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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真人真事改編,惟部份人物和情節均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那是精英雲集的學界比賽,田徑王國的顛峰對決……」

那個一次又一次瘋狂爆發、一次又一次後來居上、一次又一次奇蹟上演的地方

「一根接力棒,傳遞著希望;四個隊員,為著同一個目標而奮鬥……」

背負著所有人的希望、落後的距離、隊友的等待、曾使無數人在那一圈中,忘記了極限

 

在偶然的情況下,我踏上了田徑場上的這一圈,從此在無數個練跑的黃昏,在棗紅色白線的賽道上留下許多汗水與淚水

一起進步的接力隊、學界四百米的不敗神話、突然出現的完美女生,編織起充滿熱血、高低起伏的中學生涯

還有全校最漂亮的驚世女神、運動場遇上的平凡女生、放屁加速的跳遠紀錄保持者、急流勇退的公開試狀元、盡收天下八卦的不屑鴨嗓、在終點線打架的跨欄猛將……他們和我,一起在幼稚中成長

在一圈又一圈的奔跑中,追逐著夢想、追逐著喜歡的人……這便是我的青春

請你帶上紙巾,看這催淚的故事;別眨眼,因為奇蹟總是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就在那棗紅色白線的田徑場上,那個曾讓無數人流下淚與汗的一圈

一、顯示板

一、顯示板

    「Take your mark……」

    「Set……」

    槍聲一響,田徑場上八條線道上的運動員應聲起步,男子丙組二百米決賽正式開始,看台上的同學們屏息靜氣,看著八人叮噹碼頭轉過彎位,六線黃社的運動員率先進入直路,一個身材火辣的女生衝到欄杆前,嬌聲喊道:「曾威旺加油!」一個男生走到那女生旁邊,笑道:「恩姐妳明明是藍社的一員,怎麼卻為黃社的運動員打氣呢?」

    那女生像是沒聽到他的說話,目不轉睛地看著八個運動員衝過終點線。那個叫曾威旺的運動員得了第三,女生高聲歡呼:「曾威旺好帥啊!」一直到曾威旺離開了賽道, 女生才回過頭來斜眼打量了身邊那男生幾眼,冷冷的道:「對不起,我只喜歡英雄。」然後轉身走回觀眾席,再也沒瞧那男生一眼。

    那女生才中一,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和傾班傾校的容貌,因此很多人都稱呼她為「恩姐」。

    觀眾席上的一群女同學竊竊私語:「拿銅牌的不就是C班的曾威旺嗎?」「他好厲害啊,才中一便拿到了銅牌!」「怪不得恩姐為他打氣……」「恩姐也是C班嘛……」

    我獨個兒坐在那幾個女同學身旁,半天也沒人搭理一下,正無聊著,那幾個女同學的對話便正好被我聽到,我心裏想:「妳們旁邊還有個D班的俊男呢……」然後幻想著她們下一秒會發現我。回到現實中,我和曾威旺同是中一的學生,他進校不到半年便名聞中一;而我,頹然在觀眾席上坐了半天,有誰曾用眼尾看過我一眼?

    那群女同學還在討論不休,當中一個戴著粗框眼鏡的胖妞一臉不屑地歪著嘴用她鴨子般的嗓音道:「那個不高又不帥的男生是E班徐努戶對吧,他身穿校服而不是運動服,一看就知道不是運動員,過來向恩姐搭訕簡直是自討沒趣,誰不知恩姐只喜歡為英雄喝采、只會和英雄說話?」光看那胖妞的不屑表情,還以為剛才被搭訕的是她本人呢!

    在看台後方較高的觀眾席上卻有一堆高年級的男生在討論不休:「剛才被搭訕的那個不是恩姐嗎?快看!」「怪不得傳言都說恩姐是全校第一美人,那個樣子真是會殺死人的!」「她是今年才進學校的中一生呢,中一已然這樣,再過兩三年的話……噢!」

    我是中一D班的李迎風,名字改得不錯,但人卻配不起這個名字,甚麼迎風屹立永不言敗,一概不能用在我身上,我溫習時面對睡魔不消一刻便舉手投降,所以至今沒半點出息,從小到大都被親戚朋友無視。人生中唯一的輝煌戰績就是升中時僥倖進了這間赫赫有名的百歲男女書院,那一役嚇得親戚朋友們個個目瞪口呆,但進入學校半年之後才發現,像我這種水平的學生,在這種頂尖的學校裏,簡直甚麼都不是。

    當其他同學用天賦和努力取得各種成就時,我就只能用睡覺然後造夢去幻想自己取得成就……對,滿腦子想法就是我的強項。

    這天是校內的社際田徑比賽,校內六個不同顏色的社移師灣仔運動場比拼,有實力的在場上奔馳,沒有實力的在看台上打氣。而我,絕對屬於沒有實力的一群,所以一大清早就在看台上坐著虛耗光陰。在看台上某些俊男美女卻沒閒著,因為在學校裏上課的時候並不是常常有機會遇上其他年級班別的異性同學,所以今天正好把握機會先而觀察,繼而認識,進而了解。譬如恩姐這種剛進中一便名動全校的女神級人物,今天被「認識」的次數簡直要比比賽項目還要多,而同是中一因此坐在附近的我卻恰恰相反,遺憾地無人問津,結果獨個兒坐在一邊,伴著我的只有滿腦子想法。

    在那個年代,中學仍是七年制,中學學界運動比賽是按年紀分組,若運動員按正常年齡入學,中一和中二的會屬於丙組、中三和中四屬於乙組、中五至中七屬於甲組。在中一二這個年紀,相差一年在發育上相差頗遠,所以丙組的決賽選手大多是中二學生,像曾威旺這種能在中一拿獎牌的一般不多,所以恩姐看到同班同學摘銅後那麼興奮也不無道理。

    當我看到運動場對面那巨型黑色顯示板上,曾威旺等人的名字右面打出了26秒27的冠軍時間後,忽然有一個念頭:「如果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出現在這塊顯示板上,能讓所有學生都看一看我的名字,知道學校內有我李迎風這麼一號人物,我便心滿意足了!」至於成為那個讓計時鐘停下的冠軍,儘管我很愛幻想,卻想也沒想過。因為我記得小學時老師說我生得高,讓我練習二百米代表學校,我回家問母親,母親說我患過嚴重哮喘,醫生說我的氣管很幼,不適宜跑長途,於是我便放棄了,一個連二百米都跑不完的人,能在田徑場上有甚麼作為?

    一直到了下午,午飯讓體內的血液都去了胃那裏,我昏昏欲睡,正要開始發我的春秋大夢,忽然,一陣尖叫聲自那群女同學傳來,我抬頭看看對面的巨型黑色顯示板,即將舉行的是男子丙組四百米決賽。我看見恩姐再次從觀眾席上衝了下來,到了欄杆前,半身傾出欄外,雙手亂揮,幾乎便要掉下去。那群女同學又在七嘴八舌地討論,當中那黑色粗框眼鏡名叫阿樹的胖妞已經打聽得一清二楚,原來第二線中二的男生是叱吒田徑場的神級運動員,必勝無疑,大家都很期待他輾壓其他選手的表現。原來在看台上不光是男生在觀察女生,女生也在觀察男生呢!我望向起步點,第二線的那運動員有一頭豎起且反光的頭髮,一雙瘦長的腿下穿著一對藍加黃的螢光釘鞋,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無比自信,雄姿英發,怪不得不論是美如恩姐還是胖如阿樹都為他尖叫。

    八個運動員當中,就只有他一個穿著田徑隊制服,也只有他一個用助跑器起跑。當然,那時的我,還未知道助跑器是甚麼東西。

    我起初還有些不服氣,但當那運動員一起步便遙遙領先,在對面直路已帶出四五十米,最後以無敵姿態輕鬆摘下金牌,引發全場所有社的男生女生的齊聲歡呼後,我才明白到,有些人是不由得你不服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路彬。

二、DCS

二、DCS

 

    我進入中學後的第一個社際田徑比賽就在歡呼聲、尖叫聲、互相觀察和認識中落幕,到底那一個社贏得全場總冠軍,我也沒搞清楚,雖然我是藍社一員,但感覺上無論藍社是贏了還是輸了,好像和我也沒有甚麼關係。

    社際田徑比賽後不到兩個月,便到了學界田徑比賽上演的時候。社際田徑比賽只是我們學校內的六個社之間的比拼,學界田徑比賽卻是學校與學校之間的對決,關乎一間學校的尊嚴和榮辱。而且各間學校人材輩出,那種競賽水平和激烈程度完全提升至另一個層次,社際田徑根本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不同的學校會根據戰績被分配到不同的組別比賽,而我校在田徑比賽擁有輝煌的歷史,非但一直長居第一組別,參與最高水平的學界賽事,甚至未曾拿過第三或以下的總名次。另外,亦因為我們是學界第一組別的學校,所以才能使用灣仔運動場舉行校內的社際田徑比賽。

    學界田徑比賽分三天舉行,到了決賽的大日子,我們中一的學生被安排到灣仔運動場打氣,於是我又在灣仔運動場的看台上獨自思考了一個早上。

    好像每一個人都知道,我們百歲的男隊和一間叫那星中學的男子田徑隊是對宿敵,每年也鬥個你死我活,所有男子隊之中,就只有我們兩間學校的打氣團佔上了看台上的一整個區域,而且我們也被安排在整個觀眾席的兩邊盡頭,我們在最右邊的終點線旁,他們在最左邊的一百米起步點旁,似乎是怕我們坐得太近會出現甚麼流血事件。我們百歲的女隊另有兩間宿敵學校,但女隊之間的敵意好像沒有男隊那麼激烈,但據說也就是表面上沒那麼激烈而已。我已忘記了自己是怎麼知道百歲和那星是死對頭,好像那是城中人所共知的事,但我卻一點也不明白為何。其實百歲和那星、甚至其他學校的學生,不是也來自同一些小學嗎?百歲的學生和那星的學生,甚至女隊兩間宿敵學校的學生,可能是親友、可能是舊同學、可能是好朋友,怎麼升上中學便成了死敵?

    更有趣的是,那星雖然和百歲男隊是宿敵,但對百歲的女生卻非常友善,我上廁所時便遇見三個那星學生在小賣店外圍著恩姐互相認識,其中一個還遞上各種零食給恩姐。不過遞零食那個是穿著校服的,恩姐好像也不怎麼搭理他,反而和另一個穿著運動服的談笑甚歡,看來除了英雄外,連零食也打動不了恩姐。

    反正百歲和那星的微妙關係,當時的我是沒有甚麼體會的,我只知道,在男子丙組四百米的決賽中,我再次見到路彬。

    頭上仍是那頭豎起且反光的頭髮,腿下仍是那對藍加黃的螢光釘鞋,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身上穿著的,是一件前面紅字寫著「DCS」、後面藍字寫著「百歲」的戰衣。

    只是丙組的小師弟,但路彬出場的時候,卻聽到了看台上的喝采聲,領袖生要我們全部站起來,為路彬打氣。我的情緒又來了:「為甚麼他能披著百歲這兩個字比賽,我卻要穿著校服站在看台上喊破喉嚨?」

    「我和他都是百歲的學生,他可以背起學校的名字在田徑場上奔馳,我卻淹沒在茫茫人海中為他打氣。不行,我不要做人群中的小角色,我要做千百對眼睛都注視著的主角!終有一日,我要站在棗紅色的賽道上,向看台上為我打氣的同學們揮手,讓他們緊盯著我的每一步,熱切期望著我的成功!」我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說出來只會讓人笑掉大牙,若是被戴黑色粗框眼鏡的胖妞阿樹聽到的話,應該會惹來一陣冷嘲熱諷,但不知為何,我當時真的是這樣想。

    有時候,同學看著我表面上波瀾不驚,但其實我內心的情緒已經翻起千重浪……對,這個情緒容易波動的人,就是我李迎風。

    「長乎其命,百乎其歲,百歲田徑,長命百歲!百歲!百歲……」這是我們學校的口號,也是為路彬打氣時大叫的內容。覺得口號奇怪的話不用在意,反正自家學校的學生都懂,別的學校的學生也不會來聽我們的口號。

    背負著「百歲」的名譽果然不一樣,這次是全校的學生一心一意為一個運動員打氣,一心一意希望他擊敗其他學校的學生奪取金牌。這次卻不見恩姐像社際比賽時那樣由觀眾席衝下來到欄杆前揮手,我左看右看,整個看台上也不見她蹤影,難道她擺脫不了友校男生的阻截?我正想著要不要去小賣店英雄救美,拯救恩姐,卻在集體口號喊完之後,聽到樓下一聲聲嘶力竭的嬌呼:「路彬加油!」原來恩姐索性到了終點線附近的等候區,近距離觀看路彬比賽。

    當其他運動員已急不及待脫下了外套長褲時,路彬還在輕輕鬆鬆地做些拉筋壓腿的動作,工作人員大喝一聲「上線」,其他運動員一窩蜂衝到所屬的線道上,路彬才緩緩解開百歲田徑隊外套的拉鏈,露出白底紅字的DCS戰衣,再解開長褲兩旁的拉鏈,把長褲一手拉下來丟到一邊,然後慢慢走到第二線上。

    「Take your Mark……」

    路彬雙手按到起跑線前的地上,伸一伸左腳,踏到助跑器上,再伸一伸右腳,也踏到助跑器上。

    「Set……」

    路彬翹起下半身,雙眼堅定地看著兩條白線之間的賽道……

    槍聲一響,路彬便衝了出去,學界賽事高手如雲,大部份賽事的決賽選手實力都不相伯仲,勝負就看當天狀態,和社際比賽時質素參差的情況全然不同,但沒想到在這項男子丙組四百米決賽中,一如社際時那樣,路彬在對面直路時已明顯帶出,雖然在末段被對手追近,但當巨型黑色顯示板上的計時鐘只過了56秒,他便已越過了終點線,金牌自然是他囊中之物,看台上的人為他歡呼,也為百歲又拿九分而高興。

    恩姐在終點線附近的等候區高舉雙手又叫又跳的歡呼,我卻在看台上羨慕妒忌恨,百般滋味在心頭。

    然後我便開始幻想有一天自己會成為英雄,得到全校最漂亮的恩姐的歡呼……

    然後我便聽到一把不屑的鴨嗓大叫:「李迎風你擋著我的視線呢,全部人都坐下了你還站著幹甚麼?」

三、四百米

三、四百米

 

    游手好閒的一年過去了,我的學業成績一塌糊塗,學業以外也沒半點成就……這只是局限於我醒著時的殘酷世界,而在我睡著後的美好世界中,當然完全是另一回事。

    八卦是人類的本性,流言是在任何地方都通行的貨幣。在我們這個青春年紀,大家最愛流傳的八卦就是誰和誰有曖昧,於是班上的男女同學都被流言配成一對對,也不知哪一些是真,哪一些是假。

    只有兩種人並沒有被配對,一種是太受歡迎,不知花落誰家;另一種卻是無人問津,身邊異性絕跡,無論怎配也配不上,後者當中便包括了戴黑色粗框眼鏡的胖妞阿樹……還有我。阿樹曾公開揚言班上的男生她沒一個看得上眼,而我,卻是單純因為身邊真的從來沒有女生出現。

    坐在我前面的何士龍常常因為看不過阿樹大言不慚而當眾奚落她,便有人動了心思要把他們倆配在一起,每次看到何士龍便提起阿樹,又故意在阿樹面前說何士龍帥,惹來阿樹對何士龍連番人身攻擊、和何士龍層出不窮的新招反擊,雖然終於也沒有成功把兩人搞在一起,但卻造就了一場又一場阿樹大戰何士龍的經典對決,當時班上所有人都說這戲碼比曼聯大戰阿仙奴更加精彩,因為阿仙奴總在禁區外傳來傳去,沒有攻門,但何士龍和阿樹卻招招到肉,短兵相接。甚至在許多年後何士龍的婚禮上,我故意在伴郎演講中提起阿樹時,都引發了全場大笑。

    然而,像我這種人,卻連這樣的空穴來風也沒有。可能因為我戰鬥力太低,就算把我硬配給哪個女同學,也不會像何士龍和阿樹那樣擦出青春火花。喂,其實我腦中也充滿幻想好不好,只是沒有表達出來而已,哪天我的小宇宙爆發出來,連我自己也控制不住呢!

    至於在另外一個極端,因為太受歡迎,不知花落誰家而尚未被配對的同學當中,自然也包括了恩姐。

    在那個年紀,每個男生都喜歡像恩姐那種漂亮又高傲的女生。每天午飯和放學的時候,C班班房門外總是擠滿了等候恩姐的男生。根據收盡全校所有八卦消息的阿樹所說,這一年間曾追求恩姐的男生已經突破了二百個。阿樹用她鴨子般的嗓音繪影繪聲的描述,每個男生追恩姐的方法都不一樣:和恩姐同是藍社的小個子陳策努發動了短訊攻勢,據說他的短訊的語氣都是既溫柔又曖昧,和平常在班上和男生說話時談笑風生的語氣比較起來簡直判若兩人,不過據說他平均每發十條短訊才收到一次回覆,而且那一次回覆是因為他連續九次收不到回覆後,第十次發短訊時會假公濟私,問一些和社務有關的問題,譬如「這週五的藍社足球選拔妳會不會出席?」來騙回覆……雖然回覆一般也只有兩字──「不會」,甚至只是一個「X」號;靛社其貌不揚的徐努戶早於中一便在社際田徑比賽中向恩姐搭訕,還被阿樹恥笑一番,他繼續堅持親自上陣,常常無故出現在恩姐身邊噓寒問暖……不過據說有次他攔在恩姐的路上未及說話卻先放了一個響屁,結果恩姐掩鼻落荒而逃;棕社的趙瀚衛則對自己的外貌相當有信心,常常站在恩姐前方用自以為最帥氣的眼神凝望著她,不發一言……但恩姐卻沒有看見;紅社的文弱書生何天秀則是表面上和恩姐全沒半點交集,但卻在背地裏偷偷的關心,譬如偷偷給她買了早餐放在她桌上之類……但據說恩姐從來沒有嘗試找出是誰給她買的早餐,因為她收的禮物實在也太多了;綠社的小提琴高手魏天樂卻另辟蹊徑,不時取笑或作弄恩姐……但據說恩姐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樣。有時我會想,阿樹的消息每一條都是言之鑿鑿,到底她是從哪裏得來的,是她每天都在跟蹤這些男生嗎?

    最重要的是,據阿樹和其他小道消息一致顯示,恩姐還是單身,所以以上的男生和其餘的一百九十多位同學,每人都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所以都沒有放棄。

    若說恩姐是女生中的風雲人物,男生方面,就自然是路彬的天下,路彬的傳說幾乎無人不曉,風頭甚至尚在恩姐之上,因為恩姐那美貌吸引的只是男生,而路彬的粉絲卻有男有女。阿樹煞有介事的告訴所有人說,恩姐仍是單身也是因為路彬!

    小個子陳策努好像出身於運動世家,小學便開始練習跑步並在進入百歲前已認識路彬。他偶然在下課後會到沙田體育學院練跑,有次他告訴我們說,他在體院瞧見恩姐在場邊觀看路彬練習,以恩姐的驚世容貌,自然引起一番騷動。據陳策努繪形繪聲的描述,有個不是田徑學界第一組別的學校的校隊運動員,向恩姐搭訕,恩姐不勝其煩,便叫那運動員跟著路彬跑一圈才回來說話,那人拚盡全力跟了一圈後被甩開四個身位,之後發現路彬原來只是在八百米熱身中跑了前四百米,於是便土頭土臉地溜走了。

    不過卻沒有人知道,為何路彬沒有和恩姐一起,我最少聽過二十個男生說:「路彬是『基』的嗎?如果我是路彬,恩姐送上門一定立刻答應!」還有一些比較激動的捏著拳頭咬著牙說:「那是恩姐,女神恩姐呀!如果可以和恩姐吃一頓飯,之後要我和阿樹吃十頓飯我也願意,若能摟著恩姐一秒鐘,之後要我被阿樹鞭打我也認命!路彬竟然可以抵住誘惑?他是跑傻了嗎?」另外還有二百個既羨慕又妒忌的男生沒有把「如果我是路彬就好了」這句說出口,而實不相瞞,我也是那二百人的其中之一。

    升上中二,我和恩姐、曾威旺等人都在B班。隨著年紀漸長,恩姐更是出落得風致嫣然,她的輪廓只能以完美來形容,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紅唇在又白又滑的臉頰上配合得天衣無縫,身材更是越發火爆,每次看到恩姐都只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後又想再多看一眼,看一整天也不會厭。作為正常男生的我當然也曾企圖接近恩姐,但我在班上除了中文作文一科外成績一般,也沒有其他甚麼特別強項,浩瀚無邊的想像力也少有在同學面前炫耀,所以恩姐一直就像不知道她班上有我李迎風這麼一個人物。

    這天放學,我背著龜殼走到巴士站,看見恩姐一個人站著,站內卻沒有別的百歲學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腦海中瞬間出現了各種他鄉遇故知、巴士上層遇同班同學的浪漫情節,心想機不可失,便像個小毛賊般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後慢慢走近,心中已想好了如何運用各種華麗詞藻向恩姐形容一對同班男女在巴士站相遇的這段緣份……

    我首先叫了一聲「恩姐」,豈知恩姐上下打量了我幾眼之後問:「你是誰?」

    甚麼?同班同學也不認得?雖然我上課只睡不醒,在社際田徑比賽時也只待在看台上,但……但……但……這也有點太離譜了吧?

    看來恩姐眼裏真的只有英雄,不過話說回來,她的皮膚簡直是吹彈欲破,作為一個零存在感的無名小卒,能近距離看到恩姐的容貌,已經是欣喜若狂……我在想,若是能每天近距離看著她,會是怎麼樣的感覺?我還想把握機會多說兩句,但在這時候,一輛白色寶馬房車駛到眼前,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從後座跳了下車,繞到另一邊為恩姐開了車門,恩姐鑽進車中,瞧那男生身上的運動服,胸前竟寫著「那星」兩字!

    甚麼?這裏是百歲山腳,這那星小子竟然敢喧賓奪主?不用怕,我們有路彬,恩姐是不會被搶走的……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在這一刻我竟然會想起路彬,但這次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路彬在百歲的重要性,但作為一個男生,這實在很諷刺。

    引擎聲音響起,白色寶馬的屁股如徐努戶那樣噴出氣體,然後便一溜煙地開走了。

    在那一刻,我決定要做個英雄,替百歲把恩姐奪回……但五分鐘之後,我的大腦便否決了我自己提出的議案,原因是:我沒有甚麼地方可以做英雄。

    從那一天起,我連接近恩姐的力氣也省回,但求每天上課可以像欣賞名畫般偷偷瞧瞧恩姐專心上課的側面就已足夠。恩姐的臉孔是三百六十度沒有死角,無論在甚麼角度都是百看不厭,於是每一課都是我看著恩姐,恩姐看著老師,然後就是老師看著我,問我為何在發楞。

    踏入恩姐在學校的第二年,據阿樹的專業統計,學校裏單身的男生中,仍有最少一半把恩姐設定為夢中情人。無論那天恩姐到甚麼地方午飯,那間店舖都會全店滿座,大家都把握每個能看見恩姐的機會,我算是當中比較幸運的一群,因為我每天八節課都可以看著恩姐的美貌。

    恩姐會到體院看田徑隊練習的事情,自陳策努告訴我們後便被阿樹在級上傳得沸沸揚揚,有無數男生都會慕名到體院假裝偶遇恩姐。有一次我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跟著他們一起下課後去了體院,想親眼一睹這個百獸搶食的光景。體院看台的人本來不多,恩姐獨個兒站在第五排觀眾席的中段,附近不遠卻零零落落站了一群又一群男生,每人都在虎視眈眈,我腦海中登時出現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的獅群捕獵畫面:那些獅子怎樣遠遠圍著一隻羚羊,然後再慢慢收縮圈子,最後突然一起張牙舞爪地撲過去……和眼前的情景如出一轍。終於有一隻獅子……般的男生勇敢上前搭訕,另外幾個男生不甘後人,也爭相上前,你爭我奪之間,恩姐身邊圍滿了人。

    我在遠處聽不到他們的對話,連忙走近去,卻聽到恩姐高聲說:「你們不用再約我了,誰能在今年的社際田徑比賽一百米跑進十二秒內,我就和誰去看電影。」所有男生同時一呆,看台上倏地鴉雀無聲,恩姐穿過人群,走下樓梯,消失在進場的通道之中。然後看台上的氣氛突然又熾熱起來,恩姐既然出了題目,就代表有希望,只要達到了時間,那恩姐就不能賴帳。一時之間台上的男生個個摩拳擦掌,準備要在這田徑場上大展拳腳。我看著恩姐那婀娜背影,心怦然一跳,心底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不,我也去試一試?」

    沒多久,社際田徑比賽便已來臨。原來田徑一詞其實分為田和徑二字,徑項是指在賽道上完成的跑步項目,而田項是指在賽道圈內完成的跳高、跳遠、擲鐵餅和推鉛球等。無論是社際田徑比賽還是學界田徑比賽,都限制每人最多只能參加兩徑一田或兩田一徑共三項。但在社際田徑比賽當中,為鼓勵更多同學參與,初賽不限制參賽數目,而且每項只要達到指定標準便能為該社取得一分,若有人獲得超過三項準決賽資格,便只能選擇三項參加。因此每個社都非常落力地推動同學參賽,很多有實力的運動員都參加多項初賽為社取分,而我也報了名參加一百米,二百米和四百米的初賽。

    出乎我意料之外,在這三個比賽中,我都能以前十二名進入準決賽,沒想到原來我是個跑步天才呢……那只是我睡覺時在夢裏的想法。現實中,我懷疑那是因為我每天早上都要追巴士,每次看到巴士遠遠開來我便要奮盡全力跑到巴士站,久而久之便訓練有素,那距離不就是大概一至四百米麼?回想起小學時放棄了參加二百米的賽事,因為哮喘甚麼的,到底是甚麼庸醫給的意見,簡直就是耽誤了我李迎風的跑步天份!

    根據規則,一個人不能參加三項徑項的決賽,所以我要放棄參與其中一項準決賽,

而我放棄的,當然是我認為最長、最艱苦的四百米。因為不能參加三項徑項,除了我之外還有多人放棄四百米準決賽,最後因為不足八人出現,所以所有出現的人都能直入決賽,當老師重複召集那些沒有出現的人時,我正躲在不遠處。我聽著自己的名字,動也不動,唯恐老師會發現我。

我心想:「四百米這樣長的項目是不適合我的了。」

想不到,此後四年,纏繞著我的,正是田徑場上的這一個圈。

四、47秒96

四、47秒96

 

    這個早上,是社際田徑比賽決賽的日子,我們再次來到灣仔運動場。這次和一年不一樣,我李迎風不再是悶在看台上的一個,因為我有兩個項目,男子丙組一百米和二百米。

    我大清早便到更衣室換上藍社的戰衣,然後到熱身區隨便跑了兩轉,便回到看台上東逛西逛,招搖過市,打算顯示給看台上的所有同學看,我李迎風也是個懂跑步的人,希望博得同學們──尤其是女同學們──的崇拜眼光。

    在我的幻想之中,決賽選手藍社李迎風換上藍社的戰衣後站在看台上,就如蝙蝠俠換上盔甲後站在天台上,風嘯嘯,旗飄飄,女同學們看見了,當然是覺得威風凜凜,高高在上,然後投以仰慕的眼神……結果我走來走去,仍是和一年前一樣:沒有任何女同學用眼尾看過我。

    後來我更尷尬地發現,只有沒見過大場面而很興奮的小朋友,才會提早穿著戰衣走來走去,路彬那樣的大將是到了工作人員叫「上線」那一刻才脫下運動外套的,因為他們熱身後要確保身體溫暖以保持狀態,但我對這些卻一曉不通。

    這個穿著戰衣在看台上走來走去的幼稚行為,不是像蝙蝠俠穿著盔甲站在天台,而是像個小孩子脫光了衣服在街上裸跑。

    轉念一想,其實每項決賽都有八個運動員,我只不過是云云運動員之一,既不是特別英俊,也沒獲獎,在女同學們眼中,還真是一點也不特別。

    這一年,我們是中二,在丙組兩個年級之中年紀較大,稱為「大丙」,路彬等已升上中三,也就是變成了「小乙」,所以在丙組決賽中,大部份是我們這年級的人。

    阿樹一如既往的已把各種八卦消息打聽得清清楚楚,正如數家珍般介紹給其他女同學,而她的介紹,亦理所當然的集中在男子組的比賽。每一個項目誰是熱門她固然知道,甚至連哪一個運動員有女朋友、沒有女朋友的運動員正在追哪一個女生,她都一清二楚。說到丙組一百米時,我豎起耳朵偷聽,聽聽她怎樣介紹我李迎風這一號人物。豈知她只說丙組一二百米是棕社的天下,棕社趙瀚衛早在中一時已嶄露頭角,並一直期待今年在一二百米橫掃兩金;但初戰社際的梁瑞鈞卻在今年異軍突起,他人瘦腿長,是標準的短跑身型,被看好以後前途無可限量;然後,便沒然後了。我堂堂決賽選手李迎風,竟然遺憾地並沒擠身阿樹的八卦名單。看來別說只留意英雄的恩姐了,就連八盡所有男女同學的阿樹,也沒把我放在眼內。

    阿樹又提起恩姐的十二秒挑戰,說十二秒在丙組甚至乙組都是一個很高的標準,跑進十二秒的話在第一組別學界比賽的乙組都能進決賽了,但當時校隊都在場內練習,看台上的都不是校隊,所以恩姐早知道那堆人沒可能跑進十二秒,定這個十二秒的標準根本就是想打發他們。我聽了後心想:「說不定我待會就跑進十二秒內,讓妳們大跌眼鏡!」但當時的我,其實連十二秒是一個怎樣的概念也不知道。

    不久,丙組一百米召集,我便往召集處報到。棕社雙雄梁瑞鈞和趙瀚衛摩拳擦掌,在兩人之間對望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們眼中的對手就只有對方,而其餘的我們在他們眼中只不過是陪跑份子。藍社陳策努和靛社徐努戶雖然沒有像棕社雙雄那樣渾身上下散發出霸氣,但卻都是躍躍欲試的樣子,陳策努微笑著對大家道:「怎麼樣?誰有信心跑進十二秒內?」雖然是個微笑,卻掩蓋不住挑釁的意味。我這才想起陳策努好像是四百米決賽的選手之一,四百米準決賽那天我躲在遠處看著老師反覆召集時便看到他的身影,一般運動員要嘛是跑一二百米,譬如棕社雙雄,要嘛是跑二四百米,譬如曾威旺,一百和四百米的組合是非常罕見,我立刻便想到他九成是因為恩姐定出的十二秒挑戰才參加一百米的!想起來徐努戶上年不是穿著校服向恩姐搭訕麼,今年也來跑一百米……恩姐的影響力果然是非同凡嚮!

    我們藍社除了陳策努和我之外,還有穿著足球鞋的袁謹禮,不過和其餘選手不一樣的是,袁謹禮的話不多,狀態非常輕鬆,沒有像棕社雙雄般無視其他人,也沒有像陳策努和徐努戶那樣期待著挑戰強者,看他的樣子,應該連恩姐那十二秒挑戰也不知道,今天不是來和別人比拼,而是單純前來跑步。

    向來想得太多的我,和袁謹禮的輕鬆狀態正好相反,一想起快要比賽,我整個人便緊張得顫過不停,我拚命叫自己不要緊張,但越叫越緊張,還尿急起來。我告訴身旁的袁謹禮我要上廁所,便一溜煙衝往廁所。

    在廁所內,我一邊減低身體負重,一邊幻想著待會比賽時的情景:棕社雙雄因為敵視對方,起步時不小心互相絆倒,冷不防被我領先,他們急起直追,越追越近,當他們正要越過我時,我卻已衝過終點,看台上的同學們齊聲驚呼,我李迎風拿了金牌後和路彬齊名,並跑進十二秒內和恩姐一起去看電影……踏出廁所後,又回到了殘酷的現實。

    一行八人步行前往起步點,棕社雙雄分別一聲高呼,為自己打氣,也準備在他們之間來一個了斷。我遙望著運動場對面的巨型黑色顯示板,第六線上清楚顯示著李迎風的名字。再看看分佈在看台上不同區域的同學們,我天真地以為,無論如何,藍社席上的同學一定是在為我打氣,我李迎風只花了一年,便完成了中一時的夢想,成為了眾人的焦點。

    對於那些身經百戰的運動員來說,這壓根兒不算甚麼,但對於我這個第一次踏足棗紅色的田徑場的人來說,能在起點線遙遙看一看我以為正在為我打氣的藍社同學,覺得自己並不是人叢中的平凡人,便已心滿意足。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在田徑場上陪跑的無名小卒,是怎樣也不能成為焦點的。

    「Take your mark……」

    我學著其他人般蹲下身子。

    「Set……」

    我學著其他人般翹起屁股,感覺好像要向前跌倒般,也不知道這樣是否真的會令起步更快。槍聲一響,我不顧一切猛衝出去,大步大步的向前衝,起初左右前方都沒有人,過了五十米後,我奮力加速,卻發覺棕社的兩人在我左邊漸漸拋離我,無論我怎加速也越墮越後,最後在人叢中衝過終點。

    巨型黑色顯示板上打出了12秒67的成績,棕社的梁瑞鈞完成了擊敗同社宿敵趙瀚衛的目標,振臂高呼,棕社的學校田徑隊隊長走過來拍拍他的頭,以示加許。恩姐當然也在終點附近的等候區,不過同是藍社的她卻沒有看到我,因為由始至終她只看著領前的梁瑞鈞和趙瀚衛。而我,獨個兒走回更衣室,脫下我的藍社戰衣。

    不久,成績被貼到更衣室旁的告示板上。金牌,棕社梁瑞鈞,12秒67;銀牌,棕社趙瀚衛,12秒74;銅牌,藍社袁謹禮,13秒13;第四名,藍社李迎風,13秒67……

    甚麼?「梗頸四」?玩撲克的時候又沒見我拿四隻A,現在跑一百米卻拿第四,結果我在這田徑場上的處女戰便空手而回。只是當時的我並沒注意,其實我和銅牌的袁謹禮相差半秒以上,和金牌的梁瑞鈞更是相差足足一秒,在一百米來說,這是天與地的差別,反而我和第五至七名的差距只在零點三秒之間,其實能拿第四算是有點幸運。不過相對承認自己幸運,我更願意相信那是因為我胸肌夠強大,跑步比賽的衝線並不算四肢和頭,而是以頸部以下的身軀為準,一般來說就是胸部首先衝線,所以能在人叢中壓過其餘幾個運動員奪得第四,自然歸功於我壯健的胸肌。這時我想起恩姐,要是她上場比賽又會如何?

    說到恩姐,恩姐那十二秒挑戰的約會,果然是沒有人達標,於是誰也沒有提起,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體院那件事般,現在回想起來,恩姐當時一句說話便擺脫了一群猛獸,而且沒有後患,對付男生果然有一手。

    我換好衣服,回到藍社的支持區,大搖大擺走了一轉,看看有沒有女同學認得我是男子丙組一百米的第四名,但很遺憾地,一個連獎牌也拿不到的人仍是沒被人看過一眼。恩姐也回到了看台上,我故意在她面前經過了幾次,讓她發現原來班上還有一個藍社的代表,不過她只顧和阿樹那群女生討論待會四百米決賽又可以看到路彬,壓根兒沒有看見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的我,原來,名字出現在巨型黑色顯示板上根本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情,最少還遠不夠進入恩姐心目中的「英雄榜」。

    面對這種情況,我當然是表面波瀾不驚,但腦中已開始計劃:「嘿,待我二百米拚了老命拿面奬牌回來,看妳恩姐還睬不睬我。」不過後來才知道,只會「拚命」的那種叫匹夫之勇,在田徑場上,不懂跑步技巧的話,無論怎樣「拚命」都是會輸,就像後來在中史課上,「雷老虎」老師以匹夫之勇來形容曹豹,因為他和張飛「拚命」,結果「戰了三合,被一槍刺中後心,連人帶馬,死於河中」一樣。

    我重新坐到觀眾席上的那群女同學旁,和一年前一樣,除了看田徑場上的比賽、還有不同級別的男生如洪水猛獸般接近恩姐外,還聽到阿樹和那群女生興高采烈地分享各種八卦。

    在我心目中,我由看台上的觀眾變成社際比賽的決賽選手,人生已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在旁人眼中,原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終於到了四百米決賽,路彬已升上乙組,所以男子丙組的比賽並沒有如往年般哄動。賽道上只有七個運動員,其中有三個和我和恩姐同是讀B班的,分別是何士龍、曾威旺和袁謹禮。比賽開始,一線綠社的魏天樂一馬當先,從內線突圍,第一個彎位便過了二線紅社的何士龍和三線的袁謹禮,並在對面直路加速,但第二次入彎時已大幅減慢,反而二線的何士龍一直緊隨其後,即使入彎那段路比他長也能保持平排並一起率先進入直路,我們藍社一臉專注的袁謹禮和小個子陳策努竟是最後兩個入直路的,藍社一眾登時鴉雀無聲。進入最後直路,魏天樂越跑越慢,而何士龍則越跑越快,眼看著他遙遙領先,連一直緊迫著他的六線曾威旺也放棄追迫,但三線的袁謹禮卻忽然像著了火般直迫何士龍!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越來越接近終點,何士龍見大局已定,便不自覺地放慢了速度,二十米、十米……直至十米,二人還相距一個身位,但在最後半米,袁謹禮俯身衝前,雖然慢半個身位衝線,但壓線壓得相當漂亮。因為衝線是以頸部以下的身體為準,所以電光火石之間肉眼實在看不出袁謹禮和何士龍之間到底鹿死誰手。

    因為何士龍正在比賽,看台上的那群女生不忘取笑阿樹,全程一直說「妳的何士龍很厲害啊」甚麼的,惹來阿樹對何士龍一頓批評,最後何士龍被袁謹禮趕上,更被阿樹狠狠地嘲笑,這次何士龍還真的是跑著也中槍。

    袁謹禮衝線的一剎那,恩姐和身邊一堆藍社的女同學尖叫起來,恩姐更大叫:「袁謹禮,你很厲害呀!」雖然袁謹禮並沒如路彬般遙遙領先,但因為是藍社「自己人」的關係,恩姐叫得特別激動。原來恩姐也會認藍社的「自己人」,她之前沒瞧見藍社的我,大概是因為我實在太無能。那些尖叫聲在我心中迴盪著,我心想,為甚麼被尖叫的人從來不是我?然後,我便開始幻想有一天,所有女同學因為我李迎風而尖叫……

    成績被貼到更衣室旁的告示板上,大家知道袁謹禮以1分02秒正險勝1分02秒01的何士龍,而曾威旺得第三,魏天樂第四。袁謹禮腳上穿著的足球鞋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恩姐率領藍社的女同學們包圍著他,問他為何不穿跑鞋也拿金牌,袁謹禮搔搔頭靦腆的笑著說:「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穿足球鞋很舒服。」剛巧有個紅社的女生經過,恩姐忽然高聲地說:「我們藍社的人,穿『波砵』也能拿金牌!」話語間充滿了驕傲,就似以袁謹禮為榮般。原來不是藍加黃螢光釘鞋也能在場上閃耀,只要能首先越過終點線,一對黑沉沉的足球鞋都能引起恩姐的注意。

    何士龍和曾威旺雖然不是藍社,但因為都是二B班,所以恩姐也恭喜了他們一番,原來要近距離接觸恩姐也不難,但偏偏卻沒我的份兒。我們二B班輕鬆包辦了三甲,我身為二B班的人,卻不是那三人之一……早知我也參加四百米啦。

    我看著恩姐和袁謹禮笑語盈盈,恨得心癢癢的,然後我又開始幻想甚麼時候能拿個金牌站在恩姐面前,那麼她笑語盈盈的對象,便會是我。

    終點線旁的恩姐和幾個藍社女生興高采烈地圍著袁謹禮聊天,看台上卻是另一個光景,阿樹一臉不屑的對那群女生冷笑道:「今年丙組四百米的速度可比上年慢得多了!」其他女生自然沒有記住上年的時間,齊聲問道:「是嗎?」阿樹冷笑道:「哪還用說?上年路彬在社際丙組的時間比他們快四五秒呢!不過路彬是四百米的神,對於凡人來說,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距離!」光看她那個不屑的表情,還以為快四五秒的那個是她本人呢。幾個女生雙眼都化成心形,充滿期待地說:「不知道今年路彬會跑出一個怎樣的時間呢?」

    這個時候,肚子裏忽然山洪暴發,我趕忙三步併作兩步衝進廁所排洪,於是便錯過了男子乙組四百米決賽,當時我認為山洪暴發的原因是二百米賽前緊張症,後來回想起來卻覺得是潛意識想迴避親眼目睹所有女生為路彬歡呼尖叫的殘酷現實。

    我去的廁所正是在終點線旁,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音,跟著叮叮兩聲,兩顆鈕扣掉在地上,滾到我腳邊,我朝鈕扣滾來的方向看去,發現恩姐的校服襯衫已失落了胸前的兩顆鈕扣,原本整齊的校服頓時變成深V性感外衣,一道美麗的風景線若隱若現。一般本地的校服根本沒有適合恩姐的剪裁,上圍適合的話中圍便太鬆,中圍適合的話上圍又太緊,所以恩姐襯衫最上的那兩顆鈕扣向來就長期處於滿弦的狀態,剛才不問可知恩姐定是又叫又跳,為了路彬奪冠而歡呼,結果動作過猛,釀成了慘劇。恩姐一臉尷尬,雙手拿著襯衫兩邊疊在一起,一時之間終點旁和看台上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甚至把路杉奪冠的風頭都搶去了。我向來動腦快動作慢,還在想要不要上前幫忙,有個男同學已走到恩姐面前,直接脫了身上的校服,遞給恩姐!我認得他是紅社的文弱書生何天秀,他沒有參加田徑比賽,所以身上穿著的是校服襯衫。他並不是逐顆鈕扣解開,而是直接雙手交叉,拿住襯衫底部往上拉,把襯衫反轉了拉出來,這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停頓,無可否認是挺酷的,唯一的缺點是有那麼一瞬間掀高了內衣,露出來了平常深藏不露的肥肚腩。看台上下的同學都一臉期待地看恩姐有甚麼反應,整個運動場的時間就如停頓了一般!

