:「我記得那豹子林迷宮裏面縱橫交錯,到處都是岔路,而且許多岔路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你們是怎麼走出來的?」
莫醉馬支支吾吾,文素妍道:「是楊兄弟帶的路。」轉頭楊葦問道:「對了,楊兄弟,你是怎樣認得路的?」
楊葦道:「我一開始也十分迷惑,後來跟著黃馬群在林中馳了許久才想明白……」忽然問道:「少爺和文姑娘,你們記憶路線時,是認著眼前景物和左右方向嗎?」
莫醉馬好沒好氣的道:「認路當然是認景物和左右了,要不然怎認?」
楊葦搖頭道:「我認路時,並不是記左右,腦海中會出現一幅地圖,而我便在地圖上移動。」說著向文素妍借了長劍,一邊在地上畫圖,一邊道:「你們聽過平面密鋪這個概念嗎?」莫醉馬和文素妍瞠目不知所對。
楊葦在地上畫了一個不規則的形狀,說道:「你看這個形狀有甚麼特別?」莫醉馬、文素妍和陸抗英等五人一起湊了過去,仔細察看,卻沒有看出有甚麼特別,於是沒有人回答。楊葦接著又在地上畫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形狀,第二個形狀的一部份邊界和第一個形狀的邊界重疊。楊葦看了看眾人,眾人仍是不明所以,於是楊葦在第一個形狀的四周又畫了三個一模一樣的形狀,此時陸抗英已經看出了一些端倪,便道:「這個形狀很特別,幾個一模一樣的形狀拼湊起來,之間完全沒有縫隙……」
楊葦點點頭:「陸爺已經看到關鍵了……」轉眼又在地上多畫了幾個一模一樣的形狀,合共畫了九個,此時第一形狀的整個邊界都被其餘八個包圍,相鄰的形狀之間的邊界完全重疊,沒有任何空隙。楊葦續道:「如果我繼續畫許多個和它一模一樣的形狀,便能把整個平面鋪滿,這種就叫密鋪……」
眾人點點頭,莫醉馬不耐煩的道:「我們問你在樹林時怎麼認得路,你卻在說甚麼平面密鋪,揀要緊的說!」
楊葦指著地上的那九個相連的形狀道:「這個很要緊啊,因為這就是剛才樹林的地圖。」莫醉馬奇道:「甚麼?」瞪著地上的圖形半晌,仍是瞠目結舌,不知所云,另一邊的文素妍則蹙眉沉思。
楊葦續道:「掛在樹上的棘藤把整片樹林分成無數個一模一樣的空間,每一個空間都是這個形狀。」文素妍「啊」的一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莫醉馬仍是一臉迷茫,陸抗英等則竭力思索,回憶多年前在此處建倉庫時進行過的工程。
文素妍問道:「所以咱們重複遇上同一樣的岔路,是因為咱們由一個空間去了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空間,而不是因為咱們在繞圈?」邊說邊用手指比劃,指尖由一個形狀移到另一個形狀。
楊葦點點頭,道:「文姑娘舉一反三……」說著用劍尖在每個空間中加上四通八達的路線,續道:「……沒錯,每一個空間的形狀一樣,裏面的路徑也設計得一模一樣,所以每次咱們由一個空間進入另一個空間,便會重新遇上一模一樣的岔路,當然若走上不同的岔路,便會通往不同的空間。」
莫醉馬冷笑道:「我怎麼知你說的是真是假,反正這裏沒人記得,你隨便畫也行。」
楊葦用手指指著地上路線當中的一個三岔口,道:「少爺請看這裏,這便是左闊右窄的那個岔路,咱們走上了左邊……」說著手指沿著路線移動,逐一指出他們經歷過那些的岔路,直至手指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再次遇到那個左闊右窄的三岔口。
莫醉馬也記得最初左左右的幾個岔口,這時一一和回憶印證,只看得目定口呆,忽地臉色一沉,道:「你怎麼對那樹林的地圖這麼清楚?難道你是對頭派來的奸細?」
楊葦苦笑道:「我剛才不說過我走路的時候,並不是靠眼前的景物記憶路線的,而是在腦海中會出現一幅地圖,譬如若我由西往東走,左拐就是向北,右拐就是向南,路線便會出現在腦海中的地圖之上,咱們進樹林之後,同樣的岔路反覆走了幾十遍,就算最初的二三遍仍未記得,走到第十三遍上已記得清清楚楚了。」
文素妍插口道:「若楊兄弟是對頭的人,又怎會帶咱們出來?若不是楊兄弟,咱們此刻仍是困在樹林裏呢。」
莫醉馬「哼」了一聲,道:「現在在這裏誇口說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卻帶著咱們幾次走上死路呢。」
楊葦道:「他們以棘藤堵住了連接某兩個空間的通路,所以地圖上的路線並不是每條都通行無阻。我走上死路正是因為我不是記憶進來的完整路線,而是學會了如何由一個空間通往另一個空間!只要學會由一個空間去另一個空間,餘下的只是重複,但每當遇上被堵住的通路,便需要繞路經過另一個空間繼續出去。林內四通八達,不一定要以同一條的路線出來,只需要一路向東,最後便能離開。」
文素妍點頭道:「怪不得咱們出來時和進去時的路不一樣,重複比較多,楊兄弟這麼一說,我也明白了。」又歎道:「這樣只用一些棘藤,便能困住敵人,而且即使敵人碰巧走對了路徑,遇上重複的岔路時也會以為自己在繞圈,所以這設計還能迷惑敵人,實在巧妙。」
莫醉馬道:「連咱們三人也困不住,有甚麼了不起的?」
崔柏年道:「能看穿這個設計的人萬中無一,這個豹子林迷宮足夠困住不少官兵了。」忽然向楊葦道:「這些機關建築之術,你有學過嗎?」
楊葦道:「從前流落江湖的時候,看過一些書籍,不過因為沒人指導,所以只是略知皮毛。」
崔柏年似笑非笑的看著楊葦道:「你又會養馬,又會機關建築,你流落江湖之時,學到的東西倒也不少。」
楊葦苦笑道:「在江湖上流浪,若不努力學習各種技能,又焉能自保?」
眾人想到江湖險惡,相對默然。
陸抗英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問道:「你們在樹林中有沒有遇到鄺懷興和髯鬚張?」
文素妍搖頭道:「沒有,不過那幾個青年說要去找他,所以我猜他們也在附近。」
莫醉馬卻道:「我看對頭也就是擅使機關,功夫也不怎的,那髯鬚張也就是力大,昨晚在栗子檔前,若不是他逃得快,我早已把他收拾了。」
陸抗英等和文素妍對望一眼,他們早已聽文素妍說過昨晚髯鬚張敗退是因為有高人在暗中出手相助,不過也不好當著莫醉馬面前說穿,便道:「對頭除了鄺懷興和髯鬚張外,還有許多高手,我們不知道當中有多少人在漢莊覆亡後存活下來,但若他們齊至,咱們絕對抵擋不住,我最懼怕的是他們背後的帶頭大哥親自前來,要是那人親來,就他一人,咱們加起來都不是對手。」
莫醉馬奇道:「他們背後還有更厲害的人?」
陸抗英點頭道:「對,那鄺懷興的外號叫『七指彈三弦』,他們一伙領頭的人姓關,只有一隻眼,有個外號叫『一眼關七』,鄺懷興和關七因為年紀相若,並稱『漢莊雙七』,不過二人的武功相距不可以道里計。」
文素妍道:「我記得莫叔叔問過我,尋上門來的對頭當中有沒有一個獨眼的,說的就是這個關七吧?」
陸抗英點頭道:「就是他,那關七動一根手指頭便能弄死咱們,所以老爺才擔心對頭當中有他,不過也不知他有沒有在漢莊覆亡時犧性。」
莫醉馬仍然覺得對頭便是奸細,便道:「若然是對頭一伙人出賣漢莊,賊喊捉賊,那他們必定在漢莊覆亡前先行離開,不會犧牲。」
餘人卻不太相信對頭是奸細這說法,面面相覷,文素妍道:「不管如何,咱們在此處耽擱已久,怕不怕對頭追上來?」
陸抗英點頭道:「對頭鐵了心要捉文姑娘威脅文大俠,知道文姑娘走脫後,必定會往這個方向趕來,此去沿路都有危險,咱們還是盡快起行吧。」說著去牽過馬匹,眾人上了馬背,向西疾馳。
幸好一路無事,傍晚到份,到了泌陽縣,陸抗英認為對頭知道己方的路線,今晚便會趕到此地,又向莫醉馬提議乘黑趕路,不過莫醉馬昨晚在樹林中折騰了一夜,堅持這晚要投店好好休息,眾人知道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他,便在泌陽投了客店。
飯後,莫醉馬因為兩日奔波,一直沒好好睡覺,倒沒有提議外出,親自把文素妍送到房門外,便自去回房休息,楊葦餵飼了馬匹後,便也回房就寢。
楊葦睡至半夜,自夢中驚醒,聽得窗外有幾下聲響,急忙爬下床來,自床底下摸起便壺防身,躡手躡腳爬到窗邊,聽得外面一把溫婉的聲音道:「楊兄弟,是我。」正是文素妍,楊葦鬆了一口氣,幸好剛才沒有武斷擲出便壺。
楊葦打開窗子,文素妍跳了進來。楊葦拉過椅子,文素妍也不坐下,低聲道:「對頭一直緊追不捨,非得擒我而後快,而且我總覺得咱們在亂石鎮上惹上了的狂刀門門人斷不會就此罷手,前天在路上越過咱們的胡人應該就是狂刀門門人,還有在汝寧府景陽客店裏那個穿著斗篷、不明來歷的人,這一共是三批人在追蹤我們。我仔細思量,既然對頭今晚必定趕到,陸叔叔連夜趕路的提議能避開對頭,的確是最好的辦法,昨晚咱們沒有聽他的,結果幾乎便失陷在豹子樹林的迷宮中,但莫公子卻擺定他的少爺架子,不肯趕路,我怕跟著他們反倒不安全,既然如此,不如現在偷偷的溜了,敵人若尋到這裏,見到他們一行仍在客店,說不定以為我也在此,未必便會留意到咱們先行溜了,楊兄弟以為如何?」
文素妍邀約一起上路,楊葦心中怦怦而動,定了定神,才道:「文姑娘不嫌……不嫌小人笨手笨腳,會連累姑娘嗎?」
文素妍道:「楊兄弟怎麼會笨手笨腳,在豹子樹林之中,若不是楊兄弟出手相助,恐怕我還被困在鐵籠之中,更莫說要闖出迷宮了……」說著又笑道:「不瞞你說,說到笨手笨腳,倒可以形容你家少爺,他被那四人打暈,還以為自己打贏了,我現在想起仍然想笑!我看和楊兄弟同行,就要比和你家少爺同行穩妥許多。」
楊葦聽得文素妍稱讚,心中一喜,但轉念一想,道:「少爺發現了之後,恐怕會大大的生氣……」文素妍蹙眉道:「也是,莫叔叔讓他帶人保護我,我若是這樣走了,於他臉上不好看……不過正因為這樣,才要把你也帶走,要不然以你家少爺那麼小氣,恐怕那頓發脾又會發在你身上……」又道:「要不咱們修書一封,向他們他們說明原委和陪不是,這樣你看行不行?」言語之間,盡是商量的語氣,似早已把楊葦當成自己人,認定楊葦會隨自己而去。
楊葦本來還在躊躇,聽到文素妍這個語氣,在昏暗中看到她帶著殷切期待的俏臉,血氣上湧,就是天塌下來也是不顧了,大聲道:「就這麼辦!大不了下次見到少爺被他責怪,到時候再向他慢慢賠罪!」文素妍點點頭,讓楊葦取過紙筆,草草留書一封,然後道:「行了,你趕緊收拾一下,咱們這就出發吧!」
楊葦進房時也沒打開包袱,這時順手撿起,便可起行,文素妍早已揹了包袱,二人輕輕打開房門,躡手躡腳走到廊上,文素妍要去把書信留給莫醉馬,叫楊葦先到馬廄牽過馬匹,在客店門外會合。
楊葦走下樓梯,一腳踏進馬廄,卻聽得客店二樓一陣吆喝,跟著兵刃之聲大作,知道文素妍遇上了麻煩,連忙回身上樓,把包袱丟進房內,再出來看過究竟。
只聽得文素妍嬌斥一聲:「下流賊子,竟敢用這些下三濫的手段?」又見三個黑衣人團團圍住了文素妍,正在激鬥,楊葦見其中一個黑衣人手中拿著一跟管子,恍然大悟,原來這幾人想用悶香迷倒文素妍,幸好她不在房內,才避過一刧。文素妍去莫醉馬房間投信的時候,正好撞破了他們。
文素妍把背上包袱拋向正前方的黑衣人,黑衣人料不到她有此一著,一怔之下,順手接過。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文素妍左手拿著劍鞘向後刺向另一個黑衣人,右肘卻向那拿著管子的黑衣人撞去。這幾下兔起鶻落,廊上地方淺窄,拳腳施展不開,三個黑衣人小巧騰挪不及文素妍敏捷,登時鬧了個手忙腳亂。身後的黑衣人取出半截熟銅棍擋開劍鞘,右首那黑衣人揮管子打中文素妍,管子卻自斷了,百忙中只得一躍,勉強避開了文素妍的手肘。文素妍乘著眼前的黑衣人手中拿著自己包袱的瞬間,突然橫腿疾掃,那黑衣人一時忘了拋開文素妍的包袱,不知如何抵擋,被文素妍踢中,下盤不穩,俯身向前跌倒。文素妍膝蓋在他胸前膻中穴一頂,黑衣人一陣暈眩,摔了開去,這才拋開了包袱。右首那個黑衣人飛步來救,文素妍一掌擊向那人,後方那個黑衣人卻揮熟銅棍擊向文素妍,圍魏救趙,文素妍只好回劍鞘格開,三人拳來棍往,片刻之間便過了十幾招。
文素妍看到那熟銅棍的招式,正是髯鬚張的弟子,心下了然,對頭果然是死心不息,一計未成,一計又生。
這時,陸抗英和崔柏年聽到聲響,也走到廊上,二人衣衫整齊,看來他們就寢時都沒解衣。而莫醉馬和孟劍龍不久也開門步出,二人卻是衣冠不整,頭髮凌亂,分明是在睡夢中被吵醒,來不及更衣。
那三個黑衣人見文素妍這邊人多,不敢戀戰,一聲呼哨,跳下樓梯奪門而出,文素妍也不追趕。
莫醉馬見敵人敗退,打個呵欠,便要回房再睡,陸抗英瞧出勢頭不對,對其他人說:「趕快收拾行裝,準備上路。」莫醉馬懶洋洋的道:「對手已望風而逃,怎麼還要上路?」
陸抗英道:「對頭星夜追趕而至,目前只來了三人,恐怕只是先鋒,若然大舉來襲,咱們不是對手。」莫醉馬卻道:「若他們明兒大舉來襲,今晚更加要多睡兩個時辰,好歹養足精神,明天一戰把他們收拾下來。」
陸抗英還想多說兩句,莫醉馬已回房關上房門,只得作罷。楊文二人對望一眼,都覺得既然對頭發現了自己的行蹤,必定會派人在客店附近埋伏,這個時候出去必定會被發現,反而會落了單,所以只好各自回房,不過餘下的半個晚上誰也睡得不好。
當晚對頭並沒有再來,三更剛過,陸抗英便拍門叫醒了眾人,在店面胡亂吃了個麵,便上馬西去。
待得天色微亮之時,眾人已奔出十數里,到了唐河河畔,只要渡河後一直往西南穿過山脈,便是襄陽。
莫醉馬命崔柏年去雇船渡河,但放眼而望,四下並沒有船隻,眾人沿著河岸西去,馳出里許,看見河面上泊了幾艘大船,崔柏年上去雇了一艘,眾人將馬匹拉了上去,船家起篙解纜,大船便向南駛。
其時曙光初現,曉霧方散,大陽漸漸升起,照得河面金蛇亂舞。唐河河面不算太寬,很快便到了河中心。忽見一艘船張起風帆,順水而下,向著莫醉馬等人的坐船駛來,對方順風順流,轉眼已乘浪而至,卻毫沒放慢之意,直往這邊撞來,小船避讓不及,只聽得砰的一聲,船側已給對方撞破一個大洞,眾人齊聲驚呼,只見河水不絕從船頭洞中湧進,艄公和水手紛紛跳入河心,霎時間不見蹤影。過不多時船艙中水已齊膝,莫醉馬等眼見大船已不能乘坐,只能縱身躍到對方船頭,馬匹跳不過去,隨著船隻沉到河中,幸好馬兒天生都會水性,只見白馬一馬當先,領著其餘馬匹四蹄划水,游向彼岸。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你們這伙人也真狡滑,在妙覺寺和豹子樹林都讓你們逃掉了,這下子四面是水,恐怕你們再也走不了吧。」
孟劍龍一聽便認得那聲音,怒道:「姓鄺的,原來是你賺我們至此,在河心下手,不過我也不怕你們,有種的出來和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
話音剛落,船艙中走出幾人,正是鄺懷興和髯鬚張,他們身後還跟著獐頭鼠目的青年余老大、另一個在妙覺寺見過的青年錢才和髯鬚張的兩個弟子朱寧和甘安,最後還走出一個穿著紅袍的獨眼老人。只見那老人滿頭白髮,身材瘦小卻腰板挺直,雖然只得一目,但目光炯炯,如電閃動,斜睨著莫醉馬一眾,不用開口說話,也自神威凜凜。
陸抗英看到那個獨眼老人,臉色一變,顫聲道:「七……七爺也來了。」
文素妍等聽過陸抗英說過鄺懷興背後有一獨眼高人,是他們那伙人的首領,人稱「一眼關七」,不問可知,正是眼前這個老者。
只聽得關七淡淡的道:「我聽說姓文的女娃挺滑溜的,三番四次在他們手中溜走,所以連漢元遺甲也不追了,親自從楓城趕來拿你們,原來只有你們幾個麼?連莫世鈞那奸賊也不在麼?」
莫醉馬聽到關七完全沒把父親放在眼內,「呸」的一聲,喝道:「我父親何等英雄了得,憑你這老兒也敢直呼我父親名諱?」拔劍便要上前放對。
陸抗英卻知道關七厲害,一把拉住莫醉馬,低聲道:「少爺別衝動,那關七十分厲害,我和崔道長孟兄二人捨命纏住他們,少爺和文姑娘趕緊跳河逃走。」也沒把楊葦算在內,反正楊葦不懂武功,留下逃走也沒多大分別。
關七冷冷的道:「你們不用急著籌謀脫身之策,繡劍谷這幾個跳樑小醜,我還不放在眼內,我所忌憚的只有這女娃的父親一人,你們把這女娃留在這裏,我們便送你過河,你們不怕死的話便到揚州為姓文的助拳,到時我正好一併收拾你們這些反賊。」言下之意,竟然絲毫不把陸抗英等三人放在眼內!
莫醉馬氣往上沖,回頭對文素妍和陸抗英等三人道:「三位先敵住這獨眼老兒,文姑娘只需抵檔鄺老兒一陣,我收拾了髯鬚張,再來相助文姑娘收拾姓鄺的,最後咱們五人圍攻這獨眼老兒,就不信拿他不下。」說完自覺指揮若定,頗有大將之風,便往文素妍瞧去,看看她有否流露一些仰慕的神色。
文素妍卻沒在看莫醉馬,而是向關七道:「我和幾位無仇無怨,為何幾位老是纏著我不放?」
關七冷笑道:「無仇無怨?我和妳是無仇無怨,但和妳老子卻是不共戴天之仇!妳回去問問妳老子對漢莊做了甚麼?」
文素妍朗聲道:「家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漢莊覆亡,他至今耿耿於懷,不知前輩為何含血噴人。」
關七仰天長笑,道:「這些都是妳老子告訴妳的嗎?」
文素妍道:「咱們文家自先祖天祥公起,一直念念不亡復興宋室,媽媽每次說起當年功虧一簣,都說爹爹引以為畢生之憾。」
關七雙目炯炯,直視文素妍,道:「那他又有沒有告訴妳,他離開漢莊前做了甚麼?」
文素妍一怔,道:「我只知道家父因為身受重傷,離莊養病。」
關七冷笑道:「他為甚麼受傷?看來他也不敢告訴妳。」頓了一頓,又問:「近日漢元遺甲重現江湖,在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咱們漢莊舊人,都知那漢元遺甲裏面裝著的就是漢莊三寶,現在其中一隻漢元遺甲此刻便在楓城渡上那狂刀門門人手中,那麼其餘的鐵盒,又在何人手中?妳爹爹又有沒有告訴妳?」
莫醉馬見關七不理自己,本待發作,聽他忽然說起漢莊三寶,正是自己想查探的事,便忍住了不作聲,冷眼旁觀。
文素妍搖頭道:「漢莊覆亡,莊上寶物自然流落江湖,我爹爹怎會知道?」
關七「嘿嘿」兩聲,然後緩緩的道:「姓文的假仁假義,當年在漢莊上不知騙過了多少英雄豪傑,我們千方百計要擒妳,正是因為要用妳這女娃來迫姓文的說真話。」
文素妍道:「正要請教前輩,江湖上流傳各種漢莊覆亡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鼠疫、有人說女真偷襲、前幾天在妙覺寺聽一個漢莊後人說是朝廷派官兵和錦衣衛攻滅,到底真相如何?漢莊三寶又流落何處?若前輩知道,還請指點迷津。」
關七哈哈大笑:「甚麼鼠疫、女真?當年漢莊覆亡時莊上人人健康,哪來鼠疫?女真人在漢莊還未掘起前曾橫渡渤海偷襲,莊主派人把他們打回遼東後,他們怎敢再來?我在莊上這麼多年,一個女真人也沒見過。其實漢莊就是被朝廷派兵滅掉,當年漢莊甚得民心,朝廷滅掉漢莊後為免民變,故意傳出這些假消息欺騙百姓,你少在我面前混淆事實。」
這些連繡劍谷三個家人也是第一次聽說,都做聲不得,文素妍道:「既然是朝廷派兵滅掉,跟家父又有何干?」
關七冷笑道:「妳還裝的挺像的,妳老子真的沒告訴你嗎?好,不管妳真的不知還是在裝,就由我來告訴你……當年朝廷對我們本來毫無疑心,就是繡劍谷姓莫的奸細向錦衣衛告密,朝廷才會大舉來襲,姓莫的知道官兵馬上要來,提前溜走,你老子卻幫著他們,當時我還未知道你老子和姓莫的是一黨,後來就在錦衣衛和官兵來到之前,你老子偷進漢莊禁地盜了漢莊三寶逃離漢莊,他受傷是因為被漢莊藏寶禁地中的機關所傷,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你老子果然和姓莫的勾結,所以才會提前得到官兵要來訊息,不早不遲在那時進禁地盜寶。明白的說,你們都是一伙,當年就是你們害漢莊滅亡!」
文素妍氣得渾身發抖,大聲道:「簡直是一派胡言!」
莫醉馬大聲道:「文姑娘是南宋丞相文天祥的後人,世代以復宋為己任,怎麼可能出賣漢莊?我早就看穿你了,根本就是你們出賣了漢莊,為了不想被少莊主知道,便賊喊捉賊,誣蔑他人。 」
關七笑道:「姓莫的小子武功沒學好,卻學了繡劍谷最擅長的強辭奪理,文天祥的後人又如何?在漢莊覆亡的那天我們都在莊上血戰到最後一刻,文天祥的後人呢?繡劍谷的人呢?都在哪兒?」
這句極是有力,繡劍谷一行和文素妍父親都沒有在漢莊待到最後,此時面面相覷,造聲不得。
關七抬起頭,目光由左至右從莫醉馬等人身上橫掃一遍,續道:「你們這群奸賊隱姓埋名,躲在一個小小楓城渡上,要找你們倒是不易,所以當我們偶然發現了姓文的躲在揚州深山之中後,並沒有立刻上門殺他一個措手不及,而是派人下了戰書,這樣他便會聯絡你們前去助拳,到時候便能和你們一塊兒算清這筆舊帳。你問問那女娃,她前來的路上,我們可有攔截?我只派了幾個小卒追蹤她,因為我們還得讓她帶路才能找出你們窩藏的地方,不過倒是被她發現了。」
文素妍和陸抗英等人心中一凜,怪不得文素妍無驚無險來到楓城渡上,但自出楓城渡後卻一直遇險,此刻才知原來一切都在對頭掌握之中,眾人互相對望幾眼,啞口無言。
關七見莫醉馬等人呆住,又道:「所以嘛,反正你們是要去助拳的,此刻我也不忙對付你們,你們自己前往揚州,省得我擒住你們之後還要派人運送,不過這女娃我是必須要留下來對付她老子的……」想了一想,又道:「不對,姓莫的貪生怕死,當年在漢莊便腳底抹油,還是留下這兔崽子,那樣就不怕莫世鈞那奸賊不去揚州。」說完後揚一揚手,那幾個青年便上前,逕往文素妍和莫醉馬走去。關七指著陸抗英等三人道:「你三個就趕緊走吧,若你們不知好歹,硬要是和我對抗,我也只好把你們一塊兒拿下了。」語意腔調間十分傲慢,就似莫醉馬一行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莫醉馬踏前一步,拔出長劍,指著其中一個青年的胸口,怒道:「若要擒我,先問過我的莫家劍法!」還打算以武功力敵,全然沒有逃走的意思。
陸抗英忽然縱身上前,一手抓住莫醉馬背心神道穴,莫醉馬凝神對敵,沒想到背後受制,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
只聽得陸抗英叫道:「少爺和文姑娘快走。」說著已抓住莫醉馬後腰,把他提了起來,運勁擲出,莫醉馬的身軀平平地飛出,直往江上飛去。原來陸抗英知道這次無論如何敵不過對方,但這個少爺向來不聽意見,叫他逃走,他多半不聽,索性把他丟到江中,自去阻擋關七。
突然之間,眾人眼前一花,紅影一晃一閃,關七忽然已到了船緣,伸手抓住了在空中飛過的莫醉馬的足踝,二人本來相隔十餘丈,中間隔了陸世青等三人和那幾個青年,沒想到關七竟在頃刻之間一閃即到。陸抗英心念一動,立刻和身撲上,雙掌往關七當胸推去,崔柏年同時搶出,左手的金鎚猛往關七足踝砸落,孟劍龍亦揮出盤龍鞭,往關七拿著莫醉馬足踝的右腕捲去,一瞬間莫家三大高手,同時以生平絕技攻向關七,圍魏救趙!
本來正要抓莫醉馬和文素妍的幾個青年就在一旁,各挺刀棍上前攔截,陸抗英更不打話,右手疾探,已抓住了余老大的胸口,手臂振處,將他從船頭摔將出去,凌空越過鄺懷興和髯鬚張,然後便聽得砰的一聲,余老大重重撞在艙門之上,登時暈了過去,而陸抗英則是足下不停,左掌仍是向關七擊去,其外號「赤手橫江」當中「赤手」二字果然名不虛傳。與此同時,崔柏年右手的銀鉗如毒蛇出洞,疾刺向錢才的右腿,錢才一刀砍在鉗上,但見刀刃捲起,銀鉗卻絲毫不緩,鉗住了錢才的右腿,崔柏年隨手一甩,錢才直往髯鬚張飛去,鋼刀本來比銀更硬,但繡劍谷冶煉師崔柏年的銀鉗當然混進了其他金屬,尋常刀劍砍下只會自傷其身。孟劍龍的長鞭本來正往關七擊去,突然手腕翻轉,長鞭倒捲過來,陡地擊到髯鬚張的弟子朱寧面門,鞭梢發出嗤嗤聲響,顯然鞭上夾帶著凌厲內勁,朱寧正往崔柏年衝去,但軟鞭宛如天外游龍,說到便到,迎頭痛擊他那國字臉上,幾乎把眼珠打爆,朱寧向後便倒,捧著臉嘶叫,又聽得啪得一聲,軟鞭接著擊在髯鬚張另一個弟子小白臉甘安的胸前,只聽得嗤嗤聲響,甘安胸前的衣服碎裂,布碎橫飛,突然間甲板上似有數十隻白蝴蝶翩翩起舞,甘安在漫天蝶舞中向後倒飛出去。
在一旁的文素妍和楊葦均曾見過孟劍龍出手,在妙覺寺外見他輕描淡寫,制服一群鏢師,後來在華德殿門和髯鬚張對敵,也只是要奪路而出,但此刻每招都是凌厲殺著,和此前從展示的武功不可同日而語。而陸抗英和崔柏年之前少有出手,但功力似乎猶在孟劍龍之上,三人摧枯拉朽,頃刻之間已打退四個敵人,繼續撲向關七,幾乎半沒點停頓,才知道原來三人的武功委實非同小可。莫醉馬曾與那幾個青年動手,更該知道那幾人也非泛泛之輩,不過在崔孟陸三人手底下卻是不堪一擊,不過莫醉馬此刻身懸半空,頭下腳上,頭昏腦脹,自然沒看到這一幕。
陸抗英右手打飛余老大,左手絲毫沒有停頓,擊向關七,猛聽得「嘭」的一聲巨響,兩掌相交,關七對陸抗英的迴雲掌不閃不避,而是出左掌硬碰,只見關七退了一步,而陸抗英卻是倒飛出去,待要站定,卻立足不穩,急忙在地下一點,縱身後躍,但落地之時,仍未能化解這股掌力,又踉踉蹌蹌退出七八步,到了大船另一邊船舷,這才站定,這麼一來,他與關七之間已相隔數丈。關七足下不停,飛腿踢出,正中崔柏年的金鎚,把金鎚盪了開去。孟劍龍的盤龍鞭連襲朱寧和甘安,此時才攻到關七眼前,關七乘陸抗英被打退的空隙,收掌時順勢一手抓住盤龍鞭的鞭梢,孟劍龍膂力甚大,運勁一甩,但這千鈞之力卻沒能撼動關七分毫,反被關七一拉,胖大的身子直往關七飛去,關七右手放脫了莫醉馬的足踝,一掌往孟劍龍胸口拍去,孟劍龍不由自主,就似以身軀迎向關七的左掌!
得三個家合力相救,莫醉馬終於脫出了關七的束縛,呼的一聲直飛出去,落在河中,水花四濺。
陸抗英甫一站定,又再撲上,崔柏年右手銀鉗甩開錢才後也立刻攻向關七左脅,同時搶救孟劍龍,但二人均已慢了一步,在空中往關七飛去的孟劍龍眼見無法閃避,便鬆手撤鞭,一拳猛向關七肩頭擊去,卻是個同歸於盡的打法!關七當然不會和他同歸於盡,只見他斜腰沉肩,孟劍龍一拳便在他身邊滑過,他左掌稍為失了準頭,卻仍是打中了孟劍龍的左肩,孟劍龍運氣於肩,以一身厚實肌肉硬接了他一掌,只聽得喀嘞一聲,被這掌力打斷了最上兩根胸骨。陸抗英這才撲到,關七放開了盤龍鞭梢,以右掌和陸抗英雙掌連拆數招,左手格開了銀鉗,順勢而上,倏地一抓,抓住了崔柏年手腕,崔柏年虎口奇痛,手一鬆,銀鉗脫手。
孟劍龍極為悍勇,左肩受傷後,一步不退,右手卻又抓住關七放脫了的盤龍鞭,疾往關七攻出三招,這三招虛虛實實,便如靈蛇顫動,雖然是受傷後垂死掙扎,手中的招數卻絲毫不亂。卻見關七上身一彎,頭一低,從鞭底下鑽進,搶數前尺,右手探出,卻去挖他眼珠,孟劍龍連忙舉手擋架,豈知這招卻是虛招,關七欺身直進,左手五指箕張,抓向孟劍龍咽喉,這招若是抓實了,便會立時會身首異處,孟劍龍左肩受傷,無力舉手招架,只得使起鐵板橋,上半身向後急仰,但這老頭身法迅速無倫,手腳敏捷,眼看便要抓上孟劍龍的咽喉,陸抗英見狀,和身撲上,雙手扼向關七咽喉,迫得關七棄了孟劍龍,但這招情急拚命,中門大開,全是破綻,關七肩膊斜閃,右手划了個圈子,手臂一轉,把陸抗英的左臂圈住,咯嘞一聲,便把陸抗英的左腕扭斷,陸抗英全身一顫,右手亦同時落空。崔柏年拼命來救,關七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崔柏年的金鎚,右手陡長,竟然穿過崔柏年的兩件長兵刃,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崔柏年胸口,崔柏年直跌出去,手中的金鎚拿不牢,脫手飛出,關七一手接住,倒轉鎚頭,一鎚往崔柏年胸口劈下,孟劍龍右手中的盤龍鞭飛出,纏住了金鎚,卻擋不住其去勢,千鈞一髮之間,崔柏年乘著金鎚一緩之間著地滾開,轟的一聲,金鎚在甲板上敲出了一個大洞。
陸抗英右手握著左腕,負痛向文素妍叫道:「我們要抵擋不住了,文姑娘快跳江逃走!」說罷單掌攻上。
文素妍此時已看明白了形勢:關七的武功比三人高出極多,所以三人無論是比拼招式或是以內力硬碰都佔不到甜頭。三人不斷退而復上,以畢生功力和關七生死相搏,只為拖住關七,為自己和莫醉馬爭取時間逃走,自己的武功和關七相去千里,在這裏幫不上忙,若再不走,早晚會連累三人被關七打死。想到關七的目標是自己,未必便會對三人怎樣,於是一咬牙,聽從陸抗英之言,轉身便走,關七見狀,立刻叫道:「拿下姓文的女娃!」髯鬚張和鄺懷興聞言各自躍出,直撲向文素妍。
斜裏殺出一個身影,卻是楊葦一拐一拐的擋在文素妍身前,兩手張開,攔著髯鬚張和鄺懷興,叫道:「文姑娘先走,我在這裏擋一陣。」
文素妍一陣感動,但又怕自己一走,楊葦便會死於非命,一時之間反而不知該走該留。
髯鬚張嫌楊葦擋路,一手抓住楊葦胸口,把楊葦摔了出去,和鄺懷興一起迫近文素妍,楊葦在落地後立刻爬起來,也不及站起,飛身搶上,左手抓住髯鬚張的右腿,右手抓著鄺懷興的左腿,聲嘶力竭的叫道:「文姑娘快走!」
髯鬚張和鄺懷興被楊葦拉著,一時之間無法迫近,文素妍自知敵不過鄺張二人,橫下了心,轉身奔向船舷,蹤身往海中躍去。關七和鄺張二人各自被纏著,一時空不出手攔截,只能眼看著文素妍直墮海中。
文素妍猶自擔心船上諸人,落水後回身往船上看去,卻見一個黑影在空中飛過,原來髯鬚張被楊葦拉著,大腳一踢,楊葦直飛出船外,雙手在空中亂抓,正好抓住了船首斜桅,掛在桅上搖搖晃晃,幾經艱辛才爬到桅上。
文素妍凝神眺望著船上的狀況,忘了撥水,被波浪一送,只覺大船越來越遠,片刻間已相距數十丈之遙,原來江心雖然表面風平浪靜,但其實江面下水流甚急,若不游動,很快便會被水流沖向下游,文素妍無暇再看大船,深深吸了口氣,潛入水中,往岸上游去,她在揚州長大,附近到處都是江河湖泊,所以水性甚佳,手腳划動,不久便游到岸上,看到一人躺在岸邊喘息,附近有幾匹馬兒在低頭吃草,卻是莫醉馬和幾匹坐騎。莫醉馬在黃河畔的楓城長大,自然也識得水性,白馬和另外幾匹馬身形高大,距離岸邊十丈便已經四蹄著地,幾步縱躍後已跳到岸上。
文素妍見白馬無事,心下安慰,拍著馬頸著實讚許了一番,回過頭來,卻見江心黑煙冒起,關七的坐船火光沖天,船上帆飛檣舞,甲板上眾人亂竄亂闖,亂成一團。這時躺在岸上的莫醉馬也看到火光,指著江上驚叫:「大船著火了!」
大火照得江面通紅,莫醉馬和文素妍在岸邊看著大船,突然之間,一張大帆從半空中墮將下來,罩住了甲板上諸人,熊熊燃燒,大船緩緩下降,轉眼便要沉沒。
過了一會,近岸處一個人影在海面鑽起,腳步蹣跚,一拐一拐地向岸上走來,卻不是楊葦是誰?
文素妍大喜,衝過去扶住楊葦,道:「謝天謝地,原來你已經脫險,我還在擔心你呢!」
原來自上次妙覺寺被困黑暗囚室之後,楊葦便去買了火刀火折帶在身上,剛才攀上船首斜桅後,想著如何聲東擊西,引開敵人,便點著了一個火折去燒杆上綁著的桅索。鄺懷興見楊葦搗鬼,飛身上了斜桅去捉他。楊葦乘他未站穩,左手撿起半截桅索一晃,像使軟鞭般向鄺懷興抖去。這一鞭沒帶內勁,鄺懷興倒是不怕,一手抓住了索尾,但被這麼一搔擾,腳下不穩,差點失足掉下海去,連忙拉著桅索站穩,楊葦忽然抖動桅索,鄺懷興正拉著桅索借力,楊葦一抖,鄺懷興上半身被甩向左邊,幾便被甩了出去,急忙鬆手撤了桅索,但鬆手之後,楊葦又一鞭揮來,鄺懷興本以為自己內功高,拉扯起來,楊葦力小,必定吃虧,沒想到桅索的另一頭是綁定在斜桅上,楊葦拿著那邊,易於借力,佔得了地利,而且鄺懷興站在斜桅上,立足不穩,楊葦卻是坐著,雙腳夾住斜桅,穩如泰山。鄺懷興不敢再去抓那桅索,索性不理桅索,硬闖過去,反正楊葦的鞭上不帶內力,鄺懷興硬吃了幾鞭,也無大礙。但在這麼一阻延之間,楊葦已點燃了桅索,火頭沿著桅索一直燒將上去,又點燃了船首的三角帆。
桅索的另一頭綁在主桅頂部,若火繼續沿桅索燒過去,便會燒及主桅和主帆,鄺懷興當機立斷,棄了楊葦,躍回甲板之上,幾步搶到主桅下,右手抓住桅杆一拉,身子已離地兩尺,跟著左手抓住桅杆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杆比大水缸還粗,手掌原是無法握住,但鄺懷興七隻手指剛勁有力,內力又高,雙手交錯握抓,竟讓他平平穩穩地攀了上去,連以掌力見稱的行家「赤手橫江」陸抗英也暗暗歎服。
鄺懷興攀到桅頂,一掌劈斷了桅索,那著了火的三角帆從天而降,卻是燒不著主桅了。
陸抗英等三人渾身是傷,正在垂死掙扎,關七猛下殺著,眼看便要打倒孟劍龍,酣鬥間三角帆如一片火雲般落將下來,登時將他罩住,關七臨危不亂,雙手奮力向上推,撐起三角帆,不料三角帆太大,關七撐起了中央,三角帆的邊緣仍然罩在地上,還點燃了甲板。
髯鬚張見狀,提起船頭的鐵錨,以錨爪鈎住三角帆一角後,奮力一擲,鐵錨飛出,掀起三角帆,關七立時躍出,在甲板上急速滾動,滾滅身上火焰。飛出的鐵錨被三角帆一拉,方向改變,正好撞上了主桅,髯鬚張的手勁是何等厲害,只聽得喀嘞一聲,鐵錨把主桅從中打斷,半截主桅連著兩根橫杆從半空中墮將下來,轟的一聲擊在甲板之上,眾人各自後躍,鄺懷興正站在最頂的橫杆之下,突然足下一空,橫杆鬆脫,急忙翻了一個跟斗,抓住一條拉著副桅的粗索,慢慢溜下去。
在船頭的楊葦揮動著手中著了火的桅索,又去點燃其他仍然拉著桅杆的粗索,髯鬚張知道不能再讓楊葦繼續搗鬼,猛向船頭衝去,楊葦連忙退回船首斜桅之上,這時他手中已無桅索借力,只得手腳並用,抱住了斜桅,髯鬚張輕身功夫不及鄺懷興,也不想像楊葦那樣手腳並用抱住斜桅,突然拔出熟洞棍,大力劈在船首斜桅之上,斜桅從中斷裂,楊葦便和斷掉的斜桅一起直墮江中,料得關七等忙著應付大火,應該無暇再對付陸抗英等,便游回岸上。
文素妍聽罷,大讚楊葦聰明,雖然不會武功,卻以火攻把關七等人弄個手忙腳亂,幫了陸抗英三人一個大忙。
此時遠處大船猛烈晃動,逐漸傾斜,楊葦向文素妍道:「大船馬上便會沉,不知對頭水性如何,若對頭水性甚佳,很快便會來到這裏,咱們還是趕快離開此地,否要又要成為陸爺他們的累贅。」
莫醉馬剛才早早被丟到江中,沒看到關七的武功是何等厲害,便說要留在岸邊,待關七一伙人上岸尚未站穩陣腳時伏擊對方。
文素妍剛才見過陸抗英等人捨命為自己拖延時間,不想再重蹈覆轍,成為累贅,便道:「對頭的目標是我,若莫公子執意留守此處,素妍便先走一步,有勞莫公子抵擋一陣。」
莫醉馬自然不會離開文素妍,立刻改口道:「前方可能尚有凶險,醉馬只好隨行保護。」
三人把餘下的馬匹繫在樹上,翻身上馬。莫醉馬一如既往,當先開路,文素妍騎著白馬跟隨,楊葦默默跟在最後。
江上沉船的喧嘩之聲在身後漸漸穩沒,文素妍默不作聲,只是想著剛才關七說她爹爹勾結繡劍谷一行,盜走漢莊三寶那段話,關七說得言之鑿鑿,似乎不是臨時杜撰,而且說話時怒氣沖沖,也不似偽裝。難道整件事真的是一場誤會?當年到底發生何事,以致雙方各執一詞?
莫醉馬見文素妍秀眉似蹙,便道:「關七那老頭胡說八道,文姑娘不用在意。」
文素妍喃喃的道:「關七問的兩個問題實在有點兒道理,爹爹一心復宋,漢莊覆亡時為甚麼他沒有堅守到最後?既然當時錦衣衛還未到,爹爹又為何會受傷?」
莫醉馬道:「我雖然沒法證明令尊沒有盜取漢莊三寶,但我敢肯定家父沒有向錦衣衛告密,所以那老頭滿口謊言,妳不要胡思亂想。」
文素妍道:「可是剛才關七的語氣並不像在撒謊,而且咱們都不是他的敵手,他只要出手擒住咱們便行,沒必要對咱們撒謊,他更像是對咱們兩家心懷怨恨,不吐不快。」
楊葦忽然插口道:「有沒有可能是兩位的父親有難言之隱,沒有把實情告訴你們?」
文素妍和莫醉馬對漢莊所知都是由上輩所說,二人父親和關七各執一詞,所差者只是親疏有別,二人自然是相信父親所說,但對於旁觀者楊葦來說,莫文二家和關七都是外人,同樣可能隱瞞內情,很難判斷兩方之中誰說的是實話。
莫醉馬怒道:「你意思是我爹是奸細,卻沒有告訴我?簡直荒謬!你閉嘴,這件事與你無關,不到你來評論。」
楊葦不敢再問,文素妍也陷入沉思,三人默默無言地馳出好一段路,地勢漸高,前方儘是盤旋崎嶇的山道,山道只有數步之寬,左邊山岩峭拔,高如牆壁,右邊卻是陡峭的斜坡,深不見底。
馬兒在山道上喜愛沿著崖邊而行,三人在馬上往斜坡下看去,但雲霧封谷,不知深淺,嚇得三人膽顫心驚,連忙催馬走近山壁那一側,倚著山壁前行。
這樣走了大半個時辰,正以為已脫離了險境,忽見前方有一人橫臥在地上,呼呼大睡。
那人身材高大,身穿火紅色的長袍,袍角上繡著四柄單刀,膚色頗黑,也是三角眼卷鬍子的西域人氏,雙手耽頭躺著,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
莫醉馬勒住了馬頭,高聲道:「勞駕讓一讓。」文素妍卻知道是來了對頭, 今天定然討不過去,突然留意到這人的服飾和青袍漢子甚為相似,便道:「閣下可是西域狂刀門的門人?」
那人哈哈一笑:「想不到我狂刀門的名頭在中原也蠻響啊!沒錯,我是狂刀門的,不過不是門人,而是掌門,人稱四世狂刀是也。」說的是流利漢語,但也有一個兩個字發音有誤。
莫醉馬氣道:「不知閣下何故擋在路中?」
四世狂刀怒道:「你奶奶的雄,你這兔崽子前幾天在亂石鎮傷了我的幾個徒兒,現在還在裝蒜?」
那天在亂石鎮上崔柏年等出手打跑了三個狂刀門門人,當天下午文素妍看到一騎西域胡人在身旁掠過,便一直擔心狂刀門門人會回來報仇,聽得此句,肚子裏大罵莫醉馬四處惹事。
忽聞背後腳步聲響,三人回頭一看,只見山側一塊大岩後閃出四人,穿著一式長袍,三角眼卷鬍子,正是當日在亂石鎮上逐走了的那三個狂刀門人和後來曾在途上快馬趕過眾人的胡人,原來他們早已趕在前頭,故意選了一個最險要的山坡埋伏,讓己方難以逃走。
四世狂刀皺眉道:「我徒兒說你們當中有個老頭內功不錯,我才等在這兒會一會他,怎麼只有你們三人?」當時是崔柏年出手制住了那幾個狂刀門門人,後來那一騎胡人在身邊經過,原來卻是去通知師父,請師父在前頭攔截。
莫醉馬冷冷的道:「收拾你這種西域蠻子,我一個人便已足夠。」
四世狂刀懶懶的道:「既然那老頭兒不在,四個徒兒自己過來對付這幾隻漢人小狗吧,老規矩,誰能俘虜那妞兒,便賞給誰做女奴!」西域草原上的民族與別人對敵,俘虜敵人後便當成奴隸,文素妍心中一寒,卻聽得莫醉馬怒道:「你們這幾個蠻子給我做奴隸,我還嫌臭!」
文素妍正要勸莫醉馬不要不自量力,卻見莫醉馬突然催馬向前,一提韁繩,馬兒平空躍起,便要從那人身上躍過去,才知道莫醉馬畢竟不是傻子,知道這次無法力敵,剛才那句只是虛張聲勢,讓對方鬆懈時乘機逃走。
莫醉馬縱馬躍到半空,只見四世狂刀懶洋洋的伸出長手,一手拉住馬腳,莫醉馬的坐騎被他硬生生的拉住了不能前進!四世狂刀隨手一甩,莫醉馬被拋離馬鞍,直往斜坡那方飛去,只聽得他「啊」的一聲,跌在斜坡上,骨嘟骨嘟的滾了下去,轉眼間便沒了蹤影。
文素妍吃了一驚,高聲叫道:「莫公子!」卻哪有回音?
與此同時,後面四個狂刀門門人卻已圍攏,四柄緬刀齊往文素妍和白馬身上招呼,文素妍怕他們傷了白馬,從鞍上縱身而起,往其中一個門人撲去。
那門人反應極快,一刀向文素妍劈去,又快又狠,文素妍身未落地,右足在刀背一踏,借力翻身,挺劍指向另一個門人,那門人揮刀去擋,豈知這劍似左實右,騙得那門人出刀後手腕一翻,劍尖倏地刺中了那門人的右肩!
在旁的楊葦乍見前招,立刻想起曾見莫醉馬對戰髯鬚張和四個青年時使過幾乎一樣的招式,之後還吹噓了半天,但在莫家劍法中這招算是救命的殺著,到了文素妍手中卻是隨手拈來,嫻熟無比,比莫醉馬出手迅捷數倍,兩者威力不可以擬!
第三個門人見同門中劍,急忙揮緬刀向文素妍背心劈去,文素妍的劍剛刺中第二個門人,不及回劍,便以陰柔之勁使劍身彎曲,借劍身反彈之力,輕飄飄的向後竄出。第四個門人乘著文素妍身在半空,刷刷刷向她連出三刀,每刀都在意想不到的方位攻來,文素妍在空中一一避過,身法曼妙,反手還了兩劍。第一個門人在她落地後還未站穩之時,大步踏前,欺到文素妍身前,兩腳一前一後幾乎成一直線,身子登時矮了一截,出刀往文素妍小腿削去,文素妍飛腿踢中他的刀面,把刀盪開。此時第二個門人彎腰斜劈,倒轉緬刀,以刀尖刺向文素妍眉心,文素妍迅即回轉長劍,恰恰擋住。這幾下兔起鶻落,攻守只在呼吸之間,一旁的楊葦大氣也不敢呼一口。這幾個狂刀門門人的刀法和青袍漢子一脈相承,每一招都出奇不意,猶幸幾人的速度和青袍漢子相距甚遠,否則實在難以抵擋。
楊葦見文素妍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一縷劍光宛如流星飄絮,劍招和身法皆是妙到顛毫,方知道文素妍雖然是一介女流,弱質纖纖,武功原來遠在莫醉馬之上,只是此前遇險時莫醉馬都攔著文素妍,自己搶著出手,所以一直沒有機會見識文素妍的武藝。
文素妍和四個狂刀門門人鬥得正酣,忽聽得馬蹄聲驟響,三騎由遠處奔至,楊葦抬頭一看,卻是陸抗英等三人,心中一喜,想來三人在大船沉沒後終於擺脫了關七,追了上來。
三騎奔近,陸抗英遠遠看見文素妍被圍攻,卻不見莫醉馬,高聲叫道:「我家少爺呢?」文素妍無法分神回答,楊葦叫道:「少爺被那人摔進山谷了。」
一直橫臥路上的四世狂刀聽到二人對答,翻身站了起來,高興的道:「老頭兒終於來了嗎?」一個箭步衝到崔柏年馬前,一手拉住了馬韁!
那馬兒正在急馳之中,卻忽然停住,低頭弓腰,四蹄在地上刮起沙石,但上半身卻似釘牢在地上一般,動也不動。孟劍龍向來自恃手勁大,這次卻也暗歎自己遠不如他。坐在馬上的崔柏年,險些摔下馬來,急忙躍離馬鞍,向左退開三丈站定,從背上解下金鎚銀鉗,拿在手中。陸抗英和孟劍龍見狀也翻身下馬,陸抗英的手腕被關七扭斷,剛剛才接上,此刻左手手心和手背各綁著一根樹枝,以防手腕在痊癒前移位,而孟劍龍胸骨被打斷,左肩纏上了幾圈白布,綁著一塊木板,兩人都只剩下右手能用。
三人曾和狂刀門結怨,自然認得那件火紅色袍子上面的四柄單刀,崔柏年沉聲道:「閣下便是狂刀門四世狂刀?」
四世狂刀點了點頭,皺眉道:「怎麼還未打已經傷成這樣,這樣打可不夠過癮……」說著也不見他如何挪動身形,一柄緬刀忽已到了陸抗英胸前,陸抗英手中沒有兵刃招架,硬生生退了兩步,右掌擊出,掌力排山倒海地向四世狂刀撞去,但四世狂刀恍如不覺,如影隨形跟上,緬刀迅雷不及掩耳地繞過陸抗英的掌風,在他肩上劃了一度四吋來長的血痕。
四世狂刀出手清脆利落,沒有文素妍那些巧妙的假動作,但卻又快又刁鑽。陸抗英武功不弱,但眼看著他出刀,身手完全跟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擊中自己,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崔孟二人看見四世狂刀的第一招,便知陸抗英的功夫遠非其敵,急忙各挺兵器上前助戰。孟劍龍雖然左肩受傷,一條盤龍鞭舞起來仍是虎虎生風,別瞧他平常莽撞,大戰之時可不含糊,此時知道自己左肩乃是弱點,不能讓四世狂刀近身,便把長鞭舞得儼如銅牆鐵壁,偶然出擊直搗四世狂刀頂上足下,四世狂刀的刀雖快,比盤龍鞭短了這麼一截,亦不敢冒敵輕進。崔柏年一對金鎚銀鉗在孟劍龍的掩護下厄守中路,和四世狂刀短兵相接,因為之前胸口中了關七一掌,現下一出手胸中便血氣翻湧,所以不敢與四世狂刀硬拚,每一招均不使老,更不管四世狂刀招式如何巧妙,左鎚右鉗交替進攻,以攻代守,和四世狂刀的刀連連碰撞,噹噹直響,雖然險象環生,但仗著兵刃堅硬,仍然寸土必爭。陸抗英被劃中後無暇處理傷口,立刻殺上,此時有孟劍龍和崔柏年牽制著四世狂刀的刀,陸抗英的掌力方能發揮起來,每一掌都是凌厲無匹,招法老練,掌影翻飛,三人之中,倒以陸抗英攻勢最凌厲。
楊葦站在道旁,只見四世狂刀大袖飄飄,在三人之中穿來插去,東一刀西一刀,每招都似隨意揮出,但卻都是從絕沒可能的方位攻來,有次看他上一刀攻向右方,想著他下一刀要嘛直劈,要嘛橫削,沒想到他倏地轉身,歪歪斜斜的退了半步,然後反手斜刺一刀,便在此時,孟劍龍的盤龍鞭和崔柏年銀鉗分左右戳到,中路恰好露出些微空隙,被四世狂刀一刀攻進,而且速度快得驚人,後發先至,三人原是同時出手,但在楊葦眼中看來,倒似是孟劍龍和崔柏年故意中門大開,引狼入室,結果二人不得不捨去攻勢,回身防守。相比之下,別說那四個狂刀門門人,即便是青袍漢子的速度和招式也不能與四世狂刀雙提並論。若不是四世狂刀三面迎敵,應該兩招之間便能在任何一人身上透上幾個老大窟窿!
這一番酣鬥,比之大船上合戰關七又自不同,關七氣度沉雄,周身毫無破綻,每一招每一式都如淵停岳峙,渾身上下散發出一派宗匠的氣勢,和三人招招硬碰,處處佔優;四世狂刀卻是進退如電,每一招每一式事前都沒有半分徵兆,似乎腳步踉蹌,但卻是輕描淡寫,攻擊多防守少,無論三人猛催兵刃,都連他衣角也沾不上半邊。兩戰相似之處,就是不管三個高手如何賣力,始終守多攻少,還屢遇險況,看得楊葦喘不過氣。
另一邊廂,文素妍劍法嫻熟,一柄長劍使得圓轉順暢,雖然人小力弱,但仗著劍招精妙無匹,以一敵四也沒出甚麼亂子,偶然突出奇招,還能殺得其中一人措手不及,只是吃虧在對敵的閱歷,偶然佔得上風時忌憚其餘三人,不敢追擊,否則已然勝了。久戰之下,始終功力尚淺,韌力不足,反而漸落下風。
轉眼間陸抗英等三人又分別中刀,幸虧三人互相拚死救援,才不致重傷,但卻各自多了幾道傷痕。文素妍眼見這樣下去,是個有敗無勝的局面,於是大叫道:「楊兄弟,你快騎我的白馬到襄陽,找煙雨堡堡主呂伯鳴,說是漢莊舊人有事相求,叫他速到揚州。」
楊葦此前得文素妍多次迴護,此時要他捨下文素妍,是殺頭也不幹的事,便高聲叫道:「咱們一起走吧!」文素妍頓足道:「別婆婆媽媽的,快去快去!」一時焦急,更是屢遇險招。
楊葦見文素妍左支右絀,奮不顧身一拐一拐地衝過來救她,但隔著四個狂刀門門人,衝不過去,情急之下,抱起地上一塊大石,向著其中一個門人疾沖過去,那門人一刀劈來,噹的一聲,砍在石上,火花四濺,石屑紛飛,附近兩個狂刀門門人同時跳開,文素妍乘機脫出叢圍,躍到楊葦身邊,楊葦立刻毛手毛腳地擋在她身前,說道:「文姑娘快騎白馬離去,我在這裏擋一陣。」文素妍見他在栗子檔和船上以來多番挺身迴護,大是感動,柔聲道:「多謝你啦!」
一個狂刀門門人繞過大石,一刀劈向楊葦左側,楊葦轉身欲橫過大石相迎,豈知大石沉重,趕不上對方刀速,加上石塊四周光溜溜的,動作一急便拿不牢,大石脫手飛出,逕往那門人飛去,那門人的刀本已劈到楊葦左臂,但身子不免便要撞上大石,急忙閃避,大石飛出丈餘,砰的一聲落在地上。
另一個狂刀門門人乘著楊葦手忙腳亂之時,引刀偷襲他背心,在楊葦身後的文素妍,舉劍把刀盪開,那門人卻乘此機會飛腳踢中楊葦腰間,把楊葦踢出老遠,四個人立時圍著文素妍,重新狠鬥起來。
楊葦從地上爬起來,依樣葫蘆,抱起剛才那塊大石,又向其中一個門人衝去,兩個門人同時揮刀劈到,都被大石擋住。四世狂刀雖然力鬥三人,但揮灑自如,眼觀四路,一直留意著這邊戰況,此時眼見楊葦不斷搗鬼,便高聲提醒幾個徒兒道:「分一個人,先收拾了那跛子!」圍攻文素妍的四人登時醒悟,互相打個眼色,三人繼續圍攻文素妍,其中一人卻轉頭衝向楊葦。文素妍尖聲叫道:「楊兄弟快逃!」可是楊葦是個跛子,又怎生逃得了?
只見楊葦發足向斜坡奔去,但那狂刀門門人幾步之間已趕到楊葦身後,眼見他離崖邊不過尺許,便提起右腳,朝他背心踹去,打算把他踹下斜坡,一了百了,豈知楊葦初時只顧逃走,便往險處奔跑,但奔到崖邊,看到深谷,心中一驚,雙腳發軟,一個踉蹌,跌在地上,無巧不巧,正好避過了狂刀門門人的一腳,那門人眼看一擊不中,本擬收腳,豈知楊葦滾到地上,正好絆了他一跤,那門人左腳站立不牢,右腳又沒了著力之處,身子便繼續往前衝,竟越過了楊葦,直往斜坡掉落,那斜坡十分陡峭,那門人和莫醉馬一樣,骨嘟骨嘟的一直滾了下去,轉眼間便已失去影蹤。
圍攻文素妍的三人沒注意這邊,突然聽得同伴一聲尖叫,便消失不見,全然不知發生何事,還以為楊葦打敗了同伴,當中一人便捨了文素妍,過來這邊察看。
這時文素妍身前只剩兩個敵人,長劍登時靈活起來,她知道自己若傾盡全力,或許再過十數招便能打倒眼前這兩人,但楊葦絕對沒法支撐這麼久,唯今之計是勢此空隙逃走,於是一聲呼哨,召來白馬,一躍而上,策馬衝向追趕楊葦那門人,那門人怕被白馬踢下懸崖,連忙往右一閃,文素妍在馬上彎腰抓住了楊葦的後頸,把他提起,另一隻手一勒馬韁,白馬在崖前剎住,這一下當真是臨崖勒馬,險到極點。
文素妍催馬轉身猛往四世狂刀衝去,奔到近處,一提馬韁,白馬驀地平空躍起,便在四世狂刀頭頂躍過,四世狂刀欲重施故技,伸手拉馬蹄,豈知此白馬非卻凡品,一縱之下比尋常馬匹高出尺許,四世狂刀在三人圍攻下竟捉不住馬腳,楊葦被文素妍提著,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幾乎從他胸中躍出。白馬著地後,立刻撒開四蹄向前奔去。
文素妍傾盡全身氣力,把楊葦拉上馬背,二人合乘一騎。楊葦只覺一個柔軟的身子倚在自己背上,鼻中聞到一陣少女體香,心中不覺突突亂跳,正胡思亂想之際,卻聽得後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山道上一人冉冉而來,背後沙石飛揚,聲勢威猛,卻是四世狂刀棄了陸抗英等三人,追將而來。
楊葦叫道:「不好!那人追來了!」身後的文素妍低聲道:「我正是要引他追來,這樣便能解陸叔叔之圍,反正咱們有白馬,不會被他追上。」伸掌在馬肚上輕輕拍了兩下,白馬平常不用鞭策,隨便緩跑起來已比其他馬更快,此時受了主人催逼,更是放開四蹄,每步使勁縱躍,如風疾馳,片刻間已把四世狂刀遠遠拋在後面。
在山道奔馳數里,迎面是一段上迂迴盤旋的上坡路,文素妍愛惜坐騎,便放慢而行,上得山岡,往右首坡下一看,一個人影不依路徑,在陡峭的山坡疾奔而上,正是四世狂刀!由於四世狂刀不用迂迴而上,所以頃刻之間便拉近了許多距離,而且人類短程內的衝刺雖然不如馬匹,但長力卻是綿綿不絕。
文素妍駭然道:「沒想到此人的輕功如此了得。」又道:「若咱們循著山道奔走,四世狂刀只要沿路追來,他內勁悠長,早晚便會追上咱們。」於是催馬沿路一陣急奔,離開了四世狂刀的視線後,撥過馬頭,離開山道,在山中不辦方向的亂跑。
白馬極是神駿,雖然負著兩人,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奔行如飛,又馳了一陣,終於把四世狂刀甩得無影無蹤。
七、生死邊緣
白馬馱著文素妍和楊偉在山岡中亂走,忽聽到附近淙淙水聲,文素妍縱馬慢行至山間清泉,和楊葦下馬取水,也讓白馬休息片刻。
兩人幾番打鬥逃命,面上都是僕僕風塵,髮鬢和了汗水黏在臉上,各自一副狼狽模樣。喝過兩口水,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覺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二人坐在小溪旁,半晌,文素妍忽道:「在大船上你怎麼跑過來擋在我的身前,你不怕被他們殺死嗎?」楊葦道:「我……我又不是漢莊舊人,和他們無仇無怨,他們不見得會來為難我吧……你看最後那髯鬚張也只是打斷斜桅,讓我跌入江中,反正咱們全都是打定了主意要跳江,我沒吃虧啊!」
文素妍好沒好氣的道:「也不知該說你傻還是單純,你攔住他就是仇怨,而髯鬚張殺人還需要理由嗎?」半晌又問:「那剛才在崖邊呢……那些狂刀門門人刀上沒眼,怎麼你不逃開,反而抱著石頭衝過來救我?」楊葦道:「之前多番得文姑娘迴護,姑娘被人圍攻,怎能一走了之?」文素妍笑道:「你這人心地倒好,不過下次別這樣傻了,記著趕快逃到白馬身邊,讓我來對付敵人。」楊葦搖頭道:「這樣不對,我若有負姑娘,非做人之道。」文素妍見拗他不過,嫣然一笑。
說起被狂刀門門人圍攻,楊葦忽然想起莫醉馬,便道:「可惜不知少爺怎麼了……」這麼一說,文素妍想到莫醉馬滾下斜坡,生死未卜,二人對望一眼,均想那斜坡雲繞霧鎖,也不知有多深,這麼滾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文素妍淒然道:「昨晚我還在想著如何能丟下你家公子,以免他惹來更多麻煩,所以才會提出乘夜離去,現在咱們終於丟下了他,我卻倒希望他快點趕上來,寧願他繼續在身邊惹麻煩。」
楊葦點頭道:「文姑娘不用傷心,少爺人這麼好,每次遇上敵人,都率先上前抵擋,相信定會吉人天相。」文素妍歎了一口氣,道:「你家少爺為朋友兩脅插刀……可是,那些敵人,倒有大半是他惹回來的。」想起連續兩晚莫醉馬都不肯連夜趕路,結果都被敵人搶在頭裏,當中四世狂刀更是因為他在亂石鎮擺少爺架子而惹來的,不免心中有氣,但又想到莫醉馬此行終究是為了保護自己而來,最後落得如此下場,淚水不覺湧出,沿著兩頰流下。
楊葦手足無措,連忙岔開話題,問道:「姑娘祖上和少爺祖上是世交麼?」
這話果然引開了文素妍的注意力,只見她止住了哭泣,道:「那倒不是,我爹爹在漢莊上認識莫叔叔,繡劍谷的兵器無堅不摧,爹爹很是佩服,莫叔叔也很敬重爹爹,所以便交上了朋友。」
楊葦連忙又問:「少爺家未去漢莊前是在繡劍谷鑄劍,那麼令尊未去漢莊之前呢?已經在經營復宋大業嗎?」
文素妍搖搖頭:「不,爹爹未去漢莊前,和他的義兄闖盪江湖,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後來去了漢莊,才殫思竭慮,每天只為復宋而活,三十不到便兩鬢如霜,最後落得重傷,至今未癒。」頓了一頓,幽幽的道:「不過,若不是爹爹去了漢莊,便不會認識媽媽,這世上也不會有我。」
楊葦道:「那麼為甚麼令尊要去漢莊呢?」
文素妍歎了一口氣,道:「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這些也是幼年時媽媽告訴我的。」
楊葦道:「那妳快告訴我。」雙手抱膝,坐在文素妍的身旁,靜靜地等她繼續。
文素妍問道:「你有沒有聽過關於南宋丞相文天祥的事蹟?」楊葦點頭道:「有呀,宋末時文丞相保護著末代皇帝南逃,在南方被元軍捉住,寫下《過零丁洋》一詩,後被送至元京大都,元世祖忽必烈愛其才,親自召見,屢次招降,文丞相卻堅持不降,最後被賜死,聽陸爺說,這位文丞相便是姑娘祖上,姑娘乃忠義之後。」
文素妍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問道:「怎麼你這麼了解南宋的歷史?」
楊葦道:「教我養馬的那大俠家中,藏書甚多,當中有一部《宋史》,我閒來無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最後一章便是末代皇帝趙昺的故事。」想到當中關於文天祥的事蹟,又道:「《宋史》成於元朝,詳北宋而略南宋,詳南宋前期而略後期,列傳載錄的大多為北宋人,南宋的只佔少數,但當中便有載錄文丞相,可見文丞相在南宋的地位舉足輕重,也甚得元人敬重。」文素妍點頭道:「宋朝的歷史你都知道了,南宋滅亡之後,我們文家世代傳下祖訓,以復興宋室為己任,元初時便曾參與太祖第十三世孫趙良鈐和趙良驄兄弟在南方沿岸的起義,後來元末又扶助宋徽宗第八世孫韓林兒恢復大宋,可惜龍鳳一朝只歷十二年,朱元璋那大壞蛋叛變,把韓林兒淹死在江中,奪取帝位,把國號由「宋」改成「明」。自大明開國以後,宋室後人已不可尋,所以我們文家雖然一直沒有忘記復宋,卻也無從復起。直至我爹爹這一代,爹爹自幼聰穎,學甚麼都會,熟讀史書,甚麼左傳、漢書全都倒背如流,又練得一身好武功……」說到這裏,想起自己似是在自吹自擂,往父親面上貼金,便偷偷瞧了瞧楊葦,卻見他正在認真地聽著,便訕訕的道:「這些都是聽媽媽說的,自然是讚爹爹的多。」
楊葦聽罷道:「令尊文武雙全,令人好生敬佩,怪不得文姑娘武功又好,人又聰明,原來是一脈相承。」
文素妍看楊葦沒有取笑之意,還大讚自己,喜道:「你這人眼光不錯!」又續道:「爹爹學成一身好武功後,不想浪費這麼好的身手,便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哪裏有不平之事,便去為民除害。」
「有一年,爹爹到了藏邊木雅,聽說當地有惡鬼,專吸少女的魂魄來增強法力,方圓百里的小鎮都受其害,爹爹向來不信鬼神,便潛伏在當地,明查暗訪兩個多月,終於發現所謂的惡鬼,其實就是個採花大盜,專虜美貌少女,只是那大盜武功極高,神出鬼沒,犯案時從不留下腳印或任何痕跡,又愛裝神弄鬼,穿件白色長袍,戴著鬼面具,當地人見有白影飄過,接著便有少女失蹤,而且沒有動手的痕蹤,便以為是惡鬼出沒。
「爹爹費了好大勁,始終沒有找到那採花大盜的秘密巢穴。每次採花大盜作案,爹爹聞訊後立刻趕去,都被他逃脫,爹爹便想,難道那人的本領猶在自己之上?
「直至有一次,採花大盜看上了當地一個大部落的族長的公主,不知怎的卻提前走漏了風聲,爹爹知道後連夜趕到那部落,希望能阻止採花大盜行兇。
「爹爹找到那公主的帳篷時,只見帳篷外的侍衛倒滿一地,一人正在公主的床上,抱著公主要脫她的衣衫,那人看到爹爹,非但不逃,還一邊摸公主一邊說她又白又滑,問爹爹要不要一起玩。爹爹之前查得那採花大盜是個胡人,但眼前這個卻是個漢人小廝,不過賊忒嘻嘻的,看上去就不是好人,而且親眼見他作惡,哪還有錯?這種人死不足惜,所以爹爹更不打話,拔劍上前殺他,那人和爹爹鬥了幾招之後,敵不過爹爹,撒腿就跑,爹爹窮追不捨,沒想到那人輕功甚高,爹爹最後還是追不上,被他溜了。
「之後的幾天之間,那人接連在幾個鎮上做案,其中一個是祝桑鎮上的第一美人,另一個是木雅營官的女兒,兩次作案前都走漏了風聲,但每當爹爹現身阻攔,都讓那漢人小廝逃脫,爹爹心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在那人第四次做案時,爹爹沒有阻攔,而是躲在一旁,看著那漢人小廝把那姑娘帶走,然後一路跟蹤,這次終於找到了他的秘密巢穴,原來是在一個山洞之中,怪不得之前遍尋不獲!