    剛剛完成四百米決賽的路彬在終點線旁的等候區取回開賽前脫掉的外套,還未披上,忽然感覺到這邊的空氣凝固了,抬頭看過來,見到恩姐的窘境,便在三步之間到了恩姐身後,隨手把正要披在自己身上外套,披到恩姐身上。因為路彬是校隊,所以他那件是校隊的外套,胸前寫著「百歲」二字,披在恩姐身上,被風微微吹起,不就是電視劇中華服贈美人的劇情嗎?只見恩姐的臉唰地紅了,雙手緊緊抓著外套的拉鏈,平常好動的她此刻竟然呆在當地,害羞得連回頭向路彬說句「謝謝」的勇氣都沒有!看台上下的好事之徒齊聲起哄,但路彬卻完全沒當一回事,也沒等恩姐說甚麼,直接拿著剛脫下的藍加黃螢光釘鞋,輕輕鬆鬆地走進男更衣室,彷彿甚麼事也不曾發生,只遺下那個遞襯衫的何天秀如石像般僵在當地,還有他的襯衫在他高舉的手中隨風飄揚。

    我回到看台上,一如所料,我班上那群女生正在興奮地討論剛才發生的一幕,阿樹喋喋不休地在嘲笑那遞襯衫給恩姐的何天秀:「活該啊,那何天秀到底以為自己是誰啊,誰會穿他那件破校服呢?路彬那件是寫著『百歲』的田徑隊外套啊,而且那是路彬啊!四百米之神路彬啊!」那不屑的嘴臉,又彷彿剛才何天秀和路彬是向她本人遞衣服似的。

    午飯時,恩姐仍然穿著路彬的田徑隊外套,不過這時拉鏈已拉上了,由於路彬的身形比恩姐高大,所以他的外套長得幾乎把她的裙子也遮上了,只露出一雙長腿,遠看就像恩姐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外套,讓人想入非非。恩姐走的向來是清純乖學生的路線,沒想到田徑隊運動服的形象她也能輕鬆駕馭。平常恩姐到哪裏吃飯,那裏便會擠得水淹不通,但今天恩姐去的餐廳竟然沒有滿座,不知是因為路彬的這件田徑隊運動服震懾了那些宵小,還是因為大家都到了別的地方在她背後討論這事情。反正午飯之後,這件事情已經傳遍了全校,我懷疑連校長和校工都已準確地知道恩姐爆了多少顆鈕扣。

    到了下午,丙組二百米決賽即將進行,田徑比賽的決賽線道是根據準決賽的戰績而分配的,第一名在第二線、第二名在第三線,如此類推,第六名在第七線,但第七名會在第一線而第八名會在第八線,這樣準決賽戰績第一的選手便能在內彎看著其他對手的速度伺機而動。由於我在初賽只得第七,所以將會在一線作賽。

    二百米的起點在田徑場的另一邊,所以我們要由集合區步行往起點。我一邊走一邊再次遙望看台上的觀眾,我曾經以為自己在這間學校裏甚麼都不是,但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潛質,而機會只是留給願意嘗試的人。若不去嘗試的話,便會錯過了許多機會而不自知。

    一如一百米決賽,二百米決賽是棕社雙雄梁瑞鈞和趙瀚衛之間的對決。我和他們二人及曾威旺等選手一起步上賽道,心裏想:「這一次,會有奇蹟嗎?」

    「Take your mark……」

    「Set……」

    槍聲一響,我奮不顧身衝出去,並邁開大步,心想只要保持一樣的頻率而步履增大一點,便能跑得比之前更快。我抬腿時前腿盡力往前伸,後腿也盡力往後蹬,並且盡力保持之前的頻率,但是賽道彎得頗厲害,我一邊跑一邊向左傾,跑了一段路後便覺得有點駕馭不住這大幅的動作,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騎虎難下之際也只能勉強自己繼續。在我右方二線的梁瑞鈞雖然在外線,但我在比較短的內線彎道卻沒法拉近和他之間的距離,很明顯我這跑步方法並不湊效。轉入直路時,他已拋離我三個身位,我心急之下,更是奮盡全力。距離終點只剩五十米,我伸出左腳時突然一痛,小腿竟然在這時候狠狠的抽搐了一下,於是左腳便沒有正常地踏出,但右腳卻機械性繼續跨起,抽筋的左腳因為沒有踏穩而支撐不住整個人的重量,我失了重心,一頭栽在地上,左膝蓋血流如注。我立刻掙扎著爬起來,吐出口中的膠粒,但抽了一下的左小腿肌肉卻依然繃緊,並非常疼痛,我一拐一拐的向前走了兩步,但只要稍微用力蹬,就感覺再要抽筋,眼看其他選手早已遠去,正陸續衝過終點,再也追不上了,我索性停了下來,便要離開線道,到場中心的草地坐下。

    忽然,身旁一把溫柔的聲線說道:「繼續向前吧,你現在一踏出這條線道便立刻取消資格,但前面就只餘下幾十米,那怕你慢慢步行,只要到達終點,便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時間、一個屬於自己的名次和分數……」我抬頭望向草地,一個清麗少女盈盈而立,她穿著靛社的戰衣,向我微微一笑,說道:「呆著幹麼?還不快跑?」我登時醉了,雖然左腳不能用力,卻仍然不聽使喚向前飛奔,一腳高一腳低地快步而行,終於以企鵝走路的姿勢衝過了終點,看台上的觀眾掌聲雷動,但我已分不清那是鼓勵還是嘲笑。

    我衝過終點後轉頭對也在草地上跟著走到終點的那女生道:「謝謝妳!」那女生笑道:「先別謝我,你剛剛是抽筋吧,讓我扶你到醫療室去!」

    我細看那女生,她的美沒法用筆墨去形容。她不是像恩姐那樣美豔得讓人心跳加速,而是擁有秀麗得令人傾慕的氣質。

    她走到我身旁,把我的左手放到她肩膊上,扶著我走往醫療室,當她的手碰到我的手時,我如遭電擊,靈魂都飛到天上去了,整條臂膀變了一塊石頭,動也不敢動,唯恐一動便會甩脫她的手似的……

    李迎風和女生並肩一起走,本世紀還是第一遭,一路上眾人以希奇的目光看著我,何士龍奸笑著和我打招呼:「死李迎風……」最喜歡奚落人的魏天樂則歪著嘴,似笑非笑的奚落我:「嘩,李迎風和女在一起啊……」

    看著他們羨慕和妒忌的眼光,我覺得這段路是我十三年來走過的、最快樂的一段,一時竟沒想起為甚麼這堆男同學看見我抽筋並沒有過來扶我,反而讓一個素不相識、弱質纖纖的女生扶我?

    平常我的腦海裏總會冒出各種各樣的想法,這一刻我只想隨便找個話題引她說話,再聽一聽她那動人的聲線,但竟然大腦便秘,甚麼也想不到,好半晌才說了一句連我自己都嫌棄自己的低級搭訕:「妳剛才叫我別放棄,我聽了妳的話,但最後都是輸了……」

    她卻沒有嫌棄,而是笑著答道:「誰說你輸了?你贏了一個第八名啊!」她指一指看台上的滿眼觀眾,認真地說:「看台上所有丙組的男生,就只有七個二百米比你跑得更快,這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啊!若你剛才放棄了,連名次也沒有,那才是真的輸了!」

    在這間學校裏,向來都是第二名等於輸了,若換了別人,以我的性格,定會和他爭拗到底,但看著這個女生的笑容,感覺著她吹氣如蘭,眼前盡是溫情洋溢,我在那一刻,竟然真心認為她的說話十分有理,並用力地點了點頭!

    醫療室內有急救箱,她讓我在長凳上躺下,取出急救箱內的紗布幫我包紮傷口,我看著她每個細心的動作,渾身上下感覺到一陣被愛護的溫暖,但又想想我一個大男人,跑個步還抽筋,還要一個女生照顧,不免有點弱雞,便訕訕的為自己辯護了一句:「想不到運氣這麼差,比賽時才抽筋……」她問道:「你比賽前有足夠的熱身嗎?」我一愣,說道:「有……一點。」她耐心道:「抽筋一般是因為肌肉由靜止狀態突然被劇烈使用,反應不過來而自動收縮,足夠的熱身能令肌肉逐漸投入運動狀態,可以避免抽筋。」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只是自己缺乏運動常識,並不能只怪運氣。她續道:「多喝點水也能避免抽筋。」我想起今天下午為免如早上那樣比賽前要上廁所,的確沒有喝水,不過這麼尷尬的想法可不好意告訴她。

    她包好我膝蓋的傷口後,突然脫了我的鞋子,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心怦然一跳,腦海中出現各種幻想,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難道她貪圖我的美色,想對我怎樣?

    豈料她說:「抽筋的話,拉一下筋就好。」說著便脫了我的鞋子,雙手把我的腳掌向下壓,我登時感覺到小腿抽筋的肌肉有被拉開的感覺,既疼痛又舒爽,她又白又嫰的手碰到我的臭腳,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她卻全不介意。我看著盈盈俯身的她,忽然很想有個這樣的女朋友。美貌還是次要,最重要的是擁有這樣的美貌卻沒有架子,還擁有一顆善良的心。可能因為從來都沒有女生理睬我,我這一輩子──包括嘗試認識恩姐時──從來沒認真想過要交個女朋友,而當她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時,我便立刻為之傾倒,覺得她就是那一個。

    我忽然想,怎麼我之前會和學校裏其餘二百個俗人一起迷戀恩姐的外貌?外貌算得上甚麼?內心的善良,要比外貌更美……何況,其實眼前這女生的外貌也很美!

    她幫我拉完筋,我便坐了起來,穿回我的鞋子。她忽然問我有沒有參加其他項目,我告訴她我在一百米拿了個第四名,她便說:「你從來沒接受過訓練,便跑出這樣的成績,很有天份呢!不如加入田徑隊,學習如何跑步,成績便會突飛猛進!」

    一直到今早還被所有人無視的我,突然被一個善良又有氣質的女生讚有田徑天份,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我的人生正在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猛眨眼睛,問道:「妳是田徑隊的嗎?」她笑一笑,輕輕的道:「是啊!」我便說:「看妳的身形便知道妳一定是個運動女強人,果然沒看錯!」我也不是說謊逗她高興,她擁有窈窕的身材,修長的雙腿,實在就是女飛人的模樣。當然,這樣單刀直入的稱讚,也不是每一個女生都會接受,譬如面對高傲的恩姐便肯定毫無用處,但眼前的她卻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說道:「以你一百米第四的戰績,你也可以加入田徑隊啊,就由我向老師舉薦你吧!」未待我答應,便繼續道:「好,就這樣決定了啦!」

    後來回想起來,就是當時這個天真爛漫的樣子,讓我不能自已了許多年。

    我們步出醫療室,魏天樂走過來,一隻手掩著嘴一隻手指著我,奸笑道:「勁呀李迎風!」附近的曾威旺、陳策努、徐努戶等都齊聲發笑。我有如丈八金剛般摸不著頭腦,還是何士龍夠朋友,走過來小聲對我說:「你自己去看看你二百米的時間吧。」

    我過去更衣室旁的告示板一看,第八名,藍社李迎風,47秒96,哇,這麼慢,怪不得大家都在笑我了,忽然身後有人大叫:「4796李迎風!」跟著哄堂大笑,原來他們並不是笑我慢,而是將我跑出來的時間改成一個粗俗的外號,4變成死,6變成佬(7和9變成甚麼,該懂的自然會懂,不懂的就請繼續保持純潔的靈魂,在俗世中留下一片清泉),真虧他們想得到!

    我們這些同學向來以創意無限見稱:何士龍被喚作「紅屎窿」;袁謹禮被喚作「亂咁嚟」;曾威旺被喚作「自衛王」;梁瑞鈞被喚作「樑上君……子」;陳策努和我現在差不多,「策」字被換成7,不過他是「碌」字尾;這幾個已經算是簡單直接,還有徐努戶被喚作「你老……戶」,讓我即使在長大後也一直總是覺得他姓李;至於趙瀚衛的比較間接,被喚作「忌諱」,但真正的重點是要把他的姓氏也連上;何天秀的外號索性和名字無關,直接被喚作「羚羊」,我當時的「文化水平」不足,直至好久以後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我一直慶幸父母改名技術不錯,李迎風這三個字至今尚未被轉作外號,豈知今天終於收穫人生第一個外號:「4796—死79佬」。

    在我身邊的那女生一臉不屑,低聲嗔道:「一生人,總有跑得慢的時候,他們的快,不也是由慢練起的嗎?別人受傷,作為同學應該上前安慰,而不是乘機奚落恥笑!」那些人看見一個斯文美女忽然面有慍色,便識趣地散開,我悄悄對她說:「多謝妳呀!要不是妳,我定會被他們奚落得體無全膚。」

    她展顏一笑,對我說:「答應我,加入田徑隊好好練習,在學界賽事中吐氣揚眉!」我看著她那期待的眼神,胸中突然湧出一陣豪情壯志,毅然說道:「好,我答應妳!」

    就是這一個在學界賽事中吐氣揚眉的承諾,讓我在之後的許多年,在棗紅色白線的田徑場上,落下了無數汗與淚。

    她告訴我待會要代表靛社出戰四乘一百米接力賽,所以現在要去練習接棒,便離開了我,往熱身區那邊走去。

    我在更衣室外看著眼前的田徑場,忽然很慶幸這次跑出了47秒96這個時間,若在這場比賽中我正正常常地在人叢中衝過終點,或許這一輩子都不會結識到這個完美的女生。

    她離開後,我才驀然想起沒有問她的姓名班別,在猛踩腳之際,又想起只要看她的接力賽,便大概能知道她在甚麼級別。

    終於等到了壓軸的接力賽,在女子組比賽時,我幾乎忘了支持自己的藍社,只是金睛火眼地瞧著靛社的每一棒,結果後快便在丙組四乘一百米接力賽靛社的第三棒看到她的身影,原來她也是丙組!即是和我同年或以後出生,但這兩年來從沒在級上遇見過她,要說她是中一的新生也全然不像,難道這麼完美的女生一直就在我身邊,我卻走了眼?

五、田徑隊

五、田徑隊

 

    社際田徑比賽過後,某天上課時,田徑隊隊長技安來到二B班房敲門,然後拿著一張紙條讀出幾個名字,把我們叫到班房外,邀請我們加入田徑隊。我忙不迭答應,於是我和同班的何士龍、袁謹禮、徐努戶等,便一起加入了百歲的田徑隊。

    技安除了身型像技安外,也是學界鐵餅和鉛球雙料金牌。當時在現實世界中,叮噹已變成了多啦A夢,技安也變成了胖虎,但我們的田徑隊隊長技安,卻永遠都是技安。

    可惜技安來的時候恩姐恰巧不在班房,否則好教她知道,二B班除了有丙組四百米決賽時她一直緊盯著的何士龍和袁謹禮外,還有我李迎風這一號人物獲得了百歲田徑隊的垂青。不過,自從那個完美的女生出現之後,我已不怎麼在意恩姐到底知不知班上有我的存在。

    田徑隊的訓練立刻便開始,我們的學校建在山上,校內有塊和運動場差不多大小的草地,田徑隊每逢一、三、五放學後在學校草地練習。熱身之後,全隊集中練習抬腿跨步和衝刺,然後分項目練習。我屬於中短跑組別,練習內容包括「一百快一百慢」、「三或五個四百每次休息一分鐘」、還有連續三次衝上學校後門的長梯級或正門側邊的秘道──極斜的「蝦餃」,師兄會遲我們十秒出發,若被趕上了屁股便會受襲。跑姿也有所調整,譬如手肘要成九十度且前後擺動時不要左右搖晃、抬腿要夠高而同樣不可左右搖擺、上半身不要往後,有趣的是,無論是老師還是師兄,都從來不會講解任何理論,這些跑姿和訓練到底對我的跑步速度有甚麼幫助,我全然不懂,只是一味蠻練,或許是因為其他隊員都是天才,所以根本不需要知道這些。

    經過反覆練習後,兩個月下來,我的體能提升了不少。曾威旺有言道:「百歲田徑隊的徑項練習主要不是練速度和技術,而是練體能和耐力。」

    短跑之中,一二四百米個人項目在社際比賽中都有非常突出的選手,一二百米有棕社雙雄,甚至連中一便曾在二百米社際中奪銅的曾威旺也只能任後備,而四百米則有我班的兩個同學何士龍和袁謹禮。除了個人項目外,還有四乘一百米接力和四乘四百米接力的席位,但一百米人腳頂盛,四棒早已湊滿。而四乘四百米的四棒除了何士龍和袁謹禮外卻未有定案,於是我便跟著我的兩個同班同學嘗試四百米,一跑之下,發現原來運動場上的這一圈也沒想像中那麼長,於是我的主項也就不知不覺變成了四百米。

    想不到一個在小學連二百米也不敢跑的人,在中學竟成了四百米的運動員,所謂「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也許就是如此。

    和我一樣在一百米沒爭得一席位的還有社際一百米第八名的李努戶……又寫錯了,是徐努戶,而他的主項竟然轉成了跳遠。

    我一改懶骨頭的本色,準時出席所有訓練,因為每次練習都能見到那個又有氣質又善良的完美女生!「異性相吸」的這種力量實在很奇妙,甚至比甚麼炸彈燃料有更大的推動力,竟然把我這個超級懶骨頭按時吸引到訓練場上。第一次練習時,我看見她就有如重遇多年老友般高興,但她卻只是友善地和我打了個招呼,然後每次集中熱身後男女子隊便會分開練習,所以我也苦無機會和她聊天。然而,在練習中卻甚少遇上路彬,可能有實力的人根本不需要練習吧。

    路彬偶然出席練習時,恩姐都會出現,並坐在草地旁邊的石凳上觀看我們練習,而那一天男隊員總是特別賣力,每一圈都拚盡全力,不能在恩姐面前丟臉。而我也特別賣力,不過我心裏想著的卻不是恩姐,而是不能辜負了那個完美女生的鼓勵。

    休息的時候,恩姐身邊總是圍滿了男隊員。我在旁邊冷眼旁觀,覺得很可笑:擠在那堆人當中,就像不夠漂亮的女生硬要擠進娛樂圈,只會讓人比下去……雖然後來我發現了,那也不一定。

    我曾經天真地認為,名字出現在巨型黑色顯示板上,便會成為眾人的焦點;成為田徑隊隊員,便會變成英雄;但現在的我已經明白了,在看台上的女生,不會看到特別賣力的那一個,只會看到遙遙領先的那一個。

    當男隊員都忙著包圍恩姐時,我卻有意無意地走近那個完美的女生。但每次進入她二十米範圍,我大腦便會立刻便秘而不知所措,於是最後只能裝成眺望大樹地偷看她。和我熟稔的何士龍察言辨色,嘻皮笑臉的道:「死李迎風,看上了那美女嗎?鼓起勇氣上啊!」我苦笑道:「死何士龍,別亂說……我連人家的姓名班別也不知道,上哪兒?」

    何士龍露出一副「好兄弟」的表情,挺了一挺他認為很大其實卻不大的胸肌,然後大力拍了我肩膊一下,道:「沒問題,包在兄弟我身上,三日內保管查出她的底細。」

三天後再看到何士龍的時候,他早已忘記了這件事情,而我明知這種「兄弟」幫不了忙,當然也不會追問結果。

    不過皇天不負有心人,在無數次田徑隊練習之後,終於有一次,一個靛社的女隊員對著她大喊道:「劉曉雪!過來練接棒!」然後她應了一聲,我差點想衝過去對那女隊員說:「我愛死妳……」

    當天,我回家找找校曆中的人名表,終於在三B班找到了這個名字,原來她是中三的,但為甚麼她仍是丙組?經過千辛萬苦的打探與廁格中的竊聽,原來她在小學時曾往澳洲讀書,一來一回各跳了半年,因此總共跳了一級。

    不過,知道了她的名字後,並沒有改變甚麼,訓練的時候,有時候我會在腦海中大叫她的名字,但在現實中卻像徐努戶憋屁一樣,緊緊地閉上了口不讓自己發出聲響。

    學界田徑比賽將至,田徑隊會到體院加操。就在不久之前,我曾經在體院的看台上看過男生圍捕恩姐那一幕,那時的我,只是看台上的觀眾,現在的我,卻是在場上練習的那一個。每次到體院練習都特別艱辛,我還記得第一次練習,熱身是繞著足球場的半場跑十個圈,結果我熱身完畢後已經差不多筋疲力竭,然後師兄們卻宣佈練習正式開始。

    體院和火車站以一條天橋相連,每次離開體院時,我總覺得上天橋的斜坡變得特別長,特別斜。

    雖然我並沒有真正學懂「跑步」是甚麼一回事,但這種蠻練,卻無可否認令我的根基大幅提升。

    在體院的正式田徑場上,我第一次學習以釘鞋在田徑場上跑,校隊給我的,是一對火紅色的釘鞋,看起來好像沒有路彬那對藍加黃釘鞋那麼酷,但卻是第一對屬於我李迎風的釘鞋。

    我亦第一次有機會學習以助跑器起跑:雙腳踏在助跑器上,整個人向前傾,角度調較至差一點便要向前跌倒,起步時這個向前跌的衝力便能幫助加速,這可能只是半秒的優勢,但在學界水平的短跑比賽,半秒足以扭轉前三,所以基本上學界水平的運動員全都會用。不過接力比賽的第二三四棒便用不著助跑器,所以對我來說,只有參加四百米個人項目和接力跑第一棒的話才有機會用,在今年的學界比賽裏,這東西應該和我關係不大。

    學界比賽前夕,老師為挑選學校代表而煩惱。在那個年代,挑選代表原則很簡單:一、勝者為王,若你的時間超班,那麼不管你練習與否,態度如何,盡皆錄用;二、用人唯親,專挑愛將,這和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球會或公司沒甚麼兩樣;三、若那項目沒有以上兩種人,其他勤懇練習的隊員才有機會,至於何謂勤懇練習,則是以老師或者師兄的主觀角度來判斷。甚少出席練習的路彬是最典型的第一類,那怕他完全不參與田徑隊任何練習,大家還是要央求他代表學校的。至於第二類的代表則是我們丙組四乘一百米接力的四個代表,棕社雙雄固然是實力超班,但另外兩個席位不知如何卻早早就定了下來,沒有隊內測試,也沒有考慮其餘人選。至於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的四個席位之中,袁謹禮和何士龍是社際金銀牌,雖然不是超班,但算是穩佔兩個席位;而魏天樂能言善辯,甚討得老師歡心,屬於第二類;所以四個席位中被佔去了三個,而第四個席位,則仍未有定案,我的四百米成績在餘下的隊員中算是前列,練習也算勤懇,但能否成為第四人,尚是未知之數。

    為了幫助老師和師兄決定出賽名單,我們會到體院進行計時賽。當然,上述第一和第二類的隊員是不需要參加這環節的,又或者是無論計時賽成績如何,也能如常出賽,這當中就包括了屬於第一類的路彬,也包括了屬於第二類的魏天樂。

    某個風雨綿綿的下午,我到了體院計時,和我在一起的還有和社際丙組四百米金牌只差零點零一秒的何士龍,我們熱身後,便到棗紅色的田徑場上準備。

    棕社的田徑隊隊長替我們計時,我走上第四線,何士龍走上第三線。

    「Take your mark……」

    「Set……」

    「Go!」我在外線看不到何士龍,只好拚命往前衝,心裏不停叫自己不要慢,不要被他超前。在頭一個彎位,我完全聽不到他的腳步聲,就像是自己一個在跑般。在對面的直路,我開始聽到沉穩的腳步聲在迫近,一步一步,越來越大聲,彷彿就在我身畔,我不斷揮動雙腿,想要甩掉那腳步聲,但在入彎時,我在餘光中看到了他的身影,由於外彎較大,到進入直路時,他已領先我兩個身位,而我的雙腳亦開始不聽使喚。

    我差點便想放棄,但曉雪的說話在我腦中響起:「繼續向前吧!」這是曉雪和我說的第一句話,為了這一句,我絕不能輸。

    我咬緊牙根,一步一步往前跑,何士龍在對面直路使勁使得太盡,而且他的弱點是尾段沒衝勁,於是我一點一點迫近,結果在最後五十米時,我已追至和他平排。我士氣大振,更加奮力前進,而他則鬥志盡失,結果我領先好一段路衝線。

    隊長走過來告訴我們,我的時間是1分03秒34,而何士龍的則是1分04秒54,看隊長的樣子,是不多滿意我們的時間。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棗紅色的田徑場上,完成了一次四百米競賽,而且在第一次計時便擊退了社際銀牌何士龍。

    那次的時間雖然不快,卻是我活了十三年裏贏得最漂亮的一仗。

六、接力隊

六、接力隊

 

    終於來到了學界田徑比賽的大日子,我們百歲田徑隊齊集灣仔運動場,和來自其他學校的高手一較高下。我穿著田徑隊制服,坐在看台最前的田徑隊隊員專區。遙望看台上穿著校服為我們打氣的同學,一陣驕傲油然而生,但轉念又想,田徑隊隊員又有甚麼了不起?能穿著白底紅字、背後藍字寫著「百歲」的戰衣出戰,為學校爭取重要的分數,才是真正的英雄。我期待著男子丙組四乘四百接力賽的來臨,我要穿起百歲戰衣,讓所有同學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為我打氣。

    男子丙組四百米個人項目的兩個代表是袁謹禮和何士龍,他們在早上的初賽分別跑出了1分正和1分01秒的成績,都進入了準決賽。

    從前我老是認為百歲、那星甚至其他中學的學生都是來自同一樣的小學,所以不明白大為何大家會勢不兩立。今天我身為百歲田徑隊隊員,看著在每一個項目參賽的兩位隊友都能晉身準決賽,才開始慢慢體會「百歲」這兩個字的意義:在田徑歷史上,這間學校曾經出過無數英雄,他們有些曾打破紀錄,有些曾跑進奧運,他們一個又一個用無數血汗築起這個田徑王國,並一代又一代守護著這個王國。師兄畢業後並沒有忘記母校的栽培,有些成為了教練的會回校協助師弟,其他的也會在田徑比賽時回校為師弟打氣,而這刻在場上的師弟,正為了守護師兄建立的田徑王國而奮戰。而同樣地,那星田徑隊亦人材輩出,稱霸田徑場多年,那星的選手也一樣以身在那星田徑隊感到驕傲,同樣地竭盡所能去延續那星前輩建立的基業,當兩間學校的學生都希望自己學校比對方更優越時,自然勢不兩立。

    因為在戰場上,第二名等於輸,只有取得勝利才會贏得尊重,所以兩間學校的田徑隊都希望擊敗對手而成為冠軍。

    到了下午,我們陸續準備接力賽,當隊長過去問老師丙組四乘四百米除了袁謹禮和何士龍外派誰出戰時,我正好在附近。我緊張地看著老師,老師想了想,說:「魏天樂,還有……這個吧。」說著指一指我,然後便叫負責同學找出我們的學界證給我們去登記。

    我心中泛起一陣陣興奮,今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亦沒有讓曉雪失望,我終於能代表百歲在田徑場上奔馳,一吐在社際二百米比賽時抽筋的烏氣!可是,負責同學肥波輕易找到何士龍、袁謹禮和魏天樂的學界證後,卻找不到我的那張,後來發現原來老師幫新隊員辦證時遺漏了我!我的心如墮冰窖,剛剛的興奮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師知道後,便怪責我為甚麼不提他,天呀,我一個新人,根本不知道學界比賽需要這張叫學界證的東西,怎麼提他?結果最後一個空缺便由長跑好手張君兒填上,他今年代表學校出戰丙組八百米和一千五百米兩個個人項目,自然有學界證。

    失去穿上百歲戰衣在場上比賽的機會,我自然十分失望。老師叫我第二天拿兩張學生照片給他,我連忙答應,想到造好了學界證便能代表百歲出戰,突然又對前路又充滿了憧憬。

    那四人沒有令老師失望,以4分07秒第四名進入決賽。而老師亦在兩天後為我做好了學界證,我期待著決賽時,披上百歲戰衣的一剎。

    學界田徑比賽第二日賽事中,袁謹禮以第五名殺入決賽,而何士龍則不入前八,無緣晉身決賽,看來他個那後段不能咬實牙關堅持的壞習慣並沒有改善。

    最後一日的決賽中,學校再次安排所有低年級的學生到運動場為校隊打氣,當中包括了我的同班同學恩姐和阿樹等。這次我不再是獨兒個坐在阿樹和那群女生附近,而是坐在通道前方的田徑隊專用區。遠遠看去,戴著黑色粗框眼鏡的阿樹依然口沫橫飛,不知又在評價何人,我在想待會我出戰丙組四乘四百接力決賽時不知會被她如何評價。而恩姐亦一如既往,長時間守在終點線附近的等候區,近距離接觸各個項目的英雄。

    男子丙組四百米決賽,因為何士龍在準決賽被淘汰了,所以袁謹禮是我們唯一的代表,他步上賽道時,恩姐在他身後叫了一聲「波砵王子」,八條線道不同學校的運動員全都轉過頭看著恩姐,恩姐側一側頭、眨一眨左眼,用殺死人的嬌俏聲線向袁謹禮說了一句「加油」。恩姐的驚世美貌,任何男人都抵擋不住,在那一刻,幾乎全部人都用既羨慕又妒忌的眼神瞧向袁謹禮,袁謹禮呆了一呆,傻憨憨的說了句「多謝」。

    四百米的大熱是兩個實力強橫的那星中學選手,他們在準決賽位列前二,決賽身處第二和第三線道,比賽開始後,他們卻沒有如大家所料般遙遙領先,到了對面直路,兩人也只是稍微追近了第四線道的選手。

    當大家都在屏息靜氣地觀看比賽時,身後的觀眾席上卻傳來阿樹那鴨子般的嗓音:「我看那兩人定是被恩姐迷得暈乎乎的,要不然怎麼會腳都軟了……」她這麼一說話,半個看台的觀都向她瞧過去,可能她也發現自己的聲音過於突出,說了半句之後便壓下了聲線,所以之後的半句便聽不清楚了。

    六線的袁謹禮在對面直路只是處於中游,並沒有超越七線的對手,也沒有被五線的對手超越,在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二至六線的選手開始帶出,進入直路時,二三線的那星代表稍微領先,五線的選手緊隨其後,之後便是六線的袁謹禮。到了直路的中段,兩個那星代表好像已無力向前,而今天穿了釘鞋的「波砵王子」袁謹禮則咬實牙關一步一步追近,結果在最後三十米超越了兩個那星代表,最終以57秒84奪得金牌!

    袁謹禮練習時從未跑進58秒,甚至不是每次計時賽都能跑進59秒,這次把個人最佳紀錄推前近一秒並爆冷奪金,大家都說一定是恩姐那句殺死人的「加油」的功勞!

    而那兩個那星選手最後只得第四和第五,看上去好像有點不在狀態,阿樹堅持說那也是因為恩姐把他們電暈了,不過後來聽說真相是那天他們帶病上陣。

    丙組四百米賽事之後,自然便是乙組四百米賽事,看台上屬於百歲的區域傳來一陣歡呼,不問可知路彬是要出賽了,他今年由丙組升上乙組,年齡上屬於「小乙」,面對著比他大一年的對手,在準決賽只是以第三名晉級,決賽在第四線道作賽,並沒有上年在丙組時那種所向披靡的感覺。

    工作人員大叫「上線」,路彬一如既往的到了最後一刻才脫掉胸前寫著「百歲」的田徑隊外套和長褲,頭上仍是那頭豎起且反光的頭髮,腳下仍是那對藍加黃的螢光釘鞋,臉上沒甚麼特別表情,也沒覺得他特別緊張,可能這就是大將之風吧。恩姐一如既往的在終點線旁大叫大嚷,而她身旁也一如既往地圍滿了各校的男生。

    在那堆穿著校服的男生旁,還有一個穿著休閒服的女生,瓜子臉、雙眼靈動,平凡之中卻又十分亮眼,這天出現在這裏的學生一般都是穿著校服或校隊運動服,所以她這身休閒裝束便頗為搶眼,但是她也就是靜靜站在那裏看著比賽,沒有甚麼特別舉動。

    突然聽到槍聲一響,我連忙把目光轉回賽道上,只見路彬在彎道上已經越過了五線的對手,進入對面直路前已經追至和六線的對手平排,然後在對面直路越過了七八線的對手,率先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到了最後直路,路彬明顯放慢了,也不知是因為後勁不繼還是因為穩操勝券,最後毫無懸念地率先越過了終點線。原來他「沒有上年那種所向披靡的感覺」只是我的錯覺,路彬仍然是路彬,對手變強了,他就變得更強,比之前只有贏得更加輕鬆。

    恩姐的歡呼依然呼天搶地,在她身旁看著她支持別的男生的男生都十分沮喪,至於那穿著休閒服的女生則是一臉欣慰的樣子,看來她也是路彬的支持者,只是比較斯文內歛。我好奇地想她會是誰,看她的年紀和我們差不多,首先可以排除是媽媽來看兒子比賽,而她長得也半點不像路彬,也可以排除是妹妹來看哥哥比賽,難道路彬還有校外的粉絲?

    打氣聲稍稍靜下,看台上傳來阿樹那不屑的聲音:「哼,他們還以為自己有機會,我告訴妳們,路彬在準決賽那是留力,即便在奧運會,很多超班的運動員在準決賽知道自己穩入決賽的情況下都會保存體力,畢竟比賽很講求狀態,若在準決賽便把狀態推至顛峰,肌肉便會提早進入休息狀態,那決賽便會發揮失常,所以大家都想在決賽時才把狀態推至顛峰,真正的高手在即使不在二三線起步也是熱門!」聽她的語氣,又會以為剛才摘金的就是她本人,不過我轉念一想,她說的好像也有點道理,像袁謹禮剛才不正是這樣嗎?在準決賽不用爆發,到決賽時跑出個人最佳時間才有用啊!

    四百米決賽之後,梁瑞鈞也在丙組一百米決賽中輕鬆倫元,果然不是等閒之輩。最沒想到的是,主項轉為跳遠的徐努戶也在跳遠決賽中取得銀牌!一年前在這個看台上,徐努戶還被阿樹嘲笑穿著校服竟敢向恩姐搭訕,但一年後他竟已成為學界獎牌得主,果然是「機會只是留給願意去試的人,夢想只要去追便會成真」!隊內瘋傳他的絕技是跳到半空時放屁加速,我們都當是笑話,直到兩年後在物理課教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時,物理科「奇怪魚」老師以徐努戶跳遠為例子,解釋這和火箭在太空中解體推進是同一個原理,我們才恍然大悟,不過那一幕留待之後的章節再詳細描述。

    看著一同在社際一百米賽事出身的梁瑞鈞、袁謹禮、徐努戶穿金戴銀,我心想到了接力賽時,社際一百米決賽選手中,還會增加一個學界獎牌得主:那就是我李迎風!

    等了大半天,終於到了最緊張的接力賽事,接力隊的隊員陸續到運動場左方和對面的熱身區熱身,由於四乘四百米出賽名單未有定案,於是我和曾出戰初賽的袁謹禮、何士龍、張君兒和魏天樂五人一起熱身。由於他們四人上次跑得不錯,而且我生平未嘗出戰學界比賽,所以應不應臨陣換將是一個值得商議的問題。張君兒是長跑好手,耐力非常好,但弱點是欠缺速度,我是一百米選手出身,爆發力比較好,但耐力卻不足以全程爆發,所以我們二人各有所長。我們五人坐在熱身區商量,魏天樂奸笑著問我:「喂,你到底行不行的啊?」我想了一想,說道:「行啊!」我平常是那種非常不喜歡「說得出做不到」的人,所以一般不會胡亂承諾,但這次我是真心相信自己,因為我發現自己每逢跑接力賽時都會特別精神,因為跑接力並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背負著整隊接力隊的使命,心裏想著不可以讓隊友失望,便會跑得特別好。

    魏天樂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袁謹禮沒有甚麼意見,反倒是張君兒對他們說道:「我信李迎風!」聽到這句,我十分感動,因為我跑的話他就不能跑了,我知道在很多學校裏,甚至是國家隊內,都有隊員爭出賽的情況,有些隊員為了出賽,無所不用其極。但在百歲田徑隊這裏,我感受到兄弟之間的互相支持。張君兒肯讓出這個有機會拿獎牌的位置給我,我很感激他,更決心要好好的跑,不要令大家失望。何士龍大力拍拍我的胸肌,道:「那我就信你了!」最後,他們四人一致同意讓我出賽。

    我們回到看台上拿學界證,阿樹和那群穿著校服的女生正好往這邊看來,我心想:「我李迎風終於都有披起百歲戰衣的一天,妳們這些小粉絲就看著我怎樣為校爭光吧!」昂首闊步,走路也威風一點。

    負責同學肥波幫我們預備學界證時,我心中一虛,但這次他有驚無險地翻出了我的學界證,我心想這次篤定不會出狀況了,便和袁謹禮、何士龍、魏天樂三人取了學界證,繞到後台,一路走過去集合點報到。

    路上忽然冒出一個不知名的阿伯攔著我們,問我們丙組四乘四百接力出哪幾個。

    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在體院工作的著名長跑教練白敬德,他和我們學校也沒有甚麼關係,只是有參與訓練我校幾個加入了香港青年軍的長跑運動員。張君兒是長跑明日之星,所以也有在體院跟操,張君兒告訴我,有很多運動員叫他作「跌倒德」(「跌倒」的口語是甚麼,我猜大部份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就請保持純潔的靈魂),某程度上是因為他姓名的英文縮寫首兩字是PK,但更多是因為他的為人。自從我被喚作4796後,我一直很討厭我校那些學生亂外改號的習慣,想不到自那天之後,叫「跌倒德」叫得最響的人,就是我。

    魏天樂指著我們四個,「跌倒德」見缺少了他的長跑愛將張君兒,臉上略過一絲不悅,又見我是上次沒有跑的,便問我:「你跑幾多呀?」旁邊的田徑隊隊長答道:「1分03。」「跌倒德」冷笑幾聲,道:「嘩,咁好大鑊個喎,唔得,唔得,君兒,你跑啦!」(以上「跌倒德」的兩句說話屬原文筆錄,作者畢生難忘,特意保留,故不刪改當中口語)

    體院著名教練自恃名氣,無故干涉與他無關的學校的出賽名單,剝奪一個中二學生為校出戰的權利。大家看著他,沒人作聲,不知他有甚麼資格發言。

    我呆了,我心裏想:「我跑1分03那次是在雨後作賽,連何士龍也敗給我,為甚麼就憑這個時間趕走了我?要是我因為1分03而不能出戰,那是不是何士龍也不能出戰?」但當時的我只是一個中二學生,面對一個語氣橫蠻的成年人,也不懂得如何反抗,於是即使面對欺凌,也沒想過要提出反駁。

    「跌倒德」完全漠視我的存在,親暱地搭著張君兒的肩膊轉身就走,一邊叫他待會跑好一點,張君兒回頭看了我一眼,便被扯著走遠,另外三個人事不關己,便默默跟在「跌倒德」身後。

    我不明白,「跌倒德」憑甚麼在這裏指指點點?他不是百歲的老師,亦不是負責訓練我們四百米的教練,為甚麼他要多管閒事?我們百歲田徑隊已定好出戰名單,他卻從中作梗,他有放我們百歲田徑隊在眼內嗎?他恃著自己有丁點兒名氣,便以為田徑界是由他隻手遮天嗎?他從來未見過我跑,卻全然不尊重我,在剛才的對話中甚至沒有當我存在過,他這樣的人格,配當一個教練嗎?他這種態度,能以身作則嗎?他是著名長跑教練又如何?在我眼中,他只是一個既野蠻亦不懂尊重別人的流氓。

    怪不得這麼多運動員叫他作「跌倒德」,原來他早已臭名遠播,今日一見,果然十分「跌倒」。

    我披上百歲戰衣的夢再一次破滅,看著他們四人遠去,我不知如何形容那感覺,只覺得很不真實,失而復得,得而復失,到底人生就是這麼兒戲,還是老天不斷在和我開玩笑?

    我一個人抱著膝坐在看台後面的牆角,黯然神傷,我低著頭看著地面,無數運動鞋在我眼前經過,每個運動員都來去匆匆,就只有我停滯不前,一年前我是看台上的觀眾,經過一年的努力後,仍然是看台上的觀眾。忽然,一雙運動鞋停在我眼前,我緩緩抬起頭,先看到一對修長白晳的長腿,然後再抬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曉雪。

    她柔聲問道:「我們都去準備接力了,你怎麼在這裏?」

    我無奈地說道:「對不起,我兌現不了對妳的承諾,因為我沒法代表學校出戰四乘四百米接力決賽……」然後便把「跌倒德」惡犬攔路的事告訴了她。

    曉雪聽完事情的經過後,拍拍我的肩膊,輕聲道:「只時暫時未兌現,並不是兌現不了啊,你又不是退出田徑隊,將來還有機會呢!我也見過『跌倒德』和運動員說話時的態度,光聽你複述便能想像到他說那番話時的表情!你別太傷心,『跌倒德』是出名的衰格,很多運動員背後都這樣說,所以你也不是第一個受害者!」然後伸出手,續道:「站起來吧,別跟他一般見識,將來爭取好成績在『跌倒德』面前威風威風!」

    連向來溫文的曉雪也說「跌倒德」衰格,我心裏好受多了,拉著曉雪的手站了起來。她要去準備女子丙組四乘一百米接力,所以匆匆離開,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之間,我還在細味她的說話,我忽然明白了,她叫我站起來,並不單是在這個看台後面站起來,而是在田徑場上站起來!

    我回到看台上觀看男子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比賽,第一棒的何士龍只跑得一般,交棒時位處中游,第二棒的張君兒雖然只是替補上陣,但表現反而稱職,追過了兩個對手,第三棒的魏天樂卻跑得一塌糊塗,後段就似是放棄了比賽,幾乎跌至榜尾,最後一棒雖然有應屆丙組四百米金牌得主袁謹禮出戰,但一來落後太多,二來他也並沒跑出個人項目時不到58秒的驚人速度,結果只能取得第六。後來,他們回來後在看台後面被老師和師兄狠狠地罵了一頓,說他們不緊不慢的,落後也不拼命追趕,結果失落許多分數,總成績被那星中學拋離更遠。我反而因為沒有出戰而逃過一刧。

    原來代表學校出戰除了會得到同學的支持外,更多的是負起了責任,穿上了百歲戰衣,便有責任捍衛學校的尊嚴。

    緊接著的是乙組四乘四百米賽事,因為是倒數第二個項目,觀眾的情緒都被推至頂峰,等候區那裏堆滿了希望近距離目睹衝線一刻的支持者。經過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後,我們男隊在總成績處於落後,最後兩場四乘四百米接力除了必須奪金外,還要寄望那星中學出現嚴重失誤,才有望逆轉,因此全場的氣氛都十分緊張。可是,比我們大一或兩年的乙組當中,除了路彬外並無傑出的四百米人材。接力隊在頭三棒一直處於第六位,領先的那星中學最後一次交棒時,我們第三棒的選手還在三十米以外的地方。若以這個名次完成比賽,那星中學便能立刻鎖定全場總冠軍,最後的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賽也會變得毫無意義,看台上的百歲同學垂頭喪氣,連口號也叫不響。

    在接棒區等候的路彬輕輕踏步,一派滿不在乎的樣子。終於,我們第三棒的選手在人叢中把接力棒交到路彬的手中,路彬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像炮彈一樣衝了出去!

    在一開始的彎道,路彬就像最後一百米衝刺般,繞到了外線連過三人,在對面直路,路彬趕過了排在第二的莊正經書院選手,奮力迫近領先的那星中學選手,那星中學的選手在壓力下亦奮力加速,三人相距著一個身位轉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把其餘學校的選手遠遠拋開。

    在彎道上路彬一咬牙,搶到外線越過那星選手,二人並肩進入直路,莊正經選手緊隨其後。在直路裏,莊正經選手率先慢了下來,跟著路彬和那星選手也越跑越慢,可能是因為三人一反尋常在彎道爆發,所以後勁不繼,在最後十米,路彬一直保持著半個身位的優勢,雖然他越跑越慢,但那星的代表一樣已是拚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就是提不起勁趕上這一步,於是路彬便以半步之差第一名衝過終點。

    這個名次替我們追回了四分,在總成績上保持著一線生機,看台上的百歲學生掌聲如雷,路彬在終點線後十米轉身面向著看台上的所有百歲學生,喘著氣高高舉起右手食指,

,看台上的同學看到後齊聲歡呼。

    恩姐尖叫著衝到路彬身前,跳了幾下,說了幾句話,雖然沒聽到她說甚麼,但見她眼泛淚光,顯然是因為路彬為百歲保住一線希望而激動不已,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恩姐心繫學校,雖然沒有親自上場比賽,但比場上的選手更為投入,更有歸屬感。

    其實一直以來,恩姐也是這樣格外支持學校代表、藍社隊員和她的同班同學的。

    這時,我突然明白了恩姐定出那十二秒挑戰的原因:她是希望藉此激勵百歲低年級的運動員好好練習,然後在今天為百歲多爭分數,甚至成長為日後百歲田徑隊的棟樑!

    她這番苦心,不知還有誰能明白?

    到了男子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決賽,也是本年度學界田徑第一組別的最後一賽事,我校接力隊的四名隊員當中有三人包辦了應屆八百、一千五百及五千米金銀牌,他們由起步便一直領先,在毫無壓力下順利贏得金牌,但無論他們領先多遠也無補於事,因為那星中學亦奪得銀牌,因此在總成績上百歲沒有趕過那星,那星獲得男子全場總冠軍,證明了他們才是田徑場上的霸主,一陣失落籠罩在灣仔運動場看台最右邊的這個區域,連一向雀躍的恩姐也垂頭喪氣。

    雖然我們只得第二,但田徑隊上下還是在隊長的帶領下繞場一周,以答謝看台上的支持者,那星中學的田徑隊正好也在繞場一周,兩方相遇時,聽到他們隊中有人說:「第二名都繞場一周?」

    我們繞場一周後回到終點線旁的等候區,拿下兩面金牌的田徑隊隊長帶領著我們在看台前大叫口號:「長乎其命,百乎其歲,明年今日,誓奪冠軍!」看台上傳來同學們的掌聲,即便我們沒有贏得總冠軍,仍然得到同學們的支持和體諒。

    不過對我來說,那已經不重要,反正我只是田徑隊的後備,連輸掉比賽的資格也沒有。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跌倒德」的隨口一句,他的粗暴干預對百歲田徑隊的成績一點幫助都沒有,但卻毀了我的田徑生涯,也毀了我對曉雪的承諾!

    我恨透了「跌倒德」,我想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他。這人破過香港紀錄、訓練過無數田徑名將,傳媒報導他時,都尊稱他一聲「著名長跑教練」,但再多的功績,也掩蓋不了人性的卑劣:衣冠楚楚卻目中無人、不可一世。

    以後每當在新聞上看到關於「跌倒德」的報導中充滿敬畏的語氣,我都會冷笑一聲、嗤之以鼻,因為不認識他的傳媒只看到他的表面,卻沒有看到他的人格。

   許多年後看到某大電視台拍攝的一齣關於長跑的劇集中,出現疑似以「跌倒德」為原型的角色,角色脾氣暴躁,但我可以告訴你,真正的「跌倒德」的那副嘴臉,「跌倒」指數遠遠不止於此。

    「跌倒德」,你「跌倒」吧!