「爹爹潛入山洞內,發現那裏有十多個姑娘被關在一個大籠子裏,個個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紅腫,不問可知就是之前失蹤的姑娘。隔壁有一個偌大浴池,另外有十多個姑娘卻被迫著侍候那人,當中有幾個姑娘戴著手拷和腳拷,最近被捉的族長公主、祝桑鎮上的第一美人和木雅營官的女兒都在其內。幾個姑娘幫那漢人小廝擦背,幾個姑娘在餵他吃葡萄喝白酒,幾個姑娘在幫他搥腿。
「爹爹大怒,正要出手救人,又看見浴池旁邊另有一個胡人,才明白原來壞人共有兩個,一個是之前裝神弄鬼、為禍木雅已久的胡人,一個就是最近交手的那賊忒嘻嘻的漢人小廝。爹爹知道二人都不是庸手,擔心寡不敵眾,又想這些禽獸不如的懷人,必須一網打盡,才能避免再有姑娘受害,但若出手對付其中一個的話,另一個便會逃掉,只好先行忍住,靜靜等待他們喝醉,才一舉拿下二人。
「那二人滿口淫言盪語,各自吹噓自己是採花高手,談論的都是一些調戲婦女的方法,又迫著最近捉來那四個姑娘做出各種淫穢動作,爹爹是正人君子,聽得咬牙切齒,幾乎忍不住便要衝出去。這時二人正在爭論誰的手段更高,爭持不下,漢人便說要和胡人比試,胡人問比試甚麼,漢人說他有一門絕技,只消摸了姑娘的屁股,便知她的胸脯有多大,那胡人不信,二人便定了個賭約,輪流蒙上雙眼,只憑摸那些姑娘的屁股,把姑娘由胸脯大至小排列,誰排錯更多誰輸,贏的便能帶走所有姑娘。漢人先蒙住雙眼,胡人讓那些姑娘一字排開,翹高屁股,讓漢人逐個去摸。
「爹爹怒火中燒,實在看不下去,也顧不上一網打盡,想也不想便衝了出去,一劍朝那胡人的背心刺去,胡人頭也不回,抓起一揪葡萄反手撥開爹爹的長劍,爹爹只覺一股大力傳來,幾乎拿不牢劍!葡萄是柔軟之物,胡人以葡萄撥開長劍,內力委實非同小可!爹爹握穩了劍,胡人回過頭來,丟了葡萄,空手和爹爹過招。他武功高得出奇,每招都從意想不到的方位攻至,一雙肉掌輕鬆壓制著爹爹的長劍,爹爹出道以來憑著一柄長劍所向披靡,一直以為我們文家的劍法滴水不漏,沒想到在那胡人手中到處都是破綻!
「爹爹後來仔細琢磨,才明白自己劍法中的破綻其實都是因為被對方以深厚的內力和刁鑽的招數所迫才會出現。爹爹本來已處於下風,胡人又隨手拉過那些姑娘做肉盾,爹爹出招時投鼠忌器,劍法更是施展不開。酣鬥之中,胡人突然出掌攻擊其中一個姑娘,爹爹趕忙去救,胡人卻趁機會躍到一個角落,抽出一把緬刀。爹爹追將過去,心想只要把那胡人逼在角落,使他沒法再以姑娘掩護,自己便能發揮劍法的威力。豈知那人出刀之後,武功大進,原來刀法才是他所擅長!那人的刀法極為詭異,上一招分明已封住他上三路,但下一招他忽然從右邊轉來,而且比爹爹的劍法更快,爹爹只得回劍防守,之後那胡人連續三招都從絕不可能的方位劈來,結果三招之後便一刀架在爹爹頸中,爹爹抵擋不了,暗叫『我命休矣』,在這千鈞一髮,一旁的漢人倏地躍過來,拿著酒杯一擋,酒杯噹的一聲粉碎,但這一擋便救了爹爹。
「爹爹驚疑不定,一時之間也不知那漢人小廝是敵是友。胡人刀尖指向漢人,冷冷的瞪著他,問他和爹爹是不是一伙,漢人卻連連搖手,笑嘻嘻的說非也,又說他出手是因為爹爹這種人道貌岸然,一刀殺了有甚麼好玩?胡人問有甚麼更好玩的,漢人說對付這種自命清高的人,最好的辧法就是讓他同流合污,胡人還未反應過來,漢人便取出春藥,灌進爹爹口中,然後剝了幾個姑娘的衣衫,把爹爹和她們關進鐵籠內,說只要爹爹幹了壞事,以後便沒有面目自居正人君子。胡人哈哈大笑,去了疑慮,收起緬刀,說這樣對付爹爹的確要比直接殺掉他有趣得多,又說這些狡獪手段,只有那漢人才能想出來,實在甘拜下風,以後要跟那漢人一起幹這些勾當。
「二人把爹爹關進鐵籠後,又去繼續比試,那漢人蒙著眼排好那些姑娘後,胡人命那些姑娘脫下衣衫檢查答案,發現漢人只對了大半。胡人嗤之以鼻,說這也沒有很厲害,漢人卻笑著回答說已經足夠打敗胡人了。胡人躍躍欲試,蒙了雙眼,漢人打亂了那些姑娘的排序,依舊讓那些姑娘一字排開,翹高屁股,換胡人去摸。胡人之前看著容易,蒙上雙眼才發現其實很難,最初幾個摸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漢人便提議胡人可以雙手同時各摸一個,這樣好比較,胡人說此計大妙,依言一試,速度果然便快了起來。到了最近被漢人捉來的部落公主和祝桑鎮第一美人,胡人的雙手摸上二人光溜溜的屁股,忽然被黏住,動彈不了!就在此時,漢人突然在桌下抽出一柄長劍,一劍刺向那胡人!
「那胡人雙手黏在兩個屁股上,沒法鬆開,想要揮動那兩個姑娘作為武器,但兩個姑娘分兩邊一站,其餘十多個姑娘衝上去死命抱著她們,胡人拉不動這麼多姑娘,就如被綁住雙手,加上雙眼不能視物,只有任由宰割的份兒!
「漢人的劍刺到胡人胸前,還以為一劍便能把他了結,沒想到胡人的聽風辨器之術,幾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雙手按在兩個姑娘的屁股上借力,連環出腿抵擋,把漢人的劍踢開。
「胡人的武功委實了得,若對手是個庸手,恐怕拿著劍也要敗在他腳下。漢人神色凝重,全力攻擊,出劍時劍身發出嗤嗤聲響,劍尖上生出光芒,足見他的內功和劍術都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不過亦因為他劍氣縱橫,所以那胡人即使雙目不能視物,卻聽得清清楚楚。爹爹心想,若然漢人不用內力、無聲無息地慢慢把劍遞出,胡人便無法聽風辨器,正要出言提醒漢人,忽見漢人全力刺出一劍,胡人聽準來勢,一腳踢中他的劍脊,漢人的長劍脫手飛出,嗡嗡作響!電光火石之間,漢人突然抄起地上碎了的酒杯,一杯刺進胡人的心臟,那酒杯摔破了後整圈全是鋒利的碎片,這一杯刺得又狠又準,結果這一刺便殺了這個在木雅為禍多時的採花賊。
「原來漢人之前故意把劍使得呼呼生風,就是要令胡人習慣了那聲響,後來故意讓胡人踢走長劍,就是要不著痕跡地弄出一個更大的聲響,引開胡人的注意力,然後在那一刻毫無徵兆地使出最厲害的殺著,便一擊得手。若一開始便不用內力、無聲無息地出劍的話,一則出劍不夠快和不夠力量,二則當時那胡人全神貫注,以他聽風辨器之力,恐怕能聽得出劍的來勢。爹爹想明白後,暗歎那漢人好生聰明,又想他恐怕早就定下了這條計策,每一步都是故意為之。
「那漢人弄來一盤水,潑在那兩個姑娘的屁股之上,胡人的手卻仍然黏著屁股,兩個姑娘拖著胡人的屍首跳進浴池中,漢人上去一頓拉扯,才把胡人的手從屁股取下。
「漢人把爹爹從鐵籠中放出來,爹爹吃了春藥後早已血脈賁張,全身發滾,苦苦忍著不去碰那幾個裸女,一到了籠外,便立刻向那漢人攻去。當時爹爹體內血氣翻湧,胸口鬱悶無比,全力擊出一掌後,覺得胸口鬱悶略減,他起初第一掌是想制服那漢人問話,後來卻是忍不住全力施展內功來宣洩體內的熱氣。漢人起初只是躲避,爹爹奮力追擊。爹爹的內功非同小可,而且此時狀若瘋狂,比平常更是凌厲,把浴池打得天翻地覆,水花四濺,那些姑娘紛紛走避。漢人皺了皺眉,迎了上來,和爹爹連對三掌,爹爹只覺他的掌力猶如排山倒海般湧來,招架不住,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只好停手,這時爹爹才明白那漢人的武功原來是在自己之上。
「春藥沒有解藥,那漢人給了爹爹一服瀉藥,爹爹和水服了,到山洞外把春藥排出體外,才漸漸平靜下來。爹爹回到山洞內,那漢人和幾個姑娘才向爹爹說起此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那漢人和爹爹一樣,也是聽說木雅有惡鬼,查清原來是採花大盜,便趕來除害,但他卻查知那胡人是成名多年的大魔頭,武功遠在自己之上,難以力敵,而且人又機靈,難以暗算。於是他苦苦思索,想出一條計策,就是混在胡人身邊,趁他沒有防備時下手。胡人採花時獨來獨往,要混在他身邊殊為不易,漢人便想到投其所好,裝成一個採花大盜,而且所採之花都是木雅有名美人,讓胡人垂涎三尺,從而引那胡人自投羅網。
「要上演採花來引出胡人,便得有美人配合,漢人得知族長公主、祝桑鎮上的第一美人、木雅營官的女兒等幾個美人都一直打算為木雅除害,只是不會武功,便去請她們合作,她們都爽快答應下來。漢人扮演採花大盜,和她們一起合演了幾齣採花戲,甚麼走漏風聲,都是故意為之,其實就是要讓消息傳到胡人耳中,引他現身。
「爹爹不知就裏,那次聽到風聲後趕去族長公主的帳篷救援,大鬧一番以致胡人沒有現身,反倒是壞了他們的計策。那漢人和爹爹一動手,就知道爹爹並不是那採花大盜,便立刻離開,爹爹還以為他不敵逃走。後來那漢人又在祝桑鎮和木雅軍營等做了幾案,終於和胡人接上了頭。漢人提議以那幾個美人去交換胡人之前所刧的姑娘,那胡人早已玩膩了之前的姑娘,又覬覦那幾個美人的美貌,自然欣然同意,所以才有這晚之約。
「沒想到爹爹突然闖入,漢人見爹爹這麼好的身手,不忍爹爹被胡人殺掉,冒險出手相救,差點因此壞了大事,幸好漢人反應快,胡說八道一番,竟讓胡人沒有起疑。
「漢人早就教族長公主等幾個美人乘著胡人摸其他姑娘之時,在自己屁股上塗上強力漿糊,黏住胡人的手。若不是這樣牽制胡人雙手,根本沒法打贏他。其實漢人根本不會甚麼摸屁股絕技,所以自己也沒有排得很對,但只有這樣才能讓胡人心甘情願蒙上雙眼。終於在蒙住他雙眼又牽制住他雙手等各種優勢下,才勉強收拾了他。
「爹爹聽罷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是那漢人的計劃。族長公主、祝桑鎮上的第一美人、木雅營官的女兒等都爭相向漢人道謝,在一旁的爹爹聽得好生慚愧,自己沒幫上忙,還差點懷了大事。又想自己自恃武功高強,沒查清對方武功底細便動手,忒也魯莽,若不是漢人正好在此並出手相救,自己這條性命多半便送在這兒,便也上前向那漢人道謝。
「爹爹和那人一聊之下,發覺大家都胸懷抱負,希望在江湖上行俠仗義。雖然爹爹穩重,漢人輕浮,行事方式全然不一樣,但意氣相投,做的都是鋤奸除惡的好事。二人惺惺相惜,當晚便焚香結義,立誓以後一起幹一番大業,爹爹和那人年紀相若,但那人救了爹爹性命,而且武功智謀皆令人歎服,爹爹便奉他為義兄。」
文素妍一口氣說完這一段關於她爹爹未入漢莊前和義兄結義的往事,楊葦聽著怔怔出神,過了一會,忽道:「那胡人是狂刀門的嗎?」
文素妍一臉詫異,問道:「你好聰明,你怎麼知道?」
楊葦道:「承天客店內的青袍漢子曾提起黨項族的冷鍛之術,所以我猜狂刀門應該來自一個有黨項族居住的地方,而木雅便有許多黨項人。還有,令尊的武功應該少有敵手,但那胡人的武功仍在令尊之上,而且根據你形容,他的刀法似乎和四世狂刀的路子很像,兩下拼湊起來,我便想那胡人定是狂刀門門人。」
文素妍點頭道:「對,那胡人正是狂刀門當時的掌門二世狂刀,那時二世狂刀方當盛年,在江湖上已橫行已久,爹爹和他義兄都是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武功頗有不及。」又想起自己說了半天,還未說到漢莊,便道:「好像扯遠了,不過這個故事自小便聽媽媽說起,所以你問我爹爹投效漢莊前的事,這一段非說不可……」
楊葦道:「妳繼續說,我喜歡聽。」
文素妍道:「後來爹爹便和他義兄一起闖盪江湖,大碗吃肉,大口喝酒,遇有甚麼不平之事,便出手干預,二人聯手之後,在江湖上更是罕逢敵手,合力除去不少盜匪惡霸。後來趙莊主建立漢莊,找到爹爹,我們文家世代傳下來的祖訓便是要扶助宋室,所以爹爹立刻前往投效。爹爹覺得義兄足智多謀,定能在漢莊大展所長,便力勸義兄一起前往漢莊。他義兄本來是放盪不羈的人物,不喜愛受拘束,但被爹爹說服,決定要助爹爹共謀大業,便隨著爹爹前往漢莊……」
楊葦忽然問道:「你爹爹和義兄都是用右手拿兵刃的嗎?」
文素妍一楞,道:「媽媽沒詳說,爹爹是右手拿劍的,他義兄就不知道了,怎麼這麼問?你也有學過武功嗎?」
楊葦還未回答,忽聽得耳邊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原來是妳這小妞的爹爹殺了我師祖……」二人嚇得心頭一震,文素妍反應奇快,不等那聲音說完,當即回手一撈,再回身擊出一掌,卻撈了個空,那一掌自然也沒打中人,二人回頭一看,卻不見有人。
二人正疑惑之間,那聲音又在耳邊道:「不用找了,我到了許久,你們也沒發現,若不是你們說的那人很像我師祖,我想聽下去,早就出手了……」二人急速轉過身來再看,仍是沒人,嚇得全身冰冷,如墮深淵。
楊葦低聲道:「咱們背靠背。」二人各自向外邊轉,背靠著背,這才看到一個身穿紅色長袍的胡人斜斜地倚在樹旁,正在桀桀怪笑,原來四世狂刀早已到了,一直躲在二人身後,剛才二人轉身時,四世狂刀隨著二人轉身,二人竟沒看見,其身法之快,簡直匪夷所思,他那兩句說話聲音雖低,卻如在耳邊,其內功也是非同小可。
原以為白馬神駿,在山道亂奔,定能撇開四世狂刀,豈知四世狂刀神通廣大,竟乘著二人休息聊天時趕上了二人!
文素妍霍地站起,低聲道:「我擋著他,你快騎白馬逃走,先到襄陽找煙雨堡堡主呂伯鳴報訊,請他去揚州,到達揚州後再找我爹爹救我。」楊葦轉過身來,擋在文素妍身前,道:「我擋他一陣,妳快騎白馬逃走。」
文素妍好沒好氣的道:「你不會武功,他一掌就把你打倒了,也拖延不了多少時間,還是別要白白饒上一條小命。」又低聲道:「他要我給他的弟子做女奴,應該不會立刻殺我,只要能活著,爹爹便能救我,所以你先走吧。」
四世狂刀冷笑道:「兩小口子果然情義甚篤,不過在我四世狂刀面前,兩個也走不掉!」文素妍聽到「兩小口子」時,臉上一紅,跟著一推楊葦,自己抽劍向四世狂刀攻去。
楊葦跑出兩步,四世狂刀已到了身後,掌風到處,楊葦站立不穩,向前俯身摔倒。文素妍不讓四世狂刀追擊楊葦,踏前一步,一劍刺向四世狂刀左肩,這劍貌似輕飄飄的,但卻隱隱發出嗤嗤聲響,虛虛實實,教人難以捉摸,四世狂刀也不招架,斜身閃開,迅速無倫地攻出一刀,直劈文素妍胸口,一招之間已反守為攻,文素妍向右一閃,還未站定,豈知第二刀突然彎將過來,劈到面前,文素妍退讓不及,只好奮力一擋,刀劍相交,「噹」的一聲,只覺一股雄渾內勁如潮水突至,登時虎口發熱,長劍險些脫手,急忙左掌平推,防止對方追擊。文素妍情知對方武功比自己高出太多,根本沒法與之對攻,便凝神專志,把家傳劍法行雲流水般使出,嚴密異常的守住門戶,只盼為楊葦爭取時間逃走,豈知楊葦中掌之後,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四世狂刀手中拿著的是柄明晃晃的緬刀,但使起來猶似一條柔絲,竟似能隨意彎曲,沒半分重量,一個高大的身驅忽進忽退,圍著文素妍身周飄蕩不定。文素妍追不上他的刀速,幸好家傳劍法精妙,毫無破綻,她自幼在父親指導下,劍法沉穩嚴謹,此刻但求自保,更把劍法最精要之處發揮得淋漓盡致,竟然支撐了十多招仍未露敗象。四世狂刀突然一晃緬刀,左手食中二指在刀光下伸出,連戳文素妍的胸前幾個要穴,文素妍不及招架,只得出劍攻向四世狂刀右肩,來個同歸於盡。四世狂刀自恃出指比文素妍快,應該會先打倒文素妍,便不理會文素妍的劍,豈知這招正是文家劍法中的招厲害殺著,似右實左,劍尖倏地到了四世狂刀左肩!由於四世狂刀左手遞出,竟似是把手臂送上劍鋒!文素妍之前曾以這招刺中一個狂刀門門人,若換了旁人,早已中劍,但四世狂刀的身法速度非同小可,左手疾縮,右手的刀又攻了過來。又鬥了十數招,文素妍幾次在千鈞一髮之際以那幾招似左實右、似右實左的厲害劍法脫困,也幸虧她對那幾招純熟無比,遠非莫醉馬可比,在危急之際不假思索地使出,凌厲無匹,教人防不勝防,才一次又一次化危為夷。
可是文素妍畢竟年幼,內力有限,數十招之後,已被四世狂刀迫得連連後退,她退到楊葦身邊,叫道:「楊兄弟,你醒醒!」但楊葦仍是一動不動。
驀地裏四世狂刀的緬刀滴溜溜一轉,文素妍長劍被他的內力一帶,登時由右揮向左,文素妍右手被也帶動,身不由自主地轉了兩個圈,長劍脫手飛出,四世狂刀如影隨形追上,文素妍轉至背向四世狂刀時,右肩上一陣劇痛,知道已然中刀,急忙縱身一躍,盡力避開追擊。
文素妍受傷不輕,奮力一躍,眼前已是金星亂冒,著地時站立不穩,向前俯身摔倒,右臂無力,只得左臂撐地,忽聽得四世狂刀怪叫一聲,文素妍轉過身來,卻見四世狂刀正自躍開,背心有道長長的劍痕,正在流血,楊葦拿著自己的長劍在一旁,似乎在剛才四世狂刀追擊文素妍時,楊葦接過了文素妍脫手的劍,在四世狂刀背後偷襲得手!四世狂刀當時只顧盯著文素妍,沒想到躺在地上的楊葦原來只是假裝暈倒,更全然沒想過這個不會武功的跛腳店小二會突然暴起偷襲,四世狂刀固然大吃一驚,就連文素妍的驚訝也不在四世狂刀之下!
四世狂刀中了一劍,更是大怒,退而復上,揮刀衝將過來,楊葦飛身過去,蹲下來想要橫抱起文素妍,但卻牽扯到她的傷口。文素妍痛得大叫一聲,楊葦不敢橫抱文素妍,反身把她負在背上,向前急衝,此時四世狂刀已到了身後,在生死一線之間,楊葦突然如飛疾走,幾步之間已衝到白馬前,飛身上馬,縱躍之間動作靈便,非但不跛,這身輕功甚至在文素妍之上!四世狂刀受傷後動作稍慢,竟被楊葦迅速拋開,只能目送他背負著文素妍上馬逃去!
文素妍被牽動傷口後只覺一陣暈眩,模糊之間但覺自己有如騰雲駕霧般凌空飛起,勉力睜眼一看,看見自己已穩穩落在馬上,兩旁的景色不住後退,登時清醒了大半:「怎地他不跛了?」
楊葦策馬疾馳,擔心背後的文素妍的傷勢,便問道:「文姑娘,妳覺如何?」
只聽得文素妍有氣無力的道:「你為甚麼要騙我?你為甚麼要裝跛,裝作不懂武功?」她一直特別照顧楊葦,就是因為他是個跛子,現在忽地發現他原來是裝跛,想起這幾天來特意扶他上落馬、扶他站起,全都是自作聰明,登時尷尬萬分,心中不忿,便要罵人。
楊葦楞住了不知所措,他不懂女孩兒家的心事,心裏還奇怪為何自己剛剛救了她,她反而會發惱。
楊葦只覺後頸一濕,卻是兩滴淚珠流過文素妍俏麗的臉孔上,落在楊葦頸中。文素妍道:「你趕緊走,不要理我。」用力一推,要把楊葦推下馬,但傷後無力,反而觸動了後肩的刀傷,痛得幾乎暈了過去。
楊葦只想盡快拋離四世狂刀,便催白馬回到大道之上,急馳二十餘里,到了一個小鎮,楊葦躍下馬來,回身要扶文素妍下馬,卻被她猛力甩開,但文素妍用力過猛,一頭由馬上倒栽下來,楊葦連忙伸手抱住,只見她肩上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文素妍轉身就走,楊葦衝上前拉她,文素妍無力反抗,被楊葦負在背上。
楊葦找到一個客店,要了一間客房,把文素妍放在床上,說道:「我幫妳包紮一下。」文素妍一言不發,偏過頭不理楊葦,肩上卻是微微顫抖。楊葦將文素妍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了一點,從懷中掏出一些金創藥,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傷口時,文素妍迷迷糊糊的道:「你走開。」楊葦道:「救人要緊,我以後再和妳慢慢解釋。」金創藥塗上傷口,流血便漸漸止住,楊葦在衣襟上撕下幾條布條,勉強包紮了一下,心想這小鎮就在大道之上,狂刀門的門人和關七那伙人早晚會路經此處,實在不宜久留,便問道:「文姑娘,還能趕路嗎?」但文素妍連續幾晚沒有睡好,這天又大戰連場,本已十分疲倦,受傷後更是虛弱,伏在床上,閉上雙眼便睡了過去。
楊葦自行斜倚在桌旁,越來越睏,不久也朦朦朧朧地睡去。
次日清晨,二人醒來,均覺肚餓,楊葦和文素妍不敢到堂上吃喝,便叫店伴送了幾張麵餅來,楊葦遞了一張給文素妍,文素妍賭氣不理楊葦,但折騰了一天沒吃東西,肚子咕嚕咕嚕作響,終於忍不住撕下幾條來吃,吃了幾口,忽然淚水一點點的滴在麵餅上,又吃了幾口,卻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楊葦不知道如何哄她,搔搔頭道:「文姑娘……」文素妍卻不理他。
忽聽得窗外一人說道:「白馬在此,那姓文的女娃應該在店內。」另一人道:「咱們進去逐間房搜!」
楊葦和文素妍一聽,認得是鄺懷興和髯鬚張的聲音,果然不出楊葦所料,他們的坐船沉沒後,和文素妍等一樣游到岸上,沿著唯一一條山道追了下來,也是在這小鎮落腳。楊葦和文素妍離開了大道進山中躲避四世狂刀,反而落在鄺懷興和髯鬚張之後,更晚到達此鎮。鄺懷興和髯鬚張這天一早起來,便看到了白馬。
楊葦和文素妍對望一眼,都知道既然這二人出現,估計關七和其他手下也在附近。楊葦站起來,心想:「若是只有這二人,還有望能逃脫,若關七到了,以他武功之高,自己是死路一條,所以必須趁關七未到前逃出去。」
文素妍休息了一晚,臉上的氣息較前一晚略為好了點,掙扎著從床上下來,這個動作再次牽動了右肩背上的傷口,只覺一陣疼痛,楊葦搶上去扶住,文素妍卻甩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門,經過店面走向後院的馬廄。
突然,一條人影由壁櫃後躍出,攔住去路!後面索索聲響,另一人從後掩至,截斷了後路,把二人堵在客店的大堂上!前面正是鄺懷興,後面的則是髯鬚張,二人只道文素妍落單,也不知楊葦會武,所以也沒回去通知關七,心想以兩人之力,文素妍還不手到拿來?
後面的髯鬚張看到文素妍右肩背上包紮著,便道:「文女娃兒看來是受傷了,我勸妳還是乖乖的束手就擒吧,關大哥說過捉拿妳只是為了和妳爹爹交換他盜去的漢莊三寶,只要妳爹爹交出寶物,我保證立刻放妳和這小子做夫妻去。冤有頭債有主,妳爹爹和漢莊那筆帳,我們自會另外跟他算。」文素妍聽到「做夫妻」時,臉上一紅,喝道:「我爹爹才不會偷漢莊上的東西。」
前面的鄺懷興道:「嘿嘿,小孩兒家根本不知妳爹爹是甚麼人,我告訴妳,我和妳爹爹當年在漢莊一起近十年,起初我也被他騙過了,不過最後圖窮匕現,他終於露出真面目!不過妳自然不知道,因為那時你爹娘還未成親……」
髯鬚張道:「和奸賊的女兒多說無益,乾脆動手吧。」在妙覺寺時文素妍沒有出手,就只有在栗子檔前和鄺懷興過了幾招,不過髯鬚張在漢莊上曾領教過文素妍父親的文家劍法,知道那是非同小可,所以也不敢輕敵,在左右腰間各拔出一截銅棍,合成一條長棍,一步一步朝文素妍走去,前面的鄺懷興解下三弦,也慢慢迫近。
文素妍右肩受傷後右手全無力氣,只得以左手持劍,這時心裏忽然有點慶幸楊葦會武,不過雖然楊葦的身手似乎不錯,但也不知敵不敵得過鄺懷興和髯鬚張當中的一個,自己傷後獨力面對另一個更是毫無勝算,心裏一直在盤算脫身之策,但這次被堵在客店大堂上,無路可逃,斷無僥倖之理。
髯鬚張大喝一聲,一棍當頭劈下,文素妍知道自己左手持劍沒法抵擋,便想向左躍開,沒想到受傷後渾身乏力,只是稍微向左挪了一挪,一陣勁風襲來,文素妍大急,卻苦無辦法,心中一驚。楊葦手中沒有兵刃,縱身躍到一張桌子前,抄起一碗湯麵,夾臉向髯鬚張潑去。髯鬚張曾在承天客店看著楊葦被錦衣衛戲弄,沿路追捕時又見他一直一拐一拐的,所以壓根兒沒有把他放在眼內,反而對文素妍家傳劍法十分忌憚,因此全神貫注留意著文素妍。二人相距甚近,楊葦這動作一氣呵成,乾脆利落,小小店面亦無迴旋餘地,髯鬚張走避不及,只得轉身避開,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仍是從側面潑到他臉上,燙得他滿臉通紅,一臉髯鬚上纏滿了麵條,大碗翻轉蓋在頭上,連銅棍也「噹」的一聲掉在地上!髯鬚張強行睜開雙眼,但眼前一片模糊,大怒之下,五指成爪,疾向楊葦抓去!楊葦擲碗後,隨手掀起那張桌子,桌上的碗碟食物,齊向髯鬚張飛去!噗的一聲悶響,髯鬚張的五指插進桌面,但桌上的碗碟食物卻砰砰嘭嘭的掉到他頭上,髯髯張揮手撥開,一時間碗碟橫飛,汁水淋漓。
鄺懷興見狀,搶將過來,文素妍左手出劍攔截,但重傷之下出劍歪歪斜斜,鄺懷興一揮三弦,琴鼓敲在文素妍劍上,文素妍手一鬆,長劍脫手飛出,鄺懷興一掌打向文素妍左肩,還未打到身上,勁風到處,文素妍便已向後倒退幾步,雙腿一麻,坐倒在一張長凳上,扶著桌邊喘氣。
楊葦急道:「文姑娘,妳支持得住嗎?」
鄺懷興沒想到文素妍如此不堪一擊,一呆過後,便揮三弦的弦軸攻向楊葦的紫宮穴和天府穴,楊葦伸手接過從空中掉下的長劍,揮劍向鄺懷興面門刺去,鄺懷興側身一閃,弦軸便落了空,楊葦連刺兩劍,兩劍皆在鄺懷興的面門掠過,鄺懷興倒抽一口涼氣,縱身後退,楊葦如形隨形追上,劍劍直刺鄺懷興口鼻雙目,其勢竟不慢於狂刀門的快刀!
鄺懷興沒想到楊葦會武而且如此厲害,吃了一驚,不敢再攻,緊守門戶,以弦線去鎖楊葦長劍,站穩陣腳。楊葦只想速戰速決,佔了上風便得勢不饒人,長劍左右突刺,尋找空隙,驀地裏大喝一聲,中宮直進,鄺懷興的琴鼓較重,揮動較慢,回救不及,急忙使出鐵板橋的功夫,兩腳牢牢踏地,身子硬生生的向後翻,長劍就在他胸前掠過,楊葦轉刺為切,眼看鄺懷興就有開膛穿腸之禍,千鈞一髮之間鄺懷興右手的三弦脫手飛出,琴鼓飛向楊葦頭側,楊葦身子左傾避開,鄺懷興乘此機會右手支地,向後急躍,再疾退幾步。
旁邊的髯鬚張正在把麵條從髯鬚之間拔走,看了楊葦劍法後忽地大叫一聲:「慢著,這不就是夏公子的劍法嗎?喂,賊小子,你師父可是姓夏?」
這一叫嚷,提醒了楊葦,若待髯鬚張整理好髯鬚後過來圍攻,形勢便會急轉直下,於是二話不說,乘著打退了鄺懷興這空隙提起長劍,猛向髯鬚張衝去,髯鬚張撿起銅棍擋了兩招,但滿手湯汁油膩,手指滑溜,連棍也拿不牢,兩招便被打飛了銅棍,在楊葦的精妙劍招下手忙腳亂,眼看便要招架不住,鄺懷興與二人相距甚遠,救援不及,心念一動,改變主意打算先擒下文素妍再說,便一個箭步搶到文素妍身旁,三弦的琴鼓向她腰間擊去,楊葦本已一劍架在髯鬚張脖子之上,沒想到鄺懷興卻去攻擊一個奄奄一息的傷者,喝道:「欺負受傷女子,好不要臉。」縱身而起,伸劍挑向三弦,把鄺懷興的一擊盪開。
鄺懷興見這招圍魏救趙成功,知道楊葦十分在意文素妍,又是一揮三弦的弦軸直取文素妍胸口膻中穴,文素妍勉強舉左手招架,但螳臂擋車,全然沒法抵擋。楊葦大急,回身一掌,直拍鄺懷興的胸膛,鄺懷興左掌推出,啪的一聲,兩掌相交,鄺懷興氣息一窒,踉蹌後退,暗道:「沒想到這小子不只劍法厲害,內功也恁地了得!」三弦便沒打中文素妍,楊葦搶上兩步,一劍刺向鄺懷興,鄺懷興一口氣回不過來,情急智生,三弦脫手向文素妍擲去,楊葦果然蹤身過去,以劍背打歪了三弦,文素妍同時盡力歪頭躲避,三弦在文素妍面頰旁飛過,委實凶險絕倫。
楊葦和鄺懷興短兵相接之際,髯鬚張緩過一口氣,緊隨著楊葦躍起,往楊葦背心攻去,鄺懷興見狀,亦縱身向文素妍撲去,楊葦感覺到勁風襲來,回頭一瞥,卻見髯鬚張腳下一滑,原來他踏在一堆麵條之上,加上地上都是油汁,所以麵條在地面上向後滑動,髯鬚張幾乎俯身跌倒。
楊葦眼見已成腹背受敵之勢,於是兵行險著,打算乘著髯鬚張摔倒這空隙,先擒下鄺懷興,便飛腳踢向鄺懷興的腰脅,鄺懷興身在半空,避無可避,雙掌奮盡全力向文素妍擊落,只盼迫得楊葦去救。
頃刻之間髯鬚張已經站穩,眼看鄺懷興拚著和楊葦同歸於盡,便也奮起平生之力,雙掌帶著勁風如排山倒海般往楊葦推去。
文素妍被鄺懷興的掌風一迫,神智漸昏,眼見楊葦首尾不能相顧,已忘了正和他嘔氣,輕輕的叫了一聲:「小心!」
楊葦感覺到背後一股大力湧至,這一腿原能踢中鄺懷興,然後回掌抵擋髯鬚張,但如此一來鄺懷興雙掌便會打在文素妍身上,以鄺懷興的內功這般全力而為,莫說是文素妍身受重傷,那怕是她身子完好,若不出掌全力抵擋,也必定禁受不起,五臟肋骨立碎!
電光火石之間,楊葦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那怕身受重傷,也要保住文姑娘的性命。」本來要踢向鄺懷興的右腳大力蹬地,向左後方躍去,左腳盡力伸展,勉強勾起一張板凳,向前一踢,剛好擋在文素妍身前,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板凳已被鄺懷興打得四分五裂,木條橫飛,文素妍被掌力一推,哼也沒哼一聲,倒飛出去,啪的一聲,背上撞上一將桌子,桌子從中斷裂,一分為二,碗碟散滿一地,文素妍倒臥在食物醬汁之間,又在地上滑出數尺,這才停住。
與此同時,楊葦傾盡全力踢出板凳後,不及回身,在掌風籠罩下勉強側身,出左掌與髯鬚張相抵,但髯鬚張以雄鷹撲兔之勢攻至,楊葦單掌抵擋不住,只聽得喀嘞一聲,手臂折斷,楊葦痛得冷汗直冒,但總算借著髯鬚張的掌力一盪,忍著痛拼命向一旁滾開,髯鬚張掌力打在地板之上,把地板轟出一個大洞。
髯鬚張踏上一步,雙掌向楊葦擊下,這掌傾盡畢生功力,夾著風雷之聲,若被打中,恐怕便會粉身碎骨!
驀地裏白光一閃,一柄匕首插進髯鬚張的胸膛,拿著匕首的竟是楊葦,這一招敗中求勝,避其鋒銳,攻其弱點,就像練習了一萬次般,整個動作流暢迅捷,事前全無徵兆,妙到巔毫。髯鬚張一擊得手,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下一刻胸前已插了一把匕首,身子向後便倒,鄺懷興立刻棄了文素妍,搶將過來將他扶住。
楊葦回過身來,身形一晃,到了文素妍身邊。文素妍面無血色,雙目緊閉,楊葦叫道:「文姑娘!」文素妍身子微微一動,然後又不動了。
楊葦自知斷臂之後,實在不是鄺懷興的敵手,此時單手也無法抱起文素妍,只得一手提起她的腰帶,急往後院奔去,鄺懷興此時只顧照看髯鬚張的傷勢,又忌憚楊葦情急拚命的那一招殺著,所以也不來追趕。
楊葦奔到後院,白馬奔將過來,楊葦勉強把文素妍放到馬上,然後一躍而上,坐在文素妍身後,文素妍此時已無意識,身子左搖右晃,楊葦右臂環抱在她的腰間,同時拉著韁繩。
楊葦知道絕對不能再留在鎮上,催馬奔出鎮外,盡揀荒僻的小路馳去,後來更是慌不擇路,只顧往山中深處走。荒山野嶺上亂石磷峋,神駿如白馬,也被荊棘刺中,蹄上鮮血淋漓,楊葦心想若繼續策馬,地上也會留下血漬,索性下了馬,把馬繫在樹上,提著文素妍前行。
走了一陣,到了一片草地,楊葦的左臂被打斷以來一直沒有治理,實在痛得難忍,便把文素妍放到草地上,打算先治理一下自己的傷,卻見文素妍身子軟軟的彎倒,一動不動。楊葦吃了一驚,伸出手指在她鼻孔前一探,似乎呼吸已全然停了,楊葦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到文素妍胸前探她心跳,只覺得心跳極為微弱,似乎隨時便要停頓,楊葦大急,連忙伸手按住了文素妍的心臟,一邊搓揉,一邊運起內力緩緩傳送過去,刺激她的心脈,文素妍的心臟隨著楊葦的搓揉而跳動,漸漸加快。
這樣連續不斷的運功搓揉,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文素妍臉上漸見血色,身子也漸覺溫暖,終於張開雙眼,輕輕的問道:「我已經死了麼?」忽見楊葦的手在自己胸前摸來摸去,羞不可抑,不知那裏來的氣力,提起右手一巴掌打在楊葦臉上,楊葦右手正在施救,左臂斷了,無法招架,啪的一聲,臉上出現了一個掌印,不過文素妍此刻全仗楊葦續命,出手無力,楊葦也不覺得痛,這才想起剛才觸手輕軟,只覺一陣心虛,心怦怦亂跳,不期然地縮開右手,文素妍的心臟沒了輔助,越跳越慢,一口氣喘不過來,又暈了過去,楊葦連忙又按住她的心臟運功搓揉,不久,文素妍慢慢轉醒,此時她已明白自己實已垂危,全仗楊葦以內力刺激她的心臟跳動,心中十分害怕,顫聲道:「我不想死,你別拋下我。」
楊葦見她能開口說話,喜道:「文姑娘別擔心,我說甚麼也會救活妳。」文素妍又想起在客店看到楊葦為救自己,被髯鬚張打斷了手臂,一時說不出話,怔怔的看著楊葦,道:「謝謝你。」
楊葦也不敢大意,右手仍然按在文素妍胸前,刺激她的心臟跳動,不過此時二人四目對望,文素妍大窘,偏過了頭。楊葦這樣絲毫不停的運功,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文素妍的氣息稍勻,不過楊葦也累得筋疲力盡,文素妍輕聲道:「我感覺好多了,你先休息一會。」
楊葦點了點頭,這才有閑去處理自己的傷勢,自去尋了四根樹枝,又解下腰帶,右手摸到左臂斷骨之處,將兩截斷骨仔細對準,欲要把樹枝綁在手上,使斷骨不致移位,但當用右手去拿腰帶時,便要放開左臂,兩條斷骨失了扶持,又復分開,楊葦痛得死去活來,咬實牙關忍著,臉色蒼白,全身冒汗。
文素妍見楊葦一手不能兼顧,輕聲道:「我來助你。」說著想掙扎坐起,卻力有不逮,只得微微側身,雙手勉強遞出。
楊葦以右手把腰帶放在地上,在上面放好兩根樹枝,然後半臥著把左臂放在兩根樹枝之間,然後以右手把斷骨對準,再用口咬著另外兩根樹枝放在左臂之上,文素妍伸手過來,拉起腰帶牢牢綁好四根樹枝,使樹枝之間的手臂不能動彈,斷骨便不再移位,但這麼微一使勁,又覺一陣暈眩,頭上一額冷汗,綁好之後,文素妍捂著心口大力喘氣,似馬上便要斷氣,楊葦連忙起來,又伸手過去運功相助。
過了一陣,文素妍精神漸復,自己已能緩緩呼吸,楊葦這兩天先後與四世狂刀和鄺懷興與髯鬚張殊死搏鬥,又負著文素妍四處逃竄,在斷臂後苦苦支撐,還運功助文素妍療傷許久,早已心力交瘁,實在支持不住,便躺在草地上休息,這一躺下,雙目再也不能睜不開,迷迷糊糊便合眼睡著,睡不多時,因為掛念著文素妍的傷勢,便又驚醒,發覺文素妍的心跳仍是若有若無,便又按住她心臟運功一陣搓揉,不過這次不用多久,文素妍的心跳便旺盛起來,楊葦便繼續休息。
反複幾次之後,文素妍的脈象漸漸穩定下來,她自幼練功不輟,一身內功在小輩當中已是頂尖,渡過了最危險的時期後,便能自己運氣療傷,不再需要楊葦幫忙。
此時天色漸暗,楊葦道:「天快黑了,看來咱們今晚要露宿荒野。」這時文素妍雖然已能坐起,但想起自己正在生楊葦的氣,便沒有答話。
楊葦四下尋找,忽見遠處有一座石山,山腳下露出一個洞口,奔了過去,探頭進洞,那是一個天然的洞穴,洞口很大,但裏面卻不深,大概只擠得下兩三個人,時值嚴冬,洞內也算通爽,楊葦摘過兩片大葉,在洞內隨便掃掃,又拔了些軟草,在洞中鋪了一個床位,才回來對文素妍道:「文姑娘,不如妳在山洞歇一歇,明天再作打算吧。」
文素妍不瞅不睬,楊葦卻不知她還在生氣,以為她傷後無力,便扶她起來,文素妍仍是不發一言,卻依言站起,在楊葦攙扶下緩緩走進山洞。
文素妍進洞後,楊葦拾了一堆枯枝放在洞內,取出火摺點燃了,燒起暖暖的一團火,又推過兩塊大石擋在洞口,既作屏障擋風,亦遮住了火光,免得敵人遠遠看見,然後對文素妍道:「妳歇一歇,我去弄點吃的。」然後拿了文素妍的劍,到外面去找尋野味。
文素妍獨自留在洞內,有點害怕,但不到半個時辰,便見楊葦打了一頭獐子,又撿了一些野果回來。
楊葦在火堆上烤熟了獐子,自己只取了一條獐腿,又遞了一條給文素妍。文素妍賭氣偏過了頭,楊葦仍是以為文素妍傷後無力,便撕下一肉條,要去餵文素妍。文素妍兩天以來只吃了幾口麵餅,見到熟透了的獐肉,食指大動,但又不想這麼容易原諒楊葦,忽地想起自己垂危時曾經向楊葦道謝,後來又幫他包紮,說不定讓楊葦誤會自己的氣已過了,便道:「我還在生氣呢。」卻說得聲細如蚊,幾不可聞。楊葦沒聽清楚,以為她無力說話,趕忙把耳朵湊到她耳邊,道:「文姑娘說甚麼?」
文素妍氣得漲紅了臉,大聲道:「你裝跛騙我,我還在生氣呢!」這一下突然在楊葦耳邊大叫,楊葦毫無防備,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伸手掩著耳朵,回過頭來,看到文素妍發怒的神情,愣愣的道:「原來妳發怒的時候,這麼好看。」
文素妍本來也不是特別生氣,這時看到楊葦憨憨傻傻的樣子,幾乎笑了出來,終於忍住了笑,氣鼓鼓的一手搶過獐肉,吃了起來。
楊葦見文素妍生氣,抱頭竄竄的退了出去。洞內烤了火,洞口又有石塊擋風,文素妍吃完獐肉後暖洋洋的,本來已不甚流暢的血液都湧到胃中,只覺眼皮漸重,不久便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文素妍醒過來,洞內無風有火,熱得滿頭大汗,於是把外衣脫下,忽然瞥見火又旺了,心知定是楊葦進來加了枯木,想起他在洞外寒風下不知怎樣了,此時已勉強能自己站起,於是扶著洞壁慢慢走出洞外。
只見楊葦捲縮在大石旁邊,睡著了猶自不斷顫抖,文素妍心中不忍,把脫下了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轉身回進洞內。
翌日早上,文素妍醒來,發覺身旁多了一隻烤熟了野免,還有一個小竹籃盛著清水,昨晚披在楊葦身上的衣衫整整齊齊地疊在一旁,文素妍又飢又渴,一口喝光了水,抓起野兔便吃。
文素妍吃罷披上外衣,從洞口窺出去,只見楊葦抱膝倚在石上,怔怔的目馳遠方,想來知道自己在生氣,不敢進洞,只是守在洞外。文素妍想到外面透透氣,但行動不便,又不想出言招呼楊葦,於是便等著楊葦進來,偏生楊葦就如一尊石像般,一個早上坐在洞口動也不動,文素妍只好自行運功療傷。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楊葦打了兩隻山兔進來烤,進來之後也沒說話,文素妍自然不會主動說話,二人相對無言,楊葦烤完了兔子,自己拿了一隻出去,餘下一隻留給文素妍。
吃過午飯後,文素妍繼續運功療傷,又過了幾個時辰,只覺丹田中暖烘烘的,真氣來回四肢百骸,已無窒礙,內傷已好了一小半,右肩上的刀傷自然不會好得那麼快,但經歷內傷之後,但覺外傷雖重,只要忍著痛,也不算甚麼。瞧出洞外不見楊葦,突然聽到外面呼呼作響,心中一急,不知是否來了敵人,便扶著洞壁走了幾步,到了洞口,看到原來楊葦正在不遠處練劍,想來楊葦擔心敵人又至,所以無論是晚上睡覺還是這刻練劍,也守在洞口,不敢走遠。
文素妍的武功乃父親所授,父親既是劍術名家,因此她自幼便練得一手好劍法,雖然年紀尚幼,但武學修為和眼光也非泛泛,這時一瞧楊葦練劍,便知道他的劍法也是出自名家。文家的劍法走的是正大穩重的路子,但當中夾帶著幾招似左實右的假動作,令人防不勝防,楊葦的劍法卻是輕靈飄忽,每一招都刁鑽古怪,二者對敵時各擅勝場;而楊葦內功強勁渾厚,每次出劍都挾著風雷之聲,一般人全力催動內功時,招式不免遲緩,若求招式快,則難免不穩,但楊葦整套劍法使出來雄渾與靈動兼備,又快又狠,文素妍終於明白,楊葦的武功,原來的確遠遠在自己之上,只是不知為何要裝作不會武功,在楓城渡上的承天客店做小二。
一套劍法練完,楊葦緩緩收劍入鞘,突然白光再現,文素妍眼前一花,一柄匕首已刺進一棵樹內,文素妍在客店昏迷前最後一刻曾見過楊葦用此招刺中髯鬚張,在絕境中反敗為勝,當時見他出手前毫無徵兆而且快如閃電,純熟得就似練習過一萬遍,沒想到原來還真的是練了一萬遍。
原來這招「虎落平陽」是楊葦家傳劍法的最強殺著,用以在劣勢突擊反敗為勝,比剛才的劍法比更是刁鑽狠辣,這招在平常對戰時並不管用,需要在對方勝券在握,放鬆防避時才能一擊反勝,所以名叫虎落平陽,意思是老虎在劣勢中垂死一擊,絕地反勝。
文素妍身子虛弱,站了一會便微有倦意,便扶著洞壁回到洞內。不久,楊葦也回到洞外的大石旁坐下,又是一樣的抱膝發呆。文素妍繼續在洞內療傷,內息每在體內運行一轉,便覺身子又好了一點。這次重傷,最危險的階段正是一輪奔波後到達草地之時,因為當時身體沒有任何反應,但在楊葦相助下過了最難那一關後,身體開始會自行恢復,越到後來,進境越快。如此練功不輟,睜開眼時,只見夕陽西下,晚霞染紅了天際。
看出洞外,楊葦的眼神亦停在遠方天地相交的那抹紅霞,怔怔的出神,兩眼深邃,似是在回想舊事。文素妍扶著洞壁走到楊葦身邊,輕輕的道:「你在思念著誰?」楊葦尤自沉浸在回憶之中,順口回答說:「我在想爹娘……」忽地想到這溫柔的聲音正是文素妍的聲線,回過頭來,眼見文素妍那絕麗的容貌就在眼前,一把跳起,喜道:「我還以為妳不肯和我說話了!」文素妍板起了臉道,怒道:「當然要和你說話,你還未跟我解釋為甚麼要裝不會武功騙我呢?」
楊葦忙道:「現在說,現在說。」扶著文素妍坐到石上,問道:「你是怎知道我在思念著爹娘?」文素妍道:「我不知道你思念的是爹娘,但卻認得你那個思念的眼神,每年歲末,爹爹總有幾天要瞧著後院小屋裏的兩個靈位發呆,無論我怎麼逗他,他也難以發笑,後來我跑去問媽媽,媽媽便說爹爹正在想念他義兄,我認得爹爹那思念的眼神,和你現在的一模一樣。後來我問媽媽,媽媽便講了爹爹和義兄的故事給我聽。我在小溪旁告訴你的,就是他們相識的故事。」
那次還未說到漢莊,四世刀狂便突然出現,截斷了話題。楊葦便道:「妳快跟我說,你爹爹和他義兄到了漢莊之後怎樣了?」
文素妍又板起了臉道:「現在該是你說你的故事,怎麼又是我說?」
楊葦笑道:「妳已經開了一個頭嘛,你先把故事說完,之後我便說我的故事,妳問甚麼我答甚麼,直到妳滿意為止,反正咱們要在這裏養傷,有的是時間。」
說到養傷,文素妍又想起楊葦昨天在小店中捨命相救,心又軟了,便白了他一眼,掠一掠頭髮,繼續說爹爹和義兄的故事……
八、往事如煙
「萬曆十八年,萬曆皇帝因冊立太子一事與朝臣不和,自此不再接見朝臣,臺省空虛,諸務廢墮,廷臣不知皇帝長相如何。萬曆皇帝晚年更沉溺酒色,奢侈揮霍,虛耗國庫,而且先後於朝鮮抵抗日本豐臣秀吉入侵、在寧夏平定哱拜之亂和在播州剿滅造反的楊應龍,雖然全勝但軍費消耗甚鉅,便增加礦稅,令民困財殫。
「此時,漢莊在山東平空崛起,莊主派人剿滅登萊附近的盜賊和邪教,又帶人修築渠道,引濰水灌溉山東農地,收割糧食以賑濟災民。後來女真努爾哈赤派兵橫越渤海偷襲山東,朝廷懵然不知,也是由莊主派人擊退,從此女真不敢再在海路進攻,登萊兩州成了百姓安居樂業的地方。
「當時各地民不潦生,一些被怠政害得窮途末路的好漢聽聞漢莊的威名,前往投靠,莊主盡皆收留,慢慢地,趙莊主仗義疏財、喜愛結交朋友的名聲便傳遍江湖,大家贈了他一個外號叫『山東孟嘗』,慕名投奔漢莊的人越來越多。莊主和官府朝臣保持良好關係,除了大張旗鼓保護百姓和抵抗外族外,其餘計劃都是暗中進行,非但朝廷感激莊主出手抗敵,就連莊上的豪傑都只道莊主是個富甲一方的大豪,並不知道他背後的圖謀。
「當時爹爹和義兄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劍客,莊主知道爹爹是南宋宰相文天祥的後人後,便親自前來請爹爹投效漢莊。莊主的圖謀是重大機密,一向對莊上的豪傑絲毫不露口風,但因為我們文家世代以輔助宋室後裔復宋為己任,所以當莊主找到爹爹後,便直接向爹爹透露了他的大計。爹爹立刻答應,並隨莊主前往漢莊。爹爹因為家訓,自幼多讀史書、研究政事制度,很快便成了趙莊主的得力心腹,主要負責政事管理。
「爹爹的義兄本來是個遊嬉風塵的閒人,從未和爹爹提起過身世背景,但和趙莊主一說起來,才知道原來那義兄祖上在宋代乃是朝中大將,比先祖天祥公更早為官,不過後來戰死沙場,為大宋捐軀,遺下幼兒,到宋末時已成為尋常百姓,沒曾和先祖一殿為臣,和宋室亦沒有連繫。莊主說那義兄祖上是南宋的大英雄,想來後人也定然英雄了得,便同樣推心置腹。那義兄雖然並沒涉獵政事和軍事,但早在對付二世狂刀時爹爹便知道他擅於謀略,便請他幫忙出謀獻策,那義兄又精於各種工藝雜學,對漢莊的發展頗有建樹。
「莊上有另外一個劍客,倒不是甚麼宋代文臣武將的後裔,但一直追隨在莊主身邊,而且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擅於統率軍馬和衝鋒陷陣,和爹爹和義兄合稱漢莊三劍,所以三劍,在外人來看是三個劍客,其實卻是莊上少數一開始便知道趙莊主的全盤計劃的核心成員。」
楊葦點頭道:「漢莊三劍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我也聽過,原來是妳爹爹,他義兄和另外一個劍客,而且各有所長,當中二人還是忠臣之後,怪不得陸爺說漢莊三劍在莊上舉足輕重,少爺還不信他們比老爺厲害呢!」
涼風吹過,感到一陣寒意,楊葦脫下外衣,輕輕給文素妍披上。文素妍靦腆謝過了,清一清喉嚨,續道:「策劃起義絕非一朝一夕之功,由預備物資、糧草、兵刃、攻城器械,到策劃行軍路線,在各地建立據點,到選人任用、分配職司,操練陣法,到收羅百姓人心,全都是莊主和爹爹等人窮思竭慮地一步一步策劃,後來莊主經過多翻觀察後,逐漸邀請莊上其餘有志之士加入核心組識,並負責不同任務。
「由建立漢莊算起,過了整整十年時間,漢莊終於坐擁千百豪傑,氣勢一時無倆,在各地皆有據點,而且民心歸附,人人皆願誓死追隨趙莊主。不過在這十年之間,爹爹和義兄等窮盡心力,雖然只是三十出頭,但已兩鬢如霜。
「後來有幾年全國饑荒,農民紛紛造反,王二、高迎祥等人在陝西揭竿起義,趙莊主見漢莊中人才濟濟,覺得時機成熟,便籌劃舉事,呼應陝西的農民起義。這時,莊內出了奸細,有人向朝廷告密,莊主只得提早策動起義,試圖力挽狂瀾。
「在這個重要的時刻,爹爹卻身受重傷,萬不得已下也只好離開漢莊療傷,他本來不願成為媽媽的累贅,獨自離開,但媽媽卻對爹爹情深義重,騎了白馬到處找他,尋到爹爹時,爹爹已奄奄一息,媽媽帶著爹爹躲了起來,終於把爹爹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他們到江湖上打探消息,卻聽說漢莊被一把火燒掉了,那把火燒了十多天,漢莊上一個活人也沒留下,經營了十年的基業毀於一旦。他們不知道漢莊因何而亡,但卻知道漢莊起義的美夢就此落空,而爹爹的義兄亦被害死了,爹爹心灰意冷,和媽媽騎著白馬到揚州隱居山中。」
文素妍說完了這個故事,四下一片靜寂,隔了半晌,又道:「自此之後,每年歲末,爹爹便會一個兒待在後院小屋裏,看著義兄和義嫂的靈位發呆。媽媽說,爹爹是在想念從前和義兄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的快活日子,後來在漢莊上,每天都是在籌劃大事,幾乎不曾有過一天快活日子,文家世代以復興宋室為己任,自然無怨無悔,但那義兄本來的生活是何等逍遙自在,卻因為爹爹去了而漢莊,一去便是十年,結果十年血汗付諸東流,還把性命送在漢莊上。」
楊葦自幼流落街頭,後來跟師父練武,偶爾也在酒樓飯館聽別人說些歷史故事,卻從沒聽過這樣真切的事跡,到最後聽到一切努力付諸流水,心中也覺惻然。
良久,楊葦才如夢醒,問道:「所以其實妳爹爹媽媽也認為有人把漢莊賣了給錦衣衛,只不過關七一口咬定少爺一家是奸細,但妳爹爹媽媽卻認為另有其人。」
文素妍點頭,道:「爹爹媽媽離開漢莊前的確聽說過莊上出了奸細,卻不知奸細是誰,不過爹爹當年與莫叔叔私交甚篤,知道他為漢莊出了不少力,不可能是奸細。後來爹爹媽媽都在漢莊覆亡前離開,所以到底漢莊是不是被朝廷所滅,卻也不知,不過那姓向的刀疤漢子和關七異口同聲說錦衣衛攻進漢莊,似乎不假。」
楊葦又問道:「那麼漢莊三寶呢?這一路上聽你們說,另一個紛爭在於漢莊三寶下落不明,滿江湖都在追尋漢元遺甲,除了青袍胡人手中的那一隻外,關七認為其餘的都在令尊手中,妳知道是甚麼一回事嗎?」
文素妍搖頭道:「爹媽對漢莊三寶絕口不提,所以連我也不知道,不過爹爹忠於宋室,而且為人正直,我怎樣也不能相信他會偷進漢莊禁地盜走漢莊三寶。」
楊葦點了點頭,道:「令尊投效漢莊十年,要偷的話早就偷了,所以關七的說法根本不合理。」又道:「我覺得最有趣的是,許多人在追尋漢莊三寶,但似乎根本沒有人知道漢莊三寶到底是甚麼東西。」
文素妍道:「聽媽媽說,漢莊上有許多神奇事物,譬如說你也在妙覺寺見識過的神妙機關,在莊上也有,而且更為恢宏。除此之外,莊主原為一名郎中,醫道高明,曾煉製一種能起死人而肉白骨的丹藥,叫生生世世丹,只要尚有一口氣在,吃了此丹便能起死回生,這麼神奇的丹藥,說不定便是漢莊三寶之一。」
楊葦笑道:「起死回生的丹藥倒是適合放在鐵盒中,至於那些機關的確神妙,卻不能藏在鐵盒中,所以不可能是漢莊三寶吧?」想了一想,又道:「不過連妳這位漢莊三劍的後人也不知道是甚麼的漢莊三寶,竟能引起滿江湖的爭奪,想想也覺得有趣。」
文素妍道:「那是因為江湖流傳漢莊三寶能成就一代梟雄,換了誰聽了也想分一杯羹吧。」
抬頭一看,暮色四合,原來不知不覺已是黃昏,楊葦躍下大石,對文素妍道:「文姑娘請回山洞休息,晚飯片刻即到。」文素妍微微一笑,道:「你這個店小二也裝得真像,待會該到你解釋解釋了。」
楊葦笑了笑,走了出去。
片刻之間,楊葦已摘了一堆野果回來,手中還拿著幾件壓扁了的精緻點心。文素妍大為驚奇,問道:「荒野之間,哪裏找來點心?」楊葦笑道:「昨天早上離開客店時, 我想著咱們逃避四世狂刀,可能要山中躲藏幾天,而妳一定不愛吃乾麵餅,於是順手撿了幾件點心,不過昨天抱著妳逃命時跌跌撞撞,都壓扁了。」
文素妍聽得楊葦處處記掛自己,心裏甜絲絲十分受用,於是道:「沒關係,扁了我也吃……不過,昨天你為甚麼不拿出來?」楊葦一本正經的道:「昨天拿出來,可能妳看也不會看,反而烤一隻獐子,香噴噴的妳便會忍不住,到今天妳吃了兩頓獐子,便會覺得壓扁了的點心實在好吃。」文素妍抿嘴一笑:「你這小鬼頭,壞主意真多,又給你騙了!」
二人吃過點心和果子,在火堆中加了枯木,在窄窄的山洞中肩並肩坐下,文素妍道:「我爹爹的故事都說完了,現在你沒有藉口不說你的故事了。」
楊葦卻在瞧著火堆呆呆出神,隔了一會,才緩緩的道:「妳比我幸運,妳能把妳爹的事告訴我,但我卻連我爹是個怎樣的人也不知道。」
文素妍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話,於是輕輕的拍了拍他手臂,以示安慰。
楊葦仍然呆望著火堆,過了一會始道:「我自幼在深山長大,家裏除了爹爹媽媽之外,就只有照顧我的蘭姐姐,蘭姐姐比我大著十七八歲,但自幼叫慣了姐姐,改不了口。
「在我開始有記憶的年代,爹爹媽媽常常離家,月餘才回來一次,爹爹回來得較多,媽媽回來得較少,而且很少一起回來,就只有蘭姐姐天天陪著我。
「我依稀記得,爹爹說過我們楊家祖上也是武將。爹爹也會武功,我三四歲的時候,爹爹便開始教我劍法,但妳也一定知道,劍法這東西,比武時耍起來很好看,但學的時候,卻全然不是比武那麼瀟灑,而是先從馬步學起,練好下盤,再反覆練習每個小動作,最後才是學招,練習過程十分沉悶,那時的我少不更事,就是不愛下苦功習武。
「我不愛習武,卻喜歡數字算術,有次在家裏翻出一本《周髀》,便愛不釋手,看了一頁又一頁,遇有不認識的字,便去問蘭姐姐,她不會算術,但我知道文字的意思後,自己便能領會算式中的數字,而且算經裏面有很多圖畫,譬如當中的日高圖,只有三個文字代表未知數,其餘都是線條和公式,我覺得特別有趣。我看完《周髀》後,又去看《孫子算經》和《九章算術》,一些比較複雜的理論和算題旁,有些不知是誰留下來的筆記,有時候我本來看不懂,看了筆記後,慢慢想了半天,便學懂了,我也不敢跟我爹爹說我偷看算經而荒廢習武。爹爹雕了一柄小木劍給我練劍,我不想學劍法,便故意弄斷了木劍,讓爹爹下次回來時再給我再雕一柄,當中的日子我便可以不用練習,專心看算經。
「爹爹因為很少回來的關係,所以每次回來,都會嚴厲督促我練劍。爹爹離家後我沒有好好用功,所以常常希望爹爹不要回來,但到後來爹爹真的永遠離我而去時,我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爹媽都在家的日子裏,偶然也會有客人來訪,那是爹爹的一個朋友,我十分期待那個叔叔來訪,因為每次他來,媽媽定會到城鎮裏買菜,親自下廚整治一頓豐盛的菜肴,而且在那幾天,我也不用練劍。
「到了五六歲上下,我膽子開始大,常常一個人溜到附近玩,有時遠遠看見爹爹回來,便從後門溜出去,玩半天才回來,後來我想到鎮上玩,但媽媽硬是不准,於是我一直也沒出過城鎮。就只有蘭姐姐把城鎮裏的事兒告訴我,蘭姐姐從前也是住在城鎮的,後來要照顧我才搬到山裏,我聽到城鎮裏的有趣玩兒和多姿多采的生活,更是期待出去,可是爹媽出門時從不帶著我,就連蘭姐姐也叫我千萬不可到城鎮去。
「我練不好劍法,爹爹又打又罵,可是我就是賴皮不肯用功,常把他氣得發抖。有一年冬天,爹爹媽媽幾個月沒有回來,我輕鬆了好一段日子。終於有一天他們回來了,爹爹立刻躺到床上,不知是病倒了還是受了傷,我心裏暗暗高興,以為可以繼續偷懶,豈知道爹爹每天都叫媽媽扶著他,掙扎著起來教我,我見他氣色很差,叫他多多休息,他板起臉叫我不要多說,我不敢惹怒他,那幾天便乖乖的照著他吩咐用功。在客店中反敗為勝的那招『虎落平陽』,便是此時學會,不過當時並不知此招厲害,到後來劍法有成,再使起這招,才明白當中奧妙之處。
「這段日子只維持了十天左右,某個早上,媽媽說那個叔叔會在下午來訪,我趁媽媽下廚做飯時,偷偷溜出去玩,玩了大半天後回家,未到家門已經聽到蘭姐姐淒然大叫:『小少爺,小少爺,快過來看姑爺小姐!』她本來是媽媽的貼身丫鬟,所以也一直叫她作小姐、叫爹爹作姑爺。
「我聽出她語氣不對,連跑帶滾的奔回去,見到爹爹媽媽躺在地上,血流滿一地,爹爹胸前插著一截斷劍,我立刻撲過去,抱著他們的身子大叫『爹爹!媽媽!』爹爹有氣無力地笑著說:『葦兒,人總是要死的,我一生縱橫江湖,早就料到早晚會有這樣的一天,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不能看著你好好成長……』他還未說完,我的眼淚已滾滾而下,以前每次見到爹爹,滿腦子就是想著如何能逃出去玩,這刻眼見爹爹立時便要死了,從前他一次又一次在燈下為我雕木劍、病了也掙扎著教我武功的情景一下子都湧上心頭,想到自己頑劣,恨不得立時代替他死了。我大叫道:『爹爹媽媽你們不要丟下我,我答應你們以後會好好練劍,不會溜出去玩,一定不再惹怒你們。』爹爹撫著我的頭,聲音越來越細:『江湖險惡,我教你劍法,其實只是想你以後能保護自己,只要你能健康成長,其實練不練武功並不要緊……做人最重要的是要做個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朋友、對得起天下的好……好……』那個『人』字始終沒有說出來,就已氣絕,我放聲大哭,叫道:『媽媽,爹爹死了!妳快讓他活轉過來……』媽媽有氣無力地微微一笑:『傻孩子,誰熟無死?人死了,便活不過來啦!』我只是哭叫,媽媽又說:『葦兒……你媽媽今生能遇上你爹爹,又生下你,已經無憾,我知道……我的葦兒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只可惜……可惜我是沒機會看見了……』我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便問道:『是誰殺你們的?我一定會為你們報仇!』媽媽緩緩地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這是天意,我……我一時三刻說不了,但這仇……不用報了……』我急道:『這怎麼行……』媽媽當時已是氣若柔絲,沒等我說完,便截著我的話,最後還是說出了仇人的名字,跟著便閉上雙眼,我拚命地搖她身子,但她卻始終全不動彈,再沒有張開過眼睛……」
火滋滋地響,楊葦側頭看去,文素妍的臉上多了兩道淚痕。
良久良久,文素妍擦擦面頰,抬起頭來。
楊葦道:「夜了,妳先休息,明天再說吧。」
文素妍搖搖頭,道:「我要聽下去,後來你有找到仇人麼?」
楊葦心想,反正文素妍還未能走動,明天也是無事,睡到日上三竿也沒關係,於是在火堆中加了幾條枯木,說道:「也好,我繼續說。」文素妍笑了笑,楊葦繼續道:「那時我心中只有懊悔,只想回到小時候,乖乖的待在爹爹媽媽身邊,好好跟爹爹學劍法,但我也知道爹爹媽媽已經不能活轉過來,只覺得胸中有許多情緒無處宣洩,不由自主的發足狂奔,只想用盡全身的氣力發洩,後來跑得累了,便在山中坐下休息,休息了一會便沉沉睡去。到我醒來時,已是傍晚,四周一片黑暗,我心中害怕,便想回家找蘭姐姐,但四周黑沉沉的,卻看不到路。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找到路回到家中,看到家中一切和昨天離家時一模一樣,卻不見了蘭姐姐。其時我年紀尚幼,而且自出娘胎一直有爹娘照顧,爹娘忽然去了,本已一片徬徨,現下連唯一的依靠蘭姐姐也不見了,心中更亂,一時卻沒想起蘭姐姐可能只是出去尋找我而已。
「我腦中空白一片,在家裏呆坐了一天,第二天按捺不住,在家中箱子裏取了幾件衣衫和一堆銀子、還有那幾本算經,包作一包,便獨個兒沿著山路走向城鎮,那還是我第一次到城鎮。
「我到鎮上,在一家包子檔買了幾個饅頭吃,之後卻不知該到哪裏去,天下雖大,卻無處容身。有一個流氓見我小小孩童獨個兒在街上茫然亂走,攔著我問我父母在哪兒。
「從小爹爹媽媽便教我要做好人,不要說謊,我那時想也沒想便照實說:『他們都死了。』那流氓見我獨自一人,一把將我推倒,便去搶去我的包袱,我和他奮力爭奪,包袱跌在地上,東西散滿一地,那流氓撿了銀子,我死死的拿著算經,那流氓看到是書,也沒來搶,結果總算保住了那幾本算經。
「我紮了馬步用力回奪包袱的那一刻,才明白了爹爹讓我學武的苦心,若不是練過馬步和運勁的方法,估計整過包袱會被流氓一手搶去,反過來若我學會了爹爹的本領,便不會怕這些流氓,可惜此時才明白已經太遲。
「我在地上爬起來,沒了主意,一個人在川流不息的街心發呆,只是後悔沒有好好學武。後來見到一個官差模樣的人,便上前請他幫忙找那流氓,要回我的銀子。那官差詳細地問我發生甚麼事,我便告訴他我父母雙亡,又被人搶去所有東西,請他幫忙。官差聽了微微一笑,叫我不用害怕,便把我帶到了官衙,我正鬆一口氣,他忽然叫人拿鎖鏈把我鎖了,然後帶著我去見縣官,對他說拿到了反賊。縣官看到我只是個小孩,皺了皺眉,我大聲申冤,希望那縣官會起疑,但那縣官一拍桌子,二話不說便把我收在牢中。後來我在牢中聽別人說才知道,城內出了反賊,縣官拿不到人,便隨便找人來湊數,我放聲大叫說一個小小孩童怎會是反賊?但官府裏沒有人理會,還打了我一頓,抓住我的手在一張供詞上畫了押,我看了那供詞一眼,上面寫的是我糾集同黨,霸佔田產聚眾造反,被錦衣衛悉破,因此如實交代,供認不諱。過了幾天,京城來了御前侍衛,親自把我和其他不知是真的還是冤枉的『反賊』押往京師。」
說到這裏,楊葦忽然轉頭瞧向文素妍,文素妍也側過頭來看著他,二人四目交投,楊葦道:「我假裝不會武功,也不是故意騙妳的,只是自從那一天接連被流氓和官差欺負後,我告訴自己,以後遇到任何人也不要露出底細。」
文素妍點點頭,輕聲道:「我明白了,不怪你啦。」頓了一頓,又道:「只要你以後不要騙我便成。」
楊葦誠懇地說:「我楊葦今生今世都會全心全意地待妳好。」
文素妍甜甜一笑,火光中,二人靠得更近了。
雖然是荒山野嶺,但在楊葦心目中,這個山洞就像天堂般,洞裏的火光,重新燃亮了他灰色的人生。
二人依偎著,文素妍輕聲問:「後來你怎麼學會了這身武功?」
楊葦道:「我在囚車裏緩緩向京城進發,心裏又念及父母的好處,後悔那幾年沒有好好用功,現在才會被人欺負,如果讓我重頭再來,我一定會遵照爹爹的吩咐刻苦練劍,可是卻永遠也沒法回到當時。
「在那一天之間,我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可惜不久就要被當成反賊般處死,再也沒有機會去認識這個花花世界。
「囚車行了一天,傍晚時到了一個城鎮,押送囚車的御前侍衛把幾個饅頭丟進囚車內,只留幾個官差守著,其餘的都進飯店裏吃喝。和我同車的幾個人都很有骨氣,寧願捱餓也不願受人侮辱,就只有我抓起饅頭便吃,吃完我的那個便把其他人的都吃光,反正他們不吃,我只有幾天性命,不吃個飽實在是浪費。
「後來我在囚車裏打瞌睡時,突然有一個黑衣人從暗處殺出,打翻了幾個官差。那人的武功著實厲害,幾乎每一劍便幹掉一個官差,憑一己之力殺到我坐的那輛囚車旁邊,一劍劈開了鎖著囚車的那把鎖,車裏的人越囚而出,黑衣人還想再救其他囚車的人,但在客店裏吃飯的御前侍衛衝出來,黑衣人一個人保護不了這麼一大群人,只好領著我們退卻。