七、第一線

七、第一線

 

    「跌倒德」的一句說話,成了我田徑生涯的轉捩點。原來在田徑場上的幾個月努力,還及不上路上遇上的一個阿伯的隨口一句。在那天之後,我對田徑這樣東西失望透了,亦沒有面目再見曉雪,於是又回復了頹廢的本性。

    自從沒有田徑隊訓練後,我便沒有機會和曉雪見面,偶然也曾經過中三那條走廊,但卻不曾遇上過她,彷彿我和她的世界,就只有在田徑場上交集。

    升上中三,我繼續進了三B班。那個曾和我一起在上課時下象棋看武俠小說的何士龍竟然擊退一眾高手,考了全級第一,去了A班,從此分道揚鑣。我上課下棋是因為不想學習,但原來別人上課下棋是因為已經學習好了。對,我們的學校,從前就這樣子的。

    沒想到的是,連恩姐也去了A班,原來恩姐除了外貌輾壓所有人外,連學習能力也輾壓無數人,怪不得她誰也看不上眼,這樣想來,她仰慕田徑隊的英雄也不無道理,因為最少田徑是一個她並不擅長的項目。我這種樣子既不帥、成績也進不了A班、在田徑隊裏是個連輸掉比賽也沒資格的後備,在她面前簡直自慚形穢。

    和我一起留在B班的,卻有仍然戴著粗框眼鏡的胖妞阿樹,她臉上的火山口日益增加,但說話卻沒有相對減少,每天仍然為班上的女生帶來各種八卦,並且一如既往的以她不屑的語氣和鴨子般的嗓音加上一針見血和讓人吐血的評論。

    何士龍和阿樹的人造緋聞,因為二人身在不同班別而稍有減少,不過無阻何士龍嘻皮笑臉地取笑阿樹和阿樹不屑地人身攻擊,據說有次體育課後阿樹在更衣室中披著浴巾走了出來,看到何士龍迎面而來,嚇得夾著雙腿碎步後退,成為了二人無數次正面交鋒之中唯一一次阿樹敗退的戰役,這戰役被何士龍以阿樹之道還施阿樹之身:「廣泛流傳」,結果級上所有人都學會了這套經典的步法:「阿樹夾腿後退」步。

    而成為了田徑隊後備的我,人氣並沒有因此而增加,依然沒有和誰傳出過甚麼緋聞,不過我已明白到這不是甚麼稀奇的事情。在這個世代,要人氣急升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恩姐那種出眾,一種是阿樹那種出眾,而我兩種基因都沒有,所以當然是人氣不高。

    稀奇的是,某次阿樹和恩姐等一群女生出去女生約會後傳來最新消息:恩姐依然單身。

    全校最漂亮、最受歡迎、最多男生追的恩姐竟然到了中三仍是單身,讓所有同學大跌眼鏡,要是投注站開出這麼一個盤口,估計會令半級的同學斷送身家!

    不過據說阿樹帶領著一群女生已經盡出滿清十大酷刑嚴刑迫供,恩姐被折磨得體無全膚,甚至吃掉了日式芥末充當的綠茶雪糕,所以這消息又不由得大家不信。對,當年好像挺流行這個以日式芥末充當綠茶雪糕作弄別人的,現在想起來也想吃點日式芥末。

    至於已升上中四的路彬,也沒有聽過甚麼傳聞他和哪個女生在一起了,不過上中史課時,阿樹言之鑿鑿地告訴班上的女生,她收到小道消息,路彬一直在追一個女生,卻還沒追到,所有女生都好奇地圍到阿樹的身邊,打聽那女生是誰,結果誰也沒留心聽「肥佬劉」老師說李自成率闖軍攻入北京和後來清兵入關的詳情。阿樹高深莫測地顧左右而言他了半天,終於被大家發現她其實也不知道那女生是誰,不過即便是這樣,這段恩姐、路彬和不知名女生的三角傳聞,仍然比李自成、陳圓圓和吳三桂的三角關係更受班上的同學注目。

    直到有一天,碰巧又是中史課,當時清兵已經入關,皇太極、順治和康熙都已經完蛋大吉,「肥佬劉」老師正說到雍正以毛筆把康熙遺書中「傳位十四皇子」篡改成「傳位于四皇子」的爭議,同學們紛紛取出塗改液仿傚。此時,阿樹無意中發現曾威旺的抽屜中有一行塗改液寫的數字和符號:「19『心』18」,當中那「心」是個心形圖案。阿樹當然立刻迫問曾威旺他「心」的是誰,曾威旺連忙解釋這不是他的筆跡,而是一直在此。阿樹觀察了一會後同意這不是新鮮的塗改液痕跡,又偵探上身的想出18和19應該是班號,然後便命班長取來人名表供她查看。曾威旺的確不是19號,便被阿樹宣判無罪釋放,但阿樹當然鍥而不捨地追查下去,一查之下,發現18號的正是本人李迎風,而19號的卻是另一位男同學,所以「19『心』18」便是……於是可憐的19號男同學便被阿樹嚴刑迫供,19號男同學當然矢口否認,但阿樹卻給他一個「我懂的」的眼神,然後一派義薄雲天的樣子說:「我明白的,這個年頭大部份人仍是思想保守,所以你不想張揚,放心,我會幫你保守這秘密的……」然後還未到下課,以上的事情便已傳得滿班皆知,因為阿樹說「秘密和城池一樣,越多人一起守護便越堅固」。

    於是我便有了人生第一段緋聞,至於可憐的「肥佬劉」老師,又被我們無視了,至於雍正到底是不是篡位,我和班上的同學到現在也沒弄清楚,若有誰知道的話請發個訊息給我。

    為了解決這段荒謬的緋聞,我也花了點功夫去調查此事,一天我靈機一觸,翻看去年的校曆,三B班18號竟然是劉曉雪,而19號則是……路彬!

    我恍然大悟,事情終於水落石出,不但這段莫名其妙的緋聞的謎底被我解開,我也終於知道,為何這些年來,路彬一直對於恩姐這個誘惑無動於衷!其實這也難怪,恩姐雖然美絕全校,但曉雪卻很有氣質、很善良、很溫柔、待人很好……還有一百樣好處,重點是和她一起時會感到很開心、很溫暖,所以名震天下的路彬想和她一起,我一點也不覺得稀奇。

    與此同時,我心下一沉,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路彬和曉雪同班,豈不是很有機會搶走我心中那個完美的女生!不過我記得阿樹的情報說路彬一直在追一個女生卻沒追到,那就代表我還有希望!查看今年的校曆,劉曉雪在四B班,而路彬則在四E班,吁……還好,他們不是同班,不過我內心卻有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那是路彬,百歲的第一大英雄路彬,你憑甚麼和路彬爭?」不過我壓下內心這個聲音,決定要立即行動!跑四百米不能讓對手先跑到終點線,愛情同樣不能讓對手捷足先登!

    可是,怎樣行動才對?自從上一年學界田徑決賽日後,我便沒有再見過曉雪,我又能做些甚麼?

    我和她的世界,就只有在田徑場上交集,曉雪曾經叫我在學界比賽中吐氣揚眉,我當時沒做到,現在社際田徑初賽又來到了,就讓我先在社際賽中拿點成績來提升自己的條件吧,否則別說要擊退路彬這個對手,估計在初賽便會被溫柔地淘汰了。可是考試將近,我沒有時間練跑,加上頹廢了整整半年,在聖誕假期一定要好好訓練。

    今年我們升上中三後也升上乙組,在乙組的兩個年級當中屬於年齡較小的「小乙」,要和包括路彬在內的「大乙」比拼,奪牌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不過我畢竟是田徑隊出身,其他非田徑隊隊員的「大乙」參賽者我也不太擔心。

    我雖然沒有練習,不過功架猶在,在十一月的學界分齡賽乙組賽事跑出了59秒31,算是不過不失,在各間學校的五十多位參賽者中排十九,雖然入不了準決賽,但要應付在校內的社際初賽應該沒問題吧,入了決賽,在聖誕假期才慢慢練習吧。

    今年的制度有少許不同,從前的初賽和準決賽被改成社內選拔賽和初賽,先舉行社內選拔賽為每個社選出三個代表出戰初賽,又取消了準決賽,初賽前八直入決賽。

    在藍社社內選拔賽中,袁謹禮作為丙組學界冠軍,雖然今年升上小乙,在社內卻也沒有對手,而我也只是僅負袁謹禮,在社內得第二,一個不是田徑隊的中五跳班生得第三,於是我成了社內三名代表之一。上年的丙組決賽選手小個子陳策努只得第四,不過他的主項已轉成八百米。

    初賽在學校的草地舉行,草地顛簸不平,和田徑場上的賽道截然不同。比賽當日,我甫到學校草地便察覺不對勁,內線的起步點較後很正常,但藍社專用的一線和旁邊二線的距離竟比二三四五六線之間的距離長一倍!

    更不巧的是,在我之前比賽的兩個藍社運動員都是超班型,先是甲組我社的田徑隊隊長,多跑這幾米對他來說可不算甚麼,之後是上年度的丙組學界冠軍袁謹禮,跑多這幾米令他相對弱了,但也沒影響他的出線資格。

    到我了,在我這一組中,只有我和一個「大乙」的田徑隊後備,其餘的都不是田徑隊隊員。我偷看到之前袁謹禮所在、集合了各社第一名的那組當中,最快那個在這顛簸不平的草地上只跑出1分02秒,我即使跑多這幾米,應該也沒問題吧……

    「Take your mark……」

    「Set……」

    「Go!」

    我在內線起步,感覺上和二線的相差太遠,於是甫起步便猛往前衝!轉完彎進入直路,我加速前進,超越了其餘五條線上的對手,轉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位時,已沒有任何人在我前方。

    我跑的是內彎,所以只會越帶越遠,我鬆一口氣,卻發現原來雙腿因為疏於面對這個程度的比拼,早已不勝負荷,達至疲累的極點。屋漏兼逢連夜雨,在最後直路時,我聽到腳步聲在迫近,卻是綠社那個田徑隊後備逐步迫近,我告訴自己要堅持下去,不理雙腳的痛楚,大步大步跑向終點。

    我的視線已看到右邊綠色的影子,距離終點只差十米,絕不可以功虧一簣,我記起袁謹禮險勝何士龍的一幕,於是把脖子伸得長長地壓線,差不多和那人同時衝過終點。

    衝過終點後,我因為身體向前傾得太厲害,一記仆在地上,成了滾地葫蘆。

    翌日,我到告示板觀看賽果,自己以1分06秒29成為第八名,那人的1分06秒30則未能進入決賽。

    我滿心歡喜,打算在聖誕假期好好練習。豈知,過了幾天,何士龍過來找我,說道:「死李迎風,不好意思,我昨天去補跑乙組四百米初賽,竟讓我跑了個1分05,把你踢出決賽名單!」說的是不好意思,卻是嘻皮笑臉,一臉得瑟!

    為甚麼會有補賽?我恨不得一拳把何士龍打進海底,但說到底他是我的朋友,我也戥他高興。

    我再一次在田徑場上遇上挫折,這次曉雪卻沒有在我身前出現,不過即使她出現了,我也沒有面目面對她。

    在聖誕假期,我萬念俱灰,因為未能進入決賽,所以覺得練跑也沒有甚麼意思,於是整天待在家裏。

    偶然我也會想起曉雪,每次想起都會覺得十分窩心。她又有氣質又溫柔、曾鼓勵我繼續跑、幫我拉筋、又曾推薦我進田徑隊……我幻想如果能和這個完美的女生共渡聖誕,我會帶她去哪裏呢?

    不過我這種人,配和曉雪一起過聖誕嗎?連四百米學界金牌路彬都沒追到她,我這個連社際四百米決賽都進不了的無名小卒憑甚麼追她?

    若我這樣都還厚著面皮約曉雪的話,連我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所以最後只能以零食麻痺自己,在胡思亂想之間渡過了聖誕。

    聖誕假期完畢,我發覺自己重了五磅,不過既然在社際田徑比賽中沒有我的事,那重不重都已不重要,我心想:「還有整整一年,下年才算吧。」

八、好立克

八、好立克

 

    舊月曆被送到垃圾桶,新月曆被掛到牆上,在除夕倒數的歡呼中,迎來新的一年。

    假期完結後回到學校,不久便是社際田徑比賽決賽的大日子,我再次坐在看台上,做著偉大的主角……身後的佈景板。

    仍然和我同班的阿樹和那群女同學又在我身邊討論著各種八卦,譬如丙組來了哪些俊俏小伙子等,不過說到最後,阿樹歎了一口氣,道:「路彬這種神級運動員,就像冥王星一樣,不知多少年才出現一次,目前男子隊丙組的兩個年級都沒有甚麼大將之材,未來幾年男隊的路很難走啊!」不過大家聽了都不以為然,因為許多不是田徑隊的同學都有個錯覺「到時候總會贏」,卻不知道其實每一次勝利,背後是靠許多田徑隊隊員付出了無數血汗。

    恩姐早上仍在看台上,但和我不再同班,所以並不是坐在附近,偶然也會看到她衝到欄杆前為運動員打氣,不過升上中三後,可能因為不再是低年級小妹妹的關係,恩姐比以前略為收斂,減少了手舞足蹈,加上越發成熟的身材和美貌,更添女神風範。一般來說,女生年級越高,市場就越小,唯有恩姐這種女神,升上中三後仍然能吸引中一二的男同學,追求者依然維持在二百個以上,和當時的樓價一樣,高踞不下。一個早上,我看到向她搭訕的男生就有二三十人,當然都無功而還。阿樹向其他女生不屑的道:「其實恩姐也沒有甚麼好羨慕的,整天被那些男生像螞蟻般圍著,換了是我的話,一定被煩死。」其他女生都默不作聲,阿樹又補了一句:「不是嗎?」其他女生仍然默不作聲,似乎只聽到一句「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在二百米決賽中,和我一樣是「小乙」的棕社梁瑞鈞和「大乙」的黃社田徑隊乙組隊長鬥至難分難解,惹來女同學們此起彼落的尖叫,我卻提不起勁去叫,看著那些運動員馳騁在田徑場上,我再次痛恨自己,在田徑隊打滾了一年,竟又回復觀眾之身,都是「跌倒德」的錯,若不是他,我就不會頹廢了半年;若不是頹廢了半年,就不會連決賽都進不了……我心灰意冷的站了起來,走向後台的洗手間。

    上年的這個時候,我穿著藍社的戰衣在看台上昂首闊步,唯恐女同學們看不見我,一年後的今天,我低著頭走向洗手間,唯恐女同學發現田徑隊的李迎風身穿校服,沒有跑進任何決賽……不過我後來才明白,其實李迎風有沒有進入決賽,還真沒有哪個女同學在意。

    忽然,一對女生皮鞋出現在我眼前,攔著我的去路,我稍微抬起頭,看到一對修長白晳的長腿,我心頭一跳,再抬起頭,便看到曉雪站在我眼前。

    我的心怦怦亂跳,臉上發燒,也不知是因為突然遇上心目中的女神,沒有心理準備,還是因為想起自己身穿校服,被她發現了我再次沉淪。我尷尬地打了個招呼,曉雪輕聲問道:「許久沒見啊,你近來怎樣呀?」

    「……」我實在不知道怎去向曉雪解釋我近來怎樣了。

    她伸出右手,拍拍我的左肩,笑著道:「來吧,我正閒著呢,有甚麼不開心的便告訴姐姐吧!」

    她明明和我同年,自恃高我一個班級,便故意老氣橫揪地自稱「姐姐」,我差點沒笑了出來。我本來也有點不好意思,但聽到她溫婉的聲線和關心的語氣,便如洪水決堤般把我的遭遇一一向她傾訴:由「跌倒德」事件後意志消沉、到初賽時學校草地特別長的第一線、一直說到何士龍補跑把我踢走。

    曉雪她一直耐心聆聽,我們一邊說一邊在看台上往起點那邊走過去。那時剛剛完成女子丙組二百米決賽,下一個項目正是女子乙組二百米決賽,曉雪拉著我停下,指了一指比賽,我們便停在攔杆前一起觀看,只聽得槍聲一響,靛社的三個選手遙遙領先,差不多同時衝線,包辦頭三,然後在終點線互相擁抱大叫「靛社無敵」。

    曉雪指一指那三個選手,說道:「我和你一樣,今年是『小乙』,而且校內女子乙組最強的三個一二百米選手都在我的靛社。你剛才說你是代表藍社參加初賽時被淘汰,但我卻連代表靛社參加初賽的資格也沒有……」

    也許曉雪正是因為和我有著同樣的無奈,所以才會在看台上閒逛,所以我們才會遇上。我聽了曉雪的說話,心情忽然好像沒那麼差了,可能是因為我最大的罪疚感是覺得自己讓曉雪失望了,但現在聽她一說,連身為田徑隊前輩的曉雪今天也穿著校服,又覺得穿著校服也不是世界末日。

    反正每次我情緒低落時,她都會出現在我身旁,然後,她都總有辧法令我重新站起來。

    曉雪拍拍我的肩膊,笑著道:「所以我們都是田徑場上的邊緣人,在『小乙』時便沒有比賽的機會,這算是同病相憐麼?」

    她說到「小乙」便沒有比賽機會時,我忽然想起在「小乙」時便以一己之力拯救乙組接力隊的路彬,然後便想起他留在三B班抽屜的「19『心』18」。曉雪在田徑場上並不是最閃耀的人,但她的氣質和性格卻吸引著田徑場上最閃耀的人。

    我們說著說著,已經走到看台最左靠近一百米起點的另一邊,她忽道:「我突然很想喝大家樂的熱好立克,你可以陪我去買嗎?」我一楞:「現在?」下意識的看看手錶,還未到午飯時間,學生是不可以離開運動場的,運動場的大閘旁還守著高年級的領袖生。於是我一臉疑惑地看著曉雪,以為自己剛才聽錯。曉雪看看左右,伸過頭來,把嘴唇貼在我耳邊,悄悄的道:「我知道熱身區後面的那道閘沒有上鎖,我們從那裏偷走出去,便神不知鬼不覺!」

    她一靠過來,我已成了一塊石頭,動也不敢動,但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秒,讓她的俏臉永遠停留在我耳邊,至於她說了些甚麼,我半點也聽不到,胡亂點了點頭。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頭見我還是石像一樣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便走回我的身前,輕輕一拉我手臂,悄聲道:「走吧!」

    我向來做盡各種壞事……但僅限於腦海裏,現實中的我卻是個校規也不敢犯的膽小鬼,所以當時正在猶豫,但曉雪這麼一拉,我便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

    從看台最左方的樓梯走下去,就是一個洗手間,向田徑場方向走出去,經過一百米的起步點後,就是熱身區。

    我們下了樓梯,幾個我班上的女生剛好從洗手間中走出來,我為免被撞破,低頭一手拉起曉雪的手加快腳步走過,曉雪看看我,我向她打了個眼色,悄聲道:「那幾個女生是我班上的,別要被她們認出。」曉雪會意,跟著我一起快步走。

    背後傳來一個女生的聲音:「那是4796嗎?」好像是阿樹講八卦消息時的忠實聽眾阿靜,果然之後便聽到阿樹那不屑的鴨嗓:「4796又怎會拖著一個女生,哪會有女生讓他拖?若是4796的話,最多也就是拖著19號……」阿樹說話向來言之鑿鑿,所以阿靜和班上的女生對她一向信服,笑聲之中,再沒有人理會我倆。

    我心想:「阿樹不信我會拖著一個女生,我現在偏偏就是拖著一個……」心中暗笑,曉雪放開了我的手,卻看見我臉上的笑容,便問道:「你為甚麼忽然偷笑呢?」我連忙吞一吞口水,支支吾吾的說:「也……也沒甚麼……」打算隨便說些甚麼搪塞過去,便道:「班上在傳19號那個男生喜歡我……」曉雪「啵」的一聲笑了出來,問道:「那是真的嗎?」我說:「那當然不是,只是個誤會,那是因為……」差點便說漏了嘴,把「19『心』18」的事說了出來,但忽然想起,這件事牽涉路彬喜歡她的天大秘密,又怎能告訴她,於是連忙臨崖勒馬,搪塞道:「……因為那個阿樹在胡吹啦!」曉雪半信半疑地看著我,顯然發現了我有事隱瞞。

    我們到了熱身區,會去熱身區的同學一般都是運動員,他們有比賽,自然不會偷走;想偷走的同學一般都不是運動員,便都不會到熱身區。就只有我們這兩個沒有比賽的運動員,知道從熱身區後面偷走的路徑。

    熱身區的開端左邊有間關上閘的小屋,屋裏存放著各種田徑用具,譬如跨欄比賽用的欄,還有鉛球和鐵餅等,田徑運動員都知道這裏,而屋後面是一道鐵閘,是運動場的工作人員的出入口,有比賽時一般沒鎖,於是就成為了我們偷走的秘道。

    我們離開運動場後過了馬路,經過新鴻基中心,那裏有間麥當奴,於是我好奇地問曉雪:「麥當奴的汽水奶昔不行麼?為甚麼一定要是大家樂的熱好立克?」

    曉雪說道:「因為小時候,我不開心的話,爸爸便會帶我去大家樂吃下午茶哄我,下午茶包括一杯飲品,我每次都喜歡選甜甜的好立克,久而久之,我不開心的時候,喝一杯好立克,心情就會好過來。」

    我問道:「所以妳現在不開心嗎?是因為不能代表靛社出賽?」

    她靜了一靜,然後又展顏道:「不是啦,就是突然想喝。」

    我凝視著她的臉容,真的很美、很有氣質,白裏透紅的面頰,帶點深邃的微笑,令人看了一眼,便想從此以後一直看著。儘管街上都是行人,那一刻,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我和她。

    我們沿著二樓有蓋平台的通道,走到鷹君中心的那間大家樂,曉雪要了她的好立克,我也跟著點了一杯。

    大家樂門外有一條天橋通往碼頭,我們站在那裏拿著好立克乾杯,我自嘲說:「慶祝我們今天不用比賽!耶!」曉雪卻饒有深意地看著我道:「祝你有一天能在田徑賽上吐氣揚眉啊!」她已不是第一次叫我在田徑賽上吐氣揚眉,我面對著她那期望的眼神,有點羞愧、又有點振奮、又有些憧憬,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她很快便把好立克喝光,然後說要到天橋另一邊的垃圾筒丟垃圾,叫我在這邊等她,我看著她的婀娜背影,只願這天過得慢點、再慢點、慢到永遠不會終結。

    她在天橋另一邊把手中的紙杯拋向垃圾筒,沒想到紙杯太輕,竟然沒飛進垃圾筒裏,而是中前框彈出。曉雪俯身去撿,天橋上風大,把她的校服裙吹得裊裊飄動,若隱若現。這時,右邊通往碼頭那邊的樓梯上來一個紋身青年,賊忒兮兮的雙眼一直不離曉雪裙下的風景,又見左右無人,竟然一手抓向曉雪的屁股!

    曉雪尖叫一聲,回過頭來,那紋身青年拔腿就跑,沿著左邊的斜坡跑下去。曉雪叫道:「色狼別走!」便追了過去,我也連忙棄了好立克,拔腿追趕。

    那紋身青年看上去二十多歲,人瘦腿長,跑起上來並不慢,曉雪年紀比他小上一大截,還是女生,而且穿著校服裙和皮鞋,不過她不愧是百歲田徑隊一二百米的運動員,二百米內竟然亦步亦趨,緊緊跟著這個比她年長又比她高的紋身青年。那紋身青年明顯以為吃完豆腐後能輕鬆逃走,沒想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女生竟能緊追著他,吃了一驚,更是發力奔跑。

    我也是穿著校服西褲和皮鞋,奮力追趕之下,也只是稍微拉近了一點距離。我們三人兩前一後,下了天橋,那紋身青年非常聰明,避開人流多的巴士站,沿著會展轉向人流較少的金紫荊廣場,所以也沒有被途人阻擋,但三百米後,紋身青年慢了下來,一般沒有經過訓練的人的爆炸力也就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特別是這樣在沒有熱身下一起步就全力衝刺,身體很快便會適應不過來。曉雪也慢了下來,畢竟她只是個乙組女生,而且練習的也是短跑,所以和那紋身青年的距離逐漸拉開。

    那青年向著會展停車場的出口跑去,我知道他進入停車場後便很容易找到地方躲藏,於是一咬牙,奮力強迫自己邁步加速,像四百米比賽來到最後直路般全力衝刺,一步一步迫近兩人,又過了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我已經追到紋身青年的身後,那青年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看看是誰,我乘著他回身腳步不穩的一刻,全力撲向他,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捉住他,只是大力撞在他身上!那紋身青年腳向前跑的同時頭向後看,本來已有點彆扭,被我一撞,腳下便一個踉蹌,向前仆倒,我衝過去按住那青年,曉雪幾秒之後也趕到,和我二人合力壓在他身上,並大聲高呼,經過一陣糾纏之後,驚動了停車場的保安,保安過來了解事件,然後立刻報了警,並幫忙控制住那紋身青年。

    附近剛好有個巡警,很快便趕了過來。那紋身青年被警察戴上手拷後,我們才發現大家在糾纏中都弄得衣衫不整,然後一男一女一直騎在一個紋身青年上也實在有點不雅,不覺相視一笑,不過大家一時都喘不過氣,所以都沒有說話。

    警察過來替我們落口供,我因為是從運動場裏偷走出來,起初不免有點心虛,但後來才想起其實只要不被老師或領袖生發現,警察是不會罰我們偷走的,也不會無聊到去通知我們的領袖生,不禁啞然失笑。

    警察第一句問:「你們兩個讀甚麼學校,怎麼上學時間會在這裏?」我心想:「我們兩個讀甚麼學校和這事件有甚麼關係?」但曉雪已答道:「我們讀百歲,今天是學校的運動會。」

    警察追問:「學校運動會,你們又怎會在這裏?」我心想:「那是因為我初賽被淘汰了,所以沒有比賽,你幹麼揭我瘡疤?」倒是曉雪鎮定地說:「我們出來買喝的。」

    警察看看曉雪,又看看我,點頭微笑道:「我懂的。」我心想:「我和曉雪之間的感情,你懂個屁。」轉念又想,他一定是以為我們是一對小情侶,出來偷情,真是知我者莫若他,於是我連忙用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曉雪向警察說明了事發地點和經過,警察一臉驚疑,再三確認道:「你說事發地點是鷹君中心?然後你們由天橋那邊一直追著那青年,跑到這裏把他擒住?」我和曉雪一起點了點頭,我心想:「怎麼了?沒見過人跑四百米麼?」

    警察又再反覆問道:「是你們自己追上了這青年?沒有別人幫忙?」我心想:「有甚麼好驚訝的,沒見識過學界四百米選手……咳咳……學界四乘四百米接力後備選手……的實力麼?」曉雪指一指我,道:「其實我沒追上,是他追上了,我才趕到幫忙。」

    警察終於點了點頭,又道:「這人比你大,你們跑得很快啊。」我心想:「你這麼羨慕,要不要加入我們田徑隊訓練一下?」不過我們當時都不是穿著田徑隊制服,身為田徑隊隊員卻在運動會當天穿著校服在外邊買飲品,這些就不好意思說了。

    警察登記了我們的身份證,說會回去調取大家樂門外的閉路電視,如有需要,會再聯絡曉雪出庭作供。

    警察押著紋身青年離開後,我們走到會議展覽中心外面的一段海濱長廊,曉雪看到我校服背後在剛才糾纏時弄髒了,叫道:「你等等。」我站住了,她繞到我身後,一邊說:「你這裏髒了。」一邊在我背上又拍又揉,使勁地要擦走污漬。我看著眼前的維多利亞港,感受著曉雪溫柔的雙手。陽光和煦地照著,微風吹在臉上,我忽然覺得,社際田徑比賽這天沒有比賽也不錯啊,要是給我一個決賽項目來交換這段小插曲,我還不太願意呢!

    忽然,曉雪溫柔的聲線在背後響起:「謝謝你啊!」

    我的心怦然一跳,忽然傻了,明明知道她在說甚麼,腦子卻沒轉過來,下意識問道:「謝我甚麼啊?」

    曉雪輕聲道:「剛才要不是有你在,也捉不到那色狼呢!」

    第一次有女生多謝我,而且還說「因為有我在」,我衝口而出道:「謝謝妳!」

    曉雪奇道:「是你幫我捉色狼呢,你謝我甚麼?」

    我一時反應不過,搔了搔頭,便把心裏想著那句直接說了出道:「第一次有女生多謝我,讓我感覺到一些存在感呢!」

    曉雪在背後道:「你怎麼會沒存在感呢?」

    我忍不住便對她說:「有些男同學取笑我,叫我4796,又說我練來練去都這樣廢。有些女同學在暗戀各方面有才華的男同學,但全都當我不存在。只有妳,從來不嫌棄我,每次在我失敗時都會出現在我身旁,讓我重新振作,謝謝妳。」

    曉雪走到我身邊,和我並肩站在石階上看著起伏的海水,道:「其實,那次我剛跑完二百米,看見你的眼神是那麼失落,於是就上前鼓勵一下你,但後來卻發現,原來你的實力也不錯啊!就像剛才追那色狼時,我和那人在三百米後都慢了下來,你卻還有力衝刺追上我們!」

    我聽到她這麼說,內心一陣振奮,不過又實話實說道:「其實我的腿也有痠啦,但我發現只要咬實牙關,強迫自己不去想那痠軟的感覺,強迫雙腿大力向前,幾步之後就會習慣了!」

    曉雪說:「這『強迫自己向前』,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啊!這就是你比其他人優勝的地方,很多四百米運動員都會在最後直路『拉車』(田徑術語,指後勁不繼),我覺得你可以好好把你這個衝刺的能力運用在四百米比賽上啊!」

    我衝口而出地說:「那是因為剛才妳在前面,所以才我忘記了腿軟……」這是真心話,剛才我看著曉雪的背影,甚麼都沒想,只想著一定要追上去,但我說到一半時覺得這句有點唐突,便沒說下去,沒想到曉雪卻笑道:「要是真的是這樣,那就易辦了,以後每逢你有比賽,我都站在終點線等你吧!」

    我的心怦然一跳,喜道:「妳說真的?」

    她笑道:「當然咯,就當謝謝你今天幫我捉色狼!」

    我打趣說:「那我就不能包尾回來了,要不然其他運動員都走了,就剩下妳一個在終點等著,全校學生都看著妳一個,那就糗大了。」

    她一臉正經的道:「甚麼不能包尾,我的時間可寶貴呢,你要第一個回來!」

    我說道:「嘩,這壓力可大呢!」

    我表面上說得輕描淡寫,但此刻內心卻是震撼得無以復加,我的女神曉雪說會在終點線等我!那是多浪漫的場景!

    後來我對跑步有更多了解後才知道,原來追著別人的背影跑還真的是一種常用的跑步戰術。在長跑之中,專業跑手會聘用配速員以穩定的速度在前面領跑,幫助他們在前段按預定的速度跑。這種領跑員也叫「兔子」,因為從前在賽犬比賽中,會以放出一隻兔子來誘餌狗隻向前跑。有時候在個人計時賽中,除了在前段外,在尾段也會請配速員領跑,讓選手能看著他的背影,堅持到最後。不過,那些領跑員都是在這選手前面跑,而曉雪答應在終點線等待,雖然是同一個原理,但對我來說卻完全是另一種感覺。

    曉雪若有所思,沒再答話。我們兩個就這樣靜靜地肩並肩站著,看著繁忙的海港,聽著對方的吸呼聲,過了許久,我側頭看看曉雪,覺得她好像心事重重般,便問道:「妳是有甚麼心事嗎?」

    「沒甚麼……」又隔了幾秒,曉雪忽然回身上了石階,然後一溜煙跑了,我正想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甚麼,卻見曉雪在遠處招手喊過來:「喂!阿風﹐過來追我吧!」跟著便沿著海濱長廊奔跑,我立刻拔腿追趕,和之前一樣,前二百米我完全不能拉近距離,過了三百米後,她開始慢下來,我奮力加速,終於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曉雪嬌氣吁吁的道:「跑得不錯,算你合格啦!以後也要這樣跑啊!」

    我心想:「是以後都要向著妳跑的意思嗎?」看著她美麗的笑顏,不由得痴了。

    我們又走了幾步,才意識到我仍是抓著她的手臂,曉雪輕輕掙脫了,笑道:「我們好像很幼稚啊!」我這才想起不久之前這裏才發生了一單非禮案,現在一男一女在街上追逐糾纏,搞不好剛離開的警察又要回來了,他回來倒不要緊,又問我讀甚麼學校、為甚麼跑得這麼快之類的問題的話就要煩死了,所以我趕忙放開曉雪的手臂,還心虛地看看附近有沒有甚麼旅遊團,待得看到附近沒有人看到我們後,才放下了心,輕鬆的說:「青春,不就是要幼稚一點的嗎?」還向她打了個眼色。

    曉雪微微一笑。

    曾經聽過一句「一笑傾城」,曉雪無疑就是擁有這傾國傾城的氣質,我多希望往後的人生裏,能像剛才那樣,一直追著曉雪的背影。

    又或許,我更希望時間能凝住在這一刻,直到永遠。

    可惜,就在此時,曉雪忽然看看手錶,急道:「啊,我們要回去了!」

    我本來以為我們可以玩到午飯時間,吃完飯後便能大搖大擺的從正門回去,於是問她:「為甚麼這樣急?」

    她說:「我要回去看一場精彩的比賽!」一把拉著我的手臂便往回走,我是十萬分不願意的,但她一拉我手臂,我便會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於是我們從原路折返,經過天橋和鷹君中心,又從熱身區的閘口秘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灣仔運動場。

    巨型黑色顯示板上顯示著男子乙組四百米決賽,她吁了一口氣道:「剛剛來得及看這場……」

    女同學的尖叫聲此起彼落,我看一看起步點的八個運動員,果然在二線見到一頭豎起且反光的頭髮和一雙瘦長的腿下穿著一對藍加黃的螢光釘鞋,四百米當然有路彬的份兒。除了路杉外,第五線上有袁謹禮,第八線上有何士龍,但在路杉面前,他們二人都不是爭標份子。路彬在「小乙」已經在社際甚至學界所向無敵,今年升上「大乙」,戰果更加是毫無懸念。

    原來曉雪走得這麼急,就是要回來看這場四百米比賽。

    這個項目是我的傷心地,我其實非常不想看,肚內好像又有海嘯的跡象,但這次曉雪就在身邊,我只好強迫自己面對自己的失敗。於是我和曉雪便並肩倚著欄杆看比賽,我忽然又覺得,這感覺還是挺好的。

    「Take your mark……」

    「Set……」

    槍聲一響,二線的路彬便極速向前衝,轉入直路時已越過了三四線的對手,到了直路他還加速趕過了五線的袁謹禮和六七線的對手,和八線的何士龍平排著,再次入彎時,何士龍已被他甩得無影無蹤,於是他領先著進入直路,拋離第二位的近五十米。在末段,路彬明顯地「拉車」,但之前領先太遠,根本沒有人威脅到他,於是他又以由頭帶到尾的姿態奪金而回。

    上年在丙組稱霸的袁謹禮今年身為「小乙」,竟也拿下銅牌,至於何士龍,咳咳,又要用我最愛用的成語:一塌糊塗,只能包尾完成。拜託他,聖誕假期不練跑的話就不要在聖誕前把我攆走,還說是我的好朋友哩。

    曉雪眼睛發亮,看著巨型黑色顯示板上出現的冠軍時間驚嘆道:「53秒,乙組跑出53秒,神呀!」原來她趕回來就是為了看路彬比賽,我看著她神魂顛倒的模樣,忽然從夢幻般的上午中徹底清醒過來,感覺就像從天堂掉到地獄:「只有路彬這個大英雄才配得到曉雪的愛慕,我只是一個4796,只配得到曉雪的憐憫……」

    恩姐早已不在看台,來到了終點線旁的等候區,這次她竟然有備而來,向路彬遞上一樽水!路彬接過水後,還向恩姐點頭示意!不過二人對答了兩句後,路彬便逕自走進了更衣室。

    我瞧向曉雪,她沒有看著路彬,只是茫然遙望著天際。我沒有作聲,曉雪也沒有再說話,之後我倆便默默地看著其他比賽。

    這天之後,我和曉雪總算是熟絡起來,最少我們有對方的電話號碼,有時我雄心壯志地想:我總有一天會成為襯得起曉雪的英雄;有時我懦弱地想:只要她未有男朋友,我便能偶然在田徑場上和她並肩看看比賽、再到大家樂喝杯熱好立克,便已心滿意足;有時我迷糊地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

    社際田徑比賽後兩個月,又是學界田徑比賽的大日子,我和曉雪這兩個連社際田徑比賽也沒資格參加的人自然只是看台上的座上客,不光是我倆,一眾「小乙」的田徑隊隊員當中,何士龍和曾威旺等都沒有比賽。反而跳遠的競爭不大,所以徐努戶仍然榜上有名!另外,上年在丙組一二百米超班的的梁瑞鈞今年雖然是「小乙」,但他上年的丙組冠軍時間其實已經勉強能在乙組進入決賽,今年更進一步,能輕鬆地跑進12秒內,所以穩佔一二百米的一席,另一個席位則是比他更厲害的「大乙」黃社乙組隊長,據說他跑步的原因是希望後能做警察追賊,許多年後還真成為了一個警司。至於上年丙組另一個一二百米的代表趙瀚衛,由於一二百米已經沒有他的份兒,竟然轉戰一百米欄。由於跨欄的技術含量較高,需要特別訓練,並不是隨便一個運動員都能參加,所以厲害的對手也比較少,趙瀚衛作為「小乙」,不但能代表校隊出戰,還一舉殺入一百米欄決賽!

    決賽當日,趙瀚衛身在第七線,面對莊正經書院的跨欄王子,一直處於落後,全程力拼之下只得第六,但在我眼中,以「小乙」這年紀在學界決賽中排名第六,已經十分厲害。

    不過,賽事的焦點卻不在比賽的過程,而是在衝線之後!跨欄王子遙遙領先衝過終點後振臂高呼,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時,他突然一個轉身,回到等候區,在他的莊正經田徑隊制服中抽出一束鮮花,然後走到恩姐面前,向她表白!

    這一幕自然引起全場哄動,甚至比當年何天秀向恩姐遞衣服更為震撼!因為上次是只有百歲學生的社際比賽,而這次是雲集各校精英的學界比賽!而且上次的感覺只是有個傻子一時衝動做出傻事,但這次明顯地是有備而來的表白,更是一間學校的學界冠軍運動員向另一間學校最漂亮的女神表白!

    恩姐臉上似笑非笑,似是有點開心、有點害羞、又似是有點尷尬,表情十分精彩!

    附近所有運動員和終點線這邊的看台上的許多觀眾都看著他們,恩姐不知所措,還未及反應過來,突然一個人影攔在恩姐身前,正是剛剛衝過終點的趙瀚衛!跨欄王子仍是要強行把鮮花遞給恩姐,趙瀚衛卻一把推開了跨欄王子,跨欄王子一手撥開趙瀚衛的手,不知說了句甚麼,趙瀚衛勃然大怒,衝上前動手!別瞧趙瀚衛跨欄只得第六,但他滿身結實的肌肉,打架方面可絲毫不落下風,甫一動手便把跨欄王子迫退。

    別校的運動員和觀眾不知道恩姐心繫百歲還有她毫無保留的性格,看到剛才比賽時恩姐一直在為趙瀚衛激動地打氣,只道趙正瀚衛是恩姐的正印,全都露出一臉「有好戲看」的表情看這段橫刀奪愛的劇情。

    趙瀚衛和跨欄王子一陣推撞,便各自被前來勸架的隊友拉住,結果跨欄王子手中的鮮花始終都沒有送到恩姐手上。一場好戲只上演了幾秒便落幕,看戲的觀眾臉上都顯得有點失望,而一眾女生都向恩姐投以羨慕的目光,額頭上都寫上了「我也想有男生為我打架」的字樣。眾人議論紛紛,目光不離恩姐、趙瀚衛和跨欄王子。恩姐為了避開眾人的目光,快步離開了等候區。而趙瀚衛和跨欄王子也各自去了更衣室,至於在更衣室中還有沒有續集上演,便不得而知了。

    在看台上眾人的議論聲中,響起了阿樹那特別響亮的不屑聲音:「這些人不知內情,肯定以為趙瀚衛是恩姐的男朋友,又或是朋友,所以才出來替她擋駕。」這個大家都看得出,沒有甚麼特別,和平常阿樹的語不驚人誓不休的言行大相逕庭,因此並沒有引起群眾嘩然,幸好阿樹的其中一個忠實聽眾阿靜出演最配合的聽眾,問道:「剛才趙瀚衛是在幫恩姐擋駕啊!不是嗎?」阿樹得到粉絲配合,聲音更為不屑,續道:「當然不是,他只是自己在力追恩姐!今天是學界田徑比賽,趙瀚衛背負著百歲的希望,恩姐當然奮力支持他,形成一個二人關係很好的錯覺!但在外面的時候,其實恩姐對趙瀚衛和其他別校的追求者也沒有甚麼分別。」突然壓低聲線,神秘莫測的說:「這次其實並非趙瀚衛和跨欄王子第一次交手!」這句終於引發了人類八卦的天性,幾句人便追問:「不是嗎?」阿樹等大家追問了幾句,才娓娓道來:「趙瀚衛和恩姐在同一間補習社補習,有一次跨欄王子踩場,在補習社外等恩姐下課,於是趙瀚衛和跨欄王子便因為『爭女』而在補習社外大打出手……」她壓低聲線後,附近的同學因為聽不清楚,都向她靠攏,她更是沾沾自喜,說得口沫橫飛,不過就在此時,剛離開了等候區的恩姐回到了看台,想來因為要避開眾人視線,於是阿樹的故事只能戛然而止。

    我和曉雪正在欄杆前並肩看比賽,看了這一幕,我笑著問曉雪:「妳會希望有男生為妳打架嗎?」

    曉雪看著曲終人散的終點線,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曉雪忽然幽幽的道:「如果有一天,有人贏了比賽後在終點線向我表白的話,我應該會很開心的。」

    我看著曉雪,心中忽然豪氣上湧,心想:「終有一天,我會在贏得比在後,在終點線向妳表白……」

九、終點線

九、終點線

 

    「Take your mark……」

    「Set……」

    槍聲一響,何士龍緊握接力棒,在第六線衝出去,和其餘七個選手繞著斧山道運動場的賽道跑了一圈,以第五名交棒給張君兒,張君兒和其他第二棒選手都跑出去後,我緩緩地踏上賽道。

    這是我升上中四後的第一個比賽:黃大仙區田徑賽,這也是曉雪答應在終點線等我後,我參加的第一個比賽。

    我們的學校並不在這區,這次參賽只屬於熱身性質,所以只報了四乘四百米接力賽,和我一起參加的有丙組年代的學界隊友何士龍和張君兒,但當年的學界冠軍袁謹禮這天沒空,所以我們找了一個和我相熟但並非田徑隊隊員的同學頂上。

    比賽時間是下午四時,我提前幾天發了個短訊通知曉雪,她回覆說「ok」,我光是看到手機上的訊息已經十分興奮,甚至感覺到渾身是勁,幾乎想立刻上場跑一圈。不過比賽這天一直沒有看見她,不知她有沒有真的前來。

    何士龍看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練跑,完全失去了丙組時和社際金牌只差一線的水平,說明了跑步這個運動,並不能倚賴天賦。張君兒是我校長跑主力,這種水平的比賽對他來說就像輕鬆玩兒,但他始終不是四百米的選手,所以那怕水平比對手高,卻欠缺了那種輾壓對手的爆炸力,只能平平穩穩地逐漸拉近和前方選手的距離,一圈下來只追上了一個對手。

    頭三隊已交了棒,張君兒正大步大步跑回來。我接棒時,第三隊的對手已拋離了我五十米,我立刻衝出去,不過並沒有像路彬那樣一開始就如跑一百米般衝刺,因為根據比賽經驗,一開始便全力爆發的話,堅持不了多久便會後勁不繼,這種場面在不同的比賽中看見過無數次……除非那人是路彬。所以我控制著自己不要過份用力,以一個對我來說游刃有餘的速度緩緩地迫近對手。

    到了對面的直路,我稍微提升了速度,然後讓身體逐漸適應這個節奏,呼吸亦由急促變得連貫,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時,我覺得是時候了,便催動雙腳加速,奮力迫近第三隊的對手,逐步把距離收窄至二十米左右,但我發覺這樣催谷雙腿只能維持一會,很快便感覺痠軟,不久雙腿又自動慢下來。進入直路時,我再催谷雙腿奮力加速大步向前,和對手的距離只剩十五米,但這次只維持了十多步,雙腿便發出馬上要罷工的訊息,就像在體院決戰何士龍一役般,我腦中充滿了放鬆雙腿的念頭,便在此時,我聽到何士龍和張君兒在草地上大叫:「李迎風,快超越他!」我也看到在接棒區等著我的第四棒同學……最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終點線旁,等待著我。

    曉雪也來了,她穿著衛衣和運動褲,戴上了帽子,可能是不想讓其他人看見,這更顯得出她是專程為我而來!我突然覺得身體注滿了力量,我告訴自己,不可以令曉雪失望!