「我跟著大夥兒逃走,走了幾里路,看到一座供奉宋朝抗金名將楊再興的破廟,大家便在廟裏歇腳。黑衣人拉下面巾,被救出來的人當中有好幾個認得黑衣人,紛紛上前和他相認,黑衣人問起他們怎麼被擒,原來那些人一直被官兵追捕,我心想這伙人說不定就是真正的反賊,我只是被連累著陪葬。其餘不相干的人也謝過黑衣人,各自散去,就只餘下我一人。黑衣人過來問我為何不回家,我見他威風凜凜,又救了我們,覺得他是好人,一時口快便告訴了他我父母雙亡,無家可歸。那人問我本來住在何處,家裏有甚麼人,我忽然想起幾天前的經歷,暗罵自己好糊塗,怎麼又到處告訴別人自己父母雙亡,之後便不再說實話,胡亂說自己是鎮上一戶窮人家,父母都是農人,不久前得病過身,官差進來搶去家裏的一切,還把我拉到官衙當成反賊。我的謊話假中有真,那人聽得合情合理,也想不到我一個小小孩童可以編到這麼一個似模似樣的謊話。他看著我好久,說是覺得和我投緣,又說剛才見我逃跑時動作敏捷,是塊學武材料,願意收我為徒,以後教我武功。我就如在大海中抓住一根浮木,連忙趴下磕頭,從此便跟他學武。
「他只告訴我他姓夏,別的一點也沒告訴我。他問我會不會武功,我既然說自己是在普通農家長大,也就只能說自己只是學了一些莊稼把式,反正父親的劍法裏,除了那招『虎落平陽』和四五招動作比較特別的之外,也沒學到多少。
「師父也是使劍,我從前雖然沒學到多少劍招,但原來爹爹強迫我練習的步法動作,幫我打好了根基,對練劍十分有幫助,這次學起來進境便快。師父常說我是天生的學劍胚子,我心想其實這都是爹爹的功勞。」
說到這裏,楊葦看一看文素妍,問道:「說起來,在客店應戰時,髯鬚張竟然認得我的劍法,好像還問我師父是否姓夏,妳有聽到嗎?」
文素妍搖搖頭,當時她已奄奄一息,自然沒有留意。楊葦道:「他們說得出我師父的姓氏,看來是認識師父。我猜師父的劍法在江湖上定然是頗有名氣,所以髯鬚張才會認出。不過自師父收養我之後卻一直深居簡出,偶然大顯身手時一般也蒙了臉,所以我猜師父的名頭是在收養我之前闖下的……」
文素妍道:「我爹爹從前也行走江湖,這次回去,我可以問他認不認識你師父。」
楊葦點了點頭,續道:「我為了幫爹爹媽媽報仇,賭誓要學好武功,原來只要肯用功,劍法真的不難學,我每天想著大仇人既然能打敗爹爹,武功一定很強,自己要變得很強才有機會手刃仇人,練劍時便有了衝勁,由日出到日落,從不懈怠,師父說從未見過有人像我這般勤於練武,卻不知那是因為有一股仇恨在推動著我。
「有空的時候,我也會繼續看算經,雖然我努力習武,但仍然很喜歡算術,師父也不去理我。我偶然也有在書店裏買算經回去看,但那些算經上沒有筆記,看不懂也沒有人可以問,還是從家裏帶出來的算經最好,後來我終於明白了,算經上的筆記,都是爹爹寫的,我從那些筆記看得出,爹爹應該精於算術,如果他還在,我便可以向他請教,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
文素妍忽然插口道:「你老實跟我說,妙覺寺流沙中那些會下沉的邊框,到底哪一條是固定的,哪一條是浮框,其實你都會算吧。」
楊葦點點頭,道:「現在甚麼都不瞞妳,其實每一條固定邊框都可以算出來,完全不用猜,而且那裏邊框的數量不多,看一會便能全算好,譬如說兩個相連的方格各有三塊圓石的話,兩個方格共享的邊框必定是固定的,而兩個方格距離最遠的兩條邊框也必定是固定的;若斜角觸碰的方格各有三塊圓石的話,兩個方格沒有互相接觸的四條邊框也必定是固定的……」
文素妍聽了幾句後,頓覺頭昏腦漲,便道:「行了行了,不用告訴我……」忽然想起在妙覺寺地下囚室時,最後在漆黑之中牢門忽然開了,莫醉馬一直以為有敵人攻進來,自己卻一直覺得對頭一伙人中有人暗中相助自己,但現下想來那個暗中出手的人可能便是楊葦,於是試探著問道:「妙覺寺囚室門上那個六角形鎖,不會也是你開的吧……」
楊葦又點了點頭,道:「實不相瞞,是我乘著漆黑一片時偷偷開的,其實在那個六角形中,把任何一塊三角形轉去任意一個位置,都有特定的步驟,只要熟悉步驟,很快便能弄好一個。」
文素妍道:「莫公子起初以為有敵人闖入,我卻想那裏漆黑一片,即使敵人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出手,所以我便一直懷疑有高人暗中相助……不過卻造夢也沒想到那高人就是我們一行人當中的這個跛腳店小二!」轉念一想,怒道:「你既知道開鎖之法,怎麼不早點放咱們出去,害咱們在那裏關了許久!」
楊葦叫起屈來,道:「這個冤枉啊,即使我知道移動三個形的方法,也要先弄清楚每個三角形應該要移到哪個目標位置,才能開鎖。起初誰也不知道目標圖案是甚麼,後來陸爺和那刀疤漢子向東來發現是漢莊徽號,但我卻不知道漢莊徽號是怎樣的,直到向東來告訴咱們每個三角形應該移到哪裏,我聽了便硬記著。我先要花時間記憶位置,然後再想移動的步驟,一直到燈也滅了,又想了一會,才有把握開鎖,所以只好摸黑過去解鎖……」
文素妍氣道:「後來我還在你面前和陸叔叔他們說可能有高人暗助咱們,當時你定是肚子裏暗暗好笑了。」說完用左手捂著雙眼,一臉「看不下去」的表情。
楊葦笑道:「妳猜得沒錯啊,我不就是那高人麼?」
文素妍翻了個白眼,不過眼睛被捂著,所以楊葦也看不到。文素妍想起那次和陸抗英說有高人相助,是在栗子檔大戰之後,便把眼睛從指縫中露出來,看著楊葦道:「慢著,栗子檔一戰,也是你暗中擊退鄺懷興和髯鬚張嗎?」
楊葦點點頭,道:「也是我,我故意撞翻了栗子檔,乘亂撿起兩枚栗子打中二人的穴道,其實只是令他們一陣酸麻,沒有造成甚麼傷害,只是那二人沒想到出手的是我,反而疑心有高手躲在人叢之中,因此疑神疑鬼,不敢戀戰,落荒而逃。」
文素妍恍然大悟,道:「在豹子樹林裏,余老大那幾人圍你家公子時,你擲石相助,當時以為你是亂擲,只是碰巧打亂了他們,現下想來,余老大那幾人,又怎麼是你的對手?」
楊葦側頭想了想,道:「我擲出去的角度是有計算過,打算借二人之手攻擊另外二人,但當時手上沒使內勁,只是沒想到他們如此不濟。」
文素妍歎道:「其實在豹子樹林裏我同意和莫公子去查探對頭的據點,就想去找出到底那幾個青年當中誰是暗助咱們的高手,原來這高手一直在身邊……」轉念一想,又道:「那麼你家公子被打暈之後,第二天回來說他打倒了那四人,其實也是你暗中出手吧?」
楊葦一楞,然後道:「那倒不是,我騎著馬逃到樹林之中,天黑後也找不到路,天一亮便回來看你,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少爺被打暈了。」
文素妍側頭,道:「這可奇了,我怎麼也不相信他暈了後還能打倒那四人,若不是你,難道還有另一個人在暗中相助?」
楊葦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說不定當時還有其他人躲在一旁。」
隔了半晌,文素妍幽幽的道:「由妙覺寺到栗子檔到豹子樹林,原來你昨天在客店替我擋了一掌之前,已經救過我許多次了……」
楊葦低聲道:「妳也幫我好幾次呢,在承天客店裏替我裹傷,又在流沙上飛身救我,還扶我上下馬……」
文素妍偏過了頭,撅嘴道:「早知你身手這麼好,就不救你了!」不過楊葦說起上下馬,卻讓她想起一事,便問道:「你好像說過教你養馬的人便是救你的大俠,所以那人其實就是你師父,對嗎?」
楊葦道:「沒錯,師父的外號叫『白馬夏清』,家裏養了幾匹白馬,雖然那幾匹馬沒妳家的白馬那麼神駿,但師父可是愛惜的不得了,我也有幫忙餵飼,所以也學了不少養馬的技巧……」
文素妍道:「我原該想到,在江湖上稱得一聲大俠的武功都不錯,你既然跟大俠學會養馬,學過武功也不希奇……」忽然發現扯遠了,便道:「你繼續說你和你師父的故事吧……」
楊葦清了清喉嚨,續道:「我跟著師父浪跡江湖,有時會在同一地方住上兩三年,有時又會在一年之間搬家幾回,每次住下的地方都是杳無人蹤的荒野,而且一定會有一棵銀杏樹在附近,我常常想問師父為何門前總要有銀杏樹,但師父總是在呆呆出神,又或是佯裝聽不見。師父除了教我劍法外,其他時候也不多和我說話,終日鬱鬱寡歡,有時我逗他說話,他也不理睬。
「秋天的時候,每到黃昏,他便會佇立在銀杏樹下呆望著落葉,自言自語地反覆說著:『既生瑜,何生亮?』那時我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瞧他樣子定是想起了往事。有次他倚在門邊看著夕陽西下,忽然長歎一聲,舉起劍在地下亂剁,大叫道:『為甚麼?為甚麼?』我走過去問道:『師父,你怎麼啦?』他一手推開我,道:『小孩子懂得甚麼?』過了一會,又自言自語的道:『將來你面對難題,空有一身本領卻無可奈何時,你就會明白我現在的心情了。』我問他道:『師父的本領這樣好,還有辦不到的事嗎?』師父聽到這句,發起怒來,板起了臉,我便不敢再問下去。不過我猜師父在年輕時一定是遇上過不如意的事,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後來才深居簡出,不願見人。
「到我十五歲那年,師父帶我到城內試身手,我們殺了幾個錦衣衛,救了一戶人家,師父說我劍法已經純熟,只是差了點火候和臨敵經驗。此後幾年,我專注修練內功,不過內功這門學問卻急不來,而我為著變得更強,也很有耐性地日夜苦練。那幾年間,師父常常帶我出去救人,卻從來不告訴我救的那些是甚麼人,不過我也知道錦衣衛橫行霸道,欺壓良民,所以和錦衣衛對著幹總沒有錯。
「當中有幾次救人時遇到硬手,過程十分凶險,幸好師父大發神威,千鈞一髮之間救了我,我們才能全身而退。我不知師父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但每次見他舉手投足之間殺敗敵人,心中便暗暗希望自己將來能把武功練到他的地步,而我的經驗亦在那幾場惡戰中逐漸增加,到了十九歲那年,屈指算起,入師父門下已有十多年,這十多年來我日以繼夜苦練,把師父的本領學得差不多,師父說我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算得上是一把好手,是時候讓我獨自闖蕩江湖,於是我便離開了師父,踏進這個花花世界。」
文素妍聽得出神,楊葦說完了好一會,她才慢慢的道:「原來你背後有著這麼一段故事,現下總算讓我明白了。」楊葦忽道:「誰沒有過去?發生了的事無法改變,最重要的是把握現在,創造美好將來。」這句話隱含深意,文素妍似懂非懂,「嗯」了一聲,火光映照下臉上紅撲撲的,倍覺嬌美。
楊葦道:「妳傷後不久,該休息了,多休息,傷才好得快。」
文素妍點頭道:「對,爹爹在揚州一定等得心焦,待我身子好一點,便得趕緊上路去襄陽,希望一路上不會再遇上四世狂刀。」
楊葦想了一想,道:「師父教了我一套威力奇大的雙劍劍法,按照周易中陰陽之道,交替互補,只是我未練到家,未能一人獨使雙劍,不過我在想,咱們可以兩人合使,若配合得當,一樣能發揮劍法的威力,說不定便能抵擋四世狂刀,只不過……」說著臉上一紅,嚅囁不語。文素妍道:「不過甚麼?你嫌我太笨學不會?」
楊葦道:「不是不是,文姑娘劍術高明,兩人各練一邊的話,對於妳來說自然毫無難度,不過周易裏的一陰一陽之道,在於一體兩面,彼此互藏,相感替換……」
文素妍道:「慢著慢著,你說甚麼?我聽不懂……」
楊葦想了想,道:「這劍法厲害之處在於左右互補,忽陰忽陽,忽攻忽守。一人被攻時,可以請君入甕,拖住對手,然後另一人突然猛攻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但亦可以由另一人出手助防,自己以攻對攻,同樣能殺對手一個措手不及。整套劍法變化萬千又天衣無縫,使對方難以捉摸,但卻需要二人互相配合。周易有謂,統領二物,相互作用,運化萬千,是為太極是也。」
文素妍聽罷道:「就是要互相配合吧,為甚麼你覺得咱們不行呢?」
楊葦道:「師父雙手各持一劍,難在一心二用,但使起來雙手連心,心念一動雙手便能互補;妳我二人各使一劍,練起來容易,但在戰鬥中需要心意相通,又要相信對方必定能迴護自己,二為一體……」說到此處,聲音漸低,看著文素妍。
文素妍似懂非懂,支吾道:「那……也可以試一下……」卻是不好意思說下去,便改口道:「若是不行,便騎白馬逃走……」忽然想起三天前逃跑時為免被敵人發現,棄了白馬,驚道:「不知白馬怎樣呢?希望沒有被對方發現……」
楊葦道:「趕明兒我便去把白馬牽來,諒那鄺懷興和髯鬚張定然不會在荒山野嶺耽上三天,要是找到咱們的話早就找到了,現在還沒來的話應該是沒找著咱們了。」文素妍聽了抿嘴一笑,楊葦奇道:「怎麼了?」文素妍笑道:「白馬認主,你去恐怕不行,別忘了你家少爺騎白馬時是怎麼樣的光景。」
楊葦「嘿嘿」笑道:「我可不一樣……」
文素妍聽了這句,以為楊葦暗示二人的關係,臉上一紅,道:「怎麼不一樣了?」
楊葦咧嘴一笑,道:「因為我師父是個養馬高手,我跟他學過不少對付馬兒的方法。」
文素妍才知道之前會錯意了,尷尬的道:「那你明天試試看。」楊葦點了點頭,站起來便要出去,文素妍拉著他道:「我傷後虛弱,你今晚留在這裏陪我吧,有甚麼事也好叫你。」楊葦笑著點點頭。
這一夜,二人便一起待在山洞裏,火堆燒得甚旺,雖是山野洞穴,卻是一室皆春。
翌日一早,文素妍起來不見楊葦,感覺力氣已恢復了不少,便扶著山壁走到洞外,仍是不見楊葦,不禁擔心起來,但又怕楊葦出去是為了引開敵人,所以不敢縱聲高呼。
隔了一陣子,卻聽得蹄聲,然後便看見白馬遠遠奔來,馬上的乘者正是楊葦。白馬奔到近處,楊葦勒住了馬,縱身下馬,看著文素妍,一臉得意。
文素妍奇道:「我家白馬甚有靈性,尋常養馬的方法向來對付不了,你是怎麼做到的?即使你以銀杏白果引誘,最多就只能讓白馬跟著你跑,怎麼會讓你騎著跑呢?」
楊葦聳一聳肩,扮個鬼臉,道:「說不定馬兒已經知道我是自己人呢……」
文素妍「呸」的一聲,道:「現在你恃著武功高強,便貧嘴貧舌了,你裝店小二時對我恭恭敬敬的,那樣挺好啊,以後仍是那樣好了。」
楊葦搖頭道:「不成了,現在妳知道我不是店小二,再裝著便怪怪的……」
文素妍問道:「你師父有教你甚麼對付馬匹的特別方法嗎?」
楊葦搖頭道:「也沒有,他其實從沒有親口教我,但我隨著師父萬里奔波,有時候須要幫忙照顧那幾匹馬,便模仿他照顧馬兒的方法,我做錯了甚麼的話,他也會出言指正。這次路上我照顧你的白馬時,其實也沒有用甚麼特別的方法,只是照著平常我照顧師父的馬兒的方法,但似乎你的白馬很喜歡呢!」
文素妍歎道:「你師父的方法一定很厲害,白馬向來不理睬陌生人,我一路過來時也要親自餵飼,不過路上見你把白馬照顧得好端端的,沒想到還讓你騎!」
楊葦道:「對了,我記得妳對少爺說過,白馬本來也不是妳爹爹媽媽的,照妳說白馬不讓陌生人騎的話,那麼當初何以白馬又會讓他們騎走呢?」
文素妍笑道:「這問題我也問過媽媽,媽媽說白馬的主人也是漢莊上的人,當年騎了白馬去漢莊,後來那人喜歡上媽媽的姐姐,所以常常帶著媽媽姐妹二人出去,媽媽兩姐妹便曾試著騎白馬,試著試著白馬便認得媽媽兩姐妹了,之後讓她們騎了。不過你說得不錯,白馬的確不讓陌生人亂騎,當時莊上騎過這白馬的人加起來好像還不到一掌之數,好像連莊主也沒騎過。」
楊葦道:「白馬本來的主人是來自江南嗎?」
文素妍搖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道,為甚麼這樣猜?」
楊葦道:「我師父家中的白馬好像是江南名種,不知道妳這匹白馬是否也是同樣的品種……」又道:「原來妳媽媽還有個姐姐?一直沒聽妳說過妳家還有親人呢,後來白馬的主人和妳姨母有沒有在一起?」
文素妍臉上微微變色,道:「媽媽和她姐姐不是親姐妹,而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結義姐妹,所以我也不叫她作姨母。我從沒見過媽媽的姐姐,我每次問起,媽媽的眼眶馬上滾滿淚水,後來就不敢問了……」
楊葦道:「那為甚麼妳媽媽不去找她?難道……」
文素妍點頭道:「對,我猜想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楊葦默然,半晌方道:「原來白馬背後還有這麼多故事,不過今次多虧了白馬,咱們才接連在四世狂刀和鄺懷興他們手上逃出生天,若是沒有白馬,咱們此刻可能已經小命不保了。」
文素妍輕輕撫摸馬頸,輕聲道:「白馬啊白馬,若不是你,我們已經死了許多次呢……」白馬聽不懂她的說話,只顧低頭吃草,文素妍看著白馬,道:「白馬的功勞又豈只於此,白馬馱著主人去漢莊,馱著漢莊上的人完成了無數任務,看盡了漢莊掘起和滅亡,然後馱著媽媽離開漢莊,找到爹爹,又馱著他們到揚州隱居,然後陪伴著我長大……」
楊葦俏皮地說:「後來又馱著妳來見我,現在又馱著咱們一同回去……」文素妍臉上一紅,輕聲道:「你這是甚麼意思?」
楊葦笑道:「我意思是,白馬就像冥冥中的天意,把所有人和事串連在一起……」文素妍沒答,二人均默不作聲。
此後幾天,文素妍全力養傷,身子漸好,反倒是楊葦的斷臂卻急不來,不過文素妍氣力恢復後,幫楊葦重新包紮了斷臂,除了用六條樹枝牢牢紮住手臂外,又另外撕下一幅衣襟,把手臂綁在身上,使手臂半分不能動彈,靜待臂骨癒合。
他們身處的地方被山峰環抱,附近蒼松翠柳,遍地繁花,樹上啼鳥唱和不絕。楊葦每天打獵烤肉,摘果充飢,又開始教文素妍那套雙劍劍法,文素妍雖然尚未能練武,但卻能坐著使劍比劃對拆,二人一邊練劍,一邊聊天,感情日增。沒想到逃難來到這個清幽之地,日子竟是過得甚是快活。
九、殺父之仇
這天,文素妍覺得身子大好,已能騎馬,便提議重新上路。二人牽過白馬,縱身上馬,找到大路,往襄陽方向馳去,此番合乘一騎,文素妍在前,楊葦在後,楊葦只覺懷中溫香軟玉,鼻中陣陣幽香,幾乎便醉倒在馬上。
不知四世狂刀和關七那伙人是放棄了追趕,還是已往另一個方向追出數百里,此番趕路,竟然一路無事,不日到了漢江邊,二人僱了艘小船渡江,上岸後再趕一段路,傍晚便到了襄陽城。
襄陽城位處兩江之間,自南宋孤城抗蒙之役後,一直十分繁榮,到了本朝為襄王朱瞻墡及其後裔的藩地,直至被張獻忠攻破,後來李自成稱新順王,也以襄陽為襄京。
此時襄陽被闖軍佔領已久,呂伯鳴不怕錦衣衛查到他是漢莊後人,便不再隱姓埋名,高舉反明旗幟。楊葦和文素妍進城略一打探,便知煙雨堡位處城西外數里,因天色已晚,於是投了客店,第二天才往城西。
莫世鈞改名換姓隱居楓城設承天客店,但呂伯鳴卻大張旗鼓在煙雨堡為堡主,氣派也自不同。煙雨堡建於隆中,西山環拱,城堡通體雪白,四角各有高塔,氣勢恢宏,是呂伯鳴受漢莊的建築風格啟法而親自設計的。
翌日早上,楊葦和文素妍二人備了拜帖,來到煙雨堡門前遞了進去。
看門的人見拜帖上面寫著「拜上煙雨堡堡主」,便道:「兩位來得不巧,堡主幾天前剛出門去了。」文素妍蹙眉道:「老兄知道堡主上哪兒去嗎?」看門的人道:「小的不清楚,待我進去問問。」跟著轉身走進堡內。
約莫半盞茶時,一個人匆匆出來,見到楊葦和文素妍便道:「我是這裏的管家,不知兩位有何要事?」
文素妍在闖軍治下的地方也不用忌諱,直接道:「漢莊舊人,有事相求。」那管家雙眉一揚,問道:「姑娘府上可是揚州文家?」文素妍奇道:「正是。不知閣下何以得知?」那管家道:「原來姑娘就是文家千金,那我不妨直說,前天有四人來到堡裏,說是受了文家千金之託,來這裏請老爺到揚州幫忙,老爺認得當中三人的確是漢莊的舊相識,於是便立刻帶了弟子,和他們同去。」
文素妍立時想起莫家一行,問道:「那幾人可是來自莫家?」那管家道:「正是,當中一人乃莫家少爺,而老爺認得的那三個則分別姓崔、孟和陸,姑娘想必清楚。」
文素妍和楊葦轉頭看著對方,二人同時說話,一個說:「莫公子沒死!」一個說:「少爺還在!」文素妍喜極而泣,緊緊抱著楊葦,差點因為動作太大而把他的左臂再次弄斷。
楊葦道:「看來陸大爺他們找到少爺之後,乘著咱們在山中養傷之時,反而趕在咱們前頭,所以比咱們還早幾天到此。」
文素妍道:「不知莫公子滾下山坡後到底是如何脫險,他們趕路時又有沒有再遇上四世狂刀或是關七那一伙人?」
楊葦笑道:「在山道上四世狂刀本來正在對付陸大爺等三人,但那見妳乘白馬跑了,立刻便捨了三人追來,我看嘛,定是四世狂刀被妳的美色迷倒,棄了他們。所以少爺他們能在四世狂刀手下逃出生天,實屬萬幸,回頭少爺定要好好謝妳。」
文素妍抿嘴一笑:「明明是因為你裝模作樣殺了四世狂刀的弟子,他才追來報仇,你在這裏胡說八道,也不怕管家大爺聽著笑話。」轉頭對那管家說:「有勞管家,我們現在就趕回揚州。」那管家點點頭,回進堡內。
二人轉過身來,文素妍道:「咱們落後了幾天的路程,回去時要快馬加鞭,否則爹爹請來的幫手都到了,我作為女兒反而沒回去,怎麼成話?」
楊葦之前曾在江湖闖盪,對山川地理頗有認知,便道:「咱們可以改走水道,沿江順流而下,比陸路更快。」又道:「曾聽說過襄陽孤城力拒蒙古來犯的事蹟,可惜這次咱們趕著回去,否則定要和妳在襄陽四處遊覽。」
文素妍笑道:「來日方長,待這事了結之後,我稟明爹爹,帶你到太湖遊玩,保管你樂而忘返……然後,然後再隨你去遊山玩水……」說到後來,聲音細不可聞。
楊葦聽了「來日方長」四個字,心中一喜,轉個念頭,忽然嘻嘻笑道:「我在承天客店時曾聽商人說起揚州,大家都說踏進揚州便不想離去,樊川居士杜牧有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到了揚州之後妳定要帶我到揚州最著名的名勝──青樓去參觀參觀。」文素妍啐了他一口,道:「別想得臭美了。」聽到「十年一覺揚州夢」這句,歎了一口氣,道:「媽媽常說,十年漢莊,只是一覺美夢……」
二人牽了坐騎,穿過襄陽城,從東門直出漢江,在江邊找船,文素妍照著楊葦的建議,要船家每天提早兩個時辰起航,晚上天黑後也乘黑多趕兩個時辰,好幾個船家都說河水急湍,不肯夜航,不過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終於花了幾十両銀子,雇了一艘大船,經武昌入長江,再沿江直下,便是揚州。
大船日間順流東去,夜裏便泊在岸邊,楊葦和文素妍白天坐在船頭把酒言歡,晚上便到岸上遊玩,再回船艙就寢,日子過得好不愜意。楊葦自六七歲起一直為著報仇而存活,每天就只有不斷的練劍,幾曾試過這般有美相伴,細嘗人生之樂?所以他一時希望這船上的旅程永遠走不完,一時又希望快點到揚州了結事情,然後和文素妍翱遊天下。
這晚船泊在池州城外的渡頭,二人攜手上岸。池州是個大城,又未受戰亂牽連,城內一片末代昇平的景象。
時值歲末,街頭巷尾擺滿了一檔檔賣過年物品的攤檔,家家戶戶也張燈結彩,等待新年和元宵節的來臨。二人進城的時份,正是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之時,閃爍的燈光把大街映照得璀璨奪目,二人攜手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迎面而來的孩童笑嘻嘻地舔著冰糖葫蘆,少年身旁的少女甜絲絲地把玩著晶瑩珠花,楊葦和文素妍都不自覺地融和在這一片諧和的氣氛之中,心頭盡是愉悅之感。
二人走進長街盡處的雲來老店,在二樓欄杆旁的位置對坐下來,小二過來殷勤招呼,楊葦叫小二介紹了幾味當地最好的酒菜,乾豆角燒肉、山藥炖鴿、大盤牛肉,還有幾款下酒蜜餞和楊梅丸子,一張桌子放得滿滿的,小二放好飯菜後,介紹說炖鴿取百里之外的黃山山藥隔水炖成,滋補養神;大盤牛肉有上等黃牛牛腩、牛板筋,配以腌菜,先燒後炸,味道豐富。文素妍問了幾句,小二更是滔滔不絕的說了半天,之後頻頻過來為二人添酒。文素妍低聲對楊葦道:「這個店小二可比你殷勤多了。」楊葦笑道:「那以後我當不成店小二,只能當你的家丁了。」文素妍笑道:「看你養馬還不錯,就勉為其難的讓你做馬伕,專門替我照顧白馬吧。」小二看到二人打情罵俏,便說二人金童玉女,就如神仙眷侶,文素妍紅著臉說:「誰和他神仙眷侶呢?」在小二的滿口油腔滑調助興之下,二人對飲了幾杯,四目交投,洋溢著一片幸福的感覺。
坐在鄰桌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桌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那男孩吃得津津有味,左手還抓著半邊雞腿,右手的筷子已夾上了一片江瑤柱,就連鼻子也沾上了一葉青菜,反倒是那父母卻沒怎開口,只是不斷笑盈盈地把魚肉往孩子的碗裏放,似乎看著孩子吃飯已是最大的樂趣。
楊葦看著鄰桌的父母和孩子,忽然對文素妍說:「我想,爹爹媽媽從前也是這樣疼我的。」文素妍不經意的答道:「是嗎?」楊葦「嗯」了一聲,仍然看著鄰桌的那家人,半晌又道:「爹爹對我很是嚴厲,常常迫我練劍,那時我十分害怕他。直至後來流落江湖,被人欺負,經歷了無數風雨,才明白了爹爹的苦心,他想把一身本領傾囊相授,就是為了讓我不會被人欺負。想來他的武功很高,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和我相處的時間不多,所以才恨不得我能在朝夕之間把他的劍法學全,其實這全是為了我好。可是到現在我再想學他的本領,也沒有機會了。」文素妍沒有回答,楊葦繼續道:「那時我還常常故意弄斷爹爹給我雕的木劍,而爹爹卻不厭其煩地為我雕了一柄又一柄,現在我每次想起爹爹晚上在燈光下咪起眼睛為我雕木劍的情形,就想一拳打在自己的臉上,那時的我真是該死。」
文素妍柔聲道:「那時你還小,小孩子不懂事是尋常,別要怪責自己。」楊葦靜了一會,又道:「媽媽更疼我,有時候我把爹爹激得發起怒來,也是媽媽替我說好話,爹爹最聽媽媽的話,每次媽媽溫言勸說,爹爹的怒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常常仗著媽媽的庇蔭偷懶。媽媽應該也懂武功,但是她從來不迫我練劍,就只會燒我愛吃的菜給我吃。」文素妍笑道:「我也是這樣,練劍是跟著爹爹,偷懶時便找媽媽,我爹爹也是最聽媽媽的話,每次媽媽柔聲替我說項,爹爹聽了就會露出笑容,然後我就可以休息了。」頓了一頓,又道:「我的爹爹媽媽和你的爹爹媽媽好像啊,可惜沒有機會讓他們見面,否則必定一見如故。」
楊葦問道:「我聽你說的許多關妳爹爹和漢莊的舊事都是妳媽媽告訴妳,我想妳和媽媽關係一定很要好。」
文素妍幽幽的道:「媽媽是很疼我,但我知道她把爹爹和漢莊的這些舊事告訴我,是因為她很心痛,爹爹花了許多心血協助莊主建起漢莊,最後這些心血都付諸流水。我家和莫公子一樣,都是隱姓埋名躲起來,不過他們家改名換姓躲在鎮上,經營客店,與錦衣衛打交道,我們沒有改名換姓,卻躲在山中,和誰都沒有來往。媽媽總覺得以爹爹的才能,其實可以改變天下,救萬民於水火之中,而不應該是躲在山中過一輩子。我猜她又時常想念她姐姐和莊上的其他人,可是他們都已不在。這些話她沒人傾訴,所以常常對我說起這些舊事。」
楊葦的童年遭遇十分坎坷,但聽文素妍說到她童年時自己一個在深山,又覺得其實她也同樣可憐,便道:「妳在山中長大,那妳年少之時,沒有朋友,有沒有覺得很悶?」
文素妍歎道:「我根本不知道朋友為何物,所以也不知道悶……」頓了一頓,又道:「或許,這就我身為漢莊後人的宿命……」
楊葦有感而發,道:「那些要改變天下的英雄,都負出了很大代價,除了把自己的一生都投放在轟轟烈烈的大業中,還影響下一代。你和少爺都是漢莊後人,妳的童年是在孤獨中成長,而少爺卻連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甚至要拋棄自己的姓氏,改用一個假的姓氏。我猜其他逃過一刧的漢莊後人,也是過著與尋常人家不一樣的生活……」
文素妍歎:「你說得對,要成就大業就要犧生。不過我覺得我們已經是幸運的一群,最少我和你家少爺都有父母,都在父母的照顧下成長,知道自己的家人經歷過甚麼,為何落到了今天的境地。而你,我無法想像你成長的辛酸……」
楊葦道:「其實我也算是幸運,失去了父母,又遇上了師父。師父也是一心一意的想我學好武功,把他一身的本領盡數傳了給我,我不知道爹爹的武功有多好,但師父的武功可是好得不得了,常見他獨力把七八個錦衣衛殺得落花流水,那時我的武學修為未到家,只知道師父很厲害,自從我行走江湖之後,遇上不同的高手,就如繡劍谷三位家人、鄺懷興、髯鬚張、四世狂刀和關七等,才逐漸明白師父到底有多厲害。不論是江心與關七一戰,還是山邊與四世狂刀一戰,讓若由師父出馬,估計便能手到拿來,不會像我這個不肖徒兒這樣要抱頭鼠竄。」
文素妍聽了露出驚訝的表情,道:「那四世狂刀的武功幾乎冠絕武林,若你師父能戰勝他,應該是人人皆知的武林領袖了!」
楊葦道:「說不定是,不過說到冠絕武林,妳爹爹不是漢莊三劍之一嗎?他的武功也能收拾下四世狂刀吧。」
文素妍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從未見過爹爹全力出手,以我的武學修為,也看不出來,咱們追上陸叔叔後可以向他們請教一下。不知他們認不認識你師父,而你師父和我爹爹到底誰更厲害呢?」
楊葦道:「下次看到師父的時候,定要問他,其實咱們對這個江湖的了解實在太少,現下想來,從前師父不跟我說話,也許是因為那時的我年紀還小,師父知道我不會明白他腦子裏想的東西,於是只能在每天黃昏時獨個兒在銀杏樹下歎息。」
文素妍「嗯」了一聲,道:「不過我猜你師父其實也很疼你。」
楊葦道:「是的,我記得九歲那年,我隨著師父遷移,捱不住長途奔波,在路上病倒了。師父帶我去看大夫,但因為我受不了馬車上的顛簸,師父便橫抱著我由鄉郊跑了幾百里到城鎮,到了城鎮時已是夜深,師父抱著我挨家挨戶拍門找大夫,平常他面對數十錦衣衛也處變不驚,但那晚他卻一臉焦急,滿頭大汗。師父雖然一句話也不說,但我知道他心裏實在著緊我。我離開之前的那個晚上,他特地到鎮上買了兩壺酒和我在家門前的銀杏樹下喝。我問他從前經歷了甚麼不如意的事,令他至今仍是鬱鬱寡歡,他搖搖頭,說人生中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以後我在江湖上經歷多了,便會明白。那晚他雖然沒多說話,卻好幾次叮囑我在江湖上要小心世途險惡,不要亂惹是非,又說有許多人表面道貌岸然,背後卻包藏禍心,叫我不要胡亂信人,要處處提防,最後還說若然遇上凶險,可以隨時回來,再為難的事也有師父替我擋著。我知道他著實捨不得我的,但當時一心要到江湖上尋找殺親仇人,所以翌日大早便匆匆出門,也沒有回頭瞧瞧師父有沒有在門邊揮手相送。
「說起來我離開師父已有幾個寒暑,不知道師父他現在怎麼了呢?自幼一直是他把我撫養成人,我心中早已將他當成半個父親。我腦袋裏印像最深的,就是他滿臉憂鬱的樣子。現下長大了,師父亦老了,待此事一了,定要回去看他,到時候一定要好好陪他傾談。」