    第三隊的對手在我前方約十米外,我用盡全身氣力,大步大步向前衝,雙腳雖已達到痠軟的頂峰,但我咬著牙強忍著,不理會那腿痠的感覺,前面的對手「拉車」拉得十分厲害,我每跑一步便把我們之間的差距拉近了一點,距離終點線只有三十米時,我抽到第二線超越了他,霎時間士氣大振,好像也不怎麼累了,便一路直奔終點線,交棒後回頭一看,他還在十米外的地方。

    那隊伍的第四棒接棒後,一開始便以跑一百米速度衝刺,在第一個一百米的彎道已抽到外線過了我們的第四棒,但這明顯是個經驗不足的跑手犯下的低級錯誤,因為他很快便開始後勁不繼,我們的最後一棒在對面直路已經反超前。我心想,對方的第四棒一起步便衝刺時,一定是幻想自己能像路彬那樣力挽狂瀾,從頭衝到尾去拯救接力隊,但無奈現實和幻想之間從來都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路彬就只有一個,並不是人人都能做路彬。

    第四棒的同學並不是田徑隊隊員,在最後直路跑回來時,也有「拉車」,我和何士龍張君兒一起在終點線大叫「有鬼」(「你後面有人」的意思),但其實對手的第四棒也嚴重「拉車」,最後第四棒的同學無驚無險越過終點線,我們奪得銅牌,而我也終於得到了田徑場上的第一面獎牌。對於張君兒這種學界獎牌得主來說,這面銅牌估計會被丟到一邊,但對於我這種沒甚麼成就的人來說,卻是意義重大。

    這次比賽後,我忽然發現,人類的身體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有時候你感覺自己的身體已到了極限,但你只要迫著它繼續向前,它便會慢慢習慣,我進入最後直路時,雙腿明明已經好像隨時要倒下那樣,每一步都好像拖著千斤鉛塊,但因為各種外界的刺激,包括隊友的鼓勵和曉雪的出現等,令我產生一種情緒,壓下了那種疲累,強行繼續運用雙腿加速,當我跑到離終點線只有五十米時,本來已不行的雙腿又神奇地已經習慣了那衝刺的速度,到我越過了第三位的對手後,因為士氣高昂,在剩下的那三十米反而比剛進入直路時感覺更加輕鬆。原來,你的身體就像一個助手一樣,只要你向它提出要求,它便會盡力做到,只是它並不像助手那樣會立刻辧好,而是要慢慢反應過來,條件是你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堅持,就像那些不聽話的助手,老闆只要一直罵一直罵,終於就會把事情做好。我懷疑這和服用興奮劑有類似的效用,只是興奮劑是用藥物去影響中樞神經來激活肌肉,而剛才我倚靠的是環境的刺激加上個人的情緒。

    我在交棒後因為太緊張第四棒的比賽狀況,沒注意曉雪的去向,第四棒的同學衝線後,我回頭一看,已不見了她的影子,想來她是不想露面,所以我也沒有去找她。

    奪得第一名的是本區田徑名校,他們也屬於學界第一組別,和我們常在學界田徑比賽中碰頭,自然認得我和張君兒身上的百歲戰衣,對著我們指指點點,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可能很好奇我們為甚麼會跨區到黃大仙出賽,又為甚麼這麼不濟。不過我們這陣容包括了一個非田徑隊隊員,一個過氣的前丙組四百米代表,一個前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後備,還有一個雖然是田徑隊主力但卻不是四百米專項的隊員,跑出來的戰績可能讓他們失望了。

    賽後,我們到領獎處領取了獎盃和獎牌。自此之後,這座獎盃便一直放在我書櫃的玻璃門後。

    翌日,我午飯後去到學校的草地,看看能否遇上曉雪向她道謝,結果曉雪沒有遇上,卻碰到恩姐和已成了跳遠新貴的徐努戶在草地旁的石凳上聊天。

    暑假的時候,恩姐參加了綠蘋果卡拉OK舉辦的歌唱比賽,在其中一集比賽中殺敗所有對手奪得該集冠軍,當時我們在放暑假所以沒有人知道,到十一月節目在電視播出時,恩姐立刻一夜爆紅,確切點說,恩姐本來就是學校的一線紅人,這次她上電視,更令她的受歡迎指數超越了普通學生所能擁有的程度,從此她在學校裏簡直就像個明星一樣,不時有別的級別的同學在走廊上攔住她找她簽名和要求合照。學校都流傳著各種猜測,推測恩姐甚麼時候會輟學出道,大家都說她本來已經樣子漂亮和身材火爆到不是凡人的地步,原來還會唱歌,簡直就是天生做歌手的胚子。不過據說她仍然在努力讀書,預備公開試,她的同班同學說,恩姐上課依然和從前一樣專注,測驗成績一點也沒有退步。阿樹言之鑿鑿地和我們分析道,恩姐的想法是,她樣子歌喉兩年後不會變差,以後隨時可以出道,但讀書方面,錯過了這兩年的話,以後很難再重新開始,反正她的學業成績這麼好,若在公開試拿下一個十優狀元甚麼的,以後就算出道遇上甚麼挫折,隨時也能回去工作,自此於是大家都說恩姐是「被學業成績耽誤了的歌手」。

    有趣的是,爆紅了的恩姐,追求者的數目反而有所下降,據阿樹的專業統計,恩姐的追求者由頂峰的二百以上降至一百以下,她分析說原因可能是因為隨著年紀漸長,恩姐雖然仍然能吸引低一至兩級的學弟,但她的潛在市場無可避免地在萎縮,除此之外,自從不斷傳出她馬上要出道做歌手後,她的追求者中最墊底的那群終於面對現實,明白自己此生是高攀不起她的,所以便另覓對象去了。

    何士龍聽阿樹說得言之鑿鑿,嘻皮笑臉地取笑她說:「妳的資料這麼齊全,應該打印一個歷年恩姐追求者數目的走勢圖,再配合妳的分析,就更加專業了。」沒想到阿樹信以為真,還真的回去弄了一個走勢圖,X軸是時間線,Y軸是追求者人數,上面一條紅色的走勢線就像太平山的形狀,然後阿樹一臉認真的指著每個時間點,分析每件重要事件對追求者數目的影響,譬如當年的何天秀遞衫,以至後來的恩姐向路彬遞水和趙瀚衛單挑跨欄王子等事情,我們配合著何士龍,一臉認真地聽著阿樹說得言之鑿鑿,並一起點頭,待阿樹走開後,何士龍半掩著嘴指著阿樹離開的背影,看著我們狂笑道:「她還真的去弄了個破圖!」我們全都捧著肚笑翻了。

    不過這天,坐在草地上的石凳的恩姐似乎有一點不忿,指手劃腳地說過不停,眼眶裏似乎還滾著幾滴淚珠,徐努戶的手繞過恩姐的頸一直在拍她另一邊肩膊安慰她。瞧徐努戶那鬼祟的眼神,這動作似乎是想讓恩姐靠到他身上,但恩姐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意思。

    我想起以前被恩姐無視的情景,幾乎想衝過去告訴恩姐我也拿了個銅牌,不過在田徑場上打滾了幾年,我體會到銅牌其實也不算甚麼,只有金牌才會閃耀人前。更何況恩姐馬上要做歌手了,還真的未必會把一個銅牌選手放在眼內。不過,當中最重要的是,若然現在衝過去打擾他們的話,就會破壞了徐努戶的好事,若把徐努戶激怒,大有可能會被他放屁狙擊,我在丙組一百米拿第四時曾經跑贏徐努戶,但他經過兩年跳遠訓練後,在短跑應該可以輕鬆完勝我,若他跑到我身前放屁的話,我可是拿他沒辦法,而且無路可逃。

    於是我便悄悄走開,便宜了「李努戶」這小子。

    最後,整個午飯時間都沒有碰到曉雪,放學後我在中五的走廊等了好一會,終於見到她。

    曉雪看見了我,笑著打了個招呼。

    「多謝妳!」

    「厲害啊,拿到了面銅牌呢!」

    「原來妳有看到最後,我一回身已經不見了妳呢!」

    「我特意來到,怎會不看完最緊張的衝線一刻?你交棒後,我到了看台上看,第四名的那隊真失敗,四個成員到最後都嚴重『拉車』……不過我果然沒看錯,你的後勁很厲害啊!」

    我想向她解釋她站在終點線會刺激我的情緒,從而幫助我忽略疲累,但這麼複雜的理論一時三刻卻解釋不清楚,最後只是傻笑著說了一句:「還不是因為妳站在終點線?」

    她莞爾。

    我提議請曉雪去大家樂喝好立克以答謝她,曉雪道:「那是很小的事情啦……不過好立克的話,我是甚麼時候都不會拒絕的!」我們一起走下學校後門的樓梯,前往學校旁邊的商場,我心裏想,若被阿樹看見我和曉雪一起放學的話,說不定明天全校便會瘋傳我和曉雪一起了,只可惜平常無處不在、盡收天下所有八卦的阿樹,這天竟然沒有出現!

    路上我打趣道:「這次你丟垃圾時要丟準一點啊!」

    曉雪一怔,馬上便反應過來,知道我在取笑她上次丟杯子中框彈出後彎腰撿杯而引來色狼,笑道:「不用怕,有色狼的話便由你幫我追,現在你可是銅牌選手呢!」

    許多人都只看到金牌,根本不會把銅牌當一回事,但曉雪就是這種很溫婉的女生,她說的每句話都會令人覺十分溫暖。

    我們在商場裏的大家樂買了好立克,一邊逛一邊喝,這次沒有再出現色狼,但喝過好立克後,感覺我們的關係又拉近了許多。

    而這全都是因為田徑賽上的這一圈。

十、除夕夜

十、除夕夜

 

    中四這年我們分成文科班和理科班,而理科班當中又根據不同的選修科而分班,由於我的選修科是電腦,所以繼續待在B班,何士龍不想讀附加數學,去了D班;至於一直流傳要出道的恩姐則在平均成績最好的A班選修經濟。除了那次在草地旁的石凳遇上她和徐努戶外,我已經很少遇上恩姐。我和恩姐都是常常出現在田徑場的人,但我們的距離卻從來沒有拉近過,自從她贏得綠蘋果歌唱比賽更是越來越遠,變成了凡人和明星的差距。

    反而徐努戶和我一樣,到了B班,不過除了他不時上堂放屁把坐在他後面的半班同學逐出班房外,和我也沒甚麼交集。

    藍社當中,袁謹禮和黃社的曾威旺一起去了C班選修會計,張君兒和陳策努則和我同在B班選修電腦。這年我們升上「大乙」,張君兒固然是百歲乙組長跑項目的最大希望,而陳策努聽說也在暑假苦練了六十天,目標直指社際田徑的八百米金牌,並已搖身一變成為我社田徑隊的乙組隊長。

    至於對上課最有直接影響的,則是阿樹也來了B班,這麼多同學當中,就只有阿樹和我由中一到現在一直同班,我常常想,級上有這麼多同學,為甚麼偏偏是阿樹,亦只有阿樹一個,和我每年都同班呢?於是在上課的時候,仍然不時會聽到她自以為低沉但其實十分響亮的不屑聲音,論盡級上甚至全校之中的各路人物,甚至連老師也知道阿樹在八卦圈的名頭。

    於是阿樹的鴨嗓和徐努戶的臭屁,成為了四B雙絕,各有千秋。雖然我早已不再迷戀恩姐,但偶然想想,如果把阿樹和恩姐掉包,該多好呢!沒有人會指責我的這想法,因為B班的同學──特別是男生──全都是這樣想的。

    這一學年,我終於下定決心,要為第二年初的社際田徑比賽努力,我風雨不改,每天都到斧山道運動場練跑,每次最少衝十個四百,每個限在1分07秒內完成。

    後來,斧山道運動場的管理員以至廁所的廁紙守護神伯伯幾乎都認得我。一些在那裏跑步的下班一族和學生更是和我圈圈碰面,偶然也會打個招呼,碰巧一起休息還會聊上幾句。有時候聊得興起,我們會說說大家為甚麼會跑步:有些人單純是為了做運動強身健體;有些人則是湊熱鬧想要參加渣打馬拉松,但又從未跑過,所以便在這裏隨便試試;有些是因為學校田徑隊沒有正式訓練,而讓他們來練習;有些則是學校根本沒有田徑隊,所以唯有在這裏練習,然後自行報名參賽……而我,從前曾經只想如路彬那樣得到觀眾的支持,現在卻是真真正正喜歡上田徑場上的這一圈、喜歡四百米這個項目。

    一二百米屬短跑,比速度,很有爆炸性,但基本上大家從頭爆發到尾,勝負往往在中段已經分出,被超越了的選手一般不會反超前,比較少出現驚喜和戰術;八百米或以上屬長跑,講求耐力、節奏和戰術,常常出現後來居上的情形,但比賽的大部份時間都欠缺了爆炸性,就只有四百米,既有留前鬥後或有前無後的戰術,同時全程都充滿了爆炸性,人類的爆炸力只能維持三百米左右,最後一百米便是對意志的考驗,誰能堅持便能後來居上,但代價是衝過終點後辛苦得只剩半條人命,所以有個說法說四百米是對人類最有挑戰性的距離,而田徑賽上的一圈不多不少,正是四百米。

    然而,比起四百米,我更喜歡四乘四百米,因為那是四人合力的項目,在這一圈裏加上了隊友之間的信任。一根接力棒,傳遞著希望;四個隊員,為著同一個目標而奮鬥。有更多的戰術、更多的後來居上、更多的爆發、更多的奇蹟,譬如說路彬,他的四百米比賽固然精彩,但最令我難忘的,卻是他「小乙」那年在學界四乘四百米的最後一棒中從後趕上的瘋狂表現,也只有四乘四百米,才讓我們有機會看到那個水平的路彬、看到這樣激動人心的一幕。中二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跑接力時會特別快,我還是那個我,但在接力賽當中的我,會因為隊友的等待而情緒高漲,因為鬥志激昂而忘記了疲累。

    不過,我發現也沒有很多人明白我的感受,有時候我說了半天,他們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回答說「是啊,奧運很精彩」,或許田徑場上這一圈對很多人來說,是很遙遠的事,那怕他們會在這個斧山道運動場跑步,但始終只是田徑場上的觀眾。他們有些只是下班隨便跑跑,有些因為學校根本沒有接力隊,有些因為學校勉強湊齊了接力隊但從不會一起練習,所以從來沒有機會感受過四個人為了同一個目標而拚命的感覺,也從來沒有感受過等待隊友回來的焦急,和有隊友在等待的壓力。他們不明白,那一根接力棒、那棗紅色的一圈和白色的線道,會讓選手熱血沸騰,會讓每人燃燒體內所有力量,綻放出無比光芒。

    在這一圈又一圈的練習當中,從前在田徑隊裏學習的東西忽然一一出現在腦海之中,那些抬腿的動作,雙手擺動的角度,從前我只是盲目跟隨著指示而做,完全不明白當中的意義。經過這一圈又一圈的重複奔跑,我開始感受到一些細微的差異所帶來的分別,譬如說抬腿,抬得高的話步履便大,但頻率便會低,訓練時老師和師兄迫我們抬至九十度,但比賽時到底要抬多高,其實並沒有一個客觀的標準,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當時四百米的世界紀錄保持者Michael Johnson恰恰就是抬腿不高但頻率快,上身挺直,跑姿就像隻企鵝,若別人模仿他的步姿去跑四百米,應該便要完蛋,若他去刻意模仿所謂的標準跑姿,他可能也要完蛋,其實歸根究底是每個人的身體結構──譬如腿的長短或膝蓋的位置──都不一樣,最重要的是找到適合自己身體的平衡點。

    不過話雖如此,一些基本的定律還是必須跟隨的,譬如說雙手要前後擺動時不要左搖右擺,因為跑步就像以雙腿運載上半身向前,若運載的東西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就會走了許多冤枉路,所以必須保持上半身直線前進,才是最有效率,動物當中擁有最高時速的獵豹跑步時整個身軀就是紋風不動,四平八穩地向前推進,當我刻意控制雙手不要亂擺後,發現雙腳的每一步能高效地轉換成向前的動力,推著上半身平穩地全速前進,而不會浪費任何力量。我注意到運動場上有不少人的小腿蹬地後踢向前時,會微微弧向外,他們自己可能沒留意,但這樣便會減低了每步的效率,浪費了力量,雖然我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步姿,但我也開始留意自己兩腿的動作要筆直前後來回,而不要繞圈。

    還有一個發現就是,人類有個傾向會過份倚賴最強壯的那幾條肌肉,結果讓那些肌肉負荷過重,若你只用最強壯那幾條肌肉而對手把各條肌肉都適當地用上,就會像人多打人少那樣,自然勝過你。至於甚麼是「適當」地分配?就像很多人在同一條生產線接力製造一件產品,若分配不均,負責太多工序的那個便會忙不過來,限制了整體的速度,相反,適當的分配便能把效率提升至最高。跑步也一樣,每踏出一步時貌似只是一個動作,但其實當中是有很多條肌肉在同時收縮或放鬆,譬如增大步履要用股四頭肌踢腳、當中抬腿要用股直肌、蹬地卻要用大腿後肌,一個完美的動作,是要把每一條肌肉都用到極致,才能最有效率地把速度發揮到極致。

    於是,我在斧山道運動場的日子,就在尋找那個最完美的平衡點中度過,慢慢地,我由一開始每一步都要全神貫注注意自己的步姿,到後來終於把這個步姿變成了習慣。我一直以為自己在田徑隊打滾了兩年,已經是個很有經驗的跑手,但到了今天馬上要成為「大乙」,才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仍是個很多基礎還未搞懂的跑步新手:直至這段日子,才真正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學習。我在想,田徑隊的其他隊友是甚麼時候想通這些的呢?又或許像路彬那些天才根本不用去想通這些,他們就像獵豹一樣,與生俱來就是用那個完美的動作去跑,又或是跑著跑著就自行找到了最完美的步姿,而不需要像我這樣,花了兩年,想來想去,才終於想明白了這些。

    幾乎每一次練跑,都會遇上一個女生,她不像那些倒行逆施的阿伯,和我一樣都是順著田徑場上的規矩逆時針方向跑。我第一次留意到她,是在我某次練習的最後一圈,那天我特別累,到最後一圈時已經筋疲力盡,雙腿幾乎連步行都會發抖,我看見前面一個女生,便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跟在她後面跑完這圈,於是我死死地盯著她腦後綁著的小馬尾,勉強著自己不能讓這個距離變長,之後我在奮力前進之際一直看著這條小馬尾一左一右地擺動,直至我衝過終點線,才又看著這條小馬尾漸漸離開,越來越遠。

    那次我衝過終點線後直接倒下,所以也沒注意她的去向,到後來在另一次練習中我恰好追到一個女生身後,突然看到那條熟悉的小馬尾,這次我並不是筋疲力盡地拚命,所以才有餘暇看了她背影幾眼。她穿著普通的白色短袖衣服和淺紫色的短褲,連同跑鞋也不是專業裝備,腿長長的,看背影的話,身形算是頂呱呱。後來我又留意到,她每一次都跑很多圈,但都只是勻速地跑,沒有進行任何特別訓練。我衝四百時會在她身邊掠過、我步行休息時她會在我身邊掠過,但卻很少和她打照面。直至有次我衝完最後一個四百,走進賽道中間的草地休息,回過頭來,她剛好經過我面前,我們才第一次面對面相遇,可能她也認得我,於是我們算是第一次正式打了個招呼,我也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她容貌雖然不是絕美,但雙眼滿靈動誘人的、上唇薄薄、皮膚滑滑,平凡中十分亮眼。重點是,她的樣子有點眼熟,我想了半天到底在哪裏見過她,但我認識的女生也沒幾個,校外的根本一個都沒有,所以想來想去也想不到。

    後來聖誕假期開始,我便沒有再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旅行去了,於是我便忘了這事。

    臨近聖誕,維港兩岸開始出現聖誕裝飾,夜夜閃耀,把一個白天塵土飛場的石屎森林變成了格外浪漫的童話背景。

    我在聖誕假期裏,一直想著要約曉雪出去,但卻又無從入手。而且我每次想起她看著路彬跑出53秒時那個神魂顛倒的樣子,便覺得自己在變厲害之前,都沒有希望。

    我和她的世界,就只有在田徑場上交集。我除了為著她努力練跑外,其餘甚麼也做不到。

    除夕前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發了條訊息給曉雪:「這個學年練了這麼久,還未試過計時,我想到體院計時,希望妳能在終點線幫我!」曉雪很快便回覆說「ok」,我們便在除夕那天下午相約在火炭火車站見面。

    這天她穿了一條淺藍色的半截裙、一件白色外套,比平常更覺動人,我看著她緩緩由車站內走出來時,忽然有種莫明奇妙的幸福感覺,在除夕約了這樣完美的女生,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幸福的男人!

    我們並肩步行,經過天橋前往體院,整個世界彷彿就只有我和她,這段路雖短,但我感覺輕飄飄的,就如在造著一場美夢,在我的腦海裏,途人都向我投以羨慕的目光,但現實中我根本就沒注意有沒有途人,就算有,誰還真的會留意街上普通一對男女?

    我們走進運動場,我把背囊和身上的東西都交給曉雪,然後走上賽道熱身,而她則拿著我的東西到看台上看著。我向著她叫道:「妳別拿著我的東西跑了啊!我可沒錢坐車回家!」曉雪笑道:「你一定能追上我啊,我跑不掉的!」我聽了後忽然覺得有點這句話溫馨,熱身時連自己也察覺到自己滿臉笑容。

    熱身後,我回到看台上拿回我的東西,然後對曉雪說我要到更衣室換衣服,她微笑著說:「我等你。」這句說話其實也沒怎樣,但我聽了後卻心頭一震,曉雪就在我面前,還說會等我,我忽然感覺到我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像暴雨中的山泥傾瀉般要爆發出來!

    我到更衣室換上了百歲的戰衣和火紅色的釘鞋,出來後便直接走往起點,曉雪也從看台上下來,到了起點旁,我看了看曉雪,曉雪輕輕說了一句:「加油呀!」我頓時精神百倍,心跳加速,急不及待蹲到第二線上。

    我從來未試過在第二線作賽,這次卻選擇第二線,因為我曾經在社際和學界比賽中看過無數次路彬在第二線跑出難以置信的成績,也想感受一下棗紅色賽道上的這兩條白線的魔力。

    「Take your mark……」

    我深吸一口氣,翹起屁股,兩條白線在我眼前延伸出去,逐漸變得模糊……

    「Set……」

    聽著曉雪動人的聲線,我告訴自己,要好好地跑……

    「Go!」

    我起步,在彎道加速,保持著上半身平穩,雙腿輪流向後蹬,另一邊膝蓋抬起至最合適的高度,小腿跨出合適的角度,這個動作我已經習慣了,我感覺自己就像部機器,不斷重複著同一個動作,在對面的直路,我覺得我是依照平常的速度去跑,但全身上下好像有無窮的氣力要湧出來,我不自覺地越跑越快,但卻刻意控制著不讓自己進入爆發的狀態,而是保持著游刃有餘的感覺,果然在直路的盡頭,我開始力歇,幸好剛才沒有過份提升速度。我強行維持著速度入彎,但轉入直路時,我的腿像快要斷般,每一步都變得極為沉重,但就在此時,我看到在直路的盡頭,曉雪就在終點線旁盈盈而立,我心裏想著要快點回到曉雪身邊,那種情緒壓制著倦意,我奮力加速!

    我和曉雪之間,就只有這一百米的距離,每跑出一步,就離她近一點,我咬著牙大步大步向她衝過去,在那一刻我腦海只有一個念頭:「就算天塌下來、就算山崩地裂,我也要衝到曉雪身邊……」

    衝呀,衝呀,我衝過了終點,曉雪驚呼一聲:「好厲害呀!」

    我想走過去看一看她的秒錶,但突然發現,雙腿的每一絲肌肉都緊繃著,竟然連微微抬腿也無能為力,一秒後連站也站不牢,跪在地上,兩手撐著棗紅色的賽道大力喘氣。

    曉雪走過來,把秒錶遞到我眼前,我抬頭一看,上面顯示著「56秒43」。曉雪興奮地說:「你很!厲!害!呀!進步得這麼快,你是怎樣做到的?」

    她的說話從來都是讓人感覺很溫暖。

    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剛才的一圈,喘著氣道:「我也不知道耶!平常練習好像也沒有這麼快,但今天一開跑便處於一個很興奮的狀態,感覺全身上下都有很多力量,只想跑快點、再跑快點去釋放這些力量,結果前二百米便一路狂衝……」說道這裏,我覺得一口氣換不過來,只得停下來,大力吸了一口氣,才續道:「但最後直路時我已經發現不對勁,現在覺得渾身上下都在抽搐,平常我跑十個四百米也沒有這樣痠痛……」

    曉雪笑道:「你的形容倒像是吃了興奮劑那樣,在短時間內透支體力,藥效過了便一蹶不振……」

    我一邊喘氣一邊擺了擺手,搖頭道:「未必是吃了甚麼,我反而在想,是不是因為今天妳在等我……又或許應該這麼說,妳就是我的興奮劑!」

    曉雪笑靨如花,笑道:「這是甚麼鬼?居然把我比喻成興奮劑!其實這都是因為你自己啦,平常你已習慣了一個速度,今天你進入了比賽狀態,便不知不覺地把前段的速度提升了,這是很尋常的,但很多人在前段提速後在後段便會後勁不繼,而你的特點是即使在前段過份消耗了體力,但在最後依然能拚命堅持衝刺甚至奮力爆發!」

    我還在喘氣,索性翻身躺在賽道上,道:「那還是因為看到妳在終點線,才有氣力堅持到最後啊!」

    她笑道:「好啦好啦,都是我啦,那你是不是要請我吃飯報答我呢?」說著伸出手,要把我拉起來。

    我擺擺手,胸口依然起伏,有氣無力地道:「不行,現在真的起不來,我現在兩條腿的每個位置都很痛,實在動不了。」

    曉雪道:「你不是一兩條肌肉抽筋,而是渾身上下都痠痛,就證明你沒有過份依賴某些肌肉,那是好事啊!」

    我便和她說起我那個人類會過份倚賴最強壯的那幾條肌肉的理論,她雖然從沒把跑步的動作想成生產線,但卻早就知道要發揮極致便要把每一絲肌肉都用上,看來只是我反應遲鈍,跑了這麼久才如夢初醒,忽然開竅。

    我們說了幾句後,曉雪索性也坐了下來,在我的身邊抱著膝,和我又繼續聊了好一陣子。我躺在地上,看著看台後的天空,只覺得這天的天空特別藍,今天雖然只跑了四百米,但感覺比之前一輩子加起來都跑得更遠。

    我終於鼓起勇氣問曉雪:「我不是要請妳吃飯報答妳嗎?不如就今晚?」

    曉雪笑道:「我說笑的!這種小事怎麼還需要請吃飯?要是這樣的話,恩姐每年在學界比賽時都會在終點線旁站足三天,那之後豈不是連續一個月都有人請吃飯?」

    我故意一臉認真的道:「要是恩姐想的話,估計還真的能連續一個月有人請吃飯呢!」曉雪也帶著笑意點頭認同:「那倒是!」我趕忙道:「但那不一樣,妳在終點線真的對我有莫大的幫助,所以我是真心想請妳吃飯的!妳就賞個面吧!」

    曉雪一臉婉惜的道:「但我今晚已經約了朋友到尖沙咀吃飯和倒數呢,改天好嗎?」

    那一刻,我忽然有點失落,再看看天空,好像忽然沒有這麼藍了,原來今天其實也沒有跑很遠呢。

    其實我早該想到,以她這樣完美的女生,除夕又怎會沒有約會?

    最後曉雪讓我請她喝好立克,我們到了附近的大家樂,我買了兩杯好立克,直接坐在向著落地玻璃窗的吧台前喝。我和曉雪之間的交集,在田徑場外,就只去到一杯好立克的水平,好立克喝到見底了,我們一起的時間也就到了盡頭。

    喝完好立克後,我們便到火車站,一起坐火車到了九龍塘站,我先下車,回頭向車廂中的曉雪揮揮手,看著車門關上,列車慢慢移動,越來越快,終於離開了月台。然後我一個人獨自踏上歸家的路,我忽然有一點點悲傷孤寂的感覺。以前的除夕,我向來都是整天一個人過,今年最少下午有活動,甚至跑出了人生中最快的一個四百米,還和曉雪一起去了大家樂,但感覺卻比從前那麼多年更加孤寂。

    回到家中,我打電話給何士龍,告訴他我跑出的時間,他說:「如果你在社際田徑賽跑出這樣的成績,今年學界乙組四百米的兩個代表當中一定有一個是你!」

十一、計時鐘

十一、計時鐘

 

    假期總是過得特別快,還覺得假期才剛剛開始,便已到了開學的日子。

    聖誕假期後回到學校,各社開始各自為社際田徑比賽作出準備。這年社際田徑比賽的制度改變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多人投訴上年那條特別長的第一線的關係,這年連初賽也在灣仔運動場舉行,於是我終於不用再在那條該死的第一線作賽了。社內選拔賽仍然是在草地上舉行,但那僅限於低年級的新人,今時今日的我,當然已不用再參加社內選拔。

    這天陳策努興沖沖的拉著張君兒在研究社際田徑比賽當中我們藍社乙組的出賽名單,這當然並不是因為陳策努是個特別盡責的隊長,而是因為今年在乙組的徑項裏,藍社人腳頂盛,若安排得宜,實在有力問鼎乙組冠軍,到時候出去捧盃的藍社代表便是陳策努本人。在陳策努的計劃之中,他將會和張君兒合力全取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的三面金牌,當中一千五百米更打算包辦金銀牌並打破乙組紀錄,因為打破紀錄能額外取得十分,比奪得金牌的九分更多。至於四百米,路彬升上甲組後,袁謹禮在乙組四百米應該能穩奪金牌,說到餘下的出賽名單,張君兒對陳策努說:「四百米我們還有李迎風呢,聽說李迎風在聖誕假期時到體院計時,跑進57秒內……」陳策努聽罷大喜,興奮的道:「據我所知,乙組其他四百米選手就只有一人能跑進57秒,現在我們有李迎風出戰四百米,便能在四百米多添一面銀牌或銅牌!更重要的是,聽說棕社雙雄會兼項出戰四乘四百米接力,本來我們的四乘四百米接力隊即使有我和你和袁謹禮三個校隊,也不足夠打敗棕社,但現在還有一個李迎風和我們一起湊齊四棒,我們便能穩奪金牌,甚至打破乙組紀錄……嘩,打破紀碌可以加十分,而接力的分數雙計,這樣算的話,你看……」然後他便提筆在一張方格紙上又刪又寫,一邊說:「我算好了,四百米比我本來預想還可以加三至四分,靛社不能奪銀便減一分,四乘四百米金牌比銀牌多四分,破紀錄十分……這樣加起來,那怕徐努戶那小子很有可能在跳遠和三級跳為靛社奪下雙金,我們還是穩奪乙組冠軍,你看對不對?」旁邊的張君兒和數字並不是好朋友,只看得一臉問號……

    忽然一副粗框眼鏡出現在二人後面,然後一塊充滿火山口的胖臉擠到二人之間,一臉不屑的說:「李迎風跑進57秒內?二百米嗎?」把張君兒和陳策努嚇得幾乎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陳策努忍不住爆了一個單字粗口,二人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阿樹到了,怪不得阿樹消息這麼靈通,原來她是這樣到處竊聽消息的。

    我和他們同在B班,當時在班房的另一個角落,阿樹自然以為壓低了聲音我便聽不到,但卻不知道她的鴨嗓在千里之外也聽得見,我再次想向校長提出把阿樹送往A班交換恩姐來B班的建議,估計會得到陳策努、張君兒和班上所有同學的和議。

    距離社際田徑初賽越來越接近,我加緊練習,每天放學也會到斧山道運動場練跑,然後汗流浹背地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一直到初賽前兩天才停止。

    這段日子,幾乎每天也會看到那個背後紮馬尾、平凡中十分亮眼的女生,整個斧山道運動場裏,也就只有我和她兩個是每天都會出現,雖然我仍然只是一次又一次在她身旁經過,但自從第一次打招呼後,我們每天也會找個機會打招呼。有次她一直沒有出現,我甚至擔心起來,不知她遇上了甚麼事,直到我快要離開之前,她才姍姍來遲,我看到她後,鬆了一口氣,不過卻不禁啞然失笑,其實她可能只是單純的放學後另有要事所以來遲了,我根本不認識她,為甚麼會這麼擔心?我覺得這有點像別人說的強迫症,習慣了每天準時見到一個人,突然有一天見不到,便覺得缺了甚麼似的,轉念又想,有時我晚了去運動場,不知她會否也擔心我呢?

    開學後第二週,便迎來了期待已久的社際田徑初賽,我和何士龍自中二起,每年的田徑比賽都會相約在樂富地鐵站,一起坐地鐵前往灣仔運動場,這天我們在樂富地鐵碰面時,我已經摩拳擦掌,急不及待要拿出除夕那天的表現,讓所有人發現我李迎風終於也擠身田徑場上能叫得上號的人物當中。

    在地鐵裏,我叫何士龍和我一起細數四百米項目當中,有誰有機會跑出56秒至57秒的水平:袁謹禮在丙組時已經跑進58秒,兩年之後的今天要跑進57秒內自然是輕而易舉,甚至估計他應該能跑進56秒內;還有一個靛社的「小乙」學弟,傳聞他每次全力計時都能跑進57秒內,將會是我的勁敵。除此之外,整個乙組當中能在56秒半左右跑完四百米的人還真的沒有幾個,當中梁瑞均算是一個,他的二百米已迫近23秒正的關口,若他去跑四百米,第二個二百米隨便跑個33秒也能跑到56秒的水平,而二百米跑33秒對他來說還真的和在公園散步沒分別;還有趙瀚衛也算是一個,別瞧恩姐沒把他放在眼內,其實他也算是田徑場上的一號天才人物,而且他準備下年升上甲組時參加四百米跨欄,所以也有練習四百米;不過重點是,他們二人在這一年的社際比賽中,一個參加的是一二百米,一個參加的是一百米和一百米跨欄,所以根本不在四百米項目當中,餘下的主要對手也就是五十八、五十九秒左右的水平,對於現在的我,應該不是威脅。當然還有眼前這個正在和我討論的何士龍,別忘了他也是一個四百米運動員,不過他自從中二奪銀之後,進步緩慢,到了目前仍未闖進一分鐘的關口,估計未必能進入決賽。有道是「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原來在田徑場上也是!

    我和何士龍數完「大乙」的所有四百米參賽者後,不安的心漸漸定了下來,還隱隱夾帶著一絲興奮,自兩年前在社際田徑賽抽筋而認識曉雪後,我一直就在期待著完成對她的承諾:在學界賽事中吐氣揚眉,而社際田徑正是必須經過的踏腳石!

    乙組四百米初賽,和往年一樣,依舊是六個社每社派出三個選手,分三組進行,一般每個社的頭號選手都會被安排在第三組出賽,而我作為藍社的二號選手,被安排在第二組初賽。曉雪在熱身區熱身,並沒有來看我比賽,不過這區區初賽,也沒理由需要她。

    比賽開始,我在彎道加速,這個規律我在斧山道運動場已經重複過一千遍以上,六個社之中,有三個社的選手的實力和我們有些距離,在彎道上已明顯墮後,到了對面直路,我以為在比賽中我會像除夕那天一樣,感覺到有無窮的力量要湧出來,但沒想到,取而代之的是,我覺得雙腿軟軟的使不出勁,每一步都好像有點吃力。於是在直路中我沒有像除夕那天不斷加速,而是只能保持在那個機械速度,但即便我沒有加速,在直路的盡頭,我依然開始力歇,當時我看到的就只剩下右前方的綠社選手,我照習慣強行維持著速度入彎,到轉入直路時,我的腿越發沉重,每一步都極為吃力,曉雪並不在直路的盡頭,但我記得曉雪說過好幾次我的後勁凌厲,我又怎可以讓她失望?於是我奮力大步往前衝,右方綠社的選手和我並列領先,離終點還有三十米左右,我咬著牙增加步履和頻率,終於壓過綠社的選手以第一名衝過終點。

    這是我第一次讓灣仔運動場的計時鐘因我而停下……雖然只是一個初賽。那巨型黑色顯示板上出現了58秒37的時間,兩年前在看台上的我,絕對沒有想過真的有這麼一天我在比賽之後不用等待比賽成績張貼出來,便能知道自己的時間。不過這一天來臨時,我倒沒有想像中興奮,因此我已經有更遠大的目標!

    由於這只是第二組初賽,所以我還須要等待第三組初賽後才知道自己的總名次,但因為我是第二組的第一名,而我的時間比第一組的第一名快,然後每組只有六個社,所以基本上我已經鎖定決賽的八個席位之一。雖然如此,但我在拼盡全力的情況下,比除夕時跑出的時間相差近兩秒,難免有點失望。難道我的實力根本未到57秒內,除夕那天只是超水準發揮?

    後來我在更衣室旁的告示板上看到,我是以第五名進入決賽。

    陳策努似乎並沒有預期我真的會跑進57秒內,所以看到四百米初賽的成績後已經十分高興,興高采烈地過來叫我準備跑四乘四百米接力賽,還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今年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是我們藍社的天下。我們有乙組四米金牌大熱袁謹禮、八百米金牌大熱陳策努和一千五百及三千米金牌大熱張君兒,再加上58秒多的李迎風,這次我們必定能破紀錄地奪金……

    我之前在班房裏已經聽過陳策努計劃的出賽名單,現在看到他這麼興奮,心裏想:「不是加上58秒多的李迎風,而是加上56秒多的李迎風……」不過我也沒去糾正他,留待決賽那天讓他再興奮一下。

    我在更衣室旁邊的告示板上看比賽成績時,曉雪剛好完成乙組一百米比賽,拿著她的衣服和鞋子要去更衣室,於是便湊了過來,忽然在我左邊說:「跑得不錯嘛!」我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以為是那神出鬼沒的阿樹,差點沒揮出手中的釘鞋向著她腦門砸過去,但在電光火石之間腦中想到有點兒不對,一則是這聲音並不像鴨子,二則是阿樹口中是不會說出「跑得不錯」這麼正面的句子,這才急忙煞住了手。

    曉雪看了一眼我高高舉起的那火紅色的釘鞋,打趣道:「你這是興奮得要舉鞋跳舞了麼?」

    我尷尬的道:「我以為妳是阿樹呢,差點把妳給砸死了!」

    曉雪瞪大眼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我和阿樹你都分不清楚?」

    我也想不到合理解釋,只得道:「唔……先別說這個……」接著便跟她說了今天比賽時雙腿乏力的情形。

    曉雪聽了道:「可能是這一兩個月你操勞過度了吧,肌肉休息不夠,沒有恢復過來!」

    我點點頭,道:「還真有這可能,今天跑了十米之後已經覺得雙腿很累!那怎麼辧?我之後幾天就不要去練跑了吧?」

    曉雪道:「那又不行,完全不練的話肌肉會進入休息狀態!之前你練習的目的主要是提升速度和體能,所以才要拚得那麼盡,但現在決賽在即,再來提升速度已經太晚了,所以你應該要練幾課輕鬆的,主要是保持肌肉的狀態,盡量令肌肉在決賽時正好處於顛峰水平。」

    我恍然大悟,這麼想來,我最近一週練習時老是想著比賽快到了要加緊努力,每次都熱血沸騰的奮力衝刺,可能真的是太拚了!這一刻,我再一次覺得自己就像田徑場上的新手,又學到了新東西。

    其實我從來都不是田徑場上的天才,我只是發了狠蠻幹,以十倍努力硬是要擠進這一圈和那些天才一較高下。

    我搔搔頭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因為妳沒在終點線等我呢!」

    曉雪笑道:「怪我咯!決賽的時候一定在終點線等你,那你便沒藉口了!」

    我眨了眨右眼,道:「那說不定決賽時我把乙組紀錄也給破了呢!」

    曉雪也眨了眨眼,道:「那你決賽加油咯!」

    不用休息,我的肌好好像已經重新充滿了力量。

十二、為甚麼

十二、為甚麼

 

    我清楚記得,決賽是在一月二十三日在灣仔運動場舉行。

    然而,在一月二十一日體育課中的一場足球賽,我在一次很普通的右腳觸球時,忽然感覺左腿一陣刺痛,我連忙退場,到草地旁的石凳休息,但我不幸發現,之後每走一步,左腿的膝關節和髖關節之間的大腿後肌都會一陣痛楚,後來回想起來,當時應該是拉傷了。

    當時的我,根本不知道哪裏受傷和是甚麼傷,反正就是覺得大腿很痛,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當晚回到家中,拚命用熱水袋敷著大腿,盡量一動不動,讓大腿好好休息,但每次一動仍然是覺得很痛很痛。

    我默默祈求上天,饒恕我吧,讓我好起來,那怕只好兩天,過了決賽後才繼續受傷也可以。可惜,沒有誰聽到我的祈求,腿依然是這樣痛,我睡不著,卻無能為力。

    我告訴你,在那天之前的一生中,我根本不知道受傷是怎樣的一回事,我一直以為抽筋就是最嚴重的事情,甚至不知道做運動原來會有受傷的風險,因為我的腿從來沒有傷過,一次都沒有!但偏偏忽然莫名其妙的就受傷了。

    一生人第一次受傷,竟然不早不遲,正好是在那樣重要的比賽前夕,老天是在玩我嗎?別人可能以為這是電視劇的情節,換了我是在看電視劇的話,若看到這樣的情節,我應該會說編劇這情節寫得有點太巧合了吧,但偏偏這麼離譜的情節就發生在現實中,沒有人知道我左邊大腿有多痛,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有多失望。

    一月二十三日,畢生難忘的日子。我踏上征途,沿途每走一步,大腿後肌的痛處便抽一抽。在樂富地鐵站和何士龍碰面時,他一看見我便問:「嘩你行不行啊?」我無奈的道:「不行也得頂硬上啊,不然還可以怎樣?」

    初賽那天坐地鐵時我還興高采烈地和何士龍細數乙組四百米有誰比我快,但這天我全程無精打采,也沒說上幾句話,由灣仔地鐵站到灣仔運動場那段路,好像走了一輩子,終於一拐一拐地走進了運動場,接受上天給我的折磨。

    早上四百米決賽,我勉強穿上跟隨我多年的火紅色釘鞋,站上棗紅色的跑道。

    「Take your mark……」

    「Set……」

    槍聲一響,大家急速起步,我經過無數次嘗試後找到了適合我的抬腿高度,但這天根沒有辦法把左腿抬到合適的高度,因為抬腿雖然主要靠收緊股四頭肌,但同時會延長腿後肌,每一抬便把傷處拉開一下,然後便痛一痛,我便沒有完成整個動作,向後蹬出時需要收緊腿後肌,同樣會痛一痛,於是我一腳高一腳低,想快也快也不起來,只能以普通的速度入彎。進入對面的直路,我開始憤怒,為甚麼那條該死的左腿跑一步便痛一痛,好吧,要痛便痛,我就不相信我鬥不過命運,便咬著牙關,繃緊腿上每一絲肌肉,強忍著痛楚,強行加速,和其他對手鬥個不相上下。到入彎時,我的腿痛得像是隨時要斷開那樣,左方本來在我身後的對手逐一超越了我,還逐漸拉開和我之間的距離,我真的很想停下來。

    進入最後直路時,連右方本來已經被我超越了的綠社「小乙」選手都逐步反超前,我已跌落第六位,我不想跑了。

    就在此時,我看到終點線旁的曉雪,她真的來了,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包尾。

    在到達終點前,我不可以停,即使生命已到了盡頭,我也要不停地跑向她,直至生命終結的那一剎。

    我沒有放棄。

    結果在衝線前都沒有人超越我,我得了第六。

    恩姐也在終點線旁,我們藍社的袁謹禮早已過了終點,無驚無險拿下金牌,所以藍社的恩姐正看著藍社的另一個代表,也就是我。對於恩姐和其他同學來說,李迎風向來就是這個水平,拿第六再正常不過,反倒是初賽時可能超水準了。

    沒有人知道,我是忍受著多大痛苦去跑這一圈。

    恩姐雙手交差放於胸前,側身斜眼看著我,從前我不是很希望在田徑場上得到恩姐的注目嗎?今天我作為藍社的獎牌希望,恩姐總算有緊盯著我衝線了,可是她的眼神就似是在嘲笑一個沒用卻逞英雄的懦夫。

    我沒有去看我的時間,沒有拿到獎牌,時間是多少已經不重要了。

    我失望,不是因為拿了第六名,而是因為我根本沒有機會發揮練習的成果。若是我發揮出除夕那天的水平,而其他選手比我更強,那怕是包尾回來,我也心服口服,但最沮喪的是,今天我不是輸了給別人,而是輸了給自己,那每步痛一痛的該死腿後肌。

    在緊接著的男子甲組四百米決賽裏,路彬雖然因為這年要應付公開試,所以明顯有點不在狀態,但還是以53秒27拿下了金牌。至於張君兒和陳策努,也順利拿下了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的金牌。和我們同在B班的靛社徐努戶在跳遠和三級跳毫無懸念地拿下金牌,並打破該兩項的社際紀錄,加上在四百米中,我沒能阻止靛社「小乙」的對手拿下銀牌,所以在乙組總成績上,靛社和藍社仍然咬得很緊。

    陳策努知道我有傷在身,在四百米只得第六,起初沒有說甚麼,後來打算改變主意,讓一個「小乙」代替我跑接力。

    我想到早上跑四百米的痛苦經歷,幾乎便要放棄,但我不甘心,四乘四百米是我最喜歡的項目,我苦練了這麼久,就是為了這場比賽!我一直期待著和袁謹禮、張君兒和陳策努這些隊友並肩作戰,怎能在這個時候放棄?