這時,坐在文素妍後面的幾個老者喝了兩杯,口沫橫飛地談了起來,當中一個少了兩根門牙的道:「唉,也不知到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咱們還能否安安穩穩地過新年。」其餘的幾個老者齊聲應和,當中一個道:「聽說那個闖王可厲害呢,身長九尺有餘,像尊神像般威風凜凜,在馬上大喝一聲,朝廷的兵馬就倒了幾個,狼牙捧一揮,就打碎了朝廷大將的腦瓜子。」那缺了牙的老者道:「反正我這副老骨頭也捱不了多少年,倒想闖王大軍快點開到,讓我在有生之年能見一見這個大人物。」旁邊的老者笑道:「就怕你一見到他舉起狼牙棒,就嚇破了膽。」另一個老者道:「能在這樣的亂代帶著農民起事,那闖王也真算是個人物,有沒有聽過那句『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旁邊沒喝那麼多酒的老者連忙掩著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那些殺頭的話。
文素妍聽了那幾個老者的話,忽道:「我媽媽聽說漢莊被燒成白地後,便猜想當年王二、高迎祥等在陝西起義時,適逢有人出賣了漢莊,朝廷得訊後,因為忌憚漢莊,便調動各省兵馬前赴山東撲擊漢莊,高迎祥和陝晉各路義軍沒有對手,才得以迅速坐大。這次路上聽到向東來和關七異口同聲說是朝廷滅了漢莊,那麼我媽媽的猜想定然沒錯。媽媽說,高迎祥和李自成這兩代闖王能整合各路義軍,也算是號人物,不過比莊主可差遠了,闖軍起義之時沒有計劃,不知兵法,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到處流竄,是以早年闖軍屢戰屢敗,朝廷根本沒有把他們放在眼內,反而集中火力對付漢莊。漢莊滅亡後,朝廷少了東邊的牽制,洪承疇領軍剿滅各路民變,義軍近乎全軍覆沒。這個李自成先是投在王左掛軍中,後王左掛接受受朝廷招降,李自成便轉投張存孟,張存孟又戰敗投降,李自成便去投奔他舅父闖王高迎祥,卻又被朝廷大將曹文詔擊潰,逃至河南後被重重圍困,只是後金突然入塞,朝廷要分兵抗金,闖軍才得以苟延殘喘。後來闖軍用兵不善,先後在車箱峽、潼關等地被朝廷陳奇諭、孫傳庭等迫至走投無路而投降,不過闖將李自成和張獻忠等為人狡獪,兵敗便降,降了又反。近年朝廷把驍勇善戰的大將孫傳庭、洪承疇等調至遼東防清,碰巧河南大旱,李自成和張獻忠等闖軍才借機會再次反叛,廣收飢民,重新壯大。說到尾,他們就是在朝廷忙於應付其他大敵時,乘虛而入。相較之下,莊主建漢莊之時,已定下了逐鹿天下的大計,然後一步一步依計發展,十年之間,除了在漢莊上引來千百豪傑、儲存糧草、製作器械,還在各州設立據點、暗中部署,而且當中不費一兵一卒,沒有犧牲無辜性命,比之闖軍只靠人多勇銳,到處亂闖,沒有長久之計,實在高明百倍……」
她的話聲不高,但在她後面的幾個老者也聽到了,那幾人聽她把威風凜凜的闖王李自成說得有勇無謀,又說有人比李自成厲害,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當中少了兩根門牙的老者張嘴便欲反唇相譏,不過看到文素妍帶著長劍,便不敢再說。
文素妍背著他們,也沒有看到那老者欲言又止,續道:「……諷刺的是,最終李自成卻能稱王稱帝,而趙莊主武功、智謀和統率之才均遠勝百倍,卻成就了別人,自己落得失敗的下場。」
楊葦歎道:「有時謀事在人,成事卻在天。只恨咱們晚生了一代,空有一身武功,不能像妳爹爹般追隨大英雄趙莊主,轟轟烈烈地闖一番大業。」
文素妍看著窗外,道:「若不是那個該死的奸細把滿莊英雄出賣了,那麼現在鄰桌幾位伯伯談論的,便不是闖軍的李自成,而會是漢莊的趙元嵩了。」
坐在文素妍身後的幾個老者自剛才起便沒有說話,一直傾聽,聽到這裏,都是一臉不以為然。
楊葦笑道:「那樣的話,妳便是開國功臣的女兒,身處京城豪門,也不會認識我這個窮小子了。」
文素妍卻沒有笑,而是歎道:「媽媽每次說到趙莊主白手興家建起漢莊的十年辛酸,都會流下淚來……所以咱們這次一定要查明真相,把奸細揪出來,還莊主和滿莊豪傑一個真相!」
楊葦凝望著桌上的杯子,沒有答話,二人就這樣靜靜地坐著。
吃過晚飯後,二人都捨不得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於是又在市集上逛了一會,轉過街角,文素妍在一個放滿了一對對瓷娃娃的檔攤前停了下來。檔主是一個樣子慈祥的中年人,笑著對二人說:「公子姑娘郎才女貌,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乘著好日子買一對瓷娃娃,象徵著天長地久,一百年後也不會忘記今天。」楊葦看看文素妍,文素妍紅著臉偏過了頭,楊葦會意,從懷中掏出了十幾文錢交給那中年人,那中年人笑著連聲稱謝,楊葦揀了最可愛的那對新郎新娘裝束的瓷娃娃,把那新娘交給文素妍,文素妍低聲說道:「好沒正經!」卻又伸手接過了,在彩燈映照下,文素妍的臉容更是動人,那中年人看著楊文二人,慈祥地笑著。
楊葦和文素妍拿著瓷娃娃,攜手回到船上,適逢皓月當空,伴有滿天星辰璀璨奪目,二人都沒有睡意,便到船頭促膝談心,楊葦依舊抱著雙腿,文素妍倚在他的肩膞上。
二人由相識時說起,楊葦笑道:「要不是文大小姐在客店裏忽發善心,過來拯救我這個被錦衣衛欺負的跛腳小二,咱倆也不會相識!」文素妍笑道:「還不是因為你這小滑頭用苦肉計騙倒了我,那時見你頭破血流,哪想到你是裝假,結果連絹帕也被你騙去了!」楊葦叫起屈來,道:「那不是騙你!我為了不在錦衣衛面前顯露武功,真的是被打得頭破血流!要不妳也試一下被那酒罈敲上一敲,便知真偽……自從第一次出城那天先後被流氓和官差欺負後,我從此不再在別人面前露出底細,因此我行走江湖時絕少顯露武功,也不胡亂去惹麻煩,一心一意就是要找出那個兇手,為爹娘報仇!」
文素妍順口問道:「那麼後來你報了爹娘的大仇嗎?」楊葦搖頭苦笑,道:「還沒有頭緒。」
文素妍接著問道:「江湖這麼大,你卻躲在承天客店做小二,也是為了找出殺爹娘的兇手嗎?」楊葦點了點頭,文素妍突然想起一事,又問道:「那麼咱們出發時你為甚麼忽然跑過來叫我帶上你?難道你懷疑我和你爹娘的大仇有關?」
經過這幾天朝夕共處,楊葦已把文素妍當作世上最親的人,當然甚麼也不會瞞她,楊葦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瞞妳。妳比我還小,爹娘的仇自然與妳無關。我決定跟來,是因為我曾經懷疑,令尊認識殺我爹爹的兇手,甚至就兇手本人。」
文素妍露出驚訝之色,道:「我爹爹?你連他也沒見過……」說到這裏便沒有再說下去,靜待楊葦繼續說。
楊葦續道:「說起來難以置信,媽媽臨死時說出那個殺人兇手的名字,竟然就是爹爹那個偶然會來訪的朋友,那叔叔從前也很疼我,想不到媽媽那日特意為他下廚,但原來他這次前來是要殺爹爹媽媽。」
文素妍「啊」的一聲,然後掩住了嘴,又忍不住問道:「會不會是你聽錯,或是你媽媽不是在說仇人的名字,而是在說別的事情?」
楊葦道:「我起初也是這麼想,在野外待著的那一夜,我冷靜下來細想此事,猶自不能相信那叔叔就是兇手,心中不斷告訴自己,可能媽媽只是在說別的事情。早上回家的路上,我還抱著一點兒幻想,希望兇手另有其人,這個叔叔只是來遲了一天,那麼他來了後,便會照顧我、為爹媽報仇,後來我等了一天,那叔叔始終沒有出現。我徬徨無計,終於鼓氣勇氣到爹爹媽媽的屍首附近察看,看看能不能找到甚麼線索。豈知真的讓我發現了一塊玉佩,而且我認得是那叔叔之物!因為那叔叔常常把玉佩帶在身上,而玉珮正好垂在我的高度,所以我曾多手拿起把玩過。更重要的是,玉佩上有一條新的裂痕,似乎是剛被利器所刺!」
文素妍又是「啊」的一聲,道:「那叔叔的玉佩為甚麼會在你爹媽的屍首旁?難道他已經來過?」
楊葦點了點頭,道:「那玉佩叔叔從不離身,玉佩在這裏出現,唯一的解釋就是那叔叔已經來過,而且和爹爹動過手。我猜想玉佩上的裂痕,便是被爹爹一劍刺中,最後在大戰中玉佩掉落在我爹爹身旁,那叔叔殺人後趕著離開,沒有察覺。」
文素妍退後半尺,顫聲道:「玉佩落在這裏,這個……這個,除了他是兇手外,實在是難以解釋。」
楊葦道:「對,我呆在那裏,只能接受一個事實:就是那叔叔的確殺了我爹爹媽媽然後逃走了。
「那叔叔的樣子化了灰我都認得,但我對此人一無所知,除了名字之外,根本不知他的住處和武功門派,人海茫茫,該到哪裏去找一個人?不過我知道那叔叔武功高強,馬上去找他也沒有用,必先要學好武藝,才有望報仇,所以此後在師父門下那十多年一直忍耐著報仇的衝動,刻苦練劍。
「學成武功離開師父後,我立刻回到小時候的住處,看看還有沒有遺下甚麼線索,我找到那裏,才發現小時候住的舊屋已被燒成白地,爹爹媽媽則被草草葬在屋外。我死心不息,在廢墟中尋找,爹爹在工藝上頗有創意,除了為我雕劍外,也喜歡在家中設置一些小機關,家裏地下有個暗格,用來收藏重要的東西,表面上毫無痕跡,爹爹教過我如何開啟。放火之人以為一把火便能毀屍滅跡,但卻沒發現地上的機關,我打開機關,看到暗格裏藏了幾本書、還有一封書信,當中其中一本書便是我家的家傳劍譜,另外還有幾本爹爹對空間計算、機關秘術的理論和想法……」
文素妍向來機伶,反應甚快,聽到這裏立刻道:「啊!怪不得對頭設的機關都難不到你,妙覺寺的六角形門鎖、流沙邊框、豹子樹林中的甚麼平面密鋪你都知道,原來你學過機關和計算!」又道:「你老實告訴我,其實妙覺寺樹林中的虛實陣和巨型山水畫你是不是都能拆解?」
楊葦點點頭:「對,我把爹爹留下來那本書研究透徹,妙覺寺的幾種機關書上都有記載,所以都難不到我。不過我並不知道漢莊的徽號、也不知道辛棄疾的詞,所以若沒有向東來認出漢莊的徽號和沈沅清背出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的話,我也無能為力。」
文素妍好沒好氣的道:「我記得那幅山水畫咱們花了好久,你的耐性倒好,看著我們亂試一氣也忍得住不出言提點。」
楊葦笑道:「看著少爺破解那幅巨型山水畫的確很是泄氣,其實要把所有方塊移回原位的話,不用半炷香的時間。不過我要繼續扮成店小二啊,要是我出手的話,陸爺他們便會識破我了。」
文素妍道:「知道啦,不過話說回來,陸叔叔他們都說漢莊的機關實在是巧奪天工,任誰進入漢莊都覺得歎為觀止,但你爹爹卻知道那些機關的原理,看來你爹爹應該也是個很厲害的人。」
楊葦歎道:「我也是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我爹爹在算術和機械工藝上都有獨具匠心的見解,我多麼想和他說幾句話,向他請教,可惜卻沒有機會了。」
文素妍連忙繞過話題,道;「你繼續說吧,除了劍譜和幾本書外,你在暗格中不是還找到一封書信麼,信上有沒有發現甚麼?」
楊葦道:「對,我打開那封書信一看,卻是皇上給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的密令,命令他們剿滅漢莊!」
文素妍聽到這句,手中的杯子「噹」的一聲,掉到甲板之上,酒水濺滿一地!
這一刻文素妍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方道:「這……這……是甚麼意思?為甚麼你家會有皇上給錦衣衛的信?難道你爹爹是朝廷命官?不過你們又怎會住在山中?」
楊葦搖了搖頭,道:「我看到那封信後也有許多問題,可惜卻沒有機會問爹媽。我們雖然居於深山之中,不涉江湖之事,但爹爹和媽媽都會武功,而且他們在言談之間,素來以錦衣衛為敵,所以我猜這封信應該是他們從錦衣衛手中奪取過來。」
文素妍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表情,道:「所以這封信證明了真的是朝廷派錦衣衛滅了漢莊,那莫叔叔的鼠疫猜測是猜錯了,反而關七說他們最後激戰錦衣衛倒是實情……」轉念一想,又道:「慢著,你爹爹截下了書信,所以到底書信有沒有被送到錦衣衛指揮使手中?」
楊葦道:「我懷疑爹爹那次之所以受傷,就是因為這封信,說不定是爹爹無意中得知皇上命錦衣衛剿滅漢莊,搶了書信,因此被錦衣衛追上門來滅口,錦衣衛滅口後沒找到書信,便在我家裏放火,以為一把火燒了我家便能燒了書信,但卻沒想爹爹早已把書信藏在暗格之中。若這個推斷屬實,爹爹真的是被錦衣衛殺掉,那就是說,錦衣衛是知道這事情了……」說著歎了口氣,續道:「……只是到我把書信取出來時,漢莊早已被滅了許多年,所以爹爹這番奪信也是白白犧牲了。」
文素妍蹙眉道:「慢著……你不是說你爹爹是那叔叔所殺的嗎?怎麼又變成錦衣衛了?」
楊葦點頭道:「正是,不過爹爹是先受了傷,回家十多天後才被那叔叔殺掉。兩件事連在一塊去想,那叔叔很有可能便是錦衣衛的人,爹爹奪去錦衣衛的書信後,錦衣衛便派那叔叔來殺爹爹!只是不知爹爹起初是如何結交上那叔叔,而且更推心置腹,交情匪淺!當年我想到此處之時,嚇得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文素妍歎了一口氣,道:「明白了,既然錦衣衛派人來殺你爹爹和放火燒信,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了書信的內容。」然後輕輕「哼」了一聲,道:「我和莫家的人在路上一直在琢磨漢莊因何覆亡,其實你一直知道是皇上下命錦衣衛滅掉的……」
楊葦道:「沒錯,江湖流傳的鼠疫、女真偷襲或是仇人滅門等全都是謠言,漢莊是被皇上派錦衣衛滅掉的。」
文素妍點點頭,道:「我爹媽雖然沒有親歷其境,不過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不過你爹爹當初為何會出手奪信,難道他也和漢莊有關?」
楊葦道:「我也不知道……」還未說完,文素妍忽然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道:「原來你懷疑你爹命喪錦衣衛之手,怪不得在囚室中陸叔叔對莫公子說起漢莊的事時,你突然提起莫叔叔和錦衣衛熟絡,後來在栗子檔外莫公子說他的故事時,你又問莫叔叔是否勾結錦衣衛,因為你根本一直在查探此事!難道……難道你和關七一樣,覺得莫家就是向錦衣衛通風報訊的人?」
楊葦道:「到底是誰向錦衣衛通風報訊,我並不知道,我在客店這段時間暗中留意,發現老爺和錦衣衛相當熟稔,後來從你們的對話中聽說有人向錦衣衛出賣漢莊,便胡亂猜測。」轉頭凝視著文素妍,歎了一口氣,又道:「妳真細心,我還以為我沒有露出馬腳,原來這些小動作也瞞不過你。」
文素妍道:「正是因為你一直不說話,但那次在妙覺寺囚室裏卻忽然插嘴,而且問的問題還和錦衣衛有關,那時我心裏便覺得好生奇怪……」想了一想,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道:「啊,我明白了,咱們見過關七後,上岸不久你便說我和莫公子的父親可能有難言之隱,因此瞞著我們,原來你聽了關七的話後便懷疑我和莫公子的父親是錦衣衛!」
楊葦訕笑道:「那時的確有這麼想,不過後來聽妳說了令尊的故事,便知道一定不是他了。」
文素妍道:「怪不得你說你起初懷疑我爹爹是殺你爹爹的兇手,原來你覺得兇手就是錦衣衛派到漢莊上的奸細,知道皇上要滅漢莊,才會去你家殺你爹爹並奪回那封信,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想了一想,蹙眉道:「但是你當初是怎樣找上莫家的?莫家在楓城渡上隱姓埋名,鎮上都人都以為他們姓麥,你最初為甚麼會覺得這個『麥家』和殺你父親的兇手有關連呢?」突然推開楊葦,顫聲道:「難道你真是關七派來監視我的?」
楊葦連忙一把抱住文素妍,急道:「我不認識關七,我找上莫家,是因為父親死後遺下來的線索。」
文素妍一臉疑問地看著楊葦,問道:「那暗格中還有別的東西嗎?」
楊葦道:「不是,我不想放過任何線索,便想爹爹身上會不會也留下甚麼線索,於是把心一橫,便把爹爹媽媽的屍首掘了出來。」
文素妍又是「啊」了一聲,此時四下一片寧靜,只有江水緩緩拍岸之聲,她這一聲遠遠傳了出去,在寂夜裏顯得特別淒厲。
楊葦淡淡的道:「爹爹媽媽只是被草草地埋在土中,所以也不用開棺甚麼的,我在爹爹的骸骨胸前找到半截斷劍,想來當時爹爹被刺中後一掌打斷了對方長劍,那半截斷劍卡在爹爹的肋骨之間,埋葬之人沒有拔出來,爹爹身上的肌肉腐爛後,不再卡住斷劍,我輕易把斷劍取出,拿到江湖上四處尋找鑄劍師打聽,終於知道這柄刺死爹爹的劍乃出自繡劍谷。」
文素妍顫聲道:「繡劍谷莫家!」但實在是難以置信,便又道:「只憑一柄劍尖,就能斷定繡劍谷莫家的劍嗎?」
楊葦點點頭,道:「我問過多個鑄劍師,繡劍谷鑄造的劍,混入多種金屬,既薄而堅,劍尖成葵扇形,劍身有獨特花紋。繡劍谷的鑄劍術獨步武林,人人趨之若鶩,許多鑄劍師都想模仿他們,但根本模仿不來,所以不同的鑄劍師異口同聲說這截劍尖,就只有繡劍谷莫家能做出來。」
文素妍點頭道:「既然殺你父母的兇手用了繡劍谷的劍,你便認為兇手與莫家有關,因此潛伏在莫家暗理觀察,現在一切都合理了。不過你剛才也說繡劍谷莫家的劍名震江湖,許多劍客趨之若騖,有人重金收購、有人巧取豪奪,反正人人皆欲得之,所以手持繡劍谷的劍之人也不一定是莫家的朋友,可能只是因別處買來或是奪得。」轉念一想,又道:「我又明白了,怪不得你問陸叔叔莫家在漢莊中有否鑄過很多劍,原來是因為你想知道江湖中到底多不多人有繡劍谷的劍!」
楊葦凝望著文素妍道:「妳的記性真好!連這個都記得!」
文素妍道:「其實我有點奇怪為甚麼一個店小二會問起繡劍谷的劍,當時便想問你,不過我記得好像你家少爺在打岔,把話題繞開去了。」
楊葦續道:「那叔叔從前過來的時候,從沒提起過繡劍谷莫家,所以也不知他是認識莫家還是在別的地方得到繡劍谷的劍,不過這柄劍尖好歹是一條線索。後來我到繡劍谷查看,卻只見一片頹垣敗瓦,莫家早已離谷多年。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但繡劍谷莫家就像平空消失了那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文素妍「嗯」了一聲,道:「對啊,因為那時莫家已經到了楓城渡上改名換姓,隱居起來……那你最後是怎樣找到的?」
楊葦點頭道:「我在江湖四處浪蕩,心裏打定了主意,這輩子和他耗上了,走遍大江南北,不找到那人就絕不停留,要是蒼天有眼,便教我在某處遇上那人,或者找到甚麼線索。三年後的一個冬天,我在黃河北岸一家客店之中,遇到幾個武林人物在談論一個刀槍不入的鐵盒,裏面藏有一個驚世寶藏……」
文素妍「呀」的一聲,道:「那是漢元遺甲!」
楊葦笑道:「對,妳心思敏捷的很……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那鐵盒叫『漢元遺甲』,只是想這些鐵鑄的東西會不會和繡劍谷有關,便悄悄追蹤那些人,晚上到了城外一座廟中,我躲在廟外往裏面瞧,只見五六人在狠鬥,聽他們的對話,原來有傳言那隻鐵盒正是收藏於此廟之中,因此引來多人爭奪,但鬥了半天,卻沒看見那隻鐵盒,有人便提議大家罷鬥,先找出那隻鐵盒,再作爭奪,但又有人不願意,於是幾人又動起手來,忽然一堆錦衣衛掩至,把他們重重包圍,我聽了他們和錦衣衛的對話,才知道原來他們正在尋找的鐵盒便是漢元遺甲。原來『漢元遺甲在廟中』的傳言只是錦衣衛設下的陷阱,因為當時江湖上知道漢元遺甲的大都是漢莊舊人,所以錦衣衛便以漢元遺甲的假消息引出漢莊舊人,繼而圍捕,不過後來這樣的事做多了,反而令江湖上越來越多人知道漢元遺甲,以致後來引發無數人爭奪。那晚在廟中一番激鬥,雙方各自死了幾人,餘下一對夫妻被錦衣衛擒住,要押回去迫供,我從前一直跟著師父在錦衣衛手中救人,這次便學著師父般從暗處殺出,但這餘下的幾個錦衣衛竟是硬手,而且我孤身一人,以寡敵眾,雖然救出了那對夫婦,但身上也受了五六處傷,還幾乎被斬斷了左腿。我護著那夫妻二人且戰且走,幸好那些錦衣衛之前已經歷了一場惡戰,氣力不繼,那夫妻二人及時回過氣來,出手助我殺了那幾個錦衣衛。那對夫妻對我千恩萬謝,把姓名都叫訴了我,男的叫趙吾難,女的叫于弱姬……」
文素妍又是一聲驚呼,楊葦這次卻是不解,抬頭一臉疑問地看了看文素妍,文素妍道:「那人姓趙,又在追尋漢元遺甲,我在想會不會是少莊主。」
楊葦搖頭道:「我在皇上給錦衣衛的密令中看過『漢莊』二字,但除此之外,對漢莊一無所知,既不知道漢元遺甲和漢莊有關,更不知漢莊莊主姓趙,所以全沒在意。我左腿上的傷勢甚重,行動不便,那位婦人于弱姬說我因為他們而受傷,本該留下照顧我,但是他們急欲追尋漢元遺甲,不能久留,於是她夫君趙吾難便修書一封交給我,叫我渡河到楓城渡上找一家叫承天客店的地方,那裏的麥老闆是他們的舊識,我可以在那裏養傷。
文素妍拍手道:「他們認識莫叔叔,我看定是漢莊中的重要人物,不知這次去揚州會不會遇上他們。」又問:「之後呢?」
楊葦續道:「別了那對夫婦後,反正我也要找個地方養好腳傷才能繼續尋找仇人,於是便按照他們的說話渡河南去。坐船渡河時,我心血來潮,擔心這是個圈套。雖然我救了他們,而且他們對手是錦衣衛,十之有九是好人,但自從小時候吃過虧後,我做事把細,便偷偷拆開了他們的信,一看之下,信中的上款竟是『莫谷主』,而信中又有提及『世鈞兄』,兩下併湊起來,不就是『莫世鈞』麼?繡劍谷莫世鈞這個名字,江湖上使劍的好手估計沒一個不知道,我之前找遍大江南北,都找不到繡劍谷莫家的下落,沒想到天網恢恢,竟然讓我誤打誤撞找到這裏。我心想殺我爹爹媽媽的那叔叔若是與繡劍谷相識,說不定便會來探訪,我雖然不知道那人的背景,卻認得他的樣子,與其在人海裏茫然尋覓,不如在那裏以逸待勞,要是那人一輩子不出現,我便在那裏待上一輩子。就算那人不來,在客店裏說不定也會聽到關於那人的消息。
「於是我立刻改變主意,我依然在楓城渡下了船,到鎮上找到承天客店,問掌櫃招不招人,掌櫃起初說他們是家族生意,只用自己人,無論我怎樣求他他也不肯雇我。我只好說是趙吾難和于弱姬教我前來,請他代為引見老爺,但卻沒有把那封信交給掌櫃,而是扮作一個鄉下人,反過來說是趙吾難和于弱姬救了我,推薦我在那裏找份差使。掌櫃起初不太情願,後來我在他面前一手提起一隻裝滿了水的大缸,他見我氣力大,便留我在那裏。
「起初我的左腳的確有傷,所以走路一拐一拐,後來傷好了,索性便繼續裝跛子,而且半點不顯露武功,扮作呆頭呆腦的,讓別人不加提防,以便打探消息。
「我在承天客店冷眼旁觀,見老爺和錦衣衛關係要好,根據那封書信,殺我爹爹媽媽的那叔叔很有可能和錦衣衛有關聯,甚至就是錦衣衛。我心想若莫家和錦衣衛是聯成一氣,一切便順理成章了:那叔叔可能是一個和莫家相熟的錦衣衛,所以獲贈繡劍谷的利劍,並用那柄劍殺了我爹娘,卻遺下了劍尖。我心想,只要我守在這裏,那叔叔終有一天會來和莫家見面,我便在上菜時偷襲,定能為父報仇。我唯一不懂的是,趙吾難和于弱姬夫婦分明是錦衣衛的對頭,怎麼卻會和老爺是朋友?」
文素妍點點頭,道:「怪不得不你在承天客店裝店小二……不過那叔叔沒有來過吧?」
楊葦搖頭道:「兩年過去了,非但那叔叔沒有來過,就連趙吾難和于弱姬夫婦也杳無音訊,我在客店中明查暗訪,偷偷看過他們的帳簿書信,又跟蹤過掌櫃和少爺,也找不到莫家和錦衣衛的瓜葛,似乎除了每次錦衣衛前來時他們會落力招呼外,也沒有別的聯繫。
「每次有錦衣衛來,別的店小二都想躲開,我卻搶著親自招呼,以看清那叔叔是否在內。幾天前,我在廚房幫忙時,他們說有四個錦衣衛來了,我趕緊出去招呼,一看不是那叔叔,也沒心情理會他們,豈知其中一人見我不理他們,瞧著不爽便要對付我,後來妳便來了。之後的事,妳都知道了……」
文素妍聽楊葦說完整個故事後,輕聲道:「原來你這一生都是為了復仇而活,但卻至今仍然未找到仇人,好可憐的孩子……」說著輕輕倚在楊葦的胸前。
楊葦把手放在文素妍的右肩,道:「現在那可憐的孩子長大了,找到了可以傾訴的人,不可憐了!」
文素妍甜甜一笑,心中想著以後如何相助楊葦,便道:「以我所知,莫家對漢莊忠心耿耿,所以斷不會和錦衣衛勾結,這當中必定有甚麼誤會……這次你隨莫家一路而來,有沒有發現甚麼端倪?」
楊葦道:「經過這幾天相處,我也覺得莫家不會和錦衣衛勾結,陸叔叔也說了,莫家在楓城渡上隱姓埋名,巴結錦衣衛只是為了苟且偷安,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忠於趙家。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為甚麼繡劍谷的劍會在我爹爹屍首中,只想到兩個可能,其一則如你所說,那個叔叔根本不認識莫家,只是不知在哪兒得到繡劍谷的劍,其二則是那叔叔和莫家真的是朋友,但連莫家也不知道他暗地裏是錦衣衛,就如我爹媽也不知道一樣。」
文素妍沉吟道:「其實兩者皆有可能,錦衣衛滅掉漢莊時可能撿到繡劍谷的劍,然後便拿來殺你爹爹,所以你第一個想法很有可能;另外,漢莊中本來有奸細,大家都不知道誰是奸細,既然關七一伙能弄錯以為莫家是奸細,莫家不知道那人是奸細也不足為奇,所以你第二個想法也有道理……」說到這裏,突然提高噪子道:「那麼說來……」楊葦和她對望一眼,同時想到一事,二人齊聲叫道:「難道那叔叔就是出賣漢莊的奸細?」
楊葦心情激盪,急道:「有可能!那叔叔可能是錦衣衛派去潛伏在漢莊的人,在漢莊中和莫家混熟,因此有繡劍谷的劍。他出賣漢莊後,等著皇上的聖旨下來,但書信卻被我爹爹截下,所以便前來我家殺人滅口!」
文素妍馬上接口:「若這個推斷沒錯,陸叔叔說老爺在漢莊上只鑄了三柄寶劍,送給漢莊三劍,所以那叔叔可能就是漢莊三劍之一!」說到後來,連聲音也有些顫抖。
楊葦笑道:「妳爹爹也是漢莊三劍之一,這麼說起來,妳爹爹也有嫌疑呢!」
文素妍板起了臉,道:「怎會是我爹爹,我爹爹當年不知殺了多少錦衣衛呢!」
楊葦連忙道:「我本來不知,現下知道了!除了妳爹爹外,漢莊三劍就只餘下二人,只要讓我看到二人的容貌,我便能認出兇手!」
文素妍激動的抓住楊葦雙臂,道:「沒想到你和我要追尋的可能是同一個人!只要找到那人,說不定就能同時還我爹爹和你爹爹一個公道!」
楊葦道:「咱們主要憑繡劍谷的劍推斷,就只怕推斷有錯,兇手殺我爹爹的劍是從別處得來……」
文素妍側頭道:「我想想還有甚麼線索能確認兇手……」忽然抬頭看著楊葦,道:「那兇手是左手使劍的吧?」
楊葦吃了一驚,道:「妳怎麼知道?」
文素妍道:「因為我說起我爹爹的舊事時,你忽然問我爹爹和義兄是否用右手使兵刃,那時我好生奇怪,心想你為甚麼想知道他們用右手還是左手。後來聽你這麼一說,我便猜到因為我爹爹和莫家相熟,有可能得到繡劍谷的劍,你便懷疑我爹爹是兇手,所以套問我爹爹是用左手還是右手。我爹爹是用右手使劍,我告訴你之後,你再沒有再懷疑我爹爹是兇手,那反過來推想,兇手想必是左手使劍。」
楊葦歎道:「真的甚麼也瞞不過妳……對,我學了劍法之後,便知殺我爹爹那一劍必定是用左手使出,爹爹當時應該是使了『虎落平陽』那招敗中求勝,但使這招時右脅會露出破綻,若比對方快當然不要緊,但若對方更快,而且是左手使劍,便能繞過來刺爹爹的肋骨,爹爹傷痕正是這樣,想必是他受傷後那招『虎落平陽』使得不快,因此中劍。」
文素妍顫聲道:「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了狂刀門,他們的刀法往往從絕不可能的角度劈來,只有他們,或許可以用右手刺出這麼的一劍,而且聽陸叔叔說,狂刀門許多年前便到過繡劍谷,他們手中有繡劍谷的兵刃也不足為奇……」說到這裏,又搖搖頭道:「不對,他們都是用刀,而且所收之徒全都是西域胡人,你那個叔叔也不是西域胡人吧……」
楊葦搖搖頭,道:「而且錦衣衛也不會是西域胡人啊!」
文素妍道:「那倒是,兇手前來奪信,必定和錦衣衛有關。」
楊葦道:「對,我本來一直覺得兇手是錦衣衛和莫家的朋友,但這一路上聽了莫家和妳家的故事之後,我才知道你們兩家都和錦衣衛對著幹,那就不會和錦衣衛是朋友了,所以這幾天我越發迷糊,覺得自己一直往錯的方向尋找,不過現下想到兇手可能是漢莊上的奸細,那一切又理所當然了。」
文素妍道:「咱們回去之後,我幫你問問媽媽漢莊三劍中有沒有一個是左手使劍的……」說著秀眉一蹙,道:「若然餘下二人都不是,便再問問他們江湖上有誰是左手使劍、和錦衣衛有關連、又是用繡劍谷兵刃的……反正莫叔叔都會在揚州,咱們甚至可以請媽媽和莫叔叔研究一下,說不定能找到甚麼線索。」
楊葦忽然歎了一口氣,道:「你有事不明白,可以回去問爹媽。我就連想知道爹媽是怎麼樣的人,也不知道可以問誰。」
文素妍柔聲道:「好可憐的孩子,我家這次的事情一了,便陪你一邊遊山玩水,一邊尋找那個兇手,那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出來!」突然想起一事,又道:「你不是說那兇手留下一個被劍刺過的玉佩嗎,給我看看,我以後也幫你留意。」
那玉佩楊葦一直貼肉收藏,聽文素妍一問,便從懷中取出,遞給文素妍。那玉佩呈紫色,當中一條白紋,白紋上有一道劍痕,文素妍看了秀眉輕蹙,楊葦問道:「怎麼了?」文素妍「嗯」了一聲,又道:「這種玉石十分特別,應該不是尋常貨色。」楊葦道:「對,所以我一直保存著,以後若遇上這種玉石,便能順藤摸瓜,追尋兇手。」
文素妍忽道:「啊,你不是說你知道那兇手的名字嗎?我也問問爹媽,那怕不是漢莊三劍,也可能是漢莊中的重要人物。」
楊葦道:「媽媽臨死前說話氣若柔絲,我心情激動下,沒聽清楚那人的姓氏,不過我自幼叫他『鼎天叔叔』,那是錯不了的,而且我見了樣子一定認得,不會有錯。」
文素妍緩緩點了點頭,道:「我回去問問。」之後便沒再說話,楊葦自己也有點睏了,於是便拉著文素妍回進船艙。
這兩年來楊葦在承天客店每天受氣、被人欺負,又沒一個知心的人,只靠一股報仇的慾望苦苦支撐著。這天終於把憋在心底裏的鬱結都說了出來,頓覺全身輕鬆,這晚便睡得極為舒適。
翌日早上起來,大船已揚帆東去,楊葦伸展兩臂,走出船艙,卻不見文素妍,想著昨晚聊到夜深,想來文素妍仍在熟睡。又過了半個時辰,仍未見文素妍,楊葦心裏隱隱覺得不對勁,便到艙內察看。二人一路同行,始終以禮自持,晚上文素妍睡在艙中,楊葦則睡在後艄。楊葦在文素妍房外敲門,叫了幾聲「文姑娘」,卻沒有回應,楊葦驀地裏生出一陣不祥預感,便推門進去,看見床上空空如也,房內各處都沒有文素妍影蹤。桌上有字條一張,楊葦拿起一看,上面寫著:「楊公子,蒙君多番捨命相救,待我恩重,人生得遇君子,死而無憾,原當以身圖報,惟緣份已盡,只恨命薄,願君珍重,萬望勿念,盼上天垂憐,來生定必與君再為眷侶,素妍字。」
楊葦身子一震,手一鬆,紙飄到地上,楊葦搶上拾起來,一字一字唸著,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終無法相信眼前的就是事實。他看到「來生」這兩個字,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難到她要自盡?」可以立刻駁斥自己:「沒可能,她還有爹娘,還有未完成的事,怎會自盡?」
最後那幾句寫得甚是眷戀,楊葦心想:「若不是陰陽相隔,為甚麼說『來生』再為眷侶,有甚麼事是在今生不能挽回的?」楊葦實在猜不透文素妍為甚麼不辭而別,仔細把這幾天以來發生過的事情想了一遍,自己裝不會武功惹她生氣,但已得到了她的原諒,之後也沒甚麼開罪過她,而且她整封書信寫得情致纏綿,也不像是心懷怨懟,昨晚更說要陪自己遊山玩水和尋找殺父仇人,怎麼卻突然改變主意?