    我感覺腿沒有早上那麼痛了,何況那怕我只能跑出早上四百米決賽的時間,也是堂堂四百米決賽第六名,比起其他社的三四號選手仍是更快,加上袁謹禮、陳策努和張君兒這組合,怎樣也不會輸吧,於是我堅定告訴陳策努:「信我一次!」

    袁謹禮向來只專注在比賽當中,對這些沒有甚麼意見,張君兒則在旁邊插嘴道:「我信李迎風!」一如兩年前在學界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賽那樣,張君兒依然相信我。陳策努想了一想,便下定決心,拍一拍我的肩膊說:「一場朋友,就信你一次!」

    「信你」是我在田徑場上聽隊友說得最多的一句,因為接力賽當中,最重要的就是隊友之間的信任。

    因為每人能參加兩項徑項,所以除了四百米外,我也參加了二百米,我的練習雖然不是針對二百米,但改善了跑姿對二百米也有幫助,所以我也輕鬆闖進決賽。為了專注四乘四百米決賽,我決定放棄二百米決賽,不過因為在決賽中第八名也能取得一分,所以我如常參加決賽為藍社取分。

    我沒有用助跑器,甚至沒有穿上我那火紅色的釘鞋。大家都蹲下準備起跑時,我只用了長跑的俯身起步,槍聲一響,梁瑞鈞一騎絕塵,其他選手在他身後追趕,只有我慢慢緩步跑,這次大概沒有47秒96這麼慢,但越過終點時還是聽到一陣嘲笑聲。

    當年的二百米決賽,至少觀眾看到我血流如注,但這一次,我的痛楚,大家根本看不到,所以他們還以為,我就是個這麼無能的選手。不過對我來說,重點是出戰二百米時,左腿好像沒那麼痛了,可能是因為今天已經強行使用了一整天,已經習慣了。

    一直到接力比賽開始之前,那「小乙」的還在嘮嘮叨叨嚷著要出賽,但我和陳策努、張君兒、袁謹禮是一起由丙組奮鬥上來的兄弟,特別是張君兒,在丙組學界四乘四百米接力隊時已經在這項目並肩作戰,當然是支持我的,所以我們都沒有理會那「小乙」的。

    在丙組時,我本來是跑第二棒的,後來張君兒頂上我的位置,所以他便一直跑第二棒,然後今天陳策努想做金牌衝線者,所以選了第四棒,而我只想快點捱過這一程然後好好休息,便決定了跑第一棒,袁謹禮一向對這些沒有意見,於是剩下的第三棒便交給他。

    我穿上火紅色的釘鞋,和紅社的何士龍及其他社的選手一起踏上了棗紅色白線的賽道,經過兩場比賽和再次熱身後,現在走路好像沒有早上那麼困難,最少不用很明顯地一拐一拐。

    「Take your mark……」

    我蹲在藍社抽中了的第七線,手中拿著接力棒,亦是拿著張君兒、袁謹禮和陳策努三個隊友對我的信任。為了藍社,我不可以輸。

    「Set……」

    我在助跑器上翹起屁股,身子傾前至馬上要跌出去的角度……

    槍聲一響,我立刻向前飛奔,已忘了自己是在跑四百米,只是記著陳策努的那句「信你」,想著要盡快回去交棒給張君兒。我在彎道上無視左腿的痛楚,強迫自己用正常的規律加速,首一百米跑得比早上的個人項目更快。由於六個社當中我們藍社在最外的第七線,所以我看不到其他對手,我不敢怠慢,在對面直路一直快放,雖然沒有除夕那天那樣不斷加速,但總算是保持著速度,一直到了直路盡頭,也沒聽到後面的腳步聲。後來我聽張君兒說,我前二百米領先時,陳策努曾高興地說:「行了,這回我們贏定了!」

    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我那條該死的左腿越來越痛,在平常的四百米,我都會在這個彎道感到力歇,但都能咬實牙關緊繃雙腿的肌肉來強行維持速度,但今天前二百米已經過量地緊繃肌肉以壓住痛楚,這時無論如何咬緊牙關也無法再收縮肌肉。劇痛的程度比預期更厲害,我左腿軟軟的,想強行發力也不行,甚至已感覺不到腿的存在,只覺得每跑一步,就像被一柄小刀插了一下,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刺痛。

    許久以後我才明白,這天早上的決賽,我在最後一百米強行壓抑痛楚奮力衝刺,其實加劇了我的傷勢,但因為我死命忍著痛,所以自己並不知道,直到這時又在強行繃緊肌肉,肌肉便不勝負荷。我發覺自己的戰術錯了,我以為前段時我只是保持「正常」速度,但原來對於我今天的狀態而言,我前二百米是過份爆發了,於是就像在黃大仙區接力賽遇上的對手那樣,後段嚴重「拉車」。

    進入直路,我每一步都比上一步痛,左腿後肌像是被反覆抽插了幾十刀,到後來基本上只是一隻腳在跑,左邊的紅社何士龍首先超越了我,然後其他對手陸續都超越了我,我看看遠在運動場另一邊的終點線,只覺得這一百米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在我幾乎便要倒下的時候,我聽到張君兒和陳策努在等候區先後大叫:「李迎風,金牌靠你啊!」

    我不能倒在這裏,我一倒下,全隊就會取消資格,我的三個隊友還未跑呢!

    我紅了雙眼向前急衝,隊友的期望,從來都是我的最大動力,在丙組時,我已發現我在四乘四百米接力時比四百米個人項目跑得更快,那是因為隊友在終點線等著我。這也是曉雪發現我後勁凌厲的原因,我不是耐力比別人好,而是我能咬實牙關,強行以高漲的情緒壓下我的疲憊,透支我的體力以堅持至交棒的一刻。而使我情緒高漲的,正是接力的責任和隊友的等待……但今天拖垮我的不是一般的疲憊,而是腿上的痛楚!在最後的這段直路,意志和痛苦正在苦苦交戰!

    我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怕是腿斷了,也要先把接力棒交到隊友手中才能倒下……」

    到了今天我還清楚記得那痛楚的感覺,但已忘記了我到底是怎樣可以用單腳跳到接棒區而沒有跌倒,只知道我在淚眼模糊之間,朝著正在第七線接棒區焦急地等著我的張君兒衝過去,若不是他在那裏、若這個是個人項目,我一定已經倒下了。

    終於,接力棒交到張君兒手上,我倒在等候區的地上,甚至沒有氣力去看他們比賽。

    後來我聽說,張君兒一接棒後便瘋狂地向前衝,像著了火般在對面直路連過兩個社的對手,入彎後更展現出從來沒展現過的爆炸力越跑越快,越追越近,到了最後直路更奮力抽到外線連過兩人,緊隨紅社第二個交棒給袁謹禮,袁謹禮在接棒初段已超越了紅社的對手,搶上第一名,但在後來卻被棕社的梁瑞鈞以驚人的速度超越,只能以第二名交棒,陳策努接棒後全程一直緊迫棕社的趙瀚衛,在最後直路時一度抽至外線企圖超前,但迫近至相差小半個身位之後便無以為繼,最後輸了一點點,非但沒有打破乙組紀錄,更失落了金牌。

    我伏在終點線旁邊的等候區地上,只有人在我背後用中指問候我,卻沒有人扶起我問候我的傷勢,或許他們不知道我的腿有多痛,或許他們覺得我不值得可憐,又或許他們也在失望之中,反正成王敗寇,我連累大家輸了,便是罪人。

    學校有六個社,要有多幸運才能在同一個社中同時擁有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米和三千米的三個金牌選手,要有多幸運才能在高手林立的這個社成為接力隊的第四個隊員,和三位金牌選手同隊合作接力賽。張君兒、袁謹禮和陳策努都是乙組最頂尖的人物,他們肯義無反顧地和我合作,但我卻一手斷送了他們的金牌,辜負了他們的信任。

    尤其是張君兒,他一直都相信我,今天他為了追回我所落後的,跑出了前所未有的爆炸力,到頭來拿的卻是一面銀牌。

    袁謹禮在第三棒不敵梁瑞鈞,陳策努在第四棒中也沒趕上趙瀚衛,但他們面對的是百歲田徑隊乙組的兩大絕頂高手,正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需要我在第一棒戰勝棕社的對手,這就是當初陳策努這麼興奮藍社還有一個李迎風的原因!接力賽是一隊四個隊友的共同使命,那怕棕社有兩個頂尖跑手,但我們藍社有四個能跑四百米的隊員,當中兩人能和他們分庭抗禮,只要另外兩人能輕取他們另外兩人,合四人之力便能輾壓他們,這種隊友合力就是四乘四百米比賽的真正意義。我們和棕社的時間差不到零點二秒,若是我跑出正常的時間,藍社大概可以拋離棕社三十米,但在藍社需要我的時候,我非但沒有在我負責的一棒戰勝對手,反而成了隊中的負累。

    接力賽需要四個人的共同努力,這天他們三個都完成了他們的部份,但他們只拿了銀牌,而那全因為我。

    是我一個人的錯,卻連累了三個隊友:三個由丙組便一起奮鬥到現在、一直相信我的隊友。

    我已經盡力了,我發誓我在那一圈已經用盡了畢生氣力忍著痛向前跑,我沒有因為痛而放棄,反而因為痛而加倍賣力,因為我知道隊友在等著我。但沒有人看到我的痛,只有人看到我跑得慢,在田徑場上,「盡力」並不是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有「比對手更快」才是可以接受的答案,所以無論如何,這面銀牌,百分之一百是我的責任,輸了就是輸了,沒有任何藉口可以解釋過去。

    想到比賽前的每一個情景,想到陳策努之前那個興高采烈的樣子,想到張君兒毫不遲疑的那句「我信李迎風」,想到袁謹禮從不過問別的、只集中努力跑的態度,想到最後這三人只得了銀牌,我熱淚盈眶,我不知那是因為痛,還是因為對不起他們。

    張君兒,對不起!

    袁謹禮,對不起!

    陳策努,對不起!

    藍社,對不起!

    最後,是靛社的曉雪把我扶起。

    少了破紀錄的分數,藍社的男子乙組總成績不能在最後關頭超越靛社,結果由靛社取得男子乙組冠軍,陳策努的死對頭、男子乙組個人總冠軍徐努戶代表靛社領獎時,陳策努怒氣沖沖地喊了一句「小李努戶」……

    換我是陳策努,我大抵會把李迎風的銀牌丟進坑渠,陳策努把銀牌交給我時,我說了句「對不起」,他拍拍我的膊頭說「不要緊」,但我還未走遠,已聽到他的聲音在後面對著別人把我罵個狗血淋頭,張君兒後來告訴我陳策努生氣地對著藍社的頭號粉絲恩姐說「真想劈死那個跌倒4796」,但我沒辧法,因為那是我的錯。

    我失魂落魄地一拐一拐離開灣仔運動場,穿著校服的學生川流不息地在身邊經過,但我卻感覺自己是孤身一人。

    直至曉雪出現在人群之中,我倆走近對方,四目對望。

    從前每次曉雪在我最失落的時候出現,都會讓我覺得很溫暖,但這一刻,我卻感到很羞愧,甚至有點心虛,一個男人,三番四次要女同學安慰,總是說下次要跑出一個好成績,結果下次又要她過來安慰,我覺得自己很無能。若再聽到她的安慰說話,我會更加無地自容。我搖搖頭,沒法再面對曉雪,避開了她的眼神,低頭便要在她身邊經過。

    「陪我去喝杯好立克吧。」我經過曉雪身邊時,她忽然低聲對我說了這一句。

    這讓我有點意外,我轉頭看看她,她低著頭,深邃的眼神背後,不知在想甚麼。她曾經說過,小時候不開心的話就會喝好立克,難道她有甚麼不開心?

    不管如何,曉雪開口叫我,那怕是叫我和阿樹單挑,我也馬革裹屍,絕不遲疑,更何況是陪她喝好立克。於是我和她來到大家樂,就像從前一樣,買了兩杯好立克,我和她走上天橋,有很多學生經過天橋到碼頭坐天星小輪,我和曉雪避開了人群,沿著當年追色狼的路線,從斜坡下了天橋,沿著海濱長廊一直走出去。

    我們默默並肩一直走,曉雪忽然道:「阿風……」我抬頭看了看她,問道:「怎麼了?」

    她遲疑了一陣,輕輕的問道:「喜歡一個人,會把對方想像得特別好麼?」

    她問一個戀愛經驗為零的人這個問題,就像向阿樹請教如何跑四百米一樣,只會得到一個胡扯的答案。我心裏想:「我不知道,因為我只喜歡過一個人,那人就是妳。」現實中的我搔搔頭,傻笑著問道:「怎麼了,有了喜歡的人嗎?」

    曉雪歎了一口氣,道:「我只是覺得我自己很平凡,未必值得別人喜歡啊。」

    這我可絕對不同意,我連忙道:「當然不是!妳是我見過最最最完美的女生!」情急之下,竟然有點口吃,但這樣的形容反而更加接近她真正的完美指數。

    曉雪本來一臉凝重,卻被我逗得噗嗤一笑,然後更模仿起我的口吃,笑著道:「你就繼續吹吹吹吧,這麼誇張!」

    我的認真被她誤會成誇張,我急忙解釋道:「不不不,我是認真的,別人都說漂亮的女生不善良,善良的女生不漂亮,世上只有不漂亮又不善良的女生,卻沒有善良又漂亮的女生……但妳已經證明了這理論是錯的,因為妳又漂亮又善良!」

    曉雪聽著我像唸急口令般說了這幾句,笑得雙眼成了兩個新月,似乎並未被說服,我連忙又說:「班上那個阿樹和其他女生都嘲笑我,不覺得我能在田徑場上能有甚麼作為,妳卻一直鼓勵我,若不是妳,我根本不會成為校隊……」我手上正好拿著陳策努剛剛給我沒多久的銀牌,便指一指這銀牌,續道:「……更不會拿到這銀牌,甚至可能不會發現原來我自己很喜歡田徑場上的這一圈、很喜歡四乘四百米這個項目,全因為妳,才讓我找到真正的自己!妳是我認識的女生當中,最漂亮又最善良的那個!」

    「真的嗎?」曉雪似乎終於有點被我動搖,但卻突然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眨眨眼道:「那恩姐明明就比我漂亮一百倍好吧!」

    「沒騙妳的!自從我第一次見妳,我就覺得妳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貌若天仙,不不不,比天上的仙女還要漂亮……」我是個武俠小說迷,隨口便把武俠小說形容女主角的詞語都搬了出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發現原來在現代用這樣的詞語讚女生實在挺嘔心的。

不過,曉雪卻沒有嫌棄,這就是為何曉雪總是令人覺得很舒服。她被我逗得笑靨如花,用小指頭擢了我的額角一記,笑道:「你好假呀!」

    我一臉認真地說:「我在說心底話呀!」又模仿阿樹那不屑的聲線,擺了擺手道:「恩姐那些庸姿俗粉,根本不能和妳這種仙女下凡相比。」

    曉雪臉上的陰霾已經一掃而空,滿臉笑容的道:「先別說我了,你今天是受傷了嗎?你看我這人多不好,沒去關心你一下,反而拉著你說我自己的事。」

    我心想:「若妳不好,這世上沒有一個是好人。」

    曉雪見我恍神,又問道:「你是哪裏受的傷,現在還痛嗎?」

    我看著一臉關切的曉雪,再也忍不住,便把前天體育課受傷的事說了,今天上午的四百米決賽和下午的四乘四百米決賽,曉雪都有在終點線看,我把當時左腿的感覺也告訴了她,還說了我幾個藍社隊友比賽前的期望和比賽後的反應。

    「上天是在和我作對嗎?我只是喜歡田徑場上的這一圈、只是想好好地跑四百米,卻總是與四百米無緣,中二社際自己放棄了四百米去跑一二百米,學界明明老師都打算讓我出賽,但先是初賽漏做了我的學界證,決賽又無端端殺出一個『跌倒德』一腳踢走我,中三社際先是在奇怪的一線比初賽,然後明明入了決賽卻被好友戲劇性踢走,到今年終入殺進決賽卻又離奇地在決賽前兩天受傷,沒有經歷過的人大抵以為這是小說的情節,又有誰會知道這些事竟發生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田徑場上是個憑實力說話的地方,像我這種從沒跑出過好成績的選手,根本沒有資格找失敗的原因,路彬受傷或許會驚動全校,但我這種水平的跑手的痛楚卻沒有人能體會……為甚麼,為甚麼我那條腿這樣不爭氣,令我個人賽失準也算了,最傷心的是令我愧對信任我的隊友。我不甘心,為甚麼上天要這樣對我?」

    曉雪聽得眼眶也有點紅了,蹙著眉道:「我聽到也戥你痛……即使在世界賽,很多運動員受傷便退賽了,你負傷上陣的那種精神才值得嘉許啊!」

    我回想起當時在最後直路的情況,說道:「那是因為妳和隊友都在終點線等我,我才能忍著痛沒有倒下……」

    曉雪溫柔的道:「那不要緊啊!我和你的隊友一樣,即使你是最後一個回來,都會等你,無論你有多慢,只要你未回來,即使所有人都離去了,我們都會繼續在終點線等著,直至你回來為止……你覺得對不起隊友的話,下一次在他們需要你的時候,便要好好的跑,彌補這次的遺憾,若你現在就放棄了,那你就永遠欠他們一面金牌了!」頓了一頓,續道:「放心吧,到時候我一定會在終點線等你。」

    看著一臉殷切的曉雪,由中二認識她到今天的一幕幕情景在我心頭飛過,她不是我的誰,我只是幫她捉了一次色狼,她之後便在終點線等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卻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我突然覺得十分慚愧,衝口而出道:「對不起!」

    曉雪一愕,然後笑道:「怎麼忽然連我都對不起了?」

    我訕訕的道:「丙組二百米之後,妳叫我在學界比賽中吐氣揚眉,我答應了妳,但到了現在都沒兌現……」我揚一揚手中的銀牌,續道:「今年社際跑成這樣,看來又沒法兌現了,然後下年便是『小甲』,更加沒機會了,看來我是永遠都沒法兌現對妳的承諾了……」

    曉雪一臉釋然,道:「傻瓜,學界比賽根本不算甚麼,重要的是你找到自己的目標,你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啊!我深信,世界上沒有完成不了的夢想,只要你一步一步朝著你的夢想進發,就會有成功的一天……你小時候沒看香港電訊的廣告嗎?『只要有夢想,凡事可成真』啊!」

    我忽然明白了,曉雪當初對叫我答應她在學界比賽中吐氣揚眉,並不是真的想我為了她贏比賽,而是讓我有個目標,然後朝著目標奮鬥。

    我忽然又充滿了力量,本來我根本不敢面對曉雪的安慰,但曉雪的話,總是有著神秘的魔力,每次聽了之後,我都能從低谷中站起來,重新上路。

    我抬頭看看她,是多麼的美麗、多麼的善良,我和曉雪,從來只有在田徑場上有交集,儘管我在田徑場上庸碌無能,但因此認識了這麼一個朋友,已經無憾。

    「多謝妳。」我心裏面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說出了這三個字。

    「你今天怎麼了,又對不起,又多謝的!」曉雪笑了,笑得很燦爛。

    我們沒有再說話,二人默默看著眼前的維多利亞港,海港中波濤一起一伏,永無歇止。其實人生也一樣,只能一直向前,永無休止。

    後來,我和她一起乘地鐵離去。我們在海旁待了好久,所以大部份同學早已離開了,但無巧不巧,卻看見阿樹從一間餐廳出來,看來那貨是口沫橫飛了一天後餓了,所以決定吃完東西才離開,結果卻和我們打了個照面,不過她也沒有甚麼反應,只是低著頭匆匆地走了,但我依然有種不詳預感,阿樹這反應和變態淫魔偷了別人的內衣褲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一樣可疑,我心想說不定未到下次上學,這事情便會傳遍全班。

    不過在這一刻,甚麼阿樹,甚麼八卦,都已經不重要,因為曉雪就在我身邊。

    回家後,我打電話給何士龍,我知道只有他不會拿我跑步的戰績來奚落我。

    「幸好明天和後天放假,否則我勸你還是不要上學,陳策努到處告訴別人他準備把你劈死……」忽然何士龍換了一把八卦的聲線:「還有,聽說你和田徑隊的劉曉雪一起離去,死李迎風,難道你把她泡到手了?」

    沒想到,消息傳播的速度比我想像中還要快,甚至比我回家坐的地鐵更快……慢著,何士龍和阿樹不是不咬弦的嗎,怎麼他也知道得這麼快?

十三、小角色

十三、小角色

 

    五日後,我沒有依照何士龍的忠告,冒著被劈死的生命危險回到學校。

    我還未走進班房,便聽到阿樹的聲音正在大談路彬和恩姐這段由中一已在傳、傳了三四年都仍在傳的傳聞。

    若你在中一時預測女神級的恩姐到中四依然單身,簡直就好比你現在預測李迎風會在奧運拿四百米金牌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但年復一年,恩姐依然單身,大家都說那是因為路彬。恩姐在學界比賽支持百歲的校隊,在社際比賽支持藍社隊員,沒有藍社隊員時支持她的同班同學,她的「親疏有別」非常清晰,非常忠於自己的班別、社和學校……除了路彬。讓恩姐最歇斯底里地歡呼的,一直都是不同社而且不同級別的路彬。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知道恩姐和路彬為甚麼沒有在一起,直到阿樹一年前曾言之鑿鑿地說那是因為路彬在追另一個女生,但由於阿樹一直說不出那女生是誰,所以大家都將信將疑,後來便不了了之。但恩姐和路彬仍是學校裏面最受歡迎的風雲人物,所以每次有甚麼關於這段神秘的三角關係的風吹草動,都會引來所有人的注目。

    這時,阿樹正在大談她怎樣親眼看見路彬和曉雪除夕晚上並偕在尖沙咀倒數,雖然沒有拖手,但二人談笑甚歡,甚至互相追逐嬉戲,說二人沒有甚麼也難以令人相信。然後又自誇一年前已收到可靠消息路彬在追一個女生,現在證實了那女生就是中五的劉曉雪,那群女生紛紛讚嘆阿樹消息靈通,比其他人早一年就已知道路彬在追某個女生這消息,把阿樹讚得飄飄然的,我就算未進班房都能想像到阿樹那一臉得瑟的表情。

    我站在班房外,心中一痛,原來除夕那晚曉雪去見的人是路彬。對,就只有路彬這種在田徑場上戰無不勝的戰神,才配在除夕和曉雪一起倒數,我這種在田徑場上連累隊友的4796,就只能倒數一下還能和曉雪去喝好立克的次數。

    我又想,其實我一年前就從曾威旺抽屜塗改液寫的19號和18號推斷出路彬喜歡的是曉雪,就阿樹這笨蛋以為那是19號的男同學和18號的我,還好意思在這裏自認消息靈通。

    說到路彬,大家當然不會忘了中一以來一直是路彬頭號粉絲的恩姐,阿靜的聲音響起:「那麼恩姐知道了麼?」我沒有聽到阿樹的回答,想來她點了點頭,因為馬上便聽到那群女生大歎恩姐作為學校第一女神、有這麼這麼多追求者,喜歡路彬這麼多年,到頭來卻一場空。

    我忽然想起有一天恩姐在草地旁邊的石凳向徐努戶訴苦,徐努戶還乘機鬼鬼祟祟地拍她的肩膊,現在回想起來,定是因為恩姐當時知道了路彬在追曉雪的消息。

    就在此時,阿樹卻煞有介事地說這故事還未完結,因為路彬和劉曉雪還沒有在一起。那群女生不願意了,紛紛說阿樹剛才不是才說路彬追了劉曉雪好多年,他們還一起倒數,怎麼可能不是在一起呢?

    阿樹高深莫測的說,一直在追並不代表已經在一起,以她所知,路彬和劉曉雪目前並不是情侶關係,而是停留在「路彬仍然在追劉曉雪」的關係!此話一出,立刻惹來那群女生七嘴八舌地追問為甚麼二人沒在一起。

    不得不說,阿樹作為說書人,還是十分稱職的,至少節奏把握得恰到好處,把一件簡單不過的八卦舖排得峰迴路轉,把聽眾的胃口吊得七上八落,怪不得這些年來,她一直主理所有校內的江湖傳聞,畢業後若阿樹不去做八卦雜誌主篇的話,絕對是浪費了她的天賦。

    阿樹成功把班房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住,班房內一片靜寂,所有同學都等著她開口,終於她爆出了最震撼的消息:「經過我深入虎穴、臥薪嘗膽、捨生忘死的查探後,我發現原因有二,其一,就是路彬還沒有表白!」

    這句再次引發了班上眾人的追問,這時不光是有女生的聲音,甚至聽到有男生的聲音加入討論,可能因為這關乎恩姐是否還在單身市場上!根本沒有人注意阿樹在亂用成語,反正她說得氣勢非凡,字字鏗鏘,怪不得這個年代報紙雜誌的語文水平越來越低,因為讀者根本不在意!

    阿樹以一貫言之鑿鑿的語氣說,路彬雖然在田徑場上是天才,但在情場上卻沒有自信,所以才把劉曉雪追了那麼久都不敢表白,同學們紛紛質疑這說法,都說追了那麼多年卻不表白是甚麼玩意,而且都一起倒數了,這麼明顯的綠燈大開,路彬怎可能不知道?阿樹頂不住各種質疑,連忙口風一轉,說以她的理解,路彬和曉雪正處於曖昧的關係,還分析說戀愛最美好的片段就是曖昧的時候,可能路彬和曉雪都想很享受這個曖昧期,所以才不想改變這關係,同學們都聽得一頭霧水,對這兩個前後不一致的說法議論紛紛,忽然傳來何士龍的聲音,說阿樹這兩個說法前後矛盾,到底是路彬不敢表白,還是他們想繼續曖昧?大家都附和並齊聲追問,阿樹開始招架不住……慢著,何士龍明明是在D班,怎麼一大清早便在我們B班的班房聽阿樹講故事?

    我忽然想起,一年前在學界田徑比賽決賽那天,曉雪看到跨欄王子在終點線向恩姐表白時,曾說過如果有一天,有人贏了比賽後在終點線向她表白的話,她會很開心……這麼想來,難道她是想路彬向她表白?這就和阿樹說的路彬沒有表白對上了,所以沒準阿樹的消息還真的是準確的!

    這一刻我突然想:「路彬不表白,但我為了曉雪,甚麼都願意做,在終點線向曉雪表白這事,路彬做不到,就由我來完成吧!」只是「在贏了比賽後」的這一個條件,卻是個重大考驗,不過為了曉雪,多大的考驗都難不到我!我又想,這路彬還真是個白痴,「贏了比賽後在終點線表白」這事,最難的部份他做了,最容易的部份卻做不好……不過,不管是因為路彬沒有表白還是因為曉雪根本沒有喜歡路彬,只要他們沒有在一起,就是表示我仍然有希望!現在萬事俱備,就只差贏得比賽成為金牌選手的這一個條件……不對,這好像還差很遠啊……

    阿樹抵擋不住何士龍牽頭的各種質疑,忽然話鋒一轉,神秘莫測的道:「剛才我說路彬還沒有表白,只是原因之一,還有其二呢!」同學都想起之前阿樹說路彬和劉曉雪沒在一起原因有二,但只說了一個,於是都追問另外一個原因,便沒有人再質疑她之前的兩個說法。阿樹果然是阿樹,不愧是講故事控制節奏的天才!

    阿樹故意讓同學追問了一陣子,享受足了那個全世界都有求於她的過程後,才拋出了最震撼的消息:「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班上的李!迎!風!」在全班一片嘩然之中,阿樹把五日前社際田徑賽後,曉雪和我在海旁聊天,然後一起離去的消息活靈活現地公諸於世,當中自然是加油添醬,妙想天開,把每個小動作放大百倍,把我和曉雪的關係說得含糊其詞又似有幻無,再度惹來同學們的瘋狂追問,連我聽了都幾乎要相信曉雪對我有意思。其實說到尾,阿樹也就是看到了那短短一幕,卻把故事編得天花亂墜,疑幻疑真,她不去做作家還真是浪費了!

    雖然在那在這一刻,我真的非常願意相信,阿樹講的是真話:曉雪沒和路彬在一起是因為我。但我實在聽不下去,於是我大踏步走進班房!

    我一進門,阿樹的聲音戛然而止,班房中的空氣立時凝固,大家都用奇異的目光看著我,我就像賭神進入賭廳那樣:我幾乎能想像背後響起的音樂和對準我的慢鏡頭,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我身上,看著我一步一步走進班房。中一時,我曾幻想過所有同學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緊盯著我的每一步,當時我幻想的是在學界比賽代表百歲出戰時的情景,結果卻先後在丙乙組社際二百米決賽時因為最後一名衝線而發生了兩次,今次算是第三次!

    阿樹尷尬地托一托她的粗框眼鏡,圍在她身邊的同學陸續散開,何士龍若無其事地站起,對著我迎面而來,經過我時還嘻皮笑臉的道:「死李迎風,怎麼你還敢回來?不怕被劈死嗎?」然後努一努嘴,眼神看一看陳策努那邊。

    我瞪大眼向他道:「死何士龍,信不信我被劈死前先把你閹割了,讓你沒法和阿樹一起?」閹割倒沒能嚇退他,但一聽到「和阿樹一起」這幾個字,何士龍便迅速地在阿樹對他發動人身攻擊前退出了四B班房,甚至比他跑四百米時還快。

    「奇怪魚」老師也在這個關鍵時候到了班房,於是班房便暫時回復了平靜。

    物理課後便是生物課,生物科「籃球劉」老師說要讓我們了解一下人體的各種動作,便打開了班房中的電視和我們一起看美國職業籃球聯賽,直到第一次小息的鐘聲響起,我們才意猶未盡地關上電視。

    「籃球劉」老師腳前出門,我後腳便要逃出班房,但卻為時已晚,陳策努拿著一件銀色物體向我猛衝過來,我知道死期將至,嚇得屁滾尿流,立刻落荒而逃!雖然我腿傷未好,但已沒有像五日前那樣每步都痛,估計四百米內陳策努應該追不上我,但豈知走廊上障礙重重,譬如那該死的阿樹一個身型已擋去了半條走廊的空間,還要閃避其他同學,結果還未到走廊盡頭便被追上了。

    張君兒看到這場景,以為要開戰,便也追了過來勸架,結果我被他們倆困在走廊盡頭的角落。

    陳策努還未說話,張君兒便攔著他道:「李迎風受傷,他自己也不想,你就不要怪他了。」張君兒也被我連累失金,卻為我說話,我感覺到一絲絲溫暖,這就是真真正正的隊友:身在同一隊,不論隊友表現好壞,都共同承擔後果。

    豈知陳策努卻道:「吓?我不是要說接力銀牌的事啊。」

    我和張君兒都一臉愕然,張君兒問道:「你不生氣了嗎?」

    陳策努對著張君兒怒道:「當然生氣啊,你還好意思提起!你一千五百初賽明明可以破紀錄為藍社多拿十分,你卻因為穩入決賽而慢悠悠的跑,累藍社少了十分,間接讓『李努戶』捧盃,要揹鍋的人之中你也有份!」

    張君兒本打算過來勸架,沒想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連自己也被埋怨,一臉尷尬的道:「你已經說了很多次……」

    陳策努越想越生氣,又道:「氣死我了,這個我要講一世!」

    我和張君兒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以後還要生氣一輩子」代表了我們還要繼續做一輩子朋友。若是絕交了,就不能「講一世」了。往後的許多年中,這次四乘四百米接力的銀牌和張君兒沒有破紀錄這兩件事果然在朋友聚會中被陳策努多次提起。

    我問陳策努到底找我有甚麼事,陳策努一臉認真卻帶一點八卦的道:「所以你和田徑隊的劉曉雪……是真的嗎?」我哭笑不得,忍不住爆了個單字粗口,原來陳策努風風火火的衝過來找我,就是為了此事?何士龍如此,陳策努也是如此,我的這些朋友……

    陳策努見我不答,又追問道:「一場隊友,就直接說嘛……」然後揚一揚手中的手機,道:「其實我不是八卦你的事啦,只不過劉曉雪有個靛社跑一百米的好朋友,我看上了許久,卻拿不到聯絡方法,你若和劉曉雪一起,幫我拿個電話號碼應該不難吧……」剛才沒看清楚,還以為他拿了刀來劈死我,原來卻是個銀色的手機。我向來知道陳策努喜歡成熟的姐姐,但還真沒想到他今天上演的竟是這一齣,過來勸架的張君兒更是白眼翻得比徐努戶跳遠更遠。

    我苦笑道:「你信不信也好,我真的沒有和曉雪在一起。」

    陳策努半信半疑地看著我,此時,恩姐剛從四A的班房出來,她如今貴為明日之星,是我們一眾凡夫俗子遙不可及的存在,但她臉上並沒有神采飛揚,反而是一臉落寞。

    恩姐看到在走廊盡頭的我和陳策努、張君兒三人,逕向我們走來。十六歲的恩姐比從前更漂亮、更誘人,她一路走過來,讓人覺得有一種不可迫視的驚豔,就像摩西走進紅海那樣,附近的學生自動分開,然後都回過頭來看她。我雖然對她沒甚麼,但看著這麼一個絕色美女走近,心跳不自覺地加速,陳策努也沒好上多少,因為我留意到他吞了吞口水。

    恩姐停在我們面前,瞪一瞪陳策努。恩姐是藍社頭號粉絲,陳策努變成藍社田徑隊乙組隊長後,他們倆其實變得蠻熟絡的,不過就像陳策努和其他許多美女的關係一樣,就只是熟絡,僅此而已。不過以兩人的熟絡程度,已足夠讓陳策努知道恩姐這個眼神就是個逐客令,於是他馬上拉著張君兒退下。恩姐的意思,還真沒有誰會逆。

    走廊盡頭就只剩下我和恩姐,今時今日我總算是藍社四百米二號代表,恩姐當然不會再如中二在巴士站那次即使同班也不認得我,但我們同校四年加起來好像也沒說過幾句話。我被她美得沒法形容的容顏所懾,心怦怦亂跳,幾乎不敢看著她雙眼。

    恩姐問道:「聽說你的腿受傷了,現在好了點嗎?」恩姐關心我的腿,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結結巴巴的說:「好……好了點,下週開始物理治療。」又忍不住道:「真該死,早不傷晚不傷,就是在社際田徑比賽前兩天傷了,害藍社失落了金牌。」大家都知道恩姐有多想藍社贏,但我卻連累藍社輸了,就像個犯了校規的學生那樣,在老師面前拼命解釋。

    恩姐嘆了一口氣,道:「勝敗除了人為外,還有天意,有些事情並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沒想到恩姐倒是絲毫沒有怪責我的意思,還替我開說。我和她聊了幾句,發現原來她也挺平易近人的,之前受她的美貌影響,總是覺得她高高在上,看不起所有人,原來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我們又聊了幾句後,恩姐忽道:「對了,最近聽了你和靛社的劉曉雪的傳言……你們……?」

    我幾乎一頭栽在地上,原來又是因為這個……何士龍如此、陳策努如此,想不到連恩姐也是如此!不過細心一想,其實這再合理不過,這件事和何士龍、陳策努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反而若恩姐真的如傳言般喜歡路彬,而路彬又喜歡曉雪的話,那麼曉雪對我有沒有意思,就是決定曉雪會不會和路彬一起的關鍵,對恩姐來說可是至關重要。

    想到此處,看著眼前這個漂亮中有點落寞的面容,我忽然熱血上湧,堅定地說:「我喜歡她。」然後又說:「我自中二起便喜歡曉雪,雖然此刻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但終有一天,我會追到她!」

    很奇怪,這番話我沒有對好朋友何士龍坦白,也沒有對藍社的隊友陳策努和張君兒坦白,但在這一刻,卻情不自禁地對生平沒聊過幾句的恩姐說了出來。

    可能因為我發現恩姐和我其實是同一類人,她暗暗喜歡路彬,我暗暗喜歡曉雪,只要路彬和曉雪還沒有在一起,我們便還能各自待在路彬和曉雪身邊。其實說到尾,我們就是坐在同一條船上,若路彬和曉雪一起了,這艘船就翻了。

    恩姐又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隔了好半晌才幽幽的道:「你要加油!」然後轉身便走。

    這句「加油」,說得低迴婉轉,意味深長,驀地裏,我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或許只有我追到曉雪,恩姐才有希望。

    剛剛恩姐在我面前時,我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恩姐上,恩姐走開之後,我才留意到走廊的另一邊,站滿了一群以阿樹為首的觀眾,看著這邊指指點點。當然在恩姐離開後,這群觀眾也接著散了。不過我還是感覺到有無數目光悄悄地向我這邊射來,還夾雜著各種低聲討論,不過那也毫不奇怪,畢竟全校最受歡迎的恩姐,剛剛竟然走過來找全校最沒存在感的李迎風聊天。

    一個早上之間,我連續兩次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頗有一夜成名的氣勢,只是沒想到不是在田徑場上而已。其實,受注目的主角的一直是路彬和恩姐,曉雪只不過是主角身的一個配角,而我只是一個在田徑場上湊巧和配角有些交集的小角色,結果被一環扣一環的牽連上了,簡直是莫名奇妙。

    自那天起,大概是因為同病相憐的關係,恩姐忽然和我熟絡起來。我們之間談論得最多的,當然是路彬和曉雪,名義上是互通消息,我把從曉雪那裏得知關於路彬的消息告訴恩姐,恩姐把從路彬那裏得知關於曉雪的消息告訴我,互相幫忙,但其實我和曉雪的世界就只有在田徑場上交集,所以能提供給恩姐的消息還真不多,所以更多的是大家互相安慰。

    互通消息時,少不免會聊起彼此的狀況,原來恩姐真的是在為出道作準備,果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有次恩姐告訴我,她第一次在錄音室錄歌,戴上耳機後聽到音樂,所有感覺都放大了一百倍,她完全進入了歌詞中的世界,唱著唱著就唱哭了。原來她和我一樣,是個情感和想像力都很豐富的人,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甚麼這些年來她在終點線旁為選手打氣時一直都那麼投入。沒有很多人理解她的感受,甚至有人覺得她很誇張,但我作為一個同樣是情緒容易波動、常常滿腦子感受的人,卻完全百分百明白理解,就連我自己,也常常進入了小說世界出不來。

    對了,我這個一直充滿幻想的人,在那一年也走上了小說創作的路,並以中四之齡擊敗了不少高年級的文人拿下了當年的校刊徵文比賽亞軍。

    恩姐會看我寫的小說,又會和我分享她創作的新歌,看看我能否聽出歌詞的含義。

    除此之外,恩姐還會把她的一些所有人都想打探卻沒有人知道的感情故事偷偷告訴我。

    除了我們能互相理解外,可能因為我比起其他金牌運動員,是最沒資格追她的人,所以恩姐對我的戒心也比較低,也很放心地把別人追她的故事告訴我。想來這些故事在她心裏憋了好久,但若和女生傾訴「很多人追」的話肯定會被認為她是在炫耀,特別若是告訴阿樹的話更是會在一天內傳遍全校,反而我這個和她曾是同班同學、同是藍社現在又同舟共濟的同路人,卻正好是傾訴的合適人選,在她看來,我這種毫不起眼的小角色,就算去爆料,估計也沒有人會理會。

    這些故事當中,就包括了徐努戶追她的各種不為人知的招數。徐努戶在中一時被阿樹取笑他沒資格搭訕恩姐,但在這一年,他竟然打破了乙組跳遠的學界紀錄,現在還真沒有誰敢取笑他在田徑場上的成就。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瞧不出徐努戶那小子其貌不揚,但原來他追女生的也有一手!要是我是女生可能也會被感動,但恩姐就是不為所動。其實恩姐這個人也沒中一時想像中那麼勢利,至少她對感情十分認真。回想起來,一個女生在這麼多誘惑下能為一個男生單身四年,就知道她不是物質型,反而是十分專一的女生。

    從那時開始,我是真心真意希望路彬和恩姐在一起,不是因為那樣便能阻止曉雪和路彬在一起,而是因為我真的被恩姐的專一感動了。

    我以我無窮無盡的幻想力,想出了各種天馬行空的鬼主意去幫助恩姐,譬如提議她把出道的第一首派台歌的名字定為「每個女孩心中都有一個路彬」,然後請出最近很火紅的那組合中外貌神似路彬的那個男星在音樂影片中出演男主角,這樣恩姐便能在影片中對著男星唱出一些感動的歌詞,我幾乎連歌詞都幫她寫好了;或者下次被八卦雜誌訪問時,自爆有喜歡的人,引八卦雜誌追問後裝作不小心露了口風說那人是學界四百米之神,間接表白,引起全城哄動,讓曉雪知難而退;還有一萬個不能在這裏公開的瘋狂計劃……但在現實中,那些計劃幾乎全都根本不可行……

    最後,我告訴恩姐,還有一個終極計劃:曉雪曾說過希望有人贏了比賽後在終點線向她表白,只要路彬還未表白,我便能搶在他之前在終點線感動曉雪……因為路彬做不到的,我李迎風做得到!

    恩姐當然很支持我的這個終點線表白大計,於是這計劃便成為了只有我和恩姐知道的終極秘密武器!