想到殺父仇人,楊葦忽然想起自己說到在爹爹的暗格找出皇上給田爾耕的書信時,文素妍手中的杯跌在地上,心中隱隱生出不良預感:「難道關七所言反倒是真,文家和莫家真的是與錦衣衛有關連,所以當她知道我和錦衣衛有不共戴天之仇後,只好離開我?」心下一沉,又想:「難道昨晚整段對話其實是她在套問我到底知道多少,待得確定了我已經接近真相,便離我而去?」不過轉念一想,又安慰自己道:「陸爺和素妍說起舊事時,都是與錦衣衛為敵,當時又沒有外人,完全沒必要偽裝,所以這機會不大……但到底生了甚麼變故呢?」
楊葦只想去找文素妍問個清楚,走出船艙,到船尾一看,白馬自然也便文素妍牽走了。大船早已順風駛出百里,想回過頭去尋文素妍也追不上她的白馬。楊葦只知文素妍父親在揚州,但他是隱居當地,進出不會張揚,揚州那麼大,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況且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父母之仇未報,連仇人是誰也還未確定,總不可以耗上青春在揚州找一個不知能否找到的人。楊葦頹然坐在船頭,腦中一片空白。
懷中的新郎瓷娃娃仍在,文素妍帶走了新娘,昨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並肩依偎在燈火映照著的池州城街上,是多麼的幸福,現在,新娘卻杳無音訊,留下了新郎孤伶伶一個。不知在另一個角落,文素妍是否也在撫著新娘瓷娃娃呢?
船並沒有因此而停下步伐,繼續向東駛去,旁晚又停在岸邊,這一夜,沒了岸上把臂同遊,沒了船頭融融細語,船停定了,楊葦獨個兒走到岸上。
他在一家酒館坐下,要了幾罈酒,自酙自飲。三杯下肚,楊葦想起了往事。這十幾年來,每天他的腦中就是想著報仇,和師父一起時天天練劍,到了承天客店後天天勤懇幹活,無論多苦的日子也能靠著一股慾望堅持下去,從沒想過需要甚麼歡樂。文素妍的出現,改變了他的人生,他從沒想過,原來生命中的每一天是可以這樣喜悅的,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可以忘掉煩憂,可是,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這麼快。嘗過歡樂後打回原狀,比從來不知道甚麼叫歡樂更要痛苦。
他拿出那個瓷娃娃,輕輕的撫摸著,一天之差,有如隔世,楊葦不自覺地長歎了一聲,忽然想起了師父的歎息和那個鬱鬱不歡的樣子,每年秋天,楊葦都在師父夏清的眼神裏看到了一段若有若無的回憶,從前總是不明白,現在想起來,師父年輕時大概也遇上過這般不如意的事情吧,師父說的那句「將來你面對難題,空有一身本領卻無可奈何時,你就會明白我現在的心情了」,現在彷彿已經體會到。
酒館打烊,楊葦只得頹然走回船艙,一邊想著師父,一邊想著文素妍。四周一片靜寂,楊葦心中卻仍舊煩躁,輾轉反側,未能入睡。
到了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傳來細碎聲響,似是有人放輕了腳步踏在樹葉上的聲音,楊葦日有所思,立刻便想:「文姑娘回來了?」輕輕把窗戶推開了一線,凝目往東首岸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的樹後躍出,往停在岸邊的船隻奔去,瞧身形步姿還真的是個女子,而且輕功相當不錯,但那身形卻不是文素妍,楊葦心中一陣失望。那女子奔到岸邊,躍上停泊在前面的一艘船上的後艄,星月微光之下,只見那女子穿著一身黑色斗篷,頭罩壓得低低,看不清樣子,楊葦隱約記起在汝寧府景陽客店曾經見過有人穿著黑色斗篷坐在客店一角,當時應該是在追蹤文素妍。楊葦暗道:「難道是衝著文姑娘而來,以為她還在我這船上,卻找錯了前面的船?」想到此處,打起精神,躡手躡腳走到船頭,伏在甲板偷看。
只見那女子摸到後艄中,拔出一柄短劍,一劍一個,把艄公和三個水手盡皆刺死,出手時先捂住了那幾人的口鼻,所以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楊葦吃了一驚,伏在地上不敢稍動。
忽見艙門打開,一個人提著油燈,撐著惺忪睡眼往外張望,卻是分別了幾天的陸抗英。原來莫家一行正在此船上,陸抗英內力深厚,一聞異聲,便從睡夢中醒覺,掌燈出來。那女子閃身躲在艄公的床下,艄公和三個水手仍是保持著睡覺的姿勢,陸抗英一時看不出有何異狀,便欲回轉。
楊葦心想此女子必定是要對莫家一行不利,陸抗英素來對自己不錯,此番前來襄陽也是為了文素妍,一場主僕,便打算出手示警,隨手摸到船頭一根斷木,向前面的那艘船上擲去,穿過窗戶,不偏不倚,正好打中那女子藏身的床頭,陸抗英得聲響,便朝著那女子藏身的方向走去,此時船艙中又走出兩人,卻是孟劍龍和崔柏年。
那女子知道行藏已露,從倏地從床下竄出,便欲逃走,卻被陸抗英閃身攔住,那女子以進為退,先下手為強,手中短劍疾向陸抗英胸口刺去,陸抗英右手拿著油燈,左腕被關七扭斷後仍未復原,在斗室中驟遇強敵,倉促之間只側身閃避,那女子正要奪門而出,後面的孟劍龍一鞭抽來,那女子向前一踏,正好躲在陸抗英身前,孟劍龍不想誤傷陸抗英,只得回鞭,崔柏年躍過去攔著那女子的退路,那女子身形輕靈,剛避過一鞭,便斜身一劍往崔柏年胸口刺去,所使的身法劍招,和攻擊陸抗英時一模一樣,只是出手太快,崔柏年來不及以金鎚銀鉗招架,只得如陸抗英那樣側身閃避,此時那女子被迫回後艄中,幾人的身影同時轉到牆後,從楊葦的角度無法直視,只知陸抗英等三人圍著那女子高呼酣鬥,那女子身形倏來倏去,偶然出現在窗前,瞬間又消失在牆後,又聽得砰砰聲響,木屑紛飛,都是孟劍龍等三人的武器擊中牆身,顯然三人的功力在那女子之上,但女子身法詭譎,在斗室中卻是佔優。
四人鬥得正酣,莫醉馬忽然出現在艙門邊,叫道:「大家停手!」
陸抗英等三人聞言,各自退開,仍成圍攏之勢,楊葦心想那女子未必便聽莫醉馬之言,豈料那女子卻也停了手,立在當地。
突然莫醉馬搶上兩步,一把抱住那女子,叫道:「大恩人,我總算找到妳了!」楊葦本來料想那女子必是敵人,莫醉馬這一著卻大出意料之外。
只聽得那女子輕輕的道:「你認出來啦?」
莫醉馬喜道:「這次妳還不讓我瞧瞧妳的樣貌?」說著回身向陸抗英等三人道:「我被四世狂刀打下山坡,便是得蒙這位姑娘相救。」
陸抗英拱手道:「陸某不認得姑娘,還以為是敵人,實在失禮。」
那女子指著被殺的艘公道:「這幾個小毛賊是江上一個小幫會的幫眾,覬覦公子財物,又有眼不識泰山,竟敢在江上打『赤手橫江』的主意,小女子原知道幾位也不怕這些四五流角色,不過反正教我遇上了,便出手料理了他們。」說著除下頭罩,一看之下,楊葦竟然認得,卻是曾一起闖出妙覺寺的沈沅清,不時此時她的半老婢女卻不在身邊。
幾人相認,一番寒暄之後,陸抗英便道:「月白風清,江岸夜色秀美,少爺請好好招呼沈姑娘,我們幾個老兒年老體衰,又有傷在身,就先去休息,恕不奉陪了。」莫醉馬知道三人識趣迴避,好讓自己與沈沅清獨處,便邀沈沅清到船尾,拿出美酒糕點招待,二人為了不讓陸抗英等人聽到對話,故意坐到距離船艙最遠的船緣末端,不過卻反而和後面一艘船的楊葦距離甚近。楊葦一直伏在甲板上,莫醉馬和沈沅清都看不見,全然沒想到月黑風高之夜裏鄰船甲板上會伏著一個人,便放心暢談。楊葦知道沈沅清不會對陸抗英他們不利後,也不是特別想偷聽二人的對話,但他只要一動便會被二人發現,於是不敢稍動,結果便把二人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聽進耳裏。
原來沈沅清在妙覺寺囚室黑暗之中被莫醉馬無意中亂摸,本來甚怒,後來掉進陷阱時莫醉馬不顧自身救她,讓她大是感動,在陷阱中肌膚相接,重見光明後看見莫醉馬眉清目秀中帶著三分軒昂,遇上敵人時又攔在文素妍身前搶著出手,風度翩翩,忽然希望自己便是那個被他保護的女子,在寺外分手之後,心中翻來覆去就只有莫醉馬的那俊俏身影。她本來就是敢作敢為的直性子,於是便留下半老婢女追蹤漢元遺甲,自己偷偷跟了下來。不過她因為害羞,所以一直穿著斗篷,沒有露面,在汝寧府景陽客店反而引起了文素妍的懷疑。
後來莫醉馬在豹子林迷宮中被獐頭鼠目的余老大等四人打暈綁走,便是沈沅清出手相救。沈沅清打退了余老大等人後幫莫醉馬鬆綁,不過當時莫醉馬昏迷不醒,沈沅清抬他不動,便把他留在原地。沈沅清極為靦腆,未待莫醉馬醒來便躲了起來,未有露面,因此莫醉馬一直以為是自己打退了敵人卻忘了,倒不是有意在文素妍面前吹牛。
後來四世狂刀在山道上攔截文素妍和莫醉馬一行,其實當時沈沅清比四世狂刀更早到了山道,四世狂刀來到時,沈沅清為免被發現,便爬到山坡下一個突出的平台上,躲在那裏不敢作聲。到莫醉馬掉下山坡時,沈沅清伸手抓住他,卻被他一帶,立足不穩,一起沿著山坡滾下去,但幸好這麼一阻,莫醉馬的去勢稍緩,沈沅清伸手抓住了山坡上伸出的樹枝,樹枝受不住力折斷,二人又繼續往下滾,在這一緩之間,沈沅清看到有一株大樹,便抱著莫醉馬滾過去,結果擱在樹上,莫醉馬有幾處骨折,沈沅清只是輕傷。
這次莫醉馬受的傷雖然比較豹子樹林時更重,但神智卻清醒,因此便認得沈沅清的斗篷。莫醉馬和沈沅清說話,沈沅清卻不去理他,莫醉馬全身乏力,也沒法去牽她頭罩,所以莫醉馬始終不知這穿斗篷的女子便是沈沅清。那裏的斜坡已經不甚陡峭,沈沅清索性扶著莫醉馬滑到谷底,幫他接好了骨,又找來食物清水給他。後來山崖上又飛下來一個本想推楊葦下山的狂刀門門人,那人沒人相救,越滾越快,掉到谷底時已奄奄一息,沈沅清為怕那人突然清醒過來對莫醉馬不利,上前一劍殺了,又怕再有狂刀門的門人下來,因此不敢自行離去,二人便在谷底中過了一夜。莫醉馬時昏時醒,幾次和沈沅清說話,沈沅清卻不去理她。
陸抗英等三人和四世狂刀相鬥,情勢正是危急,四世狂刀卻忽然放棄他們改去追趕文素妍。三人知道少爺掉到谷中,便覓路下谷,不過山坡太陡,三人繞了好遠,才找到下谷的路徑,那時天色已黑,三人只得在山坡上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才在谷中尋到莫醉馬,沈沅清遠遠看到三人尋到,便由另一邊離開,所以三人倒沒有看到她。
那晚三人背負著莫醉馬到了小鎮,楊葦和文素妍卻在當天一早已和鄺懷興及髯鬚張二人大戰一場然後逃到山中,關七一伙人隨後也追了下去,所以莫醉馬一行四人反而沒有遇上敵人。
四人在小鎮上養傷,莫醉馬掛念文素妍,擔心她被四世狂刀追上,傷勢稍好便要去尋她,四人計議之後,決定前往襄陽煙雨堡打探消息,此時楊葦和文素妍正躲在山中養傷,所以四人反而趕在前頭,到了襄陽之後,莫醉馬得悉文素妍沒有前來,想著她可能被四世狂刀追得太急,往揚州那邊逃回去,便邀得煙雨堡堡主呂伯鳴一起前往揚州,全沒想到文素妍會落在後面。
而沈沅清則繼續暗中跟著莫醉馬一行,這晚在岸上看到長江上一個小幫會的幾個頭目鬼鬼祟祟地在密謀搶刧,聽著聽著卻發現他們的對象是莫醉馬一行,原來莫醉馬雇船時大擺架子,又出手豪闊,那幫會頭目以為他是富家子弟,便打算在江心鑿穿他們的坐船,殺人越貨,又說已派了幾個幫眾到船上的做內應,到時候方便奪貨。沈沅清擔心莫醉馬一行沒有防避,便在當晚摸到船上殺了幫會派上船的內應,想著第二天陸抗英一行人看到死屍,便會察覺,沒想到卻被楊葦撞破,結果沈沅清只好和他們相認。
莫醉馬此時方知沈沅清對自己情深義重,不由得大是感激,伸出雙手,握住了沈沅清雙手,道:「蒙姑娘多番相救,小子何得何能,姑娘怎麼待我這麼好?」言語之間,喜不自勝。
沈沅清靦腆的道:「因為……因為你待我好啊!」
此時明月當空,照在江上,二人的倒影清在江面上搖曳,岸上夜色迷濛,船尾一片和諧。
莫醉馬道:「我聽陸叔叔說,令尊從前是大官,沈姑娘出身官宦,沒想到武功這麼好。」
沈沅清輕聲道:「你叫我沅清吧,爹爹做官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後來爹爹說在亂世中文官沒用,所以便要我習武。」
莫醉馬奇道:「令尊官至尚書,必定深通治國之道,漢莊豪傑來自五湖四海,莊主極需要令尊這樣的人材統領管理,為何令尊覺得沒用?」
沈沅清道:「家父掌管刑部,熟悉律法制度,擅於審理案件,但漢莊聚眾謀反,奉公守法的人在漢莊上根本沒有一席之位。若莊主最後真的一統天下,或許需要有人制定律法制度,但在那之前,刑法制度卻是毫無用處。」
莫醉馬恍然大悟,又問道:「那麼當初令尊為何會投效漢莊?是因為他希望反明復宋嗎?」
沈沅清搖頭道:「不是,起初家父根本不知道莊主幹的是反明復宋的勾當。家父在明朝為官,本來自然不是反明,可是了萬曆末年,朝廷苛徵暴斂,搜刮民財,大臣和宦官長期黨爭,朝政日益腐敗,百姓活於水深火熱之中,萬曆皇帝死後,先後發生紅丸和移宮二案,後宮一片混亂,最後天啟皇帝繼位,卻寵信妖媚的客氏和宦官魏忠賢,二人的黨羽遍佈朝廷,工部不識水利文通、兵部不知軍務。
「當時熊廷弼鎮守遼東,屯兵築城,擊退努爾哈赤,朝廷派兵部姚宗文前往遼東檢閱軍馬,但姚宗文卻只知索賄,和熊廷弼不合,反而誣告熊廷弼增稅築城乃欺壓百姓,天啟皇帝糊塗,下詔把熊廷弼召回入獄,以袁應泰代為遼東經略,結果半年之間瀋陽和遼陽相繼淪陷。後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才再用熊廷弼,不久再把他下獄,家父和大理寺會審,但魏忠賢下令速斬熊廷弼,內閣中書汪文言為熊廷弼辯冤,卻反被閹黨許顯純嚴刑逼供,還誣陷東林黨左光斗、楊漣等受熊廷弼賄賂,最後熊廷弼被冤殺。
「家父無能為力,憤而罷官,前往漢莊。他罷官倒不是因為反明,只是覺得朝中大臣無法造福百姓,不願與之為伍,又覺得遼東連敗在於朝廷用人不當,百姓多歷戰禍之害,需要一個更強大的領袖對抗外族。趙莊主素有孟嘗之名,在山東濟人之困,百姓多有受惠者,而且漢莊人材濟濟,莊主統領有方,曾擊退女真偷襲,保衛百姓,所以家父希望跟隨趙莊主,為百姓出力。」
莫醉馬道:「令尊胸懷,令人好生敬佩。」又問:「難道他到了漢莊之後,卻無用武之地?」
沈沅清歎了一口氣,道:「這當中有好幾個原因,莊主是宋室後裔,一心反明,但莊上人數眾多,為免洩露機密,所以只與小量心腹商量大事。莊主等人行事縝密,不著痕跡,絲毫沒有露出謀反之意,莊上的豪傑大多不知莊主的大計,而莊主卻暗中觀察群豪中有誰決心反明,才會招為心腹。家父一直不知就裏,莊主幾次邀約商談國家大事,家父都只是一心為民,毫沒表露反意,因此一直未得莊主重用,卻懵然不知為。直到漢莊滅亡前幾天,莊主把圖謀告訴所有豪傑,家父才如夢初醒,事後想起,猜想是因為自己多持中立之態,莊主因而不敢以機密相告。」
莫醉馬歎道:「以令尊之才,卻因保持中立而懷才不遇,實在可惜。不過我倒是理解,莊主幹的是謀反大事,自然得保密,若此事全莊皆知,隨便一個人向官府舉報,便會壞事。」
沈沅清點頭道:「那也是。」接著道:「除了未得莊主重用外,還有一個原因。亂世中人人依附黨派,各走極端,不管是甚麼事情,只管支持自己一黨,對方的提議,不分對錯,一味打壓。家父為人忠直,實事求事,在朝之時不屬東林黨或閹黨,在漢莊也是一心只為百姓,反而把爭鬥雙方都開罪了,於是在莊上便沒有一席之地。在朝廷中的東林黨和閹黨,處事不辨真相,只分陣營,家父力求在每一件事上都分辨是非黑白,不附兩黨,結果舉步為艱。沒想到在漢莊之中,仍然有這個情況,莊主身邊的心腹之中,有一伙人不喜歡另外一伙人,兩伙人在莊上各有支持者,那些莊客因為支持不同派系,在莊上時有糾紛,我爹爹不屬任何一伙,結果反而左右做人難……」
莫醉馬訕訕的道:「這些我最近也有聽陸叔叔和文姑娘說起,我爹爹應該是其中一方……」
沈沅清道:「對,你知道漢莊三劍吧?」
莫醉馬道:「這個名字我早有聽聞,但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漢莊三劍不是三柄劍,而是三個劍客,三人武藝冠絕漢莊,而且各有所長,在莊上各施其職,文姑娘的父親文大俠便是其中之一……」
沈沅清突然「哼」了一聲,道:「你很想念文素妍麼?」
莫醉馬一怔,不知她怎麼忽然扯到文素妍身上,便道:「不是妳先說起漢莊三劍麼?」
沈沅清怒道:「我說漢莊三劍,沒說你的親親文姑娘。」
莫醉馬這才明白她原來打翻了醋罈,便道:「只是上次說起漢莊三劍時文姑娘也在,陸叔叔便提起她的父親,我才知道她父親是漢莊三劍之一……」
沈沅清更加氣了,扭過身子距離莫醉馬遠了一點,冷冷的道:「她父親是漢莊大人物,我父親在漢莊是無名小卒;你和她是兩代世交,千里同行,我卻孤苦伶仃,自己一個弱女子在路上行走。」
莫醉馬想起她一路上在暗中追蹤自己,一定受了不苦,心中感動。看著她板起的俏臉,想起囚室初見時便聽得她大罵余老大,然後還和她在黑暗中動起手來,不過正是她這種潑辣性兒,才這麼敢作敢為,不理他人的想法,自己一個姑娘千里迢迢追尋喜歡的郎君……
沈沅清見莫醉馬呆看著自己,瞪了他一眼,道:「有甚麼好看的?」
莫醉馬看著她的模樣,情不自禁道:「其實我挺喜歡妳這樣子……」
沈沅清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這人真的傻裏傻氣,別人罵你,你反而喜歡。」
莫醉馬見她臉色已緩,知道這種性兒的人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便道:「不是喜歡妳罵人,而是妳這敢愛敢恨的性子……對了,剛才說到漢莊三劍,他們怎樣了?」
沈沅清發過脾氣,便道:「漢莊三劍當中,你那親親文姑娘的父親和他義兄二人是一伙,沿途攔截你們的關七卻不喜歡他們,因此常常鼓動漢莊三劍中的另一劍和他們對著幹。莊上的人分成兩派,令尊和文大俠關係要好,自然甚麼事都站在文大俠一邊,但鄺懷興、髯鬚張等卻站在關七那邊,兩方常常對著幹,我爹爹以事論事,根據事情對錯而決定支持那一方,反而被視為牆頭草,不受兩方待見,因此在漢莊上便一直沒有得到一展所長的機會。」
莫醉馬道:「朝廷下的判斷,當以國家和百姓為先,令尊身為朝廷命官,在朝之時必須以事論事,若是不分是非,單純以提出的人是否自己同黨而支持或反對,又怎麼作出最好的判斷?同樣,漢莊能迅速掘起必定是因為莊主作出了適當的選擇,若盲目跟隨陣營的意見,那就不能協助莊主作出最好的決定,令尊做得很對啊。」
沈沅清凝望著莫醉馬,道:「如果朝中有更多像莫公子這樣的人材,大明也不會衰落至此……同樣地,若當年莫公子在莊上,爹爹聽到莫公子這番話,定會引為知己。」
莫醉馬奇道:「漢莊上的都是英雄豪傑,這麼顯淺的道理,我還以為莊上人人皆知……」
沈沅清道:「每人都有私欲,不管如何英雄了得,為了自己的利益便會有私心。」
莫醉馬道:「原來是這樣,我也是第一次聽這些事情。」
沈沅清睜著一對大眼,甚是好奇地看莫醉馬:「你爹爹沒告訴你莊上的人和事嗎?」
莫醉馬搖頭道:「我家在楓城渡上隱姓埋名,爹爹為了保護我,從來不告訴我漢莊上的事,我連自己姓莫也是十來歲上才知道,關於漢莊的故事,更是最近才聽聞……」
沈沅清幽幽的道:「其實這樣也好,不用背負著過去,最少你的童年過得如常人無異。」
莫醉馬面有愧色,道:「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富家少爺……不過這次路上聽陸叔叔說起,才知道原來爹爹和莊上的人當年幹了不少大事,譬如妙覺寺就是爹爹監督著建造,身為兒子卻不知道,感覺有些慚愧……」
沈沅清拍一拍他肩膊,道:「或許這就是身為漢莊後人的悲哀,令尊拿得起,放得下,沉得住氣,忍得住不告訴你。我爹爹把這些都告訴我,是因為他一直鬱鬱不得志。除了得不到莊主重用外,當年在漢莊之中,還有一些草莽豪傑覺得爹爹是大官,道不同不相為謀。那兩系人馬中,關七那一系尤其激進,處事手法無所不用其極,爹爹並不認同……」
莫醉馬插口道:「我知道,他們蠻不講理,在漢莊上便為難我爹爹,最近還佔據了妙覺寺為難咱們!」
沈沅清聽到莫醉馬附和,恨不得立時把所有積藏心底良久的話都說出來:「內鬥只是當中之一,還有一樣爹爹不喜歡的,就是當年他們凡事以漢莊大業為先,百姓的生活為次,譬如說山東有百姓被官府濫徵捐稅,爹爹在朝時因為黨爭,無法對付這些官員,去漢莊就是認為漢莊能保護百姓,所以爹爹當時主張立刻對付官府,為百姓討回公道,但關七那伙人卻大力反對,主張先讓百姓受點苦,然後漢莊才出手救濟他們,這樣既不得罪官府,同時又令民間反朝廷的情緒高漲,向漢莊靠攏。反正他們目標其實是發展漢莊,而不是救助百姓,所以爹爹和他們不太對付。亦因為爹爹和莊上某些人不睦,到後來莊上出了內奸,那些人覺便得爹爹以前是刑部尚書,定是朝廷派來的臥底,令爹爹飽受非議。」
莫醉馬道:「那麼令尊有留到最後嗎?」
沈沅清道:「家父性格堅忍,從一而終,所以也留到最後。家父不會武功,漢莊覆亡後被官兵擒獲,後來被御前侍衛押送上京的途中僥倖被漢莊三劍之一的高手救出,之後爹爹便遠走西北,投靠了當年他曾大力提拔過的一個手下,那人在刑部時剛直不阿,甚得爹爹欣賞,不過爹爹罷官後那人卻投靠東林黨,後來魏宗賢伏誅,東林黨勢力抬頭,爹爹前往投靠時他已位居陝西巡撫,那人表面上對爹爹客客氣氣,不過暗地裏卻把爹爹當成反賊,他家子女本來也就不認識我爹爹,所以對爹爹毫不尊重,我在他們家中,猶如丫鬟,被少爺小姐使喚,只能委曲求全。」
莫醉馬露出憐憫的神色道:「可憐的孩子……令尊不依附黨派也能官至尚書,必定是極有才華,若他願意照看人情世故,說不定連首輔也能當上,那妳的生活定必全然不一樣……」
沈沅清道:「我生下來便是漢莊後人,也只能如此。我這次出來,一是不想再在那巡撫家中受他兒女的氣,二是想奪下漢元遺甲,說不定便能改變生活,不用再靠那巡撫的庇蔭。」
莫醉馬「啊」的一聲,道:「原來妳這次本來就是為了漢元遺甲而來,而不是途中偶然遇上!」
沈沅清低聲道:「對,所以咱們是命中注定會遇上的。」
莫醉馬笑道:「那我也太幸運了吧」又問:「其實漢元遺甲當中有甚麼?怎麼能改變生活?」
沈沅清搖頭道:「我也不知漢元遺甲中有甚麼,不過我知道江湖傳聞漢元遺甲能改變天下大勢,成就一代梟雄,那是因為漢元遺甲中的漢莊三寶對於揭竽起義、爭雄逐鹿頗有用處。我爹爹說,在漢莊起義前,莊主曾請人在密室中取出漢元遺甲,準備在起義時使用漢莊三寶,可是當時卻發現漢莊三寶被盜,所以最後爹爹也沒看到漢莊三寶。」
莫醉馬吃了一驚,道:「所以關七所言非虛,漢莊三寶真的被盜了?」
莫醉馬和關七在船上相遇時沈沅清並不在,所以她不知道關七追捕文素妍是為交換漢莊三寶,便道:「當然是真的了,要不然漢元遺甲怎麼會留落江湖?可惜目前只出現了一隻鐵盒,不知道其餘二寶的下落。」
莫醉馬本來並不相信關七,這時聽了沈沅清之言,心中動搖。不過他不欲為文素妍家添麻煩,便沒有說關七懷疑文素妍父親手中有其餘二寶,連忙將話題繞開,道:「那妳找到漢元遺甲的話有甚麼打算?」
沈沅清道:「我也沒有多想,我聽到漢元遺甲重現江湖,一路追到楓城渡上,後來又追蹤那胡人到了妙覺寺……後來……後來遇上了你之後,便……便偷偷的追了下來。」說到此處,臉上一紅,幸好夜色之中,也看不清楚。莫醉馬甚是感動,握住了沈沅清的手,這一刻腦海之中,竟然忘記了文素妍。
二人又聊了一陣,便回進艙中休息,楊葦這才從船頭站起,回進艙中,和衣而睡,還未合眼,便聽得鄰船傳來閣閣兩聲輕響,知道有人從鄰船躍了過來,正在艙外窺探,楊葦不動聲息,閉起眼睛裝睡,只聽一人低聲道:「你確定剛才有人故意擲木示警?」另一個聲音道:「對,那段木頭不會無緣無故飛進來,正好落在沈姑娘躲藏的地方,必定是有人故意示警,只是當時光線不足,我看不清楚是在岸上還是鄰船擲來。」楊葦心想:「原來陸爺畢竟是發現了,不過卻等少爺去休息後才出來察看。」
然後便聽到二人的腳步聲自東至西經過,那腳步聲甚輕,船上熟睡了的船夫都沒聽到,不久又聽得一人躍到鄰船,另一人躍到岸上,隔了一會,腳步聲又回到楊葦的船上,其中一人道:「有發現麼?」另一人道:「沒有,都在熟睡,黑暗中也看不清樣子。」當先那人道:「岸上也沒人,不過對方若是高手的話,應該早已遠去。」後來那人道:「天亮後,我們再留意一下這幾艘船上的人。」二人又商量了幾句,料想出手之人並無惡意,所以也不擔心。
楊葦突然想起,只要跟著莫醉馬到文家,十之有九便能再見文素妍,便打算第二天和莫醉馬相認,想到此節,心情一陣激盪,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方能入睡。
十、誰是兇手
第二天早晨,楊葦怕莫醉馬的船早走,早早便起來,聽得岸上有人走動,猜想陸抗英等人再來巡視,便把桌面的瓷娃娃放進懷中,裝回那個跛腳小二,打開艙門,一拐一拐地走出艙外,故意和鄰船的人朝相。
果然便聽到一把聲音大叫:「楊葦!」
楊葦回過頭來,一個人跳上船頭,正是陸抗英,原來他大早便出來查看,看到楊葦走出船艙,立刻跳了過來。
鄰船的幾人聽到陸抗英的聲音,都走到船尾,楊葦看過去,只見莫醉馬、沈沅清、孟劍龍和崔柏年等都在其內,身旁還有八九個漢子。
莫醉馬自大戰四世狂刀一役與二人失散後,一直擔心文素妍,此時看到楊葦,大喜過望,急忙跳了過來,一把拉起楊葦的衣領,劈面便問:「文姑娘呢?」
文素妍昨天已離去,此刻楊葦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若是如實相告,估計莫醉馬便要立時翻臉,楊葦還要跟著他去找文素妍和追查殺父母的仇人,於是只得簡單的道:「我和文姑娘失散了。」這樣說也不算撒謊,將來拆穿了仍可說得過去。
莫醉馬又追問文素妍有沒有逃脫四世狂刀的追捕,楊葦只說文素妍和四世狂刀激戰後受了傷,幸好及時上白馬逃走,卻略過了自己出手相救的部份。莫醉馬聽到文素妍沒事後放下了心,亦不疑有他,至於楊葦後來這幾天幹了些甚麼,他可不關心,所以也沒再追問楊葦,而是回頭對餘人道:「文姑娘應該已經脫險,咱們趕快上路,到揚州與她會合。」說完後又側頭向身旁一個一臉狠勁的中年人道:「那是承天客店的店小二,沒有甚麼本領的,這次只是湊巧隨來,我們在路上被狂刀門四世狂刀和他的弟子伏擊,文姑娘救了這小子騎馬逃走,之後我們便失散了。」楊葦既不是莫家子弟,莫醉馬也沒給他引見,楊葦的目的只是跟著他們去揚州,也樂得耳根清靜。
那中年人聽了後臉上充滿了驚訝,道:「聽聞四世狂刀武功高強,手下弟子也不好惹,四位與他大戰竟能全身而退,想來莫公子必定武功高強,三位前輩這些年來也必定武功精進。」他和陸抗英等在漢莊一起多年,互相了解彼此有多少斤両,心想這三人在中年以後武功突飛猛進的機會不大,能在四世狂刀手下逃出生天定然是莫醉馬之功。莫醉馬自然不會說自己被打下山坡,然後莫家三人合力也抵擋不住四世狂刀,純粹靠楊葦出奇不意地殺了四世狂刀的兩個弟子,然後文素妍帶著楊葦騎白馬逃走,才引得四世狂刀捨了莫家三人,於是含糊其詞地說那四世狂刀好生了得,要合幾人之力才能敵住,旁邊的沈沅清當時和莫醉馬一起滾下山坡,自然知道他言過其實,不過自也不會去拆穿他。
莫醉馬和中年人邊說邊回進艙中,中年人走路時左腿微瘸,和楊葦倒是相似。陸抗英指著他的背影對楊葦說道:「那位是煙雨堡呂伯鳴呂堡主,其餘的都是他的弟子。」
呂伯鳴的年紀大概是莫世鈞與莫醉馬之間,只是臉上頗有滄桑之色,想來是久歷江湖險惡,生平大戰無數。楊葦聽罷點了點頭,也沒說甚麼。
陸抗英帶著楊葦過船,這時天色已大明,大船扯滿了帆東去,船上各人也沒理會楊葦,楊葦獨自坐在船尾的角落,伸手進懷中撫著瓷娃娃發呆。
呂伯鳴得知莫醉馬等人力敵四世狂刀後,著實誇了莫醉馬幾句,二人便在船尾談論武功,莫醉馬藉此機會口沫橫飛地把自家劍術吹噓得天上有地下無,呂伯鳴不擅使劍,便客氣地請教了幾句,莫醉馬更是高興,言之鑿鑿地把莫家劍法最厲害之處繪形繪聲地比劃出來,當中便有他數次用以扭轉劣勢的那招似左實右的劍法,呂伯鳴連連點頭,莫醉馬洋洋得意,正要說點甚麼拿個采頭,忽聽得呂伯鳴道:「令尊傳下的劍法當然精妙,呂某佩服得不得了,但以少俠剛才所演的幾招而論,卻是源自這次召喚咱們前去揚州的漢莊三劍之一文大俠,當年呂某有幸在漢莊中見過。」
當年莫世鈞離開漢莊時,莫醉馬還是襁褓中的嬰兒,莫世鈞也沒說過莫家劍法的來龍去脈,莫醉馬不知詳情,聽了呂伯鳴的話後滿臉不信的神情。呂伯鳴見狀,便道:「莫公子若然有空,不妨聽我說個故事。」莫醉馬本來就想知道更多關於漢莊的事情,便道:「願聞其詳。」
呂伯鳴娓娓道來:「當年我還是二十不到的黃毛小子,此前藉父親庇蔭,在襄陽橫行無忌,不知天高地厚。後來隨著父親投效漢莊,認識了莊主和各路英雄,才知道世間之大,當真是無奇不有。」
這時一個浪頭翻來,船身擺了一擺,莫醉馬腳下一個踉蹌,隨即站住,呂伯鳴雖然微瘸,卻紋風不動,兩人的內功修為高下立判,莫醉馬收起那股傲氣,靜靜站著聽呂伯鳴說下去。
呂伯鳴踏前一步,看著船頭滾滾江水,語重深長的道:「但凡武林豪傑聚首一堂,總是有人展示武功,互相切磋,當年在莊上有一座天外天別院,專為群豪比試而設,群豪為了得到莊主重用,日夜切磋比鬥,當然莊上也有嚴令,比武點到即止,不得傷人。我們呂家祖傳武藝是戟,後來父親拜在白龍寺一位高僧門下,學到一些精妙棍法,加進祖傳戟法中,威力奇大,而我更是青出於藍,二十不到便橫行襄樊,自不免有點驕傲,進莊之後在天外天別院與各人切磋,贏多輸少,而每次敗陣,對方都是武林成名人物,所以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因為年紀尚輕,功力未夠,才會偶有敗仗,於是更加努力苦練,深信以我之才,總有一天會成為漢莊第一高手。那時我年少氣盛,在天外天別院闖出一點名頭之後,別人對我恭恭敬敬,我平素進出時更是昂首闊步,不可一世。後來有人看不過眼,便告訴我莊內第一高手夏清乃是一個和我年紀相彷的少年,武功高得匪夷所思。夏清是莊主親信,根本不用到天外天別院和別人比武,所以我也沒機會見他顯露武功,聽別人說他厲害,心中老大不信,覺得他只是因為一直跟隨莊主,才受眾人追捧。」
夏清正是楊葦師父的名字,楊葦本來毫不在意他們的對話,忽然聽到師父的名諱,驟然一醒,師父從來不曾說起從前的經歷,沒想到竟也是漢莊舊人!楊葦第一個念頭是:「是同一個夏清嗎?」但師父的武功高強,年紀也和呂伯鳴相彷,姓夏的人也不多,看來十之有九便是同一個人。
由發現父親藏起皇上下令剿滅漢莊的書信起,至發現殺死父親的長劍是由漢莊舊人繡劍谷莫家所製,到後來和文素妍一起懷疑殺父母的仇人便是出賣漢莊的人,到此刻發現師父竟也是漢莊舊人,楊葦突然覺得圍繞身邊的所有人和事都和漢莊有關,這一驚著實非同小可,急忙側起頭凝神細聽。
呂伯鳴道:「反正莊上打敗我的和被我打敗的人眾口一詞,都說那夏清的武功出神入化,本來實在不由得我不信,但我一直覺得自己學武甚快,而且練功也算努力,只是功力被年紀所限,難以與莊上功力深厚的成名豪傑匹敵,在年紀相彷的人中可說是所向無敵,所以始終不相信和我年紀相約的人能勝過各路成名豪傑成為第一高手。後來有一天,令尊繡劍谷莫谷主率眾來到……」莫醉馬輕輕「噫」了一聲,呂伯鳴繼續說下去:「與令尊同行的有一位年輕的武當弟子,後來也來到天外天別院的比武殿找人比試,我見他年紀比我還輕,便向他挑戰,豈知那人年紀輕輕卻內外兼修,一手大極劍法使起來圓轉無瑕,武功勝我百倍,我竟然使不到廿招便敗在他手中,這時我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山有人,我被自己的能力局限,完全沒法想像他是如何在這個年紀便把武功練到這個地步。這時我才明白世上還有比我天賦更高的人,幸好當時沒有出手挑戰夏清,否則恐怕只會出醜。我見這個武當弟子武功深不可測,便慫恿他挑戰夏清……」
忽地一陣大風從船尾吹來,大船順風沿江東去,莫呂二人向船頭而立,他們的對話都被風吹散,斷斷續續的甚為模糊,楊葦凝神傾聽,但只隱約聽到那武當弟子和夏清大戰後,當中一人又與文大俠交手,因此呂伯鳴有幸見過文大俠的武功,而當中便有莫醉馬比劃的招式云云……大風過後,呂伯鳴卻已在說甚麼莫谷主與文大俠交厚,文大俠曾指點過莫谷主的劍術,因此莫家劍法當中最厲害的幾招殺著其實都是從文家劍法那裏演化出來,只是文大俠在比武中使起來威力無窮,而莫醉馬只展示了當中的皮毛。莫醉馬一直以為父親莫世鈞的武功在武林中罕逢敵手,自己也算是一把好手,此刻聽得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楊葦這才明白,為甚麼文素妍也會使莫醉馬那招似左實右的高明招數,而且比莫醉馬使得更好。而莫醉馬卻想起和文素妍同行時一再炫耀這幾招父親從文家學來的劍法,豈不是班門弄斧,登時面紅耳赤。
二人又聊了一陣,不過夏清這個名字,呂伯鳴始終未有再提起,楊葦思潮起伏,心想:「原來師父也是漢莊上的人,為甚麼他自己從沒提起?」又想起在客店大戰鄺懷興和髯鬚張時,他們曾問自己師父是不是姓夏,當時微覺奇怪,但若師父曾在漢莊,定然和關七一伙互相認識,鄺懷興和髯鬚張認得自己的劍法也就不足為奇了。怪不得師父常常帶著自己對付錦衣衛,原來他也是漢莊的人,那自然是和朝廷對著幹!忽然又想起自己在師父家中看過《宋史》,當時只是覺得師父藏書甚多,卻從沒想過為何他只有《宋史》,卻沒有《史記》、《漢書》、《三國志》等,原來他出身漢莊,一心復宋,那自然只有《宋史》了。回想起來,各種蛛絲馬跡一直就在眼前,只是自己從沒將之串連!