十四、從此狂

十四、從此狂

 

    受傷之後我接受了為期數月的物理治療,主要是一些肌肉鍛鍊和超聲波治療,譬如負重踢腿和在膝蓋上駁滿電線深蹲等,我也不清楚每套動作練的是甚麼肌肉,但我知道我的雙腳變得更強壯,有趣的是,本來我的重心腳是右腳,但因為訓練偏重受傷的左腳,所以左腳的肌肉尤其是拉著膝蓋的股內側肌變得比右腳的還大,我的重心腳竟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左腳,在往後的人生中,譬如在站立時,我會不知不覺地把主要的重量都放在左邊。

    物理治療開始一個月左右之後,我已經可以重新開始運動,我一改從前「過了今年的比賽便等下年才練」的心態,每天放學都到斧山道運動場練跑。沒有甚麼「著名長跑教練」指導,亦沒有甚麼訓練計劃,就這樣一個圈、一個圈的跑。

    當然也不是胡亂跑,前腳掌抓地、一邊抬腿另一邊向後蹬出、手肘成九十度、上身和小腿都不可以左右搖擺、上身稍微向前傾並穩定地直線前進……最有效率的姿勢,我在一年前的反覆訓練中已經找到。我已不再是那個在丙組二百米決賽以為步履大一點便能贏、結果反而抽筋的混小子,但距離學界最頂尖的水平,還差了日以繼夜的苦練,還有如何在比賽中把苦練的成果發揮出來。

    在反覆的練習當中,我發現我某一天的某一圈會特別快,另外一天的另外一圈又會特別慢。我還是我,我還是用同一個姿勢去跑同一圈,但快和慢的時間可以相距很遠,兩者相差的,就是「狀態」。

    其實,即使在世界級的運動比賽當中,「狀態」也是十分重要,有些運動員雄霸某項目幾年,但卻在最關鍵的奧運場上丟失了金牌,另外有些運動員,可能在奧運前名不見經傳,但在奧運上越戰越勇,贏得生涯唯一一面金牌。

    我反覆思量,今年的失敗,正是在比賽的時候欠缺狀態,先不說社際決賽那天受傷,即便是初賽,我比賽的時候只覺得兩腿十分疲倦而使不出勁,不是運動完很累的那種疲倦,而是欠缺狀態、催谷不起來的那種,相比之下,在除夕體院計時的那一圈,我一邊跑一邊覺得渾身上下有無窮的氣力要湧出來,那時我不懂,現在才知道那正是狀態達至顛峰的感覺。原來「調整比賽狀態」也是比賽的一部份,若我的狀態正好在社際決賽時達至顛峰,非但不會丟了四乘四百米接力賽的金牌,甚至能在四百米個人項目中奪牌,可惜我到比賽完結後這麼久才明白。

    至於如何能控制狀態在甚麼時候達至顛峰,我還不知道,但我在這一天又一天的練習當中,慢慢摸索到一些規律:我發現身體有一個週期,每次爆發之後的幾天,便會進入低谷期,在低谷期跑步的感覺就像社際初賽時一樣,怎樣爆也爆不起,但在低谷期只要保持速度不勉強催谷自己,隔了一段日子再嘗試催谷,那種渾身上下衝滿力氣的感覺又會回來,然後便會連續大爆發幾天也不覺得疲累。

    除了以上雙腿的生理狀態外,心理狀態也有影響,有時候我和恩姐在學校說起我的訓練成果,覺得距離成功又邁進了一大步,還一起幻想一下計劃成功後的美好日子,之後整天處於興奮的狀態,那天下課後的訓練也會跑得特別有衝勁。所以回想起來,除夕那天算是第一次單獨約會曉雪,腦中還有各種浪漫的幻想,也令我當時在心理上處於極為興奮的狀態,對於那天跑出個人最佳時間有不少幫助,只可惜那天並不是正式比賽。

    我想起早在中二學界田徑乙組四百米決賽時,阿樹就用她那不屑的語氣發表過「路彬在準決賽留力,到了決賽才把狀態推至顛峰」的一番言論,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其實很有啟發性,只是我當時並沒有完全想透這句話背後的真正道理。只能說我真是一個沒有甚麼天份的運動員,連一個不會跑步只會吹牛的阿樹也不如……不過現在弄明白也為時未晚,正如曉雪所言,我的天賦在於比賽最後一百米的凌厲後勁,在別人慢下來時仍能強行保持速度,因為我和恩姐一樣是那種情感豐富、情緒容易波動的人,一些情感上的衝擊會令我們這種人失控,而「拉車」其實是肌肉傳送給大腦「要休息」的訊號,當所有人最後一百米「拉車」時,有些高手是用苦練出來的意志抵抗,而我這種人卻偶然會進入情緒失控的亢奮狀態,壓制著「拉車」,讓大腦接收不到「要休息」的訊號,跑出比自己實力更快的速度。這種情況目前是隨機發生,問題是到底能否故意讓自己在重要比賽時情緒失控呢?

    我知道大學有一門課是運動科學,我一個中學生自然沒讀過,以後也沒打算去讀。不知道我領悟出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理論有沒有科學根據,不過那不重要,因為這些理論只需要在我自己身上行得通便可以了。

    就在這些胡思亂想之中,我在斧山道運動場跑了一圈又一圈。我總是覺得,每衝一圈,就會離曉雪更近,於是跑完一圈又想再跑一圈,有人說跑步是會上癮的,我終於有所體會,其實我覺得無論做甚麼事情,只要有明確的目標,然後一直朝著目標不斷進步,便會逐漸「上癮」。
    根據當日的狀態,我盡量把每圈保持在1分03秒至1分05秒以內,最後休息十五分鐘,然後全力衝刺一圈。偶然還會隨機進行一些在田徑隊學來的訓練,譬如用來提升速度的一百快一百慢,或是提升耐力的八百米。

    晚上回到家後,我便會立刻打橫躺到沙發上,動也不動。第二天在學校還要拉一張椅子放在桌前,然後偷偷把雙腿放上去伸直擱著。

    我鄰座的女生是阿樹的忠實聽眾阿靜,阿靜的生物科和化學科都考得特別好,她熱心助人,所以我常常抄她的功課,但她有些微暴力傾向,一生氣時便會對我飽以老拳。有次發還考試卷時,生物科老師「籃球劉」特別點名說:「阿靜,我對妳十分失望!」大家都一凜,還以為她做了甚麼壞事,沒想到原來阿靜在考試中得了九十七分,重點是難的題目她全部都答對了,而她答錯的三分是在最容易的題目上。雖然仍是全級第一,但卻只差一點點沒有滿分,阿靜拿回試卷後看到自己做錯了甚麼題目後,生氣得對著我來了個春麗百裂腿般的十五連擊,我靈機一觸,抓著她的拳頭放到我的大腿股四頭肌和髂脛束(Quads/IT Band)上,任由她奮力攻擊,沒想到本來緊繃得很不舒服的肌肉在她的連擊下,竟然感到有點鬆動,原來適量的搥打能放鬆肌肉和緩和疲勞!這和搔癢有異曲同工之妙,就是平常不癢的話搔起來會不舒服,但癢的時候搔起來便感覺很爽。我還真是個天才,把捱打這件壞事變成舒緩疲勞這件好事!

    自從發現這個方法之後,每次阿靜生氣施襲都被我變成了搥腿,反正我的腿無論在任何一天的任何時間都這麼累,隨時都處於準備好被搥的狀態,這樣既能抒發她的情緒,同時能舒緩我的疲憊。有時我練習得太累,還會故意激怒阿靜,引來她的攻擊,阿靜也算是個義氣兒女,通常都很有義氣地搥打數十至數百下,但偶然會在正常力度搥打途中突然發狂奮力痛擊幾下,有次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慘遭超必殺技七連擊,忍不住漏出了一個粗口的諧音,打斷了物理「奇怪魚」老師的喃喃自語和半班同學的鼻鼾聲,幸好「奇怪魚」老師向來以仁治班,而我的物理成績也位處班內頂端,所以才沒被趕出班房。

    有天「奇怪魚」老師正說到作用力等如反作用力,不久前在學界比賽中打破乙組跳遠紀錄的徐努戶突然發出鞭炮般的連環巨響,坐在他後面的如張君兒和阿樹等都掩著鼻逃出班房,連在我右邊、也就是在徐努戶後兩排和左兩行的阿靜都棄我而逃,陳策努甚至大聲咒罵,場面一度失控,但我的雙腿擱在前面的椅子上,痠軟得竟然一時之間拿不下來,結果我成為了徐努戶身後三排的同學之中唯一一個沒有離座的乖學生,「奇怪魚」老師甚至給我一個感激的眼神,當然感激之中還帶了一點點驚訝,但他應該怎麼也想不到我沒離座只是因為我昨天在斧山道運動場練習時大爆發,連續五個四百都恰恰在一分鐘以內,所以今天實在動不了……而這一刻我其實正閉氣閉得快要窒息。

    「奇怪魚」老師在百歲任教已久,見慣大場面,面對半空的班房宛如泰山崩於前而不倒,繼續鎮定如常地講解計算反作用力的公式,並即席以徐努戶做例子,在黑板上以粉筆大筆一揮,展示如何根據那個臭屁的重量和徐努戶的體重運算出徐努戶放屁後身體被放屁的反作用力推進的距離,然後解釋這個距離在空中和椅子上並不一樣,因為空中的空氣阻力較少,所以徐努戶能前進若干距離,就如火箭在太空透過解體來前進,而在椅子上因為摩擦力太大,只要反作用力小於摩擦力,徐努戶便不會向前移動,正好解釋了為甚麼此刻徐努戶端坐在他的椅子上,彷彿甚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

    這一系列的精彩解釋,成功把班房外的同學吸引回來,仔細理解「奇怪魚」老師黑板上的運算方法,田徑隊的一眾更是恍然大悟,印證了當年在丙組便已流傳的徐努戶放屁加速奪銀絕技,至於他是怎樣控制不早不晚、正好在空中那半秒之間放屁,卻沒有人去問,因為大家都對徐努戶對放屁的掌控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還去問他的話簡直是不夠尊重。

    我又施展無窮的幻想力,想像這技術怎樣能運在跑步當中:每步蹬出時,在雙腳同時離地而沒有摩擦力的那一刻放屁把身體向前推,這樣一步一屁加持,應該早晚能打破學界紀錄,至於怎樣能一步一屁,估計要向徐努戶拜師學藝,不過這種獨門絕技,未必人人都肯傾囊相授,到時候可能要請出恩姐為我說情……想了半天,放學後到了斧山道運動場,也就只能像從前一樣老老實實地練習。

    我在社際比賽受傷之後有好一陣子沒有去運動場練跑,到我再去的時候,許多從前常常在這裏碰面的人已經不復得見:廁所的廁紙守護神伯伯可能退休了、一些下班一族可能換工作或晉升了所以下班不再有空、一些學生可能因為過了學界田徑比賽而不用再練跑、一些其他人可能放棄了渣打馬拉松……運動場上換上了許多新面孔,只有我依然風雨不改地出現在這裏。人生就是這樣,你和一些人的人生路曾經在某處重疊,但很快便分道揚鑣,從此不再交集。

    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熟悉的面孔,就是那個紮馬尾的女生,她仍然是紮著馬尾,仍然是每次不停的跑很久,我們雖然沒講過話,但重遇她時,突然有個乍見老朋友的感覺,忍不住對著她揮了揮手,雖然她沒有停下來,但卻報以一個大大的微笑,算是打了招呼,由於其他的人我都不熟悉,所以整個場上還會和我互相打招呼的,就只剩下她一個。

    有一天,在訓練尾聲的十五分鐘休息時間裏,我一如往常坐在三級跳跑道上做一些鬆弛雙腿的動作,準備今天的最後衝刺。那紮馬尾的女生亦一如往常在我面前跑過,但卻忽然雙腳一軟,跌在地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趕忙從三級跳跑道上跳起來,一個箭步衝上去,幾個大叔阿伯亦圍了過來。

    我蹲下,女生咬著牙指一指小腿,我看到她的小腿後肌繃緊至隆起,明顯是非常嚴重的抽筋,有鑑於我們擋去了幾條線道,有個大叔跳出來大聲發號施令:「先把她扶到場邊!」另一個阿伯則大叫道:「快叫救護車!」抽筋的滋味我沒齒難忘,早在丙組二百米決賽時已經領教過,曉雪幫我拉筋的場面我仍是歷歷在目,最近接受物理治療時,每次都有物理治療師為我拉筯,所以我對拉筯的認識也更加深厚。那女生的抽筋看起來比我丙組二百米時要嚴重許多,我當時只是狠狠的抽了一下,而她現在這情況看上去應該是持續抽筋,我知道這一刻她絕對沒辦法站起來,但那大叔卻硬是要去拉那女生的手,想把她扶起,那女生正痛到極點,當然完全沒法配合那大叔,那大叔不耐煩地再次向圍觀的人發號施令:「快來幫忙扶起她!」

    我沒理會那大叔,和曉雪當年幫我拉筋一樣,先輕輕轉過那女生的肩膊,讓她平躺著,然後抓起她的左腿足踝,去解她的鞋帶,阿伯見狀大驚,大叫道:「你們兩個想對她幹甚麼?」大叔被他嚇得連忙縮手,那女生的手「啪」的一聲掉在場上,阿伯見我繼續把女生的鞋脫了下來,激動得衝過來一手抓住我的手,一邊大叫:「大家幫我捉住這色狼,我去打九九九報警!」阿伯想拉開我的手,但我的手正抓著那女生的足踝,結果這一拉之下,正好拉扯著女生抽筋的要害,使她的腿更嚴重地抽搐數下,那女生尖叫一聲,我看到她痛得蜷曲著身體,不禁怒火中燒!我不理解為甚麼世界上會有這種人?自己不了解情況卻搶著要出來指揮大局,把事情越弄越糟,害人無端受苦還理直氣壯!我忍不住爆發出史無前例的英雄氣慨,大叫一聲:「你甚麼都不懂便給我滾開!」然後一手摔開那阿伯的手!
    阿伯被我嚇了一跳,老羞成怒的叫道:「我去報警!」然後回身跑向更衣室方向。
    救人要緊,我沒理會那阿伯,把那女生的雙腿平放,一隻手抓著她左腳的腳掌緩緩壓下去,另一隻手輕輕放在她膝蓋之上,幫她消去反座力,躺在地上的女生起初冷汗直冒,幾秒之後臉色漸見舒緩,立刻掙扎著說:「不用報警。」便有人去叫住那個阿伯,阿伯聽到後又跑了回來,猶自緊張地問那女生:「妳沒被他佔便宜吧?」女生說道:「沒有,他在幫我拉筋,現在我好多了,謝謝你們。」那阿伯全然不信,猶自不放心地狠狠瞪著我這個摸女生腳掌的色狼。
    我看那女生已經沒有抽筋,而我們這群人仍然擋住了幾條線道,便去扶起那女生,這次女生很配合,伸手搭在我的肩膊上,一拐一拐走到場邊,情況就如當年曉雪扶著我去更衣室一樣。看那大叔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似乎是覺得他自己才是對的:我們最後仍是要聽他發號的施令把女生扶起,卻全然不知道拉筋前後對於抽筋的人來說乃是天淵之別。
    我扶著那女生在三級跳的跑道上坐下,人群見沒有熱鬧可瞧,便陸續散去,只剩下我仍待在那女生身邊。想報警的阿伯離去時猶自不住回頭,一臉懷疑,看樣子仍是覺得我剛才非禮了那女生,只是不懂為甚麼那女生被我非禮後反而這麼高興,是不是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云云。

    那女生見我沒有離開,就向我說:「這次真的多謝你啦!」

    我笑了笑道:「不用客氣,妳沒事就好了。」忍不住又忿忿不平的說:「剛才那大叔和阿伯真是氣死我了,甚麼都不懂卻搶著出來指指點點,而且一次出來兩個,世界上怎會有這麼多這種人……他拉我的手時把妳弄痛了吧?真的不好意思……」

    那女生抿嘴一笑,道:「悄悄告訴你,其實剛才我聽到那個阿伯要報警告你非禮時,真的很想笑,只是太痛笑不出來……」然後指一指自己眼角的淚痕,道:「這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太好笑又笑不出來……」

    我搖搖頭,十分無語。我們坐在三級跳的跑道上,看著田徑場上的跑手來來回回,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她側過頭看了看我,道:「我想我應該沒事的了,你不用陪著我啊!」

    我微笑著說:「不要緊,反正我也在休息。」

    她看著我說:「對,你好像每天到最後也會休息一會,然後衝一個很快很快的四百米才離去的。」

    我沒想到她竟然留意到我的規律,便說:「哈哈,妳的觀察力好厲害。」又想起我們第一次打招呼,好像就是我踏出賽道外準備休息的時候,說不定她因此而記得。
    「你是這運動場裏跑得最快的人,很難留意不到你的啊!」她微笑的時候會露出上排牙齒,就是那種在平凡中綻放璀璨的笑容。

    我內心竊喜,跑了這麼多年,我的夢想一直是在田徑場上成為別人的焦點,今天,終於有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告訴我她一直留意著田徑場上的我,不過轉念又想,在這個大叔阿伯黃昏散步的斧山道運動場上成為最快的人算是甚麼?在高手雲集的學界田徑賽上第一個衝線才算得上是英雄!而且只有贏得比賽,才有資格向曉雪表白,霎那間我全身上下充滿了力量,只想馬上到賽道上全力跑一圈,盡情展示自己的實力,於是我站起來,問她可不可以幫我計時。
    她點頭應允,我扶起她,一直托著她的手肘走到終點線附近,然後把手上的錶調較到計時模式,脫下來遞給她。

    我選了第七線,除了因為內線比較多人在跑之外,還因為第七線就是我丟失了金牌的線道,所以我要在第七線重新出發。

    我走上線道,不知是否因為她之前的稱讚,我感覺到英雄附體、高手上身,我迎著微風站在起點線上,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有無限力量不斷湧出,我記得這就是除夕在體院計時那次的感覺,我呼出一口長氣,放鬆了身體,淡淡地看著前方。在這一刻,我真的相信自己就是英雄。

    她很熟練地說出了這句:

    「Take your mark……」

    我雙手支地,姆指和食指貼到白線前,心裏想:「怎可以在這陌生的女生面前丟臉?」

    「Set……」

    我翹起屁股,角度調較至差一點便要向前跌倒,雖然沒有助跑器,蹬出去的角度會有點彆扭,但我的力量已忍不住要爆發出來!

    「Go!」

    我奮力衝出去,邁開大步在彎道上加速,經過物理治療的肌肉鍛鍊後感覺這個抬腿的動作比從前更加輕鬆,而小腿也有更多的時間向前踢出多一點,七線比內線更快到達對面直路,就像除夕那樣,我覺得力量從體內源源不絕地湧出,不自覺地越跑越快,兩旁的人不住倒退,我逢人過人,越跑越興奮,越興奮就越想盡力向前衝,但我稍微把速度控制在游刃有餘的感覺。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時,我開始感覺到雙腿有點軟,但忽然想起那女生說自己是這個運動場裏面跑得最快的人,頓時感覺到全場的大叔阿伯都看著我,又怎可以慢下來?於是我拚命保持著速度,進入直路,四線上正好有個比我還年輕一點的中學生在衝一百米,我雄心頓起,發力追趕,一時竟忘了雙腿的疲勞,一心只想著要超越他,我看著他的背影大步大步跑,越追越近,終於在終點線前越過了他,心裏幻想這是奧運比賽,我超越了最後一個對手奪得奧運金牌……現實中的我維持著速度衝過終點,又向前跑了二十米左右逐漸放慢速度,最後停了下來。這才突然發現雙腿的肌肉緊繃,我本來打算轉身往回走,但提起右腿同時轉動左腿時忽然腿一軟,差點站不穩,這次我已有經驗,連忙伸直雙腿,所以沒有跌倒,而是直挺挺地站著。

    那女生看見我沒走回去,便朝我這邊走過來,一直到了我面前才停下腳步。

    這一個圈我的感覺就如除夕那天一樣,應該是超水準發揮,估計時間相當不錯。

    那女生把秒錶放到我面前,一邊說:「很厲害嘛!」我看了一眼,上面顯示著的時間是55秒13,算是刷新了除夕時跑出的個人最佳紀錄。其實我心裏有一點小失望,這段日子的苦練加上物理治療,我感覺自己有很大的進步,跑進56秒內是在預期之中,但這次全程感覺良好,分明是超水準發揮,我還以為秒錶上會顯示一個石破天驚的時間,結果只是把紀錄推前了一秒多一點。但其實我忘記了那天我已經跑了十多個四百米,比尋常的熱身多花了許多氣力,所以即使在這一圈我感覺自己是全程爆發,但其實力量方面已打了折扣,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的興奮劑曉雪並沒有在終點線等我。

    我從那女生手中接過手錶,看著她仰慕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實不相瞞,這是我計時賽中最快的一次呢,謝謝妳啊!」

    她會心微笑,一副「我懂的」的表情,顯然覺得我只是謙虛,可能她沒法想像我參加比賽時會跑得比隨便一次計時還慢,但偏偏我就是如此不濟。我和她對望了片刻,我李迎風在學校裏向來被當成透明,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站在一個覺得自己很厲害的女生前,一時之間不知所措。

    那女生看見我站得直挺挺的,雙腳不能移動,便問道:「你的腿沒事吧?」

    我被她看破了,尷尬的說:「實不相瞞,肌肉好像有點硬,不太能發力。」

    那女生笑道:「那是因為你把跑步的姿勢控制得十分穩定,每次跨步的動作全然一樣,不斷使用同一組肌肉,特別在剛才那一圈,當你重複同一個動作的時候,還竭力把肌肉收緊至極點,肌肉經過高強度反複收縮後放鬆不下來,固定在現在這個位置,於是你便一時動不了。」

    我此刻正是覺得控制不了某幾組緊繃著的肌肉,她形容得十分準確,我有點驚訝地說:「嘩,妳很懂呢!」

    那女生被我一讚,微微一笑,道:「其實我媽是個物理治療師啦,所以我跟她學過。」這一笑之間,散發出迷人的青春活力。

    我點頭道:「原來是專業的,那我剛才幫妳拉筋,算是班門弄斧呢!」

    那女生道:「你幫我拉筋的手勢不錯呢!很多人要嘛拚死壓下去,幾乎把腿筋扳斷,要嘛不敢使勁,壓了等如沒壓,但你會用陰柔的勁力,按照著我腿筋的反應逐漸加力,那就代表你幫我拉筋時能感覺到我腿筋的狀況,並不只是在盲目使勁做動作,這個『會感覺我腿筋的反應』的技能十分重要呢……」說著向我眨一眨眼,續道:「……你一出手拉筋我便知道你是內行人,要不然我就讓那阿伯報警拉走你這色狼了!」

    說到那個阿伯,我們同時笑了起來。我說道:「別的不敢說,但拉筋這事兒,我還真每天都做……其實現在我也想拉,但根本抬不起腳。」

    那女生道:「我來幫你,你先坐下。」

    我坐下的話要經過半蹲的姿勢,現在來說也有點難度,結果倒似是一頭栽下。當屁股碰到賽道,腿上的肌肉終於放鬆下來,兩腳登時發軟,若不是有她,我還真不敢坐下,因為這一坐,估計要好半天也站不起來。

    那女生伸出兩隻姆指,迅速而準確地按到我兩腿膝蓋上方內側的股內肌連著膝蓋的一端,然後輕輕撥動。哇,那一撥,簡直是驚天動地,痛、痠、軟、鬆、爽等感官刺激在一瞬間紛至沓來,那種感覺叫「痛並快樂著」,我差點沒尖叫起來。她揉了幾下股內肌後,便去撥連著膝蓋外側的股外肌,那連接之處隱藏得很深,並不好找,但她卻一「指」中的,然後便是另一番「痛並快樂著」。之後她的手指沿著髂脛束推上去,她的厲害之處在於她的姆指能保持在我的髂脛束上沒讓那條筋溜走,就像在射箭的弓上輕輕拉住弦然後沿著弦滑動一樣,我立刻有種橡皮圈被拉鬆的感覺。她在大腿股四頭肌和髂脛束上來回推了幾下後,又捏了捏小腿後面的小腿後肌,最後用兩指夾著跟腱一直掃下去,然後道:「馬馬虎虎先應付著吧。」

    我感覺又痠又爽,但同時又覺得非常不平衡,她按過的那幾個位置感覺鬆動了,但其餘的肌肉仍然繃緊,比較之下特別不舒服。不過這已足夠讓我重新活動雙腿,那一刻,我覺得這奇妙的按摩手法簡直要比徐努戶的空中放屁加速法更加神奇。

    我讚歎道:「姑娘露了這手神技,在下拜服。」還向他拱一拱手,當時的我正在寫武俠小說,所以不自覺又來了個武俠梗,幸好她也配合地笑了笑。

    我們當時就在跑道上,雖然在第七八線上,並沒有擋著其他人,但其他人肯定有注意到我們,我在想那大叔和阿伯等人知不知道她在幹甚麼,會不會又覺得現在的青年人世風日下,想去報警,甚至覺得這個女生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發作,剛才被我甚麼完,現在反過來甚麼我。於是我說:「謝謝妳啊,我感覺好多了……我去更衣室換衣服了,要不然剛才那阿伯說不定會報警說妳非禮我呢!」

    她抿嘴一笑,點了點頭,我便站起來,往更衣室走去。

    走了兩步,忽聽得後面那女生叫道:「喂!」

    我停住腳步,回過頭來,那女生說:「我還未知道你叫甚麼名字呢?」

    我搔了搔頭,傻笑道:「我叫李迎風,妳呢?」

    她笑著說:「你叫我若寧便行。」

    我問道:「風鈴的鈴?」

    她露出那個平凡中十分亮眼的笑容,道:「怎麼把我的名字跟你的名字扯上關係?是寧靜的寧。」

    我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若寧又道:「今天真的多謝你在跑道上拯救了我啦李迎風,找天請你吃飯當是答謝你?」

    我有點不好意思的道:「妳也幫我了呢,說起來妳幫我更多呢!」雖然她幫我的用時較短,也沒有引起哄動,但那種技術水平,和我幫她的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若寧道:「不一樣呢,我不幫你你也不會出醜,你不幫我的話我就慘了,還有,我不是多謝你拉筋啦,而是多謝你從大叔和阿伯手中救我出來呢,要不是你,我應該會先被強行拉到草地上,再被警察押上救護車……」

    我長大後才明白,有時理由只是個藉口,想做的事,根不需要理由。

    我笑道:「美女堅持請吃飯,推辭的那個一定是傻瓜,那我可不客氣了!妳可別要過兩天就掉忘啊!」說吧也眨一眨右眼。

    若寧靈動的雙眼帶點誘惑地看著我,道:「當然不會忘掉啦,你要是不信的話我們可以現在就去,你晚飯有沒有約?」

    我本來和母親說好了跑完步便回家吃晚飯,但現在有美女相邀,說不得也只好對不起母親一次,於是便爽快地說「沒有呀」,若寧便和我相約換衣服後回到三級跳起步點等候,之後我倆便各自前往更衣室換衣服,我走進更衣室後立刻打了個電話回家告訴母親幾個男同學一起練跑後突然相約一起晚飯。至於為甚麼要說是男同學,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怕母親大人知道是女生的話會問長問短吧……

    我們決定了到荷里活廣場找吃的,由斧山道運動場過去大約就是十五分鐘的步行路程,但對於兩個行動不便的人來說卻是遙遠的長征。若寧抽筋的左小腿還是每次發力都很痛,而我兩條腿的肌肉仍然不能收放自如,於是我倆都是一拐一拐的,只能互相扶持著緩緩前進。下樓梯時,若寧的左腿不能在彎曲時受力,於是以左手抓住我右手手臂,每次踏出右腿時都把左半身的重量卸到我手臂上,幸好我雙腳雖然肌肉僵硬,但站直時卻全然無礙。不過我自己下樓梯時,膝蓋上方的股四頭肌便會企圖罷工,平常沒毛病時也不知道原來下樓梯屈膝的那一下要靠股四頭肌拉住膝蓋上的筋腱來支撐整個動作,現在股四頭肌不能放鬆便難以屈膝,我也只能拉住若寧的手臂借力小步跳出去來代替屈膝,於是我倆便默契地輪流下樓級,我先下一級,然後到若寧。

    我們千辛萬苦下了樓梯,終於到達平地時幾乎想擁抱慶祝,我笑說:「看來之後要休息幾天了,平常我跑完很多個四百後也不會這樣,今天可能在最後一圈用力過度了。」

    若寧點了點頭,道:「我看你的分段時間,最後一百米不但保持著動作的幅度,甚至提升了頻率,應該是強行把肌肉運用到極致,在短時間內窄乾了肌肉的每一分力量,加上你之前已跑了許多圈,肌肉本來已經疲憊,最後再這樣透支肌肉力量,之後應該需要好一些時間去恢復呢!」

    我被若寧驚訝到了,連聲道:「對對對,我有個朋友也是這麼說,她說我在某些情況下在最後一百米會像吃了興奮劑般透支體力……」我說的是除夕那次計時後曉雪說我像是吃了興奮劑一樣,我還回答說她就是我的興奮劑,說到這裏,我不期然想起曉雪,不知她此刻和誰一起在做甚麼呢?轉念又想,我和一個女生走在一起,卻想起另一個女生,想想也有點慚愧,趕忙收起無謂的思緒,向若寧道:「我們今天才認識,但妳好像比我還了解我自己呢!」

    若寧又露齒一笑,道:「其實不只你會這樣,這種情況在專業運動員當中也很尋常呢!很多世界紀錄都是在奧運或田徑世錦賽那些大型比賽中刷新,正是因為特定的氣氛、環境、對手和壓力會激發運動員的潛能!同一個運動員,在國內賽超班穩勝,便不會過份逼迫自己,但到了奧運,可能因為勝負只在毫釐之間、可能因為被對手迫至絕境,結果為了戰勝對手,不知不覺便超越了自己的極限。」

    沒想到若寧突然說出一番這麼發人深省的話,我呆若木雞,思索著人類的潛能和極限,差點停在路上忘了向前走。

    若寧見我呆住,又續道:「極限,其實是人類給自己的枷鎖,有時候你以為自己做不到,你便不會做到,但在某些刺激之下,你忘記了極限,便會超越自己。就像跑四百米,你若很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前三百米會留力,在最後一百米會覺得自己已耗盡體力,那你的戰績便會被你的極限所局限,只有忘記了極限的那次,才會打破紀錄。剛才你說今天的時間是個人最佳,又把肌肉透支成這樣,就說明了你在這次計時中應該也忘記了自己的極限吧!」

    我忽然想起中二的時候在學界田徑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決賽中路彬的經典逆轉,又想起沒多久之前在今年社際田徑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中我第一棒落後之後張君兒一反常態的瘋狂爆發,他們正正就如若寧所說般「超越了自己的極限」……而這些,都是發生在四乘四百米接力這個項目!

    若寧說這番話的時候,四百米的紀錄仍是由Michael Johnson保持的43秒18,許多年後,在奧運上,南非跑手Wayde van Niekerk以43秒03打破塵封了十七年的世界紀錄奪金,因為在那一圈他在第八線道作賽,全程看不到其他選手,所以一起步便瘋狂向前衝,在對面直路的第二個一百米跑出了驚人的9秒78分段時間,由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直大幅領先,所以繼續瘋狂催迫自己,最後便打破了世界紀錄,若他那天是在內線作賽而看到其他選手、若他擔心自己後勁不繼,便不會在前二百米跑得這麼毫無保留、也不會打破世界紀錄。在之後一屆奧運的四百米跨欄,挪威選手Karsten Warholm在前段以自己一貫的節奏快放,在距離終點六十米時已經筋疲力盡並逐漸減速,美國選手Rai Benjamin卻突然在他左邊迫近,本來已經到了極限的Warholm為了保住金牌,突然發狂加速,結果以差不多一秒之差打破了自己年初才刷新的世界紀錄,所有評論都說他那天的瘋狂表現已超越了人類的極限。若不是有這麼一個同樣打破了世界紀錄的對手、若不是這個對手在他力歇時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便不會激發他的潛能;若他當時已遙遙領先,便會在最後慢下來,便不能衝破自己的極限。

    若寧的話在我的世界裏打開了另一片天,她說得沒錯,我就是那種能咬實牙關苦苦堅持的人,我需要的就是那種精神亢奮的感覺,就像考試前一晚發現未溫習或是打遊戲差一點才能通關的那種讓人透支體力而不覺疲累的亢奮!

    現在想來,在除夕的時候,我正是因為曉雪而興奮過度,正好那天也在最佳狀態,結果在前二百米比平常更快,在最後一百米也咬實牙關沒有慢下來,最後便超越了自己的極限,而今天的情況也差不多。

    「是的呢,妳說得沒錯,剛才我的確感覺自己全程都在爆發……」震撼已經不足以形容我對若寧這番話的感覺,我停下來,仔細看著若寧,喃喃的道:「……太恐怖了,妳好像能看穿我跑步的狀態……妳到底是誰?妳其實是不是我心裏幻想出來的女鬼?」

    若寧扮了一個鬼臉,裝成僵屍那樣露出上排牙齒,但卻十分可愛,然後又笑道:「哈哈哈,是嗎?那麼剛才是甚麼令你這麼亢奮呢?這又不是甚麼大型比賽……」

    我回想一下,當時因為若寧的稱讚而心情興奮,又覺得自己在這個運動場是無敵的存在,就應該輾壓那些大叔和阿伯,所以逢人過人,而且不能在一個我認為她很仰慕自己的女生前丟臉,所以便從頭到尾一直處於爆發狀態,最後還因為要追趕衝一百米的中學生而堅持到終點,但「我認為她仰慕自己」的這一點實在不好意思說出來,於是吶吶的道:「可能因為妳說我是場內最快的人……」

    若寧笑道:「我的說話有這麼大影響力嗎?你這麼說我會驕傲的呢……」

    或許並不是若寧的說話有這麼大影響,而是因為我自己內心的情感和幻想把她的說話無限放大。其實我和若寧所說的奧運或世錦賽例子正好相反,目前我最快的兩次計時,都不是在大型比賽,而是個人計時,但她這番話的重點在於「要激發潛能才能超越自己」,可能正是因為我的想像力太厲害,在沒有觀眾、沒有直播的田徑場,也能把各種阿伯和小朋友幻想成奧運對手、把若寧的一句幻想成女生仰慕自己,從而激發了自己的潛能……

    我們到了荷里活廣場,我問若寧想吃甚麼,若寧說她吃甚麼都行,讓我來選,我不想繞個大圈去坐電梯,直接選了一家就在一樓的拉麵店。接待姐姐看見我們兩個一拐一拐的,直接讓我們坐到最接近大門的那一桌,她看著我們走那幾步也走了半天,幾乎想出手相扶。

    若寧點了個札幌拉麵,我點了個地獄拉麵。等待拉麵時,若寧忽然問我:「你的四百米跑得這麼快,有代表學校參加學界比賽嗎?」

    我苦笑道:「我……我從前在丙組時是學校四乘四百米接力隊的……的後備,但乙組這年在校內比賽有點失準,所以連後備也選不上。」

    若寧吃了一驚,問道:「你這個實力連後備也選不上?你的學校是在學界田徑第一組別的嗎?」我點點頭,若寧又問道:「是百歲或那星其中一間嗎?」

    這回到我吃了一驚,問道:「是的!你怎麼知道?」

    若寧有條不紊的道:「雖然有不少學校都在某些個人項目中擁有一兩個絕頂高手,但是卻沒幾間學校能湊齊四個同樣高水平的四乘四百米接力隊啊!以你這個實力,那怕在校內比賽失準,大部份學校仍是會求著你去跑接力吧……除了百歲或那星,這兩間學校人材濟濟,要湊一隊頂尖水平接力隊不難,一人失準的話可以隨便找另一人代替……所以你是百歲還是那星?」

    我答道:「百歲。」

    若寧雙眼發亮,說道:「原來是百歲仔,怪不得這麼厲害!」

    在那一刻,我好像有點明白為甚麼百歲和那星的學生一直這麼拚命去守護學校在田徑場上的地位,因為「百歲」和「那星」這兩個名字就是一份榮譽,說出來能引以為傲。不過,這個名字同時也是一個包袱,別人看到這個標籤,便會假設你是一個厲害的人,所以你也不能讓別人失望。

    我正為著自己擁有這個標籤而感到自豪,但在一秒鐘之後,若寧卻用一個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問道:「你認不認識路彬?」

   這就像一盤冷水當頭潑下,我的自豪在剎那間消失淨盡,原來應該自豪的人不是我,而是路彬,他才是守護著「百歲」這個名牌的人,而我是在一旁沾光的無名小卒。不但校內的女生全都仰慕路彬,連眼前這個校外的陌生女生仰慕的也是路彬。我答道:「當然認識,為甚麼這樣問?」

    若寧笑道:「我是他粉絲!」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內,但我更有興趣的是,她並不像一個運動員,為甚麼對田徑場上的一圈這麼了解,於是我問若寧道:「妳自己是運動員嗎?妳是怎樣知道路彬的?」

    若寧說道:「我父親以前是田徑運動員,現在是體院的教練,所以我自小出入體院,常常站在賽道旁看著別人練習,或者跟著別人一起跑,但爸爸沒有讓我真正的接觸跑步,我上的學校也不是田徑名校,甚至連田徑隊也沒有,但可能是自少接觸的關係,我仍是很喜歡看田徑比賽,所以每一年學界田徑第一組別決賽,我都會到灣仔運動場觀看。」

    這時接待姐姐送上拉麵,她夾了一顆粟米放進口中,便繼續道:「自從有一年我看過百歲的路彬出戰四乘四百米接力賽後,我便成為了他的支持者。每次路彬出場的時候,你們百歲仔就會叫得特別落力,因為他的表現有一種感染力,讓喜歡和不喜歡田徑的人都很投入去看他的比賽。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散發著皇者風範,他的氣勢會使人折服,他的冷靜會讓人很安心。而最重要的是他的體育精神,即使知道自己必勝無疑,但在每場比賽裏都會盡力而為,在初段便在內線越過其他對手,每次看他瘋狂越過外線對手時我都會有一種莫明其妙的興奮感覺,雖然我不認識他,但我卻感受到他是一個很執著很認真的人。」

    我一邊吃面前完全沒有地獄感覺的地獄拉麵,一邊聽她一口氣說完了以上的話。

    她的說話顛覆了我的看法,從前我以為路彬對百歲的重要性就只有他在學界田徑比賽中拿的分數,但原來他還能感染一些非百歲的觀眾支持百歲,就像歷史上某些偉大的運動員,或者某些足球隊或籃球隊裏的球星。我內心有一種很矛盾的感覺,路彬是百歲的英雄,是我們百歲仔的驕傲,我當然支持他,但若他再贏得比賽的話,搞不好可能會在終點線向曉雪表白……

    若寧開始吃她面前完全沒有札幌感覺的札幌拉麵,我看著她斯斯文文地把一小束拉麵放到嘴裏,思緒回到她身上,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寧的父親以前是田徑運動員,現在是體院的教練……不會正好是「跌倒德」吧!

    我登時緊張起來,仔細看看若寧的樣子,試圖從她的輪廓中尋找「跌倒德」的影子:瓜子臉上靈動的雙眼和薄薄的上唇,平凡之中十分亮眼,和「跌倒德」那流氓樣子大相逕庭,不過說實話妙齡少女和中年阿伯的樣子實在難以比較,我又想「跌倒德」那個目中無人又野蠻暴躁的性格,應該不會養出這麼善良乖巧的女兒吧。我幾乎便想問若寧是不是姓白,不過她故意沒告訴我姓氏,說不定是另有原因,所以也不好強人所難,我又想「白」字和「若」字的讀音都是六聲,兩個六聲連在一起的話,叫起來十分彆扭,姓白的話應該不會把名字叫改成「若」吧,所以綜合樣子、性格、名字三點,若寧和「跌倒德」是父女的機會率應該十分低,不過心中仍是隱隱有一點擔心,搞不好那「跌倒德」文化水平太低,還真改得出這樣的名字……

    若寧剛吃完一塊日式叉燒,抬起頭看見我怔怔地看著她,以為自己有食物黏到臉上了,便摸摸自己的臉頰,問道:「我臉上髒了嗎?」

    我連忙傻笑著道:「不是……」看著若寧的樣子,忽然靈光一閃,忍不住高聲叫道:「噢!我想起來了!」因為我終於知道為甚麼覺得若寧眼熟了!

    若寧不知道我想起甚麼,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問道:「怎麼了?」

    我說道:「兩年前的學界田徑賽,路彬比賽時,妳是不是站在終點線旁的等候區觀看?」

    若寧側頭想一想:「不記得了啊,有時我會在看台上,有時會在終點線旁,我忘了你說的是哪一年了,不過反正最近幾年我都有去……」

    我回想了一下當年的情況,說道:「就是路彬罕有並不是在二線作賽那年,他準決賽只得第三,決賽在第五線,但依然贏了的那一年……」

    若寧緩緩點頭,道:「好像有點印象……」

    我又說:「然後在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我們百歲前三棒落後但路彬在最後一棒連過幾人絕地反勝的那次……」

    若寧聽到這裏,一臉恍然,連聲道:「對對對,我記得那場比賽,超級精彩……是的!當年那個下午我一直在終點線旁看啊,你怎麼知道?」

    我道:「我當年有留意到妳啊……後來在斧山道運動場遇到妳時,一直覺得妳很臉熟,但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原來就是在學界田徑賽上!」

    若寧又是露齒一笑,道:「沒想到你還認得出我呢!你當時到底是在看比賽還是在看甚麼?」

    我理直氣壯的道:「忽然有個美貌女生站在那裏,很難不去看啊!」

    若寧道:「你早點問我的話,我們便能早幾個月甚至一年相認呢!」

    我白了她一眼,道:「若我真的一上來就問妳一句『喂我覺得妳臉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妳還以為這是泡妞的開場白呢!」

    若寧笑著道:「那倒是!」

    沒想到若寧講起自己的背景,竟會引出了這麼多話題,還因為她說起路彬而令我們終於「相認」。原來我們的距離曾經那麼接近:同樣是學界田徑場上……終點線旁的觀眾,讓我對她的過去產生了更大的興趣,於是我接著又問道:「那妳父親為甚麼不讓妳正式學習跑步。」

    若寧幽幽的道:「因為他怕我會愛上這個運動,以後想成為一個職業運動員。」

    我一愣,道:「他自己不就是一個職業運動員嗎?」

    若寧嘆道:「正是因為他自己是一個職業運動員,所以他才不想我將來也做職業運動員,因為運動員的職業生涯很短,特別是田徑這種項目並不是亞洲人的強項,所以賺錢也不多,退役之後的出路也很窄。」頓了一頓,又道:「其實做運動員很辛苦的,日以繼夜地訓練,生活上也很多限制,又要到處奔波比賽,然後隨時遇上傷患便會令所有努力白費。」

    我點了點頭,說出了我長久以來的想法:「其實運動員花了這麼多時間訓練,然後代表一個地方到外地比賽,讓大家可以一起追看,一起經歷緊張和興奮,贏了的話更能成為大家的驕傲,以一場勝利暫時團結在生活上有不同意見的支持者,所以運動員值得得到更多支持,我時常想,各大品牌與其花這麼多錢請某些所謂明星做代言人,不如請運動員,我覺得更值得呢!」

    若寧作為職業運動員的女兒,激動得抓住我的手道:「我也是這麼想!其實外國有很多運動明星也接了很多廣告,只是本地消費者雖然很喜歡外國的運動員,特別那些足球或籃球明星,卻沒有特別支持本地運動員……」

    我想了想,道:「其實我想還是與戰績有關,因為我們的運動員在國際賽的成績並不是十分突出,我估計譬如說若我們的接力隊能拿下一面奧運田徑獎牌,甚至只是闖進奧運決賽,估計成員們就能大紅大紫了!」

    若寧鬆開了抓住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俏皮地說:「那就靠你了,說不定你將來會成為第一個闖入奧運四百米決賽的黃種人呢!」

    我苦笑道:「還奧運四百米決賽呢!我連下年升上甲組後能否闖進校內的社際四百米決賽也成問題呢!」

    若寧笑了笑,沒有說話,自拉麵來了之後,我們一直聊得興高采烈,拉麵都有點發漲了,我們終於靜靜地吃了幾口,她忽然抬頭問我:「你呢,你為甚麼喜歡四百米?」

    這個問題我和斧山道運動場裏的好幾個人聊過,但他們根本不明白,所以基本上都是一句起兩句止,但若寧不一樣,於是我詳細地告訴她我是如何接觸並喜歡上這田徑場上的一圈:由中二在社際丙組二百米決賽抽筋後遇上曉雪鼓勵我加入田徑隊說起,到後來因為一二百米人腳頂盛,而田徑隊的訓練令我體能進步了,所以轉戰四百米,然後慢慢發現四百米是一個需要戰術又不失爆炸力的項目,到後來更喜歡上四乘四百米那種四個隊友為著同一個目標奮鬥的感覺。說完後反問若寧:「那妳呢?妳不是運動員,怎麼特別喜歡看四百米?是因為妳父親是四百米運動員嗎?」說實話,我還是很在意她有機會是「跌倒德」女兒這事,所以這句不多不少帶有試探她父親是跑甚麼項目之意。

    不過若寧卻沒有注意我把話題扯到她父親上,而是語帶興奮的道:「我起初是因為特別喜歡看路彬比賽啦,但後來發現了四百米很特別,那是田徑場上不多不少的一個圈。每個人擁有自己的線道,我特別喜愛高手在彎道內追趕對手的那種速度感,或者在對面直路越過外線對手的那股氣勢。而且四百米有各種戰術,有人選擇開頭快放,有人選擇留前鬥後,最後直路往往會出現峰迴路轉的變化,那種精彩是一百米和二百米都沒有的。所以今天能夠認識到一個百歲田徑隊裏的四百米運動員,我覺得十分榮幸呢!」

    我聽了之後,簡直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我一直也是因為四百米的刺激和充滿變數而喜歡這個項目,但在今天之前,似乎好像只有我一個人那麼想,想不到眼前這個陌生女生的想法竟然和我一模一樣!更特別的是,她的比賽經驗是零,在田徑場上,她只是一個忠實的支持者,她到斧山道運動場練習,只是為了興趣,但卻比我這個所謂「四百米運動員」對田徑場上的這一圈更加了解!

    今天由運動場到晚飯的短短一段時間當中,她一次又一次令我刮目相看,我越發欣賞這個人,從前我開始跑步時只是想著要逞英雄、在女同學面前出風頭,只曾偶然在斧山道運動場想過自己為甚麼喜歡這個項目,但在這一天,她再次喚醒我自己對四百米的情意結!

    我忍不住告訴若寧,我一直特別喜歡四乘四百米接力,因為那不是個人項目,而是為著學校的名譽而戰,背負著所有同學的希望,很有使命感,而且我嚮往那種和隊友一起向著同一個目標進發的感覺,四個人、一條心,力量就倍大了無數倍。

    若寧用力地點了點頭,說:「我明白,我作為觀眾也一樣,所有田徑比賽裏面,只有一項比四百米更吸引,就是四乘四百米接力。」

    我告訴她,每次出戰接力比賽,因為知道隊友正在接棒區等待著,我往往比個人項目跑得更快,所以每年我最期待出戰的,不是四百米個人項目,而是四乘四百米接力賽。這種感受我並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因為我覺得別人不會明白,甚至會覺得我很奇怪,但這一刻面對著若寧卻很自然地說了出來,因為我覺得她必定能體會。

    若寧說在支持者的角度,四乘四百米是最精彩的,一棒落後,另一棒可以追上來,四百米個人項目的戰績在接力賽中並沒有參考價值,因為選手往往在四乘四百米接力中提升至另一個水平,特別在每一圈的最後直路,比拼的是鬥志而不是速度,誰能咬實牙關堅持便能迎頭趕上,未到最後一棒衝線的那一刻,也未知鹿死誰手。

    不論是學界田徑賽、世界錦標賽還是奧運,四乘四百米都會被安排在最後一項,因為那是最激動人心的比賽:一次又一次落後和反超前,把賽事的氣氛推到頂點;最後一棒反敗為勝,讓所有觀眾熱血沸騰!

    所謂亂世出英雄,四乘四百米的最後一棒,就是造就英雄的地方,無數跑手曾經憑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接棒時所落後的距離,使他們超越了自己的極限;拚命追趕的信念,使他們跑出一個從未達到過的時間。無數跑手,就是因為在這四乘四百米接力的最後一棒中越過了對手,躍升為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若寧說完後我仍然在想,路彬無疑就是若寧說的那種英雄,他的成就並不只在於他的四百米個人時間,而是在於他對一隊接力隊、甚至一間學校的重要性:有他負責最後一棒,隊友和支持者都會很安心,無論落後了多遠,大家都相信他必定能趕上,而他亦一次又一次不負所托,把金牌帶回學校。

    若寧趁我呆住的時候,低頭把最後的幾口拉麵送進口中,說實話拉麵算是個比較不豐富的食物之一,就只有一揪麵和兩片薄薄的肉,還有旁邊可憐的幾顆粟米和幾條木耳,所以我們雖然邊聊邊吃,但仍是很快便把碗中的拉麵幹掉了。

    在這短短的交流之中,我覺得我和若寧好像已認識了一輩子,她不但了解我,甚至連一些我自己沒有留意的感受和想法,她都知道,甚至知道得比我自己更清楚。

    結帳之後,在分別之際,若寧千叮萬囑讓我回去要多喝水、以暖水泡腳和自己用按摩滾輪和網球按摩,這樣肌肉能復原得更快,有助以後的訓練。我根本不知道甚麼是按摩滾輪,也不知道如何用網球按摩,聽得滿頭問號,若寧放心不下,又不好在商場中眾目睽睽下動手動腳在我的大腿和屁股上比劃,便提議再回去斧山道運動場。

    正好我也想請她喝飲料,於是我們又去買了飲品,這次買的粒粒芒果爽和芒椰奶西還算貨如其名,一杯真的有粒粒芒果,一杯真的有芒果椰汁奶和西米露。我們一路步行回去斧山道運動場,路上,我們仍是一拐一拐的,上樓梯時,她左手的手腕仍然很自然地圈在我的右手手臂上,互相扶持。

    到了運動場,我們上了看台,在長凳上坐下,若寧叫我伸直雙腿擱在長凳上,她以手臂比劃成按摩滾輪,放在我的膝蓋頂部,與股內肌和股外肌形成直角,先後壓著兩條肌肉由下至上緩緩推進,我再次感覺到「痛並快樂著」,那種強烈痠痛然後放鬆的感覺實在太爽,於是我狡滑地裝不明白,讓若寧再示範幾次,但以若寧對我的了解,又豈會不知,於是她饒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然後道:「我索性幫你治理一下吧,這位病人。」之後,她又用拳頭比作網球,教我如何用網球來按摩那些需要深層治理的位置,譬如我曾受過傷的腿後肌和擺動大腿最倚賴的臀肌,她的拳頭抵住我的患處輕輕揉搓時,我簡直是那個欲仙欲死,到後來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若寧卻道:「我小時候,媽媽也是這樣幫爸爸按的,所以我知道像你這種刻苦鍛鍊的運動員是有多需要治理肌肉啦,你也不用太不好意思……有機會便請我吃飯吧!」然後眨一眨眼,又露出她那平凡中閃出璀璨的笑容。我連忙說好,立刻約定她在下次練習後請她吃飯,不過她勸我在肌肉爆發後先休息兩天,讓肌肉恢復過來才繼續練習,所以我們交換了電話,說好了我下次再來斧山道運動場練習前先告訴她。

    此時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映照在棗紅色的田徑場上,有一些阿伯在慢跑、有一些學生在衝一百米、還有一些年輕男女在並肩漫步。在這一個圈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每個人都朝著目標進發,每跨出一步,便離目標更近,我和若寧坐在看台上,看著零零落落的運動客來來回回。

    若寧忽然問道:「你每天花這麼多時間練習,以後有打算成為職業運動員嗎?」

    我有點慚愧,其實我在四百米這一圈中遇到的就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挫折,我沒有放棄,起初是因為曉雪的鼓勵,後來努力練習,是為了要在終點線向她表白。

    我忍不住把我四百米路上遇上的挫折都告訴了若寧:沒有學界證、被「跌倒德」踢走、超長的第一線和何士龍的補跑、到社際決賽前離奇受傷……不知不覺,又說起曉雪每次在我受挫折時都會出現、一次又一次的鼓勵和在終點線的等待,最後說到了她那個「有人贏得比賽後在終點線向她表白」的願望。當然,說到「跌倒德」時,我輕輕帶過,沒有提起姓名或是綽號,以防「跌倒德」真的是若寧的父親。

    若寧起初聽到曉雪是路彬追了好多年的女生,瞪大雙眼聽得十分入神,聽到我一次又一次被打擊時,淚水逐漸在眼眶打轉,最後聽到曉雪的願望後,若寧側過頭瞧向我,伸手抓著我的手臂,認真地說:「你要加油。」然後擦一擦眼角的淚痕,笑道:「被你的故事感動了呢!」

    那時我卻在想我其實並沒有直接回答若寧問的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職業運動員,因為我從不覺得自己有那個天賦……那麼在田徑場上花的這許多時間,會很浪費嗎?

    長大後我才明白,這些在田徑場上跑的一圈又一圈,並沒有浪費,因為那是我的青春。

    若寧沒有問我在想甚麼,只是靜靜地凝望著我。我側頭看一看她,二人會心微笑,雖然我們只認識了半天,但我忽然覺得,她是一個認識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

    雖然已經示範完按摩,又聊了許多過去的事,但我和若寧都沒有提議離開,就這樣並肩坐在看台上,看著棗紅色白線的田徑場。

    偌大的看台就只剩我倆,良久,若寧說:「雖然我認識你沒有很久,但我覺得有朝一日,你會成為另一個路彬。」

    我微微一笑,當時我以為她說的是四百米的戰績,因為我根本不懂得「路彬」這個名字的意義,更沒想過一個不是百歲田徑隊員的女生會比我更了解。直到許久以後,我才明白若寧這一句話的真正意思。

    夜幕低垂,運動場上的大燈關上,終於到了離開的時候。

    我的肌肉只是使用過度,在若寧的妙手魔法下,已好了大半;若寧自己的嚴重抽筋反倒是不能快速治癒,所以她下樓梯時仍然要捉緊我的手臂一拐一拐的慢慢走,幸好她就住在附近,所以也沒走了很久。我把她送到屋苑的門口,一直看著她走進升降機中才獨自離去。

    休息了兩天之後,我感覺雙腿的肌肉已經恢復至最佳水平,便又開展了在斧山道運動場的練習,當然我並沒有忘記通知若寧並且在練習後請她吃飯。由那天開始,每次到斧山道運動場練習,若寧都會幫我在最後一次衝四百米時計時,我的時間很飄忽,最快的那幾次能跑進56秒內,最慢的那天卻要用上一分鐘。我越發體會到,計時當天的身體狀況、情緒、熱身、心態、意志,都是影響戰績的重要因素。

    人類的潛能是個無法想像的深淵,在特定的環境和刺激下便會瘋狂地爆發。

    而我的目標,正是要在四百米比賽的那一圈中把所有潛能都爆發出來!

十五、女主角

十五、女主角

 

    自從我開始一週五天下課都去練跑之後,每天白天都會拖著疲乏的身軀上學,睡眼惺忪之際,眼前物理老師「奇怪魚」的身影逐漸由一個變成兩個,再由兩個變成許多個,然後我便在鄰座阿靜的搥腿攻勢下沉沉睡去,這還得感謝「奇怪魚」老師的包容,而為了報答他,我也繼續在該學科名列前茅。我發現了,你越喜歡那項目,便會在該項目裏做得越好;做得越好,便越喜歡那項目……這是一個良性循環,無論是物理科還是跑四百米也一樣。我有時候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拿了四百米奧運金牌,我在頒獎台上多謝的人,一定包括這位用沉穩的聲線帶領我進入夢鄉、使我得到足夠休息的「奇怪魚」老師。而在學校得到充份的休息後,放學後我便到斧山道運動場繼續練習。

    比起「奇怪魚」老師的奇妙催眠術外,若寧的拉筋和按摩手法更是奇妙百倍,每次我在最後一圈的計時當中大爆發的話,之後若寧便會施展她的奇妙招式讓我痛並快樂著。起初我需要引導她的手到我的患處:「上一點……左一點……對對對!就是這裏!」後來她逐漸了解我跑步姿勢和動作慣性後,更會針對某些肌肉特別治療,譬如我的小腿後肌的勞損位置比常人更低、大腿後肌則比較倚賴內側、而股四頭肌外側連著膝蓋的位置更是最吃緊的痛處。若寧會協助我改變拉筋的動作,直至能拉到那些部位:譬如拉小腿時屈膝,便能拉到較低的位置;此外若寧還會以特別的角度和按摩動作深入治理那些肌肉:譬如股四頭肌外側連著膝蓋的位置便需要強大的指力和手感才能觸碰得到。在她針對性的治療下,我的肌肉的恢復速度和從前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從前爆發一次後要休息一週才能復原,現在兩三天便能回復最佳狀態,原來拉筋和按摩這麼重要!隨著我的爆發周期逐漸縮短,我的速度和體能也在這些密集訓練中得到顯著提升,若不是我每次都跑了好多圈後才計時,估計我的最佳時間已在55秒之內。如果說我在奧運頒獎台上要多謝「奇怪魚」老師的話,若寧在多謝名單上絕對要排在「奇怪魚」老師之前。

    若說若寧是我肉體上的靠山,那恩姐則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和她不時會在學校秘密碰面,互相報告進度,但其實我倆都沒有甚麼進度,恩姐喜歡路彬那麼多年,要有進度的話早就有了,而我和曉雪的見面次數更加是少之又少,所以更多的是我在匯報我四百米練習的進度,似乎「在終點線向曉雪表白」已成為了我們阻止路彬和曉雪在一起的最後希望。很多人都說情場是最孤獨的戰役,但我很慶幸我竟然還有這麼一個戰友恩姐,在這場戰役中互相扶持。至於為甚麼要「秘密」碰面,當然是因為不想再被無辜牽涉在各種傳聞之中,不過貌似無論如何秘密,也避不開阿樹獵犬般的偵查,越是偷偷摸摸,阿樹得到的資料便越少,但這樣反而越是增加了她的創作空間。譬如有次我和恩姐相約在體育館後的小樹林內見面,短短的交談過後,我們決定由我先行離去,因為我出去時萬一被人看見,也不會有人理會,若恩姐先出去而被遇見,便會引起哄動,留在樹林的我便可能會曝露,結果我出去時固然甚麼都沒有發生,沒想到恩姐出去時正好遇上徐努戶和趙瀚衛經過,而又正好被阿樹看見,結果很快便傳出「徐努戶和趙瀚衛在樹林內單挑爭奪恩姐、恩姐親自做裁判」這消息。最有趣的是上課時,鄰座的阿靜會把她從阿樹那裏聽回來的新消息一五一十告訴我這個當事人,於是我每次都可以親自印證阿樹的消息到底吹得有多離譜,不過我當然沒有告訴阿靜其實樹林中的人是我而不是趙瀚衛和徐努戶。

    說到傳聞,自從阿樹廣泛宣傳路彬追了好多年的對像是曉雪後,大家知道恩姐仍是單身,便又掀起另一段恩姐爭奪潮。恩姐一天比一天成長、一天比一天美麗動人,但今非昔比,恩姐貴為馬上要出道的歌手,等閒之輩中除了最厚顏無恥的小部份外,其餘的都不敢出手獻醜,現在還在高調力追她的都是一些超高質素的男生:某大家族後人、超級隱形富豪二代、公開試狀元、國際音樂青年賽得獎者、城中最頂尖鋼琴家的寶貝兒子等……學界田徑場上的金牌得主基本上已變成了最低門檻。

    儘管我已不再是從前那個4796,但和以上的最低門檻仍然相距千里。有時條件低也有條件低的好,換了是一個條件優厚的男生,恩姐可能就會覺得他的「殺傷力」太大而不敢和他過於熟絡,而正因為我條件太差,所以恩姐很安心地覺得我不會對她有非份之想,把我當成關係不錯的普通朋友,在我面前不斷地訴說她的遭遇。她和阿樹等女生的關係也不錯,但這些感情瓜葛明顯是絕對不能向阿樹提起,於是我反而有幸成為她的聆聽者,聽到她的所有故事,而且作為一個正常的男生,只要能看著那絕麗的臉容,無論她說多久也沒有問題。

    恩姐知道我寫小說,有時候會打趣說她的故事能寫成小說。長大後曾有無數個女生知道我寫小說後,在我面前說了半天她的戀愛史,然後問:「這麼精彩的故事都能寫成小說了吧?」其實,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故事是最震撼的,因為親身的經歷和感受總是最能牽動內心的情緒,但請相信我,聽過恩姐的故事後,其他的故事真的算不上甚麼。

    學年結束,在暑假裏,我把訓練量由每星期五天增加到六天甚至七天,不過當中有兩天會練得比較輕鬆,不會催逼自己,但一週下來已經足以令雙腿筋疲力盡,每天晚上回到家後都要坐在沙發上伸直兩腿一邊休息一邊溫習。

    若寧特意配合我的訓練時間,每次都和我一起到斧山道運動場,除了為我計時,又從她媽媽那裏學了幾招對付我的痛處的新招式,並且學會了幫我治理一些我自己拉筋沒法觸碰的地方,譬如腿後肌連著髖骨的那一端,還有股四頭肌連著髖骨的那一端,我自己拉筋的話一般只能拉鬆整條肌肉的中間部份,但若寧透過把我的腳固定在某個角度再加上壓力,便能針對性地拉鬆那些位置,那些地方由於長期缺乏伸展,所以被若寧拉鬆時的那快感簡直是不能以筆墨形容。不過若寧定了一個條件,就是我要在計時中跑進56秒以內,才幫我治療,我發現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方法,每次我在計時那一圈的最後直路覺得雙腿力歇想要放棄的時候,一想到跑進56秒以內便能接受若寧的治療,便會逼出體內最後一分勁力去衝完那最後的一百米,有幾次衝到幾乎氣絕身亡卻只跑出56秒02或03,幸好善良的若寧看到我可憐巴巴的樣子,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我過關,當然每次接受她的治療後,我都會請她吃飯作為回報,後來跑進56秒的次數漸多,我們由快餐、港式西餐、壽司吃到意式、泰式,甚至當年還有一間中餐自助晚餐,幾乎吃盡了荷里活商場內的每一間餐館。

    後來我逐漸發現,在筋疲力盡的情況下強迫自己衝刺,對提升速度有十分顯注的效果,人類的身體真的很奇妙,你的要求若超過了身體能承受的限度,身體便會慢慢自行調整以滿足你的使用量,所以最快的進步方法,就是強行使用它,當然這要配上若寧的奇妙手法讓肌肉快速恢復,否則操勞過度的話便會像之前那樣,突然受傷。

    那些和若寧一起晚飯的晚上,我們談的多是對人生的抱負,若寧的人生雖然很平凡,但她卻在平凡中找到意義和快樂,譬如她雖然沒有跑過接力賽,但卻很享受接力賽的每一刻,相反我不斷努力擠身接力賽,但接力賽帶給我的盡是傷感,兩者的分別是,若寧明白自己在田徑場上的定位是支持者,而我卻不甘於這個由天賦決定的定位,寧願在棗紅色白線的場上被羞辱,也不願意在觀眾席上享受別人的精彩表現。和若寧聊天時,她的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就似很仔細地在傾聽著我的訴說,她的露齒笑容常常令我覺得眼前一亮,平常的平凡使這一刻更為亮眼,就正如她的人生。無論我說甚麼話題,她都會有一些發人深省的體會,因為她很細心地留意身邊的人和事。我很喜歡和她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因為和她聊天會引發很多從前沒有的想法和思考角度。有趣的是,她從沒有提過她的愛情故事,我也從沒有問,感覺她是平凡得從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我和她甚麼都聊,就是不會談及愛情。

    和若寧相反的是,每次見到恩姐,都會和她談情說愛,不是談戀愛的那一種,而是一起談論對愛情的看法。

    在暑假裏,恩姐兼顧學業之餘,還在努力準備出道的事。除了繼續寫新歌和到錄音室錄音外,甚至還要抽空去上國語班,因為她的經理人已把目標定在大中華市場,當時我心想她連香港市場都還未攻陷便去學國語,便取笑她未學行先學跑,我還用了我自身作例子,告訴恩姐「我跑四百米的故事也是先由一百米開始」……直至許多年後在某大型電視節目上看到她,我才明白當時她去學國語是個非常高瞻遠矚的決定。不過無論恩姐有多忙,也會在百忙中抽空找我吃飯,互通消息和報告進度。

    在那些和恩姐晚飯聊天的晚上,我越發覺得恩姐和我很相似,除了一樣是情感豐富和很容易進入情緒外,我們都是那種很傻很死心眼的人,一但喜歡上了,就死命往前衝,不論是對人還是對事都一樣。她喜歡唱歌,便廢寢忘食地在錄音室一首一首的唱;我喜歡四百米,便日以繼夜地在田徑場上一圈一圈的跑。只要有一個目標,我和恩姐都會義無反顧地向著目標努力進發。她一直喜歡路彬,我一直喜歡曉雪,我們都以為愛情像練跑一樣,越跑得多,便越接近目標。或許正是因為大家思想接近,所以聊天的時候特別有共鳴。路彬對她就如曉雪對我一樣,很好很好,但卻和愛情差了那麼一點點。每次說起她和路彬那平淡普通卻令她心跳加速的經歷,恩姐的眼眶裏都會滾著幾顆晶瑩的淚珠,看著她那楚楚可憐的淒美臉孔,任何男生都會心痛,更何況我身同感受,幾乎便要伸手為她抹去眼角的淚水。愛情就是這樣,心疼恩姐的男生多得能從百歲山頂排到山腳,但恩姐一個都不喜歡,卻一直喜歡著那個令她心痛的男生。每次見面,恩姐都會把她從阿樹那裏聽回來關於路彬和曉雪的最新傳聞告訴我,因為我和她幸福的被綑綁在一起,她的心酸就等同我的心酸,我完全可以體會她的感受。

    一次恩姐說阿樹收到消息,路彬決定了在來年社際田徑賽贏得四百米決賽後向曉雪表白,並因此在暑假奮力練跑,恩姐說這消息要是真確的話,我們剩下的時間就不多了。我很好奇阿樹是怎麼知道曉雪希望有人在終點線表白,但這個說法有個很大的漏動,路彬不可能覺得自己需要奮力練跑才能贏得比賽,因為他在四百米從來沒有輸過,我不知是阿樹畫蛇添足杜撰了奮力練跑這一部份,還是根本整個消息都是阿樹杜撰出來。為了安慰恩姐,我告訴她這些消息肯定只是阿樹在吹牛,因為我自己就領教過阿樹如何把我和曉雪在海旁見面吹成我是路彬和曉雪沒有在一起的原因。然後,我又堅定地告訴恩姐說:「妳放心,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因為明年社際田徑四百米決賽,贏得比賽的人會是我。」說到最後,我也不知道這是在安慰恩姐還是在安慰自己,我知道這是痴人說夢,但我李迎風向來就是一個愛造夢的人。我還說只要我贏得比賽後在終點線向曉雪表白,曉雪便會明白這世上為了她能豁出一切、把不可能變可能的人是我李迎風,這樣便能把這一切終結。恩姐淡淡的笑了笑,捉著我的手誠懇地說:「我真心相信你一定能成功。」有時我覺得,我和恩姐就像兩個沒長大的傻瓜在說夢話。回想起來,其實恩姐這個人對朋友挺友善的,只是因為狂蜂浪蝶太多,所以在初中時對陌生人很有戒心而已。

    有一天,恩姐要到牛池灣文娛中心借出的場景拍她新歌的音樂影片,問我之後有沒有空見面,但她說不準確實時間,因為她也不知道拍攝需要多久。正好那天若寧有事不能來斧山道運動場練習,斧山道運動場和牛池灣文娛中心又相距不遠,我便索性叫恩姐完成拍攝後來運動場找我,順便幫我計時,這樣安排的話,若她晚了我可以加練幾圈等她。我以為這些大明星拍音樂影片一定會耽誤半天,所以那天也沒有提早去練跑,但不知是場地限時十分嚴格還是因為她還不是大明星,拍攝竟然比預期更早完成。恩姐到達運動場時,我才剛剛開始跑第二圈,於是恩姐便到看台上等我,我經過一百米賽道的直路時側頭看往看台上,恩姐就那樣優雅地坐著看我練跑,感覺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在欄杆前或終點線旁又叫又跳的小女孩,而是一個斯文高貴的淑女。我忽然覺得,年月正在改變我們,又或是說,我們正在歲月裏成長。

    我在最後一個四百米前的十五分鐘休息時間裏,把恩姐叫到了終點線旁,讓她在她最熟悉的位置幫我計時。不過當然,恩姐最熟悉的,是舉行學界第一組別比賽的灣仔運動場的等候區,她每年社際和學界比賽時都會守候在那裏,而這個小區的斧山道運動場,她還是第一次來。此時的我,即使在訓練完畢後,也時常能跑進56秒內,這天我有心要顯一顯本事,在之前的訓練中留了點力,加上不想讓恩姐久等,便把訓練縮短,幾乎變成了熱身,打算奮盡全力來一次認真的計時,也正好向恩姐交待一下進度,讓她覺得「在終點線表白」並不是遙不可及的幻想!

    我把秒錶交給恩姐,然後走上棗紅色的賽道。這次我選擇了第一線,因為接力賽的最後三棒都會沿著第一線跑,這天我要幻想自己在跑四乘四百米接力,反正運動場裏正好也沒有甚麼人,不會有人擋路。

    我站在白色的終點線前,上半身蹲下,雙手支地,姆指和食指貼到線上,抬頭向站在旁邊的恩姐示意我已經準備好,然後翹起屁股。恩姐在學界田徑比賽的終點線旁打滾多年,對那句「Take your mark」自然駕輕就熟,但當她喊出這一句時,我忽然想到,有個馬上出道的歌手以她冠軍級的歌喉為我喊出這一句,整個田徑界裏我恐怕是第一個,於是我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全身上下突然充滿了力量,感覺就似一團熾熱的火在燃燒。我邁開大步在賽道上狂奔,把抬腿、步履和頻率都發揮到極致。到了對面直路,我繼續大步向前,感覺每一步跨出去都並不吃力,因此決定放手一搏,並沒有刻意留力,到了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時,我開始感到力歇,畢竟今天只是練跑,狀態未達巔峰,所以只能支撐兩百米也屬正常,但我心想:「這麼難得有大明星恩姐幫我計時,不能辜負特意前來的她,餘下這兩百米索性豁出去,大不了明天跑慢一點,甚至休息。」於是緊繃雙腿在彎道半程奮力加速,不過今天已經跑過好幾圈,體力有所消耗,所以準備進入直路時再次感覺雙腳乏力,我斜眼看看遠方終點線旁的戰友恩姐,知道她經歷過無數失望後,把最後希望放在我身上,焦急地期待著我的成功,這感覺猶如接力賽時隊友在焦急地等待自己一樣,在這一刻,我彷彿感覺到自己真的在跑接力賽,這感覺讓我強行壓下雙腿的痠軟,在第一線道大步奔馳,一直衝到終點。

    「54秒24!」恩姐一邊說一邊把秒錶還給我,我刷新了個人最佳時間,但恩姐在學界比賽裏見過無數大場面,這個時間在她眼中還真的不是甚麼一回事,不過她仍是露出了一些興奮的神情,可能是在想「連李迎風這種貨色都能跑出54秒24的成績,沒準世上還真的有奇蹟」……我看著恩姐這個似曾相識的興奮神情,依稀還是那個在中一時半身傾出欄杆外雙手亂揮的小女孩。

    我接過秒錶,指一指更衣室,恩姐雙眼瞧著運動場出口那邊打了個眼色,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去更衣室換衣服,恩姐在出口等我,然後各自邁步便走,整段交流之中我倆都沒有說話,不知何時起我們已練成了這種默契,可能是因為在學校習慣了要避開阿樹無處不在的順風耳,早已學懂了用眼神交流。

    我進入更衣室換過衣服,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有兩個女生在向恩姐索取簽名,原來那兩個女生來接練跑的男朋友,卻認出了站在出口的恩姐是綠蘋果歌唱比賽的某集冠軍和傳聞中馬上要出道的歌手,便趕緊集郵。在兩個女生身後的兩個男朋友雖然貌似不認得恩姐,但卻被恩姐的美貌震懾,雙眼在恩姐全身上下骨碌碌地打轉,口水直流,反倒把自己的女朋友當成透明,我猜要是給他們選擇的話,他們絕對會立刻拋棄自己的女朋友,跟著恩姐走。我看得有趣,心中多想那兩個女朋友在這刻突然回頭,看到男朋友們色迷迷看著別的女生那樣子。

    我走過去,識趣地在十米外站住,沒有接近,那兩個女生拿到簽名後,興高采烈地轉頭離開,經過我時看了我一眼,又回頭看一看恩姐,似乎在想:「這男生站在這裏,到底是普通粉絲想索取簽名,還是約了恩姐,正在等她?」至於後面那兩個男朋友發現我在等恩姐後,更是投來兇狠的目光,那眼神就像在威脅我和他交換位置。我心想:「其實你們全都想錯了,不是我站在這裏等恩姐,而是堂堂恩姐站在這裏等我換衣服!」然後不忘忙在心中加了一句:「……我才不和你們交換,二換一也不換!」

    待那兩對情侶走遠後,我和恩姐便出發去吃晚飯。此時恩姐算是半個公眾人物,所以我們不能像我和若寧那樣隨便亂挑餐廳,恩姐選了一間又黑又暗、比較高級的法國餐廳,還特意要了一張在幽暗角落的桌子。

    吃法國餐的特點是每一道菜都要等上半天,因為廚師要慢慢雕花,不過這正好讓我和恩姐慢慢聊天。等待主菜的時候,恩姐告訴我,她出道的兩首派台新歌已經錄好,還遞過耳機讓我即場試聽。其中一首歌名叫「女主角」,我聽了覺得無比震撼,歌詞講的是女主角白天受萬人注目,但唯獨有一個人,她只能在夜半夢裏相擁,醒過來後卻只餘下孤寂,我在餐廳的那幽暗角落戴著耳機聽這首歌,恩姐的歌聲淒美婉轉,唱到一句「人浪中的主角怎會也寂寞」時,她在「寂寞」的「寂」字長音中聲音一震,我聽得心中一痛,因為我知道那不是歌唱技巧,而是真情流露,這首歌說的是她自己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也是我的故事。聽到最後一句「誰讓我一直空等」時,那個「空等」聲嘶力竭但又似已再沒氣力,就像奮盡全力跑完一圈四百米卻發現自己輸了那樣,那種心碎和無力讓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我不知道日後恩姐出碟,會有多少個粉絲能體會這一句,但在這一刻,經歷著同一個故事的我完全感受到那句歌詞所蘊含著的感情,卻不知道可以說甚麼。

    我看著恩姐,恩姐也看著我,我們沒有說話,但這個對望,卻蘊含著千言萬語。

    良久,我為了緩和一下氣氛,便把這個「奮盡全力跑完一圈四百米卻發現自己輸了」的感覺告訴恩姐,恩姐笑說我可以寫一篇關於輸掉四百米的小說,我說這篇小說可以叫做《47秒96》,因為那是輸掉一次又一次比賽的序幕,但我沒有說其實那是我和曉雪的故事的序幕,不過恩姐作為清楚我的故事的戰友,或許已經聯想到。我和恩姐相視一笑,但我發現她笑成半月形的眼眶中和我一樣帶著淚水。

    我和恩姐一樣,會被腦海中的情緒推動著自己追逐夢想,她的傷心無奈驅使她寫了「女主角」這首歌,而我的傷心和無奈卻驅使我在四百米這一圈中不斷進步,所以我們明白彼此。無論在路彬和曉雪的故事中還是在追逐夢想的路上,我和她都是戰友。

    那晚之後,恩姐偶然會到運動場等我一起晚飯,有時她晚了,我便會讓若寧先走,自己留在運動場加操,有時恩姐早到,便會與若寧相遇,但她們彼此都沒有問起對方,我也沒有刻意去解釋。若寧和恩姐一樣,很多時候不需要用言語交流,便已有默契。

    和若寧這樣的女生一起練跑,一起流汗;然後和恩姐這樣的女生一起晚飯,一起流淚,任誰都會覺得這是美滿的一天,但晚上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的我仍然會想起曉雪。

    由我二百米跑出47秒96的那一天起,完美的曉雪走進我的生命裏,我就注定了要展開這段一千公里的長跑,我相信只要穿過千年的哀愁,便會看到她在盡頭守候。

十六、聖誕節

十六、聖誕節

 

    公開試前的最後一個暑假,就在一圈又一圈的練習中晃眼而過,斧山道運動場裏棗紅色白線的田徑賽道上,留下了無數的腳印和汗水。

    升上中五,何士龍朝著狀元的目標日夜溫習,甚至連魏天樂、曾威旺等都開始閉關讀書,幾乎絕跡於各項課外活動。

    對他們來說,把時間花在書桌前,一遍又一遍地背誦,可以在公開試換來更高的分數,然後更高的分數可以換來更好的大學,然後更好的大學可以換來更好的職業,然後更好的職業又可以換來更好的生活……但把時間花在田徑場上,一圈又一圈地跑,卻未必可以換來甚麼。

    據說何士龍的上課時間,甚至已經由全日制改成了半日制,每天快到中午才現身學校,因為他每一個晚上都焚膏繼晷,挑燈夜讀,所以早上不能被課堂耽誤了休息,更莫說像田徑隊年代那樣提早回校練跑了。而老師對他的上學時間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然這是何士龍那種準狀元的特權,而我李迎風和許多其他學生,仍然得乖乖上課。不過學生仍然各出奇謀,爭取時間,據何士龍說,他們班有人舉手要求上廁所,一出班房便趕到圖書館操練補習社派發的模擬試題,到後來同學基本上都是帶著一疊厚厚的書要求上廁所的,再後來甚至有同學背著書包舉手說要上廁所。

    有人選擇了放棄,同樣亦有人選擇了留下。在學校的草地上,仍然會找到許多熟悉的面孔:梁瑞鈞、趙瀚衛、徐努戶、袁謹禮、張君兒、陳策努……他們當中有人為了田徑犧牲了學業,其餘大部份則既要兼顧學業,亦不想放棄田徑的夢想,只能在早上上課前或午飯時間加緊練習,犧牲了休息和娛樂的時間。

    在學生年代兼顧田徑訓練,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觀眾看到選手在田徑場上的風光,卻不會看到他們背後所作出的犧牲。

    另一方面,曉雪和路彬在公開試後都能原校升讀中六,所以校園之中路彬和恩姐傳了許多年的傳聞仍然在傳。

    我央求鄰座的阿靜向阿樹打聽曉雪和路彬在暑假有沒有甚麼突破性的進展,起初阿樹說了一些完全沒有用的訊息,譬如說看到路彬和曉雪在田徑隊練習後一起經過麥當奴買了當時挺火熱的麥旋風,我心想我和曉雪還一起去喝好立克呢,但也不見得喝完後有甚麼進展。後來阿樹打聽幾天後回來報導,路彬仍然在追曉雪,我頓時心中稍安。阿樹的爆料向來不是百分百準確,這次是我唯一一次極度非常無比萬分希望阿樹的消息真確。我自我安慰地想,阿樹的不準確消息一般來自於她無中生有,而很少會反過來錯過了真實已發生的事情,所以如果連阿樹都說「沒有」,這消息應該靠得住。而且我也知道曉雪那個贏得比賽後在終點線向她表白的願望,所以我是真心覺得,即使路彬下定決心要表白,也會選擇在社際田徑賽贏得比賽後,而只要我在社際田徑賽上擊敗路彬,便能搶在他之前向曉雪表白,好讓曉雪知道,路彬沒為她做的事,對我李迎風來說就算艱難一萬倍,為了她我也能做到。

    曉雪作為田徑隊的隊員,必定明白練好四百米這項目需要多少決心和毅力,而且她一直看著我的成長,相信到了那一天,當她看到我因為她一句說話而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她一定會被我感動。

    在那一天來到之前,恩姐和我仍然各自施展渾身解數去接近曉雪和路彬,但感覺一切都是徒勞,似乎恩姐和路彬就如我和曉雪一樣,就只有在田徑場上交集。

    偶然也會在學校裏上遇見曉雪,她的眼神仍是像從前般友善,我每次見到她時心裏都會怦怦亂跳,但相遇就只有一瞬間,我還未來得及說些甚麼,便和她擦身而過。我多麼想找個藉口約會她,但我知道目前的我,完全不配和路彬競爭。

    更多的時候,會在學校的角落裏看到路彬和曉雪那一群一起長大的田徑隊骨幹在打打鬧鬧,有時候路彬和曉雪會在人群中互相推撞嬉笑、或者偶然四目對望。他們只道沒有人看見,但每次我和恩姐看到時都一陣心酸。學校的庭園也沒多大,曉雪就在眼前一百米也不到的距離,但這一百米卻感覺很遙遠,甚至比田徑場上的四百米更遙遠,看著她晃動的身影,忽然變得越來越模糊……

    因為學業關係,我周二和四沒法練習,但每逢一三五放學後,我都會繼續到斧山道運動場練習,不斷提升速度和耐力,有一段日子我計時的時間突飛猛進,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進入了狀態大勇的周期,還是真的提升了實力,不過從前覺得很寬廣的田徑場,此刻在我眼中已經變得越來越小。

    接近年底時,我的物理治療師若寧說我已經過了拚搏期,進入收成期,在這段時間不宜過份損耗肌肉,反而適量的練習,更能把肌肉保持在最佳狀態,於是我便依照若寧建議,減少了訓練的強度,我不知道她的建議是否從她父親那裏學回來,不過我相信她。有時我心想,我這個半吊子跑手,加上若寧這個半吊子物理治療師,要是這組合能在田徑場上有甚麼戰績,那將會是一個傳奇。

    社際田徑比賽就在明年一月舉行,日子越來越接近,我不知道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有時我會希望那一天盡快到來,讓我把練習的成果發揮出來,震驚全校;有時我卻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讓我有無限的時間練習,變得更強……又或許其實我是害怕面對失敗,潛意識不想看到路彬在終點線向曉雪表白的那一幕。只要路彬還未表白,我便能繼續騙自己說仍有希望。

    我的戰友恩姐卻是十分期待社際田徑比賽的來臨,似乎她看到我的刻苦努力後,越來越相信我能在那一天震驚世界,越發把我當成她阻止路彬和曉雪在一起的最後希望。她為了支持我這個戰友,偶然仍會抽時間陪我一起到斧山道運動場,在看台上一邊看我練習一邊溫習。不過由於唱片公司已經開始故意洩露一些恩姐或會在公開試後出道的傳聞,所以現在甚至有八卦雜誌會向我們的同學收購關於恩姐的八卦,因此恩姐十分小心流言蜚語,去看我練跑時也會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幸好目前認得她一雙眼睛的人還不多,所以戴了帽和口罩後總算安然無恙。不過要是讓別人知道女神恩姐陪李迎風練跑,別說校外,在校內也會鬧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傳聞,所以在學校裏我和恩姐就像從前般沒有兩句,只是繼續偶然秘密碰面,或者在中五走廊擦身而過時,在那剎那的四目交投中給予對方一個支持的眼神。

    同學們不知道我和恩姐相熟,有時候會在我面前談論恩姐出道的傳聞,不知內情的同學有許多都猜她不會輟學,因為對他們來說,恩姐的成績這麼好,為了唱歌而不上大學實在太不理智,我轉頭把這些評論都複述給恩姐,恩姐淡淡一笑,沒有回答,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在許多同學眼中,人生就是上學二十年然後工作四十年,因為他們沒有夢想,但在那些有夢想的人眼中,人生就是追尋夢想的唯一一次機會,不管這個夢想是在舞台上唱歌還是在田徑場上跑步,只要是真心喜歡的,就值得花光所有時間去做到最好。

    學期完結前的最後一天,我在小吃部等我的三寶河時,碰到曉雪也在等她的腿蛋治,終於有機會和她聊了幾句,曉雪問我練跑練得怎樣了,我看著她一臉關心的表情,幾乎衝口而出想告訴她我為了她的那個願望,已經跑爛了幾對跑鞋,我多麼想告訴她,我為了她的一句說話,幾乎瘋掉,但我終於忍住了沒有說,此時的我已經明白,「努力」並沒有甚麼好炫耀的,若最後沒有成功,我寧願她不知道我曾經努力過,因為我實在不想到最後在灣仔運動場上再次得到她的安慰。這一次社際田徑賽,我要得到的不是曉雪的安慰,而是曉雪的仰慕。於是我壓下了內心的激動,淡淡的說了句:「還不錯。」

    那晚我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把恩姐的那首「女主角」聽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在沉睡中夢見完美的曉雪成為了我的女朋友,那種感覺是多麼的甜、多麼的窩心,但夢境與現實就差著這麼一點點,一覺醒來,就只剩下失落和無能為力。

    除了擊倒路彬,然後在終點線上向曉雪表白之外,我實在不知道還可以做甚麼去證明自己。

    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風雪飄零。

    氣溫只有攝氏四度,自上中學以來最寒冷的聖誕。

    維多利亞港兩岸的聖誕裝飾,為這個美好的港岸添上浪漫的氣氛,同學們都暫時放下書本和壓力,到街上狂歡慶祝。街上忽然多了許多情侶,到底他們是本來已經情投意合在曖昧階段,因為聖誕節而終於決定一起;還是因為想過浪漫聖誕節,而降低要求隨便找一個人一起?我不明白,因為在這個節日,我只想起曉雪。

    若寧告訴我說這天體院的運動員有慶祝派對,她父親會帶她參加。她知道我沒有約會,便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我一口推卻了:笑話,以我目前在田徑場上的這點成就,去到那裏遇上「跌倒德」的話,也不好意思叫他「跌倒」。 

    黃昏六時,我接到恩姐的電話,說她輾轉從阿樹那裏聽到,中六的田徑隊一眾正在文化中心外面的空地慶祝,當中就包括了路彬和曉雪。我好奇阿樹是怎麼得到這些消息,她聖誕節沒有約會是很正常,但現在不是上學時間,她是如何追蹤田徑隊隊員的行蹤呢?可惜我和恩姐即使得到消息,卻沒辦法做甚麼,難道去文化中心加入嗎?我在田徑隊裏就是一個多餘的人,就算出現了也不會搶去路彬的風頭……我和恩姐還沒說上兩句,恩姐便說她馬上有唱片公司的應酬,現在要喬妝易容,準備以最佳狀態出席,所以沒空多說,我本來想對她說,其實易容術並不是發明給她這種人的,她素顏已經這麼漂亮,再喬妝的話就像開著跑車參加單車比賽,那其他迫於無奈才易容的人還能活嗎?但在我躊躇片刻之間,她已掛了線。

    掛了線後,我站起來,背起運動袋,前往斧山道運動場,繼續跑。

    這天若寧沒有來跑、恩姐也沒有來看,運動場上的人異常地少,後來更只剩下我一個孤獨地練習。我一邊跑,一邊感慨著這個淒冷孤寂的聖誕,但「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只有風雨不改地苦練,才有些微希望,能在社際田徑四百米比賽中第一個到達終點線。想到這裏,我突然很想發狂跑一轉,於是決定自己幫自己計一次時。我走到起跑線上,因為要自己按錶,也不能蹲下助跑,只能以八百米的方式俯身起步,按下秒錶便衝出去,這次我並不是想要跑出一個甚麼時間,只是想發洩情緒,一想到這天是聖誕節,而我只是孤伶伶一個,便只想用盡全力向前衝,衝過終點按停秒錶後低頭一看,竟然跑進了54秒內,雖然這次計時有不少誤差,所以這個時間並沒有太大的參考價值,但我發現一個事情,就是心情不好也能使我跑得更快。原來並不只是興奮的狀態,任何異常的情緒也能轉化成向前的動力!

    在回家的路上,我貪心地想,我能不能同時進入曉雪幫我計時那種興奮狀態和聖誕孤獨的傷心狀態?這兩個效果又能不能疊加?不過這兩個心情明明是截然相反,想同時擁有又好像有點過份。

    回到家中,才發現母親沒有準備晚飯,我明明說好了晚上會回家吃飯,便以為是她記錯,但母親一臉失望地說,她看看今天是聖誕節,又看見我接了個電話才出去練跑,便以為我練跑之後會突然打個電話告訴她「幾個男同學」一起練跑後突然相約一起晚飯……豈料我卻準時回家。原來和若寧第一次晚飯時,早已被洞若觀火的母親大人看穿了,齊天大聖果然逃不出觀音菩薩的掌心,可惜這晚連觀音菩薩都沒想到齊天大聖竟然沒有活動。

    晚上十一時,電話響起,還以為是何士龍、張君兒或陳策努其中一個,沒想到我拿起聽筒,卻聽到曉雪的聲音:「李迎風,Merry Christmas!」

    想不到她還記得我。我聽到她背後傳來人群的歡呼聲,是在文化中心外狂歡著吧,不知道路彬今天會不會突然表白呢?