這麼說起來,當年師父把自己和其他欽犯救到廟中,好幾個人上前和師父聚話,難道那些都是漢莊中人?那麼師父和文素妍父親、莫家、沈沅清父親、關七等又是甚麼關係?
此時風平浪靜,便又聽到呂伯鳴的聲音傳來:「家父在漢莊覆亡的最後一役中隨著趙莊主戰死,我僥倖得脫,回到襄陽老家,自此不敢驕傲,勤修武功。莫公子,容我恃老賣老說一句,以咱們這點微末道行,談起武功來也讓人笑話。未進漢莊之前,當真是坐井觀天。」這番話分明是委婉地說莫醉馬是井底之蛙,莫醉馬知道眼前這中年人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只得唯唯諾諾,又聽到他提起漢莊覆亡一役,便問道:「原來前輩有在漢莊留到最後一刻,江湖上對漢莊覆亡的原因、漢莊三寶的下落眾說紛紜,前輩可否相告?」
呂伯鳴回過頭來,一邊走向船艙一邊說道:「當年有人向錦衣衛出賣漢莊,朝廷派錦衣衛和官兵大舉進攻,以致漢莊一夜覆亡,而在錦衣衛攻入漢莊的那天,漢莊三寶被盜,下落不明。」
這個說法和關七一模一樣,莫醉馬追問道:「那麼是誰向錦衣衛出賣漢莊,又是誰盜去漢莊三寶?」
呂伯鳴看了莫醉馬一眼,略一猶豫,似有難言之隱。莫醉馬急道:「這次咱們前去相助文姑娘的爹爹洗脫嫌疑,這兩件事情至關重要,請前輩不吝指點。」
呂伯鳴歎了一口氣,終於答道:「當時莊上的說法是文大俠出賣漢莊,盜走漢莊三寶,不過當年我和文大俠交好,眼看文大俠為漢莊盡心盡力,所以我全然不信他會出賣漢莊,當中必定有些誤會,正因如此,這次我也想隨莫公子到文家,向關七等人問明一切,找出真相。」
此話一出,莫醉馬面露驚疑之色,楊葦也大吃一驚,心想:「難道文姑娘父親真的和錦衣衛有關?難道她說的故事都不是真?」
莫醉馬隨著呂伯鳴低頭走進船艙,二人的對話聲也就漸漸隱沒。
自那一番對話後,莫醉馬再沒有炫耀他的莫家劍法,反倒是常常向呂伯鳴請教當年漢莊中的奇人異事,不過呂伯鳴再沒有提過夏清這個名字,也沒再說起漢莊覆亡那一天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每到晚上,莫醉馬和沈沅清並肩在船頭促膝長談,二人感情日益要好,到後來莫醉馬已少有提起文素妍。楊葦看到二人出雙入對,自己卻形單影隻,更覺悲涼。
楊葦一時想起師父,一時想起文素妍,一時想起父母的血海深仇,一時想起莫家和文素妍的父親會否和錦衣衛有關……每天抱膝坐在船尾,看著太陽由船頭升起,緩緩升到頭頂,跟著從船尾隱沒,雖然只是短短幾天,但對於楊葦來說,卻度日如年。
這日大船終於到了揚州城外的瓜洲渡頭,呂伯鳴當先下船,莫醉馬緊隨其後,楊葦一拐一拐地走在最後。
眾人沿著跳板走到岸上,便有一個家僕模樣的人迎上來,問道:「兩位可是煙雨堡呂堡主和繡劍谷莫少爺?」二人點頭稱是,那家僕說文家派他來迎接二人,已經在此處相候數天,莫醉馬問起父親的行蹤,那家僕說莫谷主十天前已經到了文家,前幾天每天也會來這裏一同等候,但這兩天發現了對頭的蹤跡,所以莫谷主便留在山上助拳。
眾人一聽對頭已到,都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翼飛到文家。莫醉馬大罵四世狂刀害他們耽誤了時間療傷,以致被對頭趕在前頭,楊葦心想:「這都是因為莫少爺自己在亂石鎮上無故招惹狂刀門的人,大家還是完整無缺已屬萬幸。」
家僕牽過十幾匹坐騎,眾人急忙上馬,家僕當先帶路,穿過州城向北,馳了一程,到了蜀岡山腳。
文家就在蜀岡山中,蜀岡綿亙四十餘里,地勢皆高,山道崎嶇,眾人把坐騎留在山腳,徒步上山,經柳坪,越連峽,轉過山坳,山道越行越險,幸好眾人武功均自不弱,楊葦故意一拐一拐的,落後了好一大截。莫醉馬也不理會他,只有陸抗英偶然回頭,看到楊葦仍然緊隨眾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幾眼。
幸好山峰不高,走了大半個時辰,便已到峰頂。峰頂地勢平坦,只見一所莊園建在懸崖邊,莊前曲徑通幽,花木豐茂。
只見莊門半開,莊內沒人出迎,那家僕道:「看樣子敵人已攻了進去……」眾人快步進內,家僕也不奉茶,直接引著眾人穿過內堂,隱隱聽到後院傳來兵刃碰撞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湊。
眾人沿著兵刃相交之聲來到後院一間小屋前,聲音就從屋內傳出,眾人走近屋門,便覺一股力道奇大的勁風,從屋內激撲而出,顯然在屋內激鬥之人,內功十分強橫。
眾人走進屋內,只見堂中供奉著兩個靈位,靈位後是一幅山水畫,山水畫分為許多方格,方格的位置卻都已調亂,和妙覺寺華德殿中的山水畫有點相似。
靈位前二人各自手執長劍,正在激鬥,當中一人儒生裝束,氣度雍雅,出手從容,此刻背向眾人,另一個身材瘦小、白髮紅袍的獨眼老者,在那儒生身前竄高伏低,手中長劍快速無倫地連環疾刺,楊葦認得正是關七。楊葦曾在船上見過關七和陸抗英等三人動手,當時關七空手以一敵三,就如耍猴兒般輕鬆,此時的關七卻神色凝重,每劍刺出都帶著嗡嗡響聲,顯然正在全力施為,楊葦看了幾招,便知道他在船上未盡全力,幸好自己沒和他動手,否則這幾劍又快又密,還夾帶著上乘內功,避不了也擋不開,定把自己切開十七八份。不過那儒生卻悠然自若,就如一葉輕舟在狂風暴雨之中,穩穩地浮在水面。
東廳上首站著幾條漢子,為首的莫世鈞臉色鐵青,身後站著幾個隨從,還有幾個不認識的武林人物,想來都是文家邀來幫忙分說誤會的人。
下首站在最前的是個二十上下的少年,旁邊有一個老者,身後黑壓壓的站著一大群人,鄺懷興和髯鬚張也在當中,最後還有獐頭鼠目的余老大、錢才和髯鬚張的弟子朱寧和甘安等,他們幾人抵受不住勁風,退至靠著板壁而站,各人的內功強弱,高下立見。
又瞧了一陣,只聽得兩劍相交之聲越來越快,那叮叮之聲幾乎連成一片,已看不清關七的動作,只見一團紅影左衝右突,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關七如一片落葉般向後穩穩飛出,隨即站定,而那儒生也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但這一下雙劍相交實在來得太快,楊葦竟沒看清楚二人的動作。
關七退開後,儒生轉過頭來,楊葦看清他的樣子後赫然發現,眼前這中年儒生,竟然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鼎天叔叔!
尋找了許多年的殺父仇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楊葦如遭雷轟,激動得全身發抖,好不容易壓下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細想:「這人是此間主人,和關七相鬥,看來便是文姑娘的父親,難道之前的猜想沒錯,文姑娘的父親就是我的殺父仇人?」心頭一顫,又想:「但文姑娘的爹爹是漢莊三劍之一,而我家住在深山,我爹爹又怎會和她爹爹相識?而且文姑娘說她爹爹一直推動反明復宋,又怎可能會和錦衣衛有關?難道她說的全都是假話,只是杜撰出來套我的話?」細想文素妍說她爹爹的故事時,真情流露,若說那些細微的情感表露全都是故意偽裝,那這女子隱藏之深,實在令人不寒而慄。不過繡劍谷莫家和煙雨堡呂伯鳴都認同文素妍的說法,難道真的如關七所說,文素妍的爹爹隱藏太深,連文素妍自己也蒙在鼓裏?
一時之間無數念頭紛至沓來,楊葦呆在當地,此時,關七退而復上,又和儒生鬥在一起。
楊葦心中猶自盼望是自己認錯了人,又或是眼前這人並不是文素妍的父親,於是悄聲問身旁的陸抗英道:「陸大爺,這中年人是何許人也?為甚麼正在和關七相鬥?」
陸抗英答道:「這位便是文姑娘的父親文鼎天文大俠,咱們在路上曾經說起過的漢莊三劍之一,廳中諸人均是漢莊舊人。」又一指東廳下首那群人,道:「那老者便是漢莊的管家,我猜他身邊的便是趙莊主的兒子。關七一伙人一直懷疑文大俠把漢莊賣了給錦衣衛,他找到少莊主後,又找到這兒,要文大俠歸還三寶和謝罪。」
楊葦一聽「鼎天」二字,心下一沉,便沒有聽到陸抗英之後說的幾句,顫聲問道:「文……文大俠手中的長劍,是莫老爺親鑄的嗎?」陸抗英道:「老爺和文大俠交厚,當年的確曾以繡劍谷利劍相贈,不過他手中長劍的形狀卻不像,而且剛才兩劍相交,若他用的是繡劍谷的劍,應已把關七的劍削斷,所以我敢肯定他現下用的並不是繡劍谷的劍……你為何這樣問?」
楊葦心下了然:「那是因為他那柄繡劍谷的劍已遺留在我爹爹的胸骨中……」再看他腰間,從前每次見面都繫在腰間的那塊玉佩已換成了另一塊,自是因為那玉佩在大戰中遺落在父親身邊,各種零碎的線索忽然在腦海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關七一直懷疑文姑娘的爹爹是奸細,又說他盜走了漢莊三寶,看來他所言非虛,文姑娘的爹爹向錦衣衛報訊,以致皇上下令剿滅漢莊,但被我爹爹發現了書信,他們才突然反目睦。然後他便趕來我家,殺我爹爹滅口,還一把火燒了我家,毁屍滅跡,卻遺下了玉佩和半截劍尖……」沒想到由始至終一直把關七成對頭,但此刻突然敵友逆轉,文素妍的爹爹反倒是自己一直尋覓的大仇人。想起那天文素妍突然離去,正是因為前一晚在船頭向她說出仇人的名字是「鼎天叔叔」,她發現了她爹爹就是自己的大仇人,怕帶自己來揚州便會與她爹爹碰面,因此不辭而別。
不過有一點始終想不明白的是,文鼎天既是文天祥後人,在漢莊十年一直協助莊主,怎麼忽然會勾結錦衣衛出賣漢莊?文鼎天在漢莊的貢獻是莫家和呂伯鳴等親眼所見,不能是假,難道當中還有甚麼誤會?若文素妍是被她爹爹蒙在鼓裏,她說她媽媽每次說起漢莊十年都流下眼淚,難道連她媽媽也被她爹爹蒙在鼓裏?
楊葦思緒紊亂,按下不去想這些,但見文鼎天武功之高,實在是匪夷所思,心道:「我原以為這十多年來練功不輟,憑這一身本事足以為爹娘報仇,但文鼎天的這身武功……我沒可能敵得過啊……」想到此處,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場中形勢又有變化,關七仍是忽而竄高,忽而伏低,手中長劍一劍緊似一劍,卻不再與文鼎天的長劍相交,而是全采攻勢,不斷找尋空隙乘虛而進,想是剛才長劍多次相交後,關七發現自己內力不能取勝,便圖在招數上佔先。
楊葦此刻心中卻飛快地轉過無數個念頭:文素妍的爹爹就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鼎天叔叔,那是決計無疑,不管文素妍是否也被蒙在鼓裏,只要自己一出手,無論是成功手刃她爹爹還是被她爹爹所殺,此生都無法再與她一起。想到這裏,爹娘的樣子立刻出現在腦海之中,這些年來,爹娘離世那一幕重覆又重覆地出現夢魘之中,楊葦從沒有片刻沒忘記過,一直以來他為了報仇苦苦練功,犧牲一切,臥薪嘗膽,捱鞭子、捱酒罈等等,全都是為了這一天,如今埋伏在莫家的計策湊效,天網恢恢,竟然讓自己遇上仇人,又怎可為了兒女私情而令多年來的忍辱負重付諸流水?言念及此,楊葦一咬牙,緩緩從人群中穿上,走到這一伙人當中最前的莫世鈞父子旁邊,離文鼎天只有三尺。
陸抗英見楊葦沒有回答又走向前,只道他想看清楚文鼎天手中長劍的形狀,不疑有他,其他人誰也沒注意到這個無關重要的跛子店小二。
楊葦又看了一陣,發現關七縱躍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知道他的內力漸漸不繼,再鬥下去,除非文鼎文突然犯錯,否則對關七來說只是個有敗無勝的局面。楊葦知道自己武功與文鼎天尚有老大距離,若關七一敗,自己便沒法報仇,所以無暇再想,覷個真切,一手拔出身旁莫醉馬的長劍,揮劍如虹,直刺文鼎天背心!
這一出手,屋裏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二人動手前言明單打獨鬥,雙方雖然並不對付,但皆是武林豪傑,都沒想過出手偷襲,更沒想到,出手偷襲文鼎天的是他自己一方的人,而且是莫醉馬帶來的一個跛腳店小二!
文鼎天武功登峰造極,倉猝之間雖不及閃避,竟然左足向後一蹬,逕踢楊葦的胸口,楊葦只感覺到一股大力衝來,劍鋒便失了準頭,楊葦一劍雖偏,立刻回劍刺向文鼎天左腿環跳穴,這下反守為攻,快捷無倫,文鼎天身子滴溜溜一轉,楊葦的長劍刺空,此時文鼎天要分神對付楊葦,關七的攻勢登時大盛,文鼎天右手劍唰唰唰攻三劍,抵住關七的攻勢,左掌卻乘著轉身之勢猛切楊葦右腕,楊葦手腕一翻,避過一掌,見文鼎天轉了過來,便一劍直刺文鼎天的膻中穴,文鼎天右手正在抵擋關七的攻勢,索性不閃不避,閉氣縮腹,楊葦的劍剛好停在文鼎天胸前,卻已是強弩之末,無法再進一寸!文鼎天這一下拿捏得恰到好處,乘著楊葦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一掌推向他右肩,楊葦被他掌風籠罩,一條右臂竟然彎不回來,只得揮左掌拍出,只聽得轟隆的一聲,雙掌相交!
這幾下近身肉搏,兔起鶻落般的交手把在場所有人都嚇呆了,到二人兩掌相交,各人才反應過來,當中莫醉馬及莫家一行一直把楊葦當作沒有甚麼本領的人,現下見他左跳右躍,非但不跛,武功更是遠在餘人之上,方知道自己走眼,均是暗自慚愧。
楊葦此刻卻只覺得胸中血氣翻湧,五臟六腑似要翻轉過來,心想若不是有關七在另一邊全力攻擊,這一掌已要了自己的小命,這次偷襲不成,以後只怕更加沒有機會,一想到父母死時的情景,熱血上湧,一咬牙,又攻了上去,他知道這次有死無生,於是捨卻防守,每一招都是拚命的打法!
關七本來說好和文鼎天單打獨鬥,但剛才一番交手已知自己不是文鼎天之敵,反正楊葦不是自己帶來的人,也不算違背道義,便趁著餘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厚著面皮竭力進攻。
楊葦的劍法本已精奇,此時豁了性命進攻,運劍如風,急削猛刺,靠著關七在另一邊牽制文鼎天的長劍,頃刻間竟然搶到上風!
在場不論是認識楊葦的莫世鈞一方,還是曾經對敵的關七一方,忽見關七和楊葦聯手對敵,都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又見楊葦年紀輕輕,劍法已是爐火純青,雖說是得關七之助,但在文鼎天面前竟能連連進攻,竟是在場一眾所不能及,而在場老一輩的人已陸續認出楊葦使的是夏清的劍法,呂伯鳴問莫世鈞道:「這小子是誰,他怎會使夏公子的劍法?」莫世鈞無言以對,連聲道:「說來慚愧,這小子在客店幾年,平常老老實實,從不展示武功,老夫竟走了眼,瞧不出他是身懷絕技之人。」
文鼎天貴為漢莊三劍之一,二十年前已名滿天下,文家劍法使起來如行雲流水,在楊葦勢如猛虎的捨命狂攻和關七的夾擊之下雖然稍處下風,仍然揮灑自如,更令在場自忖武功高強的一眾歎為觀止。楊葦見文鼎天的武功竟不在師父之下,自己的狂攻在他面前竟是綁手綁腳,施展不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深歎自己機關算盡,一直追尋到這兒,終於找到殺父仇人,沒料到對方的武功太強,自己竟會功虧一簣。
驀地裏文鼎天向前疾衝,一瞬之間已欺近關七身前,左手拿住了他肩膊,關七右臂酸麻,使不出力氣,文鼎天蓄勁不吐,提著關七的身子倒縱回來,關七手中軟弱無力的劍正好向楊葦刺去,楊葦不欲費勁抵擋關七的劍,只得閃避,文鼎天的劍隨後便到,楊葦倉促之間只得揮劍相迎,兩劍相交,砰的一聲,楊葦的劍直飛上天,插進了橫樑之中。文鼎天的劍本來勢如破竹,但卻手下留情,一劍沒有刺下去,停在楊葦的咽喉前一晃一晃。文鼎天滿臉懷疑地凝望著楊葦,卻沒開口。
楊葦自知無倖,挺起胸膛昂然道:「你殺我爹娘,我活了這二十年就是為了報仇,今日是我武功不濟,你要殺便殺,我楊葦死而無悔!」
文鼎天仍然沒有說話,只是牢牢地盯著他,彷彿在他臉上尋找甚麼,楊葦在這個威風凜凜的身影面前,心頭竟然掠過一絲怯意。
莫世鈞本來是來為文鼎天助拳,結果帶來的人卻去和文鼎天為難,十分慚愧,聽到楊葦說是為父母報仇,便大聲喝問道:「你父母是誰?你師父又是誰?」
楊葦道:「我的父親姓楊名嘯,十七年前死在這人的劍下……」
此言一出,屋內所有人都發出詫異的聲音,就像是聽到世上最不可思議的回答!
就連文鼎天臉上也露出震驚的表情,手中一抖,長劍竟然脫手掉下!楊葦莫名奇妙,沒想過自己一句說話把文鼎天嚇呆,但見他胸前露出破綻,想也沒想,一拔腰間匕首,使起家傳絕招「虎落平陽」,電光火石間刀尖已到了文鼎天胸前!
雖然這招出手前毫無徵兆,威力極大,但以文鼎天的武功,本來這種偷襲也是奈何他不了,但不知為何他一見這招「虎落平陽」,竟然呆若木雞,忘了招架!楊葦在電光火石之間也沒想別的,心中暗道:「爹爹媽媽,孩兒今天用家傳招數手刃仇人,為你們報仇!」
忽地斜裏竄出一人,擋在文鼎天身前,正是文素妍!楊葦大吃一驚,收勢不及,一刀刺進了文素妍的胸膛!
文素妍慘叫一聲,身子軟倒,楊葦知道剛才這一招全力而為,匕首正中心臟,深入半尺,已成致命之傷,現在拔刀,她便立刻氣絕而死,若不拔刀,也只能拖延片刻,楊葦只覺得自己四肢百骸忽然虛脫,不由自主地脆在地上,伸手抱起文素妍。
關七見此變故,也停手退開,以示事不關己。
原來那晚文素妍聽到楊葦說出他的殺親仇人叫「鼎天」,立刻想起父親的名字正是「文鼎天」,雖說可能只是湊巧,但文素妍已隱隱覺得不對,於是心緒不寧,沒有答應,楊葦以為她睏了,便攜著她回進船艙。那晚楊葦睡得很沉,但文素妍卻思潮起伏,翻來覆去睡不著,細想之下,父親的劍,正是繡劍谷之作,但父親從來不用,不知是否斷了劍尖,而推算起來,父親也是大約在那一兩年之間歸隱山林,時間湊巧吻合,又想起家中一個祖傳硯台,名叫「玉帶生硯」,乃祖上文天祥所用,正是紫石上有一圈白色紋理,和楊葦所展示兇手遺下的玉佩極為相似,諸般細節,俱和楊葦說的不謀而合。
文素妍不知如何是好,本來明知這人會對爹爹不利,當然應該趁他對自己全沒戒心時把他除掉,但此時已對他傾心,而且知道他身世可憐,無論如何是下不了手。
楊葦那時睡得正香,他一生謹慎,寧願捱酒罈捱鞭子也極少在人面前顯露武功,更從沒把心中這樁心事告訴過任何人,想不到第一次對人說了,便因此在鬼門關兜了一轉。
正是情到濃時,卻忽然橫生出這一變故,文素妍好生捏決不下,終於決定要獨自離去,反正楊葦不知道自己隱居之處,只盼他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家。至於這一段情,今生是無法再繼續的了,只好盼在來生能再相遇。
於是她草草寫了一張字條,便乘夜牽了白馬上岸離去,當她跨上白馬的那一刻,兩行眼淚便流了下來,離開岸邊越遠,眼淚越多。
她從陸路回去,雖然陸路曲折,一般較水路慢,但白馬神駿,文素妍又日夜趕路,竟然比莫氏一行早了半天趕到。進得家中,發現家裏已來了敵人,爹爹正在後院小屋中迎敵,她知道爹爹武功高強,也不擔心,便去後堂問媽媽知不知道爹爹殺死楊葦爹爹之事,豈知一問之下,卻發現楊葦認錯了殺父仇人!於是連忙趕到小屋,希望能化解當中誤會。
文素妍從後堂出來之時,正好看見父親的劍脫手掉在地上,文素妍曾見過楊葦在客店生死關頭使出家傳絕技「虎落平陽」,又看過他在樹林中苦練這招,心念一動,便猜到楊葦馬上會使出這招,想也不想便飛身撲過去,本來這招「虎落平陽」的厲害之處正是在於出招前毫無徵兆,那怕你就在眼前,也不知下一刻匕首會突然刺到身前,不過文素妍卻是事前猜到了他馬上出招,提前撲過去,楊葦這才出手,結果文素妍便剛好擋了這一刀。
文素妍斜身倒下,慢慢滑到楊葦懷中,楊葦知道此刻若拔出匕首,文素妍便會立時死去,不敢去碰匕首,從懷中掏出一條白色絹帕,掩住傷口,血汨汨流出,把絹帕染成紅色,文素妍見到那條絹帕,氣若柔絲的道:「這……這絹帕……你一直留著……」楊葦想起那天在客店被錦衣衛打穿了頭,文素妍就是用這條絹帕為自己擦血,那時怎能料到,十數天後,自己會一刀刺進這少女胸中。楊葦大聲道:「妳為甚麼……為甚麼要這樣?」但心裏卻知道為甚麼,那是因為自己要殺她爹爹,雙眼一濕,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文素妍臉色蒼白,嘴角卻帶著一絲微弱的笑意,道:「我爹爹不是殺你爹娘的人。」楊葦顫聲道:「妳……妳說甚麼?」文素妍道:「你看看桌上的靈位供奉的是誰?」楊葦抬頭看去,左首那個靈位上寫著「義兄楊嘯之靈位」二字,正是爹爹的名字,右首那個靈位上寫著「楊夫人趙妤惜之靈位」,卻是媽媽的名字,楊葦忽然想起,文素妍看到他在石洞外思念父親時,曾說過她爹爹每年冬天就是用那樣的眼神看著義兄的靈位,原來父親就是文素妍爹爹的義兄,大家都是追憶著同一個人!
文素妍道:「原來你爹爹就是我爹爹的義兄,也就是我跟你說過那個在二世狂刀手中救過我爹爹性命的高手……你竟不知道麼?」
楊葦搖搖頭,他記得文素妍說過她爹爹在藏邊追蹤採花賊二世狂刀時失手被擒,得一漢人所救,後來拜那人為義兄,帶著他投奔漢莊。那義兄武功高強,足智多謀,當時完然沒想過,這樣英雄了得的人物,竟然會是自己爹爹,便道:「我爹爹從沒告訴過我這些……」
文素妍道:「你記得我說過那義兄殺死二世狂刀的那一招毫無徵兆,迅速無倫,不就是你剛才使的這招『虎落平陽』嗎?我明白了你是那義兄的兒子後,就預計到你會使出這招家傳絕技,幸好來得及攔住。」
楊葦聽文素妍說她爹爹認識義兄的故事時,全沒想過這故事與自己有關,現在知道那義兄原來是自己爹爹,許多之前沒想過的關聯都豁然開朗,怪不得小時候這個鼎天叔叔會常常來作客,原來他和爹爹是結義兄弟,這樣便說得通了。不過若然不是他殺爹爹,那又是誰?
楊葦腦中一片混亂,好像知道的越多,卻越不明白到底十多年前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若文鼎天並沒有殺死楊葦的父親,文素妍擋這一刀便十分冤枉了,楊葦隱隱覺得有甚麼不對,但不敢往那方向想下去。除了兇手是誰外,還有許多不解的事情:如果文鼎天不是兇手,怎麼會遺下玉佩?那柄繡劍谷的劍又是誰的?那封皇上給錦衣衛的書信和關七說文鼎天勾結錦衣衛,難道統統都是巧合?
(未完待續)
到底楊葦的殺父仇人是誰?
楊葦的父親和漢莊有甚麼關係?
是誰出賣漢莊?
文素妍還能救回來嗎?楊葦最後能否報仇?
最後一個消息,將會串連所有線索!
原來一切巧合,都不是天意!
到底是敵是友,正邪將會再度逆轉!
究竟誰是誰非,還看最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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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神駿白馬 馱著漢莊後人
帶你追尋真兇 揭開恩怨情仇
後話
真相,當然沒這麼簡單,未到最後一刻,都不知道真相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