    我說道:「希望妳在這個風雪飄零的聖誕裏玩得開心點!」

    「風雪飄零?」

    「是啊,風雪飄零……」

    她沒有詳細問下去便掛了線。

    「風」,這裏指李迎風;「雪」,這裏指劉曉雪;「飄零」出自李清照的《一剪梅》,這裏是孤寂的意思。

    孤伶伶地過聖誕,滋味並不好受,但我相信這是最後一次,因為來年的聖誕,我會和曉雪一起過。

十七、火在燒

十七、火在燒

 

    一月十五日,社際田徑初賽。

    我和四百米之神路彬在田徑場上這一圈的決戰,雖然只是前哨戰,但若在前哨戰失利,就不會有決戰。當然,「李迎風決戰路彬」只是我李迎風一廂情願的個人想法,路彬是絕對沒有想過在這場比賽和李迎風這無名小卒決戰,對於他來說,四百米只是一個挑戰自我的項目。

    和往常一樣,我和何士龍相約在樂富地鐵站的老地方等,已數不清曾多少次相約在這裏一起前往灣仔運動場,但這一次卻是第一次在沿途都沒有說起待會的比賽。

    記得一年前我在路上聲言要在四百米個人項目奪牌,結果卻連接力賽的金牌也丟失了……今年我刻意迴避這個話題。

    於是我便向何士龍請教我們公開試都有修讀的生物科和化學科的各種問題,譬如如何以化學理論運用在生物層面上,把阿樹的聲音和容貌改變成恩姐,造福五B班,不過何士龍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卻都是些陳腔濫調,說到底就是沒有甚麼好辦法。雖然他生物和化學科在即將來臨的公開試裏都是十拿九穩奪優的,但將來也就只能做個醫生甚麼的,而不會成為改變世界的科學家,因為他欠缺了我腦裏那些千奇百怪的創意。而在何士龍滔滔不絕地講解阿樹的基因時,其實我心裏仍是不自覺地不斷想起待會的比賽……說到尾,我雖然表現得滿不在乎,其實心底裏還是十分緊張的。

    何士龍也會代表紅社出戰甲組四百米初賽,不過曾經在丙組和金牌只差百分之一秒的他如今已把目標放在公開試狀元之上,根本沒怎麼練跑,所以也沒有甚麼壓力,沿途談笑自若,就似今天來運動場只是輕鬆練跑。抵達運動場前橫過天橋時他對我說:「你今日的殺氣很重,眼睛像在噴火。」

    對,我渾身上下都熾熱如火,這正是我需要的狀態。

    我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只靠一股蠻勁,死練爛練至最後一天的傻小子,這一周我減低了訓練量,而且每一圈都保持在那個游刃有餘的程度,控制著不讓自己爆發,而且每晚休息充足,一周下來,我感到全身上下都充滿了能量,像打遊戲時「儲氣」儲到最滿那樣,任何一刻都能爆發出必殺技。

    我和何士龍來到在看台上,首先看到的正是恩姐,她依舊像從前那樣倚在欄杆上,旁邊還有幾個整間學校裏最有底蘊的公子才俊,正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說話,就連學界乙組跳遠紀錄保持者徐努戶也被擠到一邊。眼前的情景和中一第一次來到灣仔運動場看社際田徑比賽時依稀有點相似,不過景物依舊,人事已全非。我和恩姐不經意的對望了一眼,恩姐微微點了點頭,她身旁的徐努戶和其他賣力地跟她聊天的公子才俊都沒有察覺,但我卻看到,恩姐的眼神裏蘊含了她畢生所有期望。

    連此刻正在看台上侃侃而談、盡收校內所有八卦的阿樹都不知道我和全校最漂亮的恩姐之間的秘密,亦沒有發現我們默契的交流,我感覺到絲絲興奮。不過我變得成熟了,我不再是那個穿著藍社戰衣招搖過市、希望得到別人注意的幼稚小朋友。我在今屆社際田徑賽的目標只有一個,其他人知不知道也不重要。何士龍坐到自己的班別,我靜靜地來到看台的一角坐下,看著其他項目的比賽,就像從前一樣聽著阿樹和阿靜那群女生在討論不休。

    她們一如既往,最期待有路彬的男子甲組四百米比賽,首先我們都已升上甲組,已經沒有更年長的組別的「師兄」可看,而乙組的「師弟」那怕再帥再酷,在她們眼中也只是稚氣未脫的小孩子,不會讓她們看得口水直流。當然在甲組之中,也有梁瑞鈞那種田徑天才,但畢竟在一百米中,是沒法看到路彬初段在內線越過外線的那種輾壓對手的場面,而且一眨眼便已完結,並沒有各種留前鬥後和有前無後的場面。沒想到阿樹卻在大唱反調,說今年的男子甲組四百米應該沒有甚麼看頭,根據她言之鑿鑿的分析,路彬所在的那年級向來沒有甚麼四百米能手,甚至在他「小乙」那年在學界比賽裏,百歲的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隊也需要他一個「小乙」以一己之力拯救,證明了其他四百米跑手根本不在那水平。今年甲組加上了我們這一級別的「小甲」,但當中四百米能達學界水平的也就只有袁謹禮一人,而袁謹禮也無法威脅路彬,所以阿樹以一句形容去總結今年的甲組四百米:「就是看路彬的個人練習賽。」當然,若只聽她那不屑的語氣,還以為她說的是她本人的個人練習賽。

    那群女生聽阿樹說得頭頭是道,紛紛表示認同,於是口風忽然一轉,男子甲組四百米比賽變成最不受期待的比賽,我第不知第多少次想:「阿樹將來若不做傳媒的話將會是人類的損失。」不過那群女生即使對比賽沒甚麼期望,但仍很期待看路彬出場,那怕只是看他上線前解開拉鏈、一手扯掉運動長褲的那動作,便已足夠令她們神魂顛倒。

    那群女生當中的阿靜因為常在上課時武力攻擊我而隱約知道我有練跑,所以當阿樹說到甲組四百米這項目時,阿靜轉頭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看見我沒有甚麼反應,便又轉了回去,也沒有插嘴。

    我已不太在意阿樹的鬼話連篇,因為我有更重要、更遠大的目標。我現在才明白,只有實力低微的人如中一的我,才會很在意這些閒言閒語,回想起來,當時真的是十分幼稚。

    早上我參加了四百米欄的初賽,不過我從來沒有練習過跨欄,在比賽中才第一次上欄,這次參賽主要是為藍社取得標準分一分甚至名次分,還可以借此機會踏足賽道熱身,反正大部份社也湊不夠會跨欄的人參加這個項目,由我這個有四百米底子的人參賽已經比許多其他社的選手有優勢。

    綠社同樣派出了有四百米底子的魏天樂參賽,他可是當年丙組社際四百米個人項目第四名和學界四乘四百米接力隊正選,還是最先叫我4796的幾人之一。我和魏天樂在同一輪實力較弱的初賽,起步之後,我就照平常四百米那樣跑,到跨欄前兩步稍微用力蹬出去,由於我的左腳在物理治療後變得比較有力,我很自然地以左腳蹬地、右腳過欄,我知道我過欄的姿勢應該沒有很流暢,但勝在四百米要比這一組的其他選手快,耐力也要比他們好,還未到二百米,我已經穩穩處於領先位置,在其他選手相繼放慢後,我越帶越遠,並率先進入直路,不過就在我跨過最後一道欄直奔終點時,看台上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我當時處於領先,因此並沒有看到身後發生甚麼事,後來才知道原來魏天樂進入直路跨過倒數第二個欄後「跌倒」,一頭裁在賽道上,於是所有人──特別是我們級上的同學──的注意力都被他搶去了,就連本來對準接近終點線的我的鏡頭都立刻移向直路後方,對準魏天樂進行放大特寫,結果我衝過了終點都沒有人發現。後來這段視頻被放上社交網站,名叫「天樂跌倒事件薄」,被多次轉發至級上的所有同學,甚至比那個誰的不雅視頻更加家傳戶曉。我很好奇非正式大會旁述阿樹會如何評價這次「跌倒」,於是也不甘後人看了那段視頻,不過在視頻中只聽到一堆男生興高采烈的喧嘩,很明顯這視頻是由男生所錄,不過他們的喧嘩竟然蓋過了後方阿樹的鴨嗓,可見他們的興奮程度實在不亞於看到路彬在四百米奪金。

    對了,在這場甲組四百米跨欄初賽中,我再次讓巨型黑色顯示板上的計時鐘因我而停下,不過這一次我並沒有甚麼感覺,可能因為這不是第一次,又或許是因為這場比賽根本不是重點,我心中在意的就只有下午的甲組四百米初賽。

    在我們「小甲」這一級別裏,除了何士龍、袁謹禮和魏天樂會出戰四百米初賽外,其他藍社隊友如張君兒、陳策努等也各自在不止一個項目中成為了社際代表,不是在場上比賽便是在熱身區,所以我和他們也沒有甚麼機會交流。就連每年在灣仔運場都會遇上的曉雪也因為靛社女子三大一百米跑手之一在公開試後沒能返回原校,而搶得靛社一百米代表中的一席,所以也沒有在看台上看見她。我忽然想起,中三那年的社際決賽,我因為沒有比賽而在看台上十分失落,但後來卻遇上曉雪,還一起經歷了偷走和追色狼……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寧願今天我和曉雪都沒有比賽,然後一起偷走出去大家樂買好立克。

    午飯的時候,何士龍過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我回答說待會有比賽,所以不想吃太多,提議隨便去買份三文治回來看台吃,坐得不遠的阿樹回過頭來,不屑地看了我倆一眼,雖然她沒有說話,但我卻知道她這個眼神的意思是我們這二人在四百米這大電影中只屬於跑龍套的角色,根本不會影響大局,這麼重視這場比賽簡直是小題大做,我心想「跑龍套總有一天會成為主角」,不過我裝作沒有看見阿樹的眼神,因為我只想在一個人面前證明自己,那人並不是阿樹,而是曉雪。

    午飯後不久,便是四百米初賽,我和路彬都在甲組第三輪初賽中,本來第三輪初賽一般是集合了每個社內實力最強的選手,而藍社裏往績第一的當然是兩屆社際金牌袁謹禮,但我告訴袁謹禮我想跑第三輪,袁謹禮向來對這些出賽名單、接力次序等沒有甚麼意見,所以也爽快地讓出第三輪的位置給我,自己轉了去跑第二輪初賽。

    男子甲組四百米初賽最後召集,我來到了等候區,登記過後,第一輪初賽的選手率先離開等候區,準備上場,我看見當中紅社和黃社的兩個代表何士龍和曾威旺談笑風生,絲毫不把這場比賽當成一回事,但我卻隱隱有點緊張。

    如今的我身經百戰,並沒有像中二初戰社際時那樣緊張得要上廁所,而是把握這段時間做了一些最後的輕鬆熱身動作,既是保持肌肉狀態,亦是放鬆心情。路彬也在輕輕跳躍和抬腿,他的神情和何士龍一樣輕鬆,但何士龍是因為已放棄了爭勝,而路彬是因為社際的初賽對他來說比在公園帶狗散步還容易。

    第一組初賽展開,何士龍和曾威旺鬥得十分激烈,不過這場激鬥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整組初賽的六個選手都不會進入決賽,到了最後五十米,二人都慢了下來,甚至有點輕鬆地跑到終點,在我看來,這根本不是真正的四百米比賽……因為真正的四百米就是要考驗選手如何在筋疲力盡的情況下用意志克服最後這五十米。緊接著的第二組比賽中,袁謹禮代表藍社出戰,第二組的選手的水平明顯要比第一組要高,不過以袁謹禮的實力,在第二組初賽中當然是輕鬆以第一名衝線,為藍社奪下決賽八席之一。

    當第二組的六個選手都衝過終點後,終於來到了第三組初賽。能在甲組第三組出戰的選手基本上都經驗豐富,直到工作人員大叫一聲「第三組上線」,我們才脫下外衣,從等候區走到賽道上,而路彬亦如從前一樣,緩緩地脫下他的田徑隊外套和長褲。

    路彬仍然有一頭豎起且反光的頭髮,一雙瘦長的腿下仍然穿著一對藍加黃的螢光釘鞋,他是學校這一年的田徑隊隊長,當他一踏上棗紅色白線的賽道,看台上的尖叫聲便此起彼落沒有間斷,當中他那一級別的同學、有我班的同學、有低年級的學弟學妹、好像還隱約夾雜著沒多久前才大力貶低這場比賽的阿樹那鴨嗓。

    我脫下長褲後,在火紅色的釘鞋上繫好鞋帶,踏上賽道。

    當我的釘鞋踏上田徑場的一刻,我精神一振,因為這是我最熟悉的感覺,這一段日子中,我在田徑場上跑過的距離幾乎要比我走路更多。

    恩姐一如既往的在等候區近距離觀看比賽,但現在已甚少看到她像從前那樣又叫又跳。不過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關心這場比賽。

    不知在甚麼時候,曉雪也來到了終點線旁,我走上賽道時,不經意的和她對望了一眼,她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在我的幻想中,她是要對我說:「這就是你在田徑場上吐氣揚眉的機會啊!」

    在我的雙眼裏,火在燃燒著,我感覺到每一絲肌肉都充滿了力量。

    「Take your mark……」

    我站在屬於藍社的第二線上,蹲下,路彬就在我前方的第三線……

    「Set……」

    路彬,來吧!

    「砰!」我看著路彬的背影,衝出以往的陰霾,改寫我李迎風的人生!

    路彬就是路彬,一起步便如跑一百米般大力蹬地,極速向前疾衝,他的跨步既寬亦快,幾步之間已迫近第四線的選手,我不敢怠慢,把抬腿高度和頻率都催迫至平常練習當中的最高程度,奮盡全力才勉強跟著他。由於起步太快,幾乎在空氣中感到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使我的動作有些彆扭,但我提醒自己,在初段不能讓身體過份繃緊而影響動作的流暢度,於是盡力放鬆自己。在第一個一百米的彎道中,我只顧緊追著路彬,不知不覺已越過了第四線綠社和第五線靛社的選手!

    進入對面的直路,路彬繼續加速,越跑越快,在直路的初段我感覺自己狀態火熱,體內就如有團火在燃燒,力量源源不絕地湧出,所以也跟著路彬大步快放,沒想到在直路中段便已覺得有點力不從心,可能因為這速度實在太快,所以很快便把那團火燒光。以前在看台上看路彬比賽,只是用眼睛去跟著他的速度,已覺得很快,今天第一次在路彬身後跟著他,才親身感受到原來他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誇張,和在看台上站著觀看根本不是同一回事!曉雪和若寧都說過,我的強項在於最後一百米的凌厲後勁,這樣在前段疾衝只會過早耗盡體力,重蹈上年四乘四百米接力的覆轍,於是我在直路的中段開始放慢了一點,把速度保持在留有餘地的狀態,路彬馬上開始拋離我,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路彬越過了第六線紅社的選手,和第七線棕社的選手並排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

    七線的彎比三線的彎大得多,所以轉了半個彎後路彬已經遙遙領先,這時我才剛剛入彎,雖然我在對面直路的後段已留有餘地,但到入彎時已開始感到力歇,我一如練習的時候那樣開始繃緊肌肉強迫自己維持著速度入彎,但心裏不自覺的感到一陣絕望:「我已落後了一段距離,這時還覺得力歇,那還怎麼能追上路彬?」沒想到經過在斧山道運動場日以繼夜地訓練後,仍然和路彬有這麼大的距離!難道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費?難道我便要在終點線看著路彬向曉雪表白?我想到曉雪,心情一時激盪,突然進入了有點喪亂的狀態,不顧一切倏地在彎道上加速!

    在彎道中段,我稍微拉近了一點和路彬之間的距離,但這個喪亂的狀態維持了沒多久便無以為繼,感覺就像當你哭得累了,就算情緒依然激動也再沒有氣力哭。我的跨步頻率不由自主地逐漸減慢。

    進入直路時,路彬領先我接近十米,而我無輪在心理上還是體力上都已十分疲倦。這次在初段奮力追趕路彬,前二百米比任何一次練習都更加拚命,短短的三百米之間,感覺就像爬過了幾座大山,身體已經到了極限,開始嚴重「拉車」,雙腿感覺像是綁了鉛塊,逐漸不聽使喚,甚至連呼吸都十分困難,我慢了下來,但卻發現和路彬的距離並沒有拉開,原來路彬也同樣在「拉車」,甚至拉得比我更厲害!這個令人振奮的發現使我突然充滿了希望,原來落後也有落後的好處,因為落後的選手能看到領先的選手,並因而作出應變。我看著路彬的背影,卻不經意的在他的身影前方遠處看到終點線旁的曉雪,此時我和第三線的路彬和終點線旁的曉雪正好成一直線,路彬正好擋在我和曉雪之間,我的腦海出現了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路彬阻擋我跑向曉雪!」

    我的情緒洶湧,在心底裏狂呼:「就讓終點線旁的曉雪親眼見證,我李迎風的實力並不比路彬差!」我強行壓下了雙腿的痠痛,咬著牙一步一步迫近路彬,我知道我此刻的跑姿已經錯亂,別人看起來可能會覺得很僵硬、很奇怪,但我已經把自己催逼至極點,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我每跑一步,便追近路彬一點,到了終點前三十米,路彬已觸手可及,若大家都以這樣的步伐繼續跑下去的話,我必定能在終點線前趕過他,可是就在這一刻,我的雙腿已到了極限,已經無法再催逼,同時路彬在他的視野中發現了我正在迫近,突然發力加速!我已是強弩之末,一見他加速,便知道大勢已去,心中信念一失,頓時便控制不住雙腿,驀地崩潰,在一瞬間慢了下來,於是在那短短三十米之間再次被路彬拋離,終於落後了好幾個身位衝過終點。

    抬頭看看賽道對面的巨型黑色顯示板,計時鐘的時間停在51秒77,群眾嘩然,大家都覺得路彬經歷了公開試期間的減少訓練後,實力並沒受影響,而且似乎還未盡全力,直到發現有人迫近才突然加速。看台上的掌聲和歡呼聲久久不絕,在初賽中可說是絕無僅有。又或許,不管是我和路彬還是觀眾,都忘記了這一場只是初賽。

    終點線旁有幾個低年級的女同學興奮地朝著路彬尖叫,似乎路彬這幾年來又收穫了不少年輕粉絲,唯獨是恩姐沒有再像從前那樣衝到路彬身前,不知是為免有同學會向八卦雜誌爆料,還是因為知道自己無論做甚麼也不能改變路彬的心意……又或是單純地因為她長大了。

    路彬和往常一樣,穿上他的田徑隊外套,拿著他的藍加黃釘鞋走向更衣室,在他的臉上並沒有看到甚麼特別的表情,感覺這場比賽比起他經歷過的無數殊死激戰,也算不上甚麼。

    相對於路彬的輕描淡寫,我卻仍然處於驚濤駭浪,根本還未從比賽的瘋狂狀態回復過來,心臟仍然卜通卜通狂跳,我俯身站在終點線旁的等候區,雙手撐在膝頭上,大力喘氣。剛才我已經竭盡所能,拚命往前衝,甚至在好幾個地方,譬如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中,我覺得自己已把全身每一絲肌肉催迫至可以承受的極限,今天的我沒有受傷,賽前狀態也達至顛峰,全程充滿力量,甚至在途中因為情緒喪亂而跑得比練習時更賣力,而且曉雪也在終點線,我沒有任何藉口,但路彬就像一座無可撼動的大山,根本無法跨越。

    幸好我懇求袁謹禮讓我跑第三輪初賽,才有機會感受一下和路彬抗衡的節奏,結果果然手足無措;也幸好勝負並不在初賽,所以在決賽中我還有一次機會。不過,就算讓我再來一次,我根本不知道可以怎樣跑得更好,所以即使再有一次機會,能戰勝路彬的機率依然是十分渺茫。

    一對修長白晳的長腿出現在我眼前,我抬頭一看,在終點線旁的曉雪來到我面前,笑著對我說:「跑得很好啊,我一直都說你是很厲害的!」

    這是第一次曉雪在灣仔運動場出現在我身前而不是來安慰我的。

    我站直身子,看著眼前這個善良而秀麗的面容,心想:「這全都是因為妳啊……」我張口想要回答,但卻因為仍然在大力喘氣,根本說不了話,於是搖頭苦笑,示意我暫時沒法提氣說出一句完整句子。

    曉雪笑著拍拍我的肩膊,笑道:「我要去熱身啦,你好好休息吧,決賽時若能保持水準,應該能穩奪一面獎牌啊!」說完便朝著我揮揮手,轉頭朝熱身區那邊走去。

    對曉雪來說,我能在路彬身後緊追著他,拿一面銀牌,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甚至已超出了她的預期,所以她也替我高興。不過,那怕她一直在鼓勵我,應該也從來沒有想過,我心中的目標是要戰勝路彬,而不是「穩奪一面獎牌」。

    我看著她那窈窕的背影,衝口而出的叫了一聲:「曉雪!」

    曉雪回過頭來,瞪大雙眼道:「嗯?」

    我低聲說:「謝謝妳!」

    曉雪以為我說的是她在終點線等我,便擺了擺手,輕鬆笑道:「很小的事情啦,決賽終點線見!」說完眨了眨眼睛,轉身慢慢走遠。

    其實我想謝謝她,是因為她讓我有了更遠大的目標、變成一個更強的人。

    過了一會,我的身體狀態漸漸平伏下來,便脫下釘鞋,拿起運動服走向更衣室,經過等候區時和恩姐擦身而過,對望了一眼。我看到恩姐平靜之中帶點幽怨的眼神,我微微聳了聳肩,表達了我的無奈和無能為力。我倆沒有對話,看台上的阿樹和化身傳媒狗仔隊潛伏在恩姐身邊的同學都看不出我們的交流,但我和恩姐之間,一切已不言而喻。

    我還未成為那個配得起曉雪的男人。

    後來,初賽的成績如常張貼在更衣室旁邊的告示板上,我從更衣室出來後經過告示板,看到自己是以52秒47第二名進入決賽。看到這個時間後,我才發現原來剛才這一戰,自己已經把練習的成果發揮得淋漓盡致,跑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時間,只是因為路彬在旁邊的線道,才讓我有個錯覺以為自己並沒有跑得很快。

    我並不慢,只是路彬更快。

    我提著釘鞋回到看台上,徐努戶剛完成了三級跳比賽回到看台,正在把戰衣塞進運動袋內,看到我在他身前走過,立刻高聲道:「剛才我看著你跑進53秒內啊,你是怎麼能做到的?」

    我聳一聳肩,道:「沒怎麼,也就是那樣練習……」其實,他應該最能明白的,這普通的一句背後蘊含了多少辛酸,因為我們都一樣,每快零點一秒、每跳遠零點一厘米,都是用無數汗水換來。

    我回到看台上那個我時常待著的角落,靜靜的坐下。另一邊有一群女生圍在阿樹的身前,阿樹正口沫橫飛的在說著甚麼,她說了幾句之後,那堆女生中一半轉過頭,目光向我這邊射來,看來阿樹正在談論我,可能我在這場甲組四百米初賽的名次和時間已引起了那群女生的注意。在阿樹心中,李迎風應該和何士龍同樣是不入決賽甚至是半路受傷的跑龍套,估計此刻她應該驚訝得說不出話……不對,很明顯她仍然在口沫橫飛,世上應該沒有甚麼事情能讓她說不出話。

    到底我比賽時這群女生有甚麼反應、而阿樹是如何去評價這場比賽,我並不知道,也不在意。中一的時候,我很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地位,還很羨慕那些成為她們話題的風雲人物,但如今我卻沒有甚麼感覺,因為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在決賽中第一個衝過終點,然後在終點線向曉雪表白。

十八、勝與敗

十八、勝與敗

 

    社際田徑初賽在阿樹和那群女生的竊竊私語中徐徐落幕,直至離開的時候,阿樹仍然在滔滔不絕地評論初賽中各個精彩時刻,雖然她壓低了聲線,但我仍隱約聽到甲組四百米初賽排在網絡瘋傳的甲組四百米欄初賽後,成為是日第二最精彩時刻,有趣的是,前二名的兩個初賽當中都有我。

    由於這次我沒再上演抽筋跌倒或者受傷跌了金牌的悲劇,所以也不再有曉雪在海旁安慰我的情節,此時回想起來,如果回到上年讓我選擇,我仍然會選擇讓悲劇發生。沒有那段經歷,沒有曉雪的鼓勵,就沒有今天的我。

    不過眼前更重要的是即將上演的決賽,我坐地鐵回家的路上一直想,到底今天這一圈有哪一方面做得不夠好、還可以怎樣改進,一直想到從地鐵站走出來,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沒有。我輸的原因就是路彬的實力更強,說完。

    我回到家裏後仍然十分惆悵,便打了個電話給對四百米這一圈有深厚認識的若寧,約她晚上去吃甜品。我嘴上說的是要答謝她幫助我跑出生平最快的時間,其實卻內心就是想找一個人傾訴自己四百米跑不贏路彬的無奈。

    我一邊大口吞噬眼前這碗芝麻糊豆腐花中又白又滑的豆腐,一邊把四百米初賽的整個比賽過程和當中我在每個一百米的感受都詳細告訴了若寧。

    若寧聽罷便分析道:路彬向來以前二百米的速度著稱,我在初段能緊跟著他,證明我在前二百米應該比練習時快了不少,亦因此在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後感覺比平常更加辛苦,但因為在彎道短暫進入喪亂狀態,而且在最後直路發了瘋拚命追趕路彬,所以後二百米的分段時間其實並沒有比平常慢很多,於是整個四百米下來,我便跑出了人生中最快的時間……另一方面,因為我的追迫,路彬也跑出了人生最佳時間,所以最後我仍然不是他的對手。若寧的分析和曉雪對我的形容基本吻合,曉雪說我的特點是在最後直路能壓下拉車的感覺死命衝向終點,所以今天雖然前段跑得太快,但後段仍能因為情緒失控而稍為減輕了嚴重拉車的後果。

    我向若寧解釋,因為今天起步時覺得自己狀態甚好,於是看到路彬開段這麼快後便決定放手一搏,但在對面直路又怕會重蹈上年的覆轍而故意放慢,然後在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上覺得落後太多,又在絕望中拚命加速,最後直路便嚴重「拉車」。若寧說她父親告訴過她,跑步比賽最重要的是保持節奏,那怕要催迫自己,也得循序漸進,若忽快忽慢的話,身體便會調整不過來。她覺得我這次也說不上是節奏大亂,整體上也跑出了賽前的部署,但唯一的瑕疵就是在一百五十米至三百五十米之間反覆減速和加速,令身體提早到達強弩之末,她叫我以後在比賽中加速時要留有餘地,效果便會更好。

    我回想之前練跑之中每次刷新個人最佳時間,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在前二百米都覺得有無窮能量,但卻刻意保持在那個游刃有餘的狀態,到最後才全力衝刺。這次跟在路彬身後,是有點衝動而失控了,不過這也難怪,我一味蠻練,大賽經驗並不多,加上我一向靠情緒去推動自己,容易被環境和別人影響,這次算是得到一個很好的教訓。

    不過當我聽到若寧說我的跑法有瑕疵,其實心中反而十分高興,因為有瑕疵就代表還能進步!

    和若寧聊完之後,我的心情突然暢快起來,因為我看到了希望,於是忍不住多點了一碗白雪黑珍珠,大快朵頤。幸虧這晚約了若寧吃甜品,又或是說,幸虧當初我樂於助人而認識了若寧。

    初賽這一圈拚盡全力後,我感覺肌肉元氣大傷,即使吃了芝麻糊豆腐花和白雪黑珍珠後也無補於事。不過,這些甜品有另一個用處,就是賄賂若寧,讓她繼續充當我的私人物理治療師。若寧很貼心,知道我這次需要快速回復狀態,便用盡各種巧妙的拉筋手法把每一絲過份繃緊的肌肉都拉鬆,當中有些比較隱藏的筋腱,譬如髖骨內側或小腿脛,平常根本不知道原來是可以人手拉鬆的,直到被若寧拉鬆之後,才感覺到那分別。若寧還針對性按摩我股四頭肌和膝蓋的連接點、大腿後肌和髖骨的連接點、還有髂脛束和小腿後肌那幾個舊患,令我感覺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重新注滿了能量。這些治療都在斧山道運動場的看台上進行,不免引來不少對跑步和物理治療認識少但意見多的大叔和阿伯的鄙視目光。

    在初賽與決賽之間的這個星期裏,我改為每天去斧山道運動場訓練,但每次都只是像熱身那樣輕鬆跑圈,沒有任何高強度訓練,主要是保持肌肉狀態。我也不知道專業短跑運動員是如何準備比賽,但以我自己的經驗,這種密集而輕鬆的訓練最能把狀態蘊釀至顛峰。

    汲取了以往的教訓,這次我很小心,除了放學後的練習外沒有參與任何體育活動,連其中一天的體育課也只在草地旁的石凳上做觀眾,還遠遠看到阿樹指指點點和聽到她那不屑的聲音:「妳們看那4796連體育課也上不了,他也就是在社際初賽跑快了一點,便已耗盡最後一滴精力成了殘廢呢……」

    即使這星期的訓練只是輕鬆跑圈,訓練後也在若寧的協助下進行了充份的恢復,確保每一絲肌肉都保持在最佳狀態,回想起從前苦苦練習後沒有恢復便直接參加比賽,簡直彷如隔世。

    我對若寧說,她的幫助令我變強了十倍,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多謝她。

    若寧笑了笑,道:「多謝我的方法就是在決賽中跑出最快的時間啊,如果我的第一個病人因為我的治療而由贏不了變成贏得了,我作為物理治療師會很驕傲的啊!」然後故意板起臉道:「我都這樣幫你了,若你這次還不能在終點線向你女神表白,我會很鄙視你的啊!」

    我笑著問道:「妳不是路彬的粉絲嗎?那麼這次支持路彬還是支持我?」

    若寧咪起靈動的眼晴看著我,抿起小嘴嬌俏地說:「我當然支持路彬,不過從前支持他拿金牌,這次支持他拿銀牌,因為這次有另一個人要拿金牌……」說到「有另一個人」時還故意大力地捏了捏我的小腿……但她太清楚我的患處了,隨手一捏,那種酸爽……噢!

    和若寧的交流令我在絕望中重新看到一些希望,相較之下,恩姐雖然是我戰友,但她對跑步沒有認識,所以只能給予精神上的支持。

    這週我上課的時候一直心不在焉,滿腦子只想著馬上來臨的決賽,連「奇怪魚」老師解釋如何計算徐努戶空中放屁的最優角度我也沒聽進耳內。我很想找個人傾訴一下這個感受,起初想找何士龍,但對於他來說學習比任何事情更加重要,所以應該不能體會我的心情,想來想去也就只有恩姐和我同樣重視這次決賽,便約了恩姐到體育館後的小樹林見面。

    恩姐聽罷沒說甚麼,只說了一句:「我和你的心情一樣,不過我知道,還有幾天,這一切便會結束,我們便能得到幸福!」

    有時候朋友就是這樣,不一定需要有甚麼實際的幫助,只要支持和陪伴便已足夠。當我感覺還有一個隊友在身邊,心裏便會踏實許多。

    決賽前的一天,恩姐在中五的走廊上有意無意地追了上來,神神秘秘地問我下課後有沒有空,我告訴她我會去斧山道運動場練習,她便說晚一點會去運動場找我,叫我等到她之前別離開,我想問她找我有甚麼事,但她說完便在阿樹等人發現前一溜煙的快步走開,留下滿臉疑問的我。

    下課的時候,我拿起運動袋,準備前去斧山道運動場,卻在校門前正在離開的人流中遇上曉雪。曉雪見了我便問道:「明天便是決賽了,你準備好了嗎?」言詞間一如往常的充滿了關心。我心想:「我為了明天,已準備許久,我不知道是否準備好,但只能說我已經做盡了一切。」不過這些拚了命的努力,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表達?我看著曉雪,一時間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竟然呆了,不知道可以說甚麼。

    曉雪側過頭來看著我,見我呆了,在我眼前揚了揚手,問道:「你怎麼呆了?」想了想,又道:「放心啊,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你今年才『小甲』,今年不能代表學校出戰的話還有下年!」她知道我十分重視答應了她「在學界比賽中吐氣揚眉」的承諾,或許她以為有路彬在,我會擔心甲組四百米只餘下一個代表席位可以爭取,但卻不知道我的擔心的是「贏得比賽後在終點線向她表白」的這個她還未知道的承諾。

    我想告訴她,我為了這個承諾有多努力,但我不想說完之後明天又要她反過來安慰,所以終於忍住了,搖搖頭,笑著說了一句:「沒甚麼。」

    在校門和曉雪分別後,我來到斧山道運動場,進行最後一次訓練。這天的訓練很輕鬆,到了最後一圈,我知道無論第二天的比賽結果如何,之後應該有一段時間不會再踏足這個運動場,幾乎有點捨不得。

    若寧在看台上對我進行治療的時候,我和她商量第二天決賽的戰術。若寧說她曾經在很多跑步世界賽上,看見一個運動員拚命趕過另一個運動員,自己成了強弩之末,卻激發了另一個運動員發力向前衝,所以她認為在比賽中越過對手時一定要以雷霆萬鈞之勢,讓對手絕望放棄。她建議我在前段不要被路彬快放影響,盡力追趕之際也要保持自己的節奏,留有餘地,到最後一百米才以雷霆萬鈞之勢超越他,讓他一下子崩潰。我苦笑著點了點頭,我明白若寧說的道理,但問題是那雷霆萬鈞之勢,不是說想有就有。我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策略性控制自己的情緒,在前段壓制自己的胡思亂想,把那種喪亂的狀態留在最後五十米才爆發出來,但是這樣的話,在前三百米會不會被拋離太遠呢?

    我看著眼前正在用中指關節抵住我的股四頭肌的若寧,忍不住道:「原來妳不只是我的物理治療師,還是我的教練呢!」

    若寧笑著說:「你這樣說我會不好意思呢,其實這些動作我之前都未試過,用你來做試驗品,對我來說很是新鮮有趣,說不定長大之後真的成為物理治療師的話,每天重複做,便會嫌悶了……至於教練,你敢信我的方法嗎?」說著做了一個狡滑的表情。

    回想起來,我倆還真是勇敢,我無師自通的練習,她無師自通的治療,兩個不專業的人,就這樣湊成了一個團隊。

    這時,運動場入口那邊出現一個人影,戴著鴨舌帽、墨鏡和口罩,進入運動場後沒走上賽道,而是往看台這邊走來。若寧看到後,指一指那人影,道:「你戰友來了,那我先走啦!」校內的事,我全都告訴了若寧,反正我的同學她一個都不認識,正是最佳的傾訴對象,所以她看了一眼,便知來者正是恩姐。

    若寧站起來,向我眨一眨眼,笑道:「明天加油啦!」然後低聲道:「以後你戰友成了大明星,別忘了幫我要個簽名啊!」之後便轉過身,翩然離去。

    恩姐走到我面前,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確定看台上空無一人,亦沒被跟蹤,才脫了口罩,坐到我身邊。

    我取笑她道:「怎麼了?瞧妳那害怕的這個樣子……妳的粉絲現在都這麼猖狂了麼?」

    恩姐瞪了我一眼,道:「你說這些……也不是啦,只是經理人叫我這段時間低調一點,避免被抓住甚麼話柄,紅了之後被翻出來。對了,過一陣子我還會換手機號碼……」

我奇道:「做明星這麼麻煩嗎?連手機號碼也要換?」

    恩姐道:「對啊,經理人說為免有同學或朋友把我的手機號賣給傳媒,乾脆換一個號碼,重新開始。」

    我趕緊道:「那妳新號碼是甚麼?我先記下來。」

    恩姐眨了眨眼,笑道:「現在還未有新號碼,看看你明天的表現如何,到時候再考慮給不給你……先別說這些,你對明天有信心麼?」

    雖然她故作輕鬆,但眼神中仍透出了期待,我故意露出一臉自信,向她打了一個「我很厲害」的眼色,道:「萬事俱備,只欠紙巾。妳準備好紙巾,明天就等著在終點線安慰妳的男神,然後把握機會乘虛而入吧。」反正恩姐也不懂跑步,所以那怕我和她解釋戰勝路彬的難度,她也不能體會,倒不如吹吹牛讓氣氛愉快一點。

    其實恩姐這一年來一直在精神上陪伴著我,就算不懂跑步也多多少少知道我和路彬的資質相距甚遠,只是靠一味苦練,所以她也知道我根本沒有把握,不過她和我一樣心思,笑道:「那你到時候一定要在終點線表白成功,把你女神帶離我男神能多遠就多遠。」

    我和恩姐相視一笑,恩姐忽然在她袋中掏了掏,然後遞來一對耳機,說道:「送給你的,你聽聽。」

    我戴上耳機,裏面響起一段前奏音樂……

    原來這段時間裏,馬上要出道的恩姐寫了一首歌,歌名叫「極限」,講的是一個在田徑場上超越極限的故事。我知道恩姐寫歌的靈感向來都是來自身邊的人和事,所以這首歌說的就是我李迎風的故事。

    我聽著歌曲,看著眼前的田徑場,想起自中二起,便在田徑場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追逐著夢想、追逐著喜歡的人。晃眼之間,我的中學生涯便已過了大半。這棗紅色白線的一圈,便是我的青春。

    一月二十二日,社際田徑決賽。

    這天早上,我和何士龍依舊是約好了在樂富地鐵站老地方等,一起前往灣仔運動場。

    剛進入地鐵車廂,便接到若寧叫我加油的電話,何士龍像個偵探般一隻眼大一隻眼小、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問我是誰來電,於是我立刻反問他這麼八卦是不是因為最近常常和阿樹在一起:近朱者赤、近樹者八。

    何士龍在甲組四百米初賽被淘汰出局,所以今天沒有個人項目。他一臉輕鬆,沿路一直在說學校裏的各種人氣話題,當中便包括了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恩姐被八卦雜誌報導的事件,這一陣子同學之間常常玩「找臥底」遊戲,嘗試猜出是誰當「臥底」把恩姐在校內的消息賣給雜誌。何士龍見我沒甚麼興緻,便問道:「喂,死李迎風,你不是和恩姐偶然也會聊上一兩句嗎?你有沒有甚麼內幕消息呢?恩姐甚麼時候出道啊?」我和恩姐的熟絡程度遠超他們想像,但我沒有回答,其一是因為我不會出賣我的戰友,其二是因為我實在太緊張,緊張得全然沒有心情和他說這些有的沒的。

    抵達運動場前橫過天橋時,何士龍終於忍不住一拳擊在我左邊胸肌上,取笑我道:「喂,我看你的樣子就像憋著大便那樣,你很緊張麼?」

    廢話,練了這麼久,成王敗寇就看今天這一圈,而且對手是四百米決賽從未輸過的路彬,能不緊張麼?

    到達運動場後,我和何士龍從最右邊的樓梯走上去,甫轉進看台便看到阿樹和那群女生圍成一個小圈,幾乎堵住了整條通道。她們本來正在興高采烈地討論著甚麼,但當我們出現便立刻停口,先後轉頭看向我們。看來她們應該和每年一樣,正在談論今天各個精彩項目和對各個選手評頭品足。她們看到我們後立刻停下討論,應該不是因為何士龍,我猜她們是在分析我和路彬的四百米決戰。沒想到吧,向來零存在感的無名小卒李迎風,如今竟然成為了她們重點討論的人物之一中。

    看台上的空氣忽然凝固,阿樹為了打破這個尷尬的氣氛,朝著何士龍咧嘴一笑,道:「咦這不是紅社的紅屎窿麼?你今天沒有個人項目嗎?怎麼作為一個男人,對紅社一點貢獻都沒有?」

    何士龍嘻皮笑臉地回敬道:「我要集中精力為紅社出戰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到時候你記得幫我計時,記下我打破香港四百米紀錄的一刻!」其實接力賽的任何一棒無論跑多快都不會被計算為香港紀錄,所以這只是典型的「何士龍大戰阿樹」式無意義對白。

阿樹不屑地還擊道:「你打破香港紀錄?我敢和你打賭,你連55秒也跑不進,賭甚麼也行!」

    何士龍想也不想便答應:「好啊,我就和妳賭了!」說著一指身後的賽道說:「若我跑不進55秒,我便在這個田徑場上裸跑一圈,若我跑進55秒,妳便在這個田徑場上裸跑一圈,如何?」

    其實以阿樹對各種消息的精確掌握,她是百分百確定何士龍不能跑進55秒內的,但聽說要裸跑一圈,竟然被何士龍嚇得有些膽怯……所以說有時候在對戰之中,除了實力外,氣勢也十分重要。

    於是阿樹便道:「這樣的賭注,我豈不是很吃虧?」

    然後何士龍便道:「妳怎麼吃虧了?大家輸了都是裸跑,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然後阿樹便道:「你裸跑都沒人想看,那不算懲罰啊。」

    然後何士龍便道:「妳裸跑又有人想看嗎?」

    然後阿樹雙手護胸,傲然道:「我知你這色狼想看好久了……」何士龍差點沒把今早吃的腿蛋治和胃酸一起吐在我身上……

    然後,便是無窮無盡的「何士龍大戰阿樹」式你來我往,你攻我守……於是在歡笑聲中,那群女生都忘了本來正在討論甲組四百米決賽中的李迎風大戰路彬。

    在熱烈的討論、鬥嘴和笑聲中,我一如中一的時候,靜靜地坐在看台的角落,從前是在發呆,現在是在培養情緒……因為我的秘密絕技就是我的情緒。數不清多少次練習,多少個圈的衝刺,這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今天。我要證明給曉雪看,我李迎風也可以成為田徑場上的英雄,我想曉雪知道,這世上除了路彬之外,還有一個配得起她的人。

    第一個項目是只有甲組的四百米跨欄,今天是決賽,自然沒有那些魏天樂跨欄時跌倒的鬧劇,反倒是趙瀚衛第一年出戰四百米跨欄,竟然以「小甲」之齡拿下了金牌,看來他也經過了不少艱苦的訓練……這田徑場的賽道上,不知承載了多少同學青春的汗水。

    何士龍和阿樹在比賽開始後已經偃旗息鼓,此時阿樹卻不屑地說:「金牌被一個『小甲』拿走,反映了我們田徑男隊青黃不接,估計今年在學界田徑比賽必定會被那星拋離九條街。」聽她那不屑的語氣,自然又會覺得她本人一定是那星學生。

    陳策努一早便過來叫我準備跑當天最後的項目四乘四百米接力,還說我們藍社今年在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就以上年乙組的原班人馬「藍社四傑」出戰。他非常喜歡創作外號,特別喜歡把幾個人搞在一起,以一個外號去包攬,譬如美國職業籃球聯賽黃蜂隊裏便有四個球員被他稱為「黃蜂四傻」。這次他為我們自封了一個外號,這個外號代表的並不是四個獨立跑手,而是一隊接力隊:今天,並不是我和陳策努、張君兒、袁錦禮出戰接力,而是「藍社四傑」出戰接力,我忽然覺得我們四人變得更加團結,更像一隊人。這外號好不好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外號代表了我們四個人一條心,在比賽時有著同一個目標!

    今年四乘四百米接力的最大對手依然是梁瑞鈞和趙瀚衛領軍的棕社,其實阿樹對田徑隊的評價還真是一針見血,比我們大一屆的級別中,除了路彬外還真缺乏四百米的人材,甲組的接力賽竟然是由我們一堆中五的「小甲」領軍,當中梁瑞鈞甚至不是四百米運動員。

    其他決賽陸續進行,我們級上的同學繼續展示越級挑戰的能力,徐努戶繼初賽那天奪得三級跳銀牌後,今天再以「小甲」之齡奪下跳遠金牌,他最後一次試跳時,不管是何士龍和他班上的同學還是阿樹和那群女生都放棄了賽道上的徑賽,目不轉睛地看著徐努戶由起跑至跳進沙池的整個過程。以徐努戶這個戰績和學校田徑隊一田一徑雙隊長的傳統,如無意外他下年便會成為田徑隊隊長……我第不知多少次想起四年前也是在社際田徑決賽時,就在這個看台上,阿樹曾嘲笑徐努戶穿著校服搭訕恩姐,如今的徐努戶已非吳下阿蒙,甚至成為了香港隊青年軍的一員,低年級的同學聽到「徐努戶」這三個字都立刻肅然起敬,就連誰也不怕、到處惹火頭的阿樹,我已再沒聽過她有半句不屑徐努戶的言語,中一時又有誰能預料得到呢?所以人生還真的是甚麼都要嘗試,那怕是表面上再鏡花水月的夢想,原來只要努力追逐,便有可能圓夢,怪不得香港電訊經典廣告那句「只要有夢想,凡事可成真」一直家傳戶曉。

    當然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陳策努,每次看到徐努戶奪牌,他仍是會憤憤不平地爆出一句:「李努戶……」

    在甲組一百米決賽中,梁瑞鈞成為這一年社際決賽中第三個以「小甲」之齡奪得甲組金牌的選手,看台上掌聲雷動之際,阿樹又得意洋洋地重複她那「田徑男隊青黃不接」的論點,於是又有更多同學知道在今年的學界比賽我們甲組男隊將會被那星拋離九條街。無可否認阿樹對田徑隊的實力瞭如指掌,不過有一點不明白的是,那怕她的預言實現,我們大敗,她作為百歲學生又有甚麼好得意的呢?

    還有兩個項目便到四百米,此時的我已經明白比賽那一刻的身體狀態對這一圈的發揮十分重要,便提早到熱身區熱身。當我拿起運動袋在看台上站起來時,阿樹和那群女生不約而同都向我這邊看過來,看著我一步一步在她們面前經過,然後走下樓梯。還記得中二的時候,我穿著藍社的戰衣在看台上招搖過市,希望吸引女同學的目光,卻無人問津,到了今天我終於明白,原來吸引目光的並不是戰衣,而是戰績。

    坐在鄰班區域的何士龍本來架起了二郎腿搖得正爽,看見我經過,突然站了起來,一拳擊在我的右邊胸肌上,狠狠地說:「加油呀死李迎風!」雖然他仍是嘻皮笑臉,不過我在他眼神中看得出,他也知道這一戰對我的重要性。

    幸好他這次攻擊的和早上的並不是同一邊的胸肌,這樣倒是感覺平衡了一點。

    我來到熱身區,開始緩步跑。剛跑完一百米的曉雪也在熱身區,正在和她的靛社四乘一百米接力隊隊友練習交棒。一般在社際水平的比賽,不會這麼早便練習交棒,看來曉雪是因為待會要觀看四百米決賽,而把練習提早。我遠遠看著她,並沒有上前打招呼,經過數不清多少圈的奔跑後,就差最後這一圈,便能跑到她身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目標」就在眼前,我在熱身賽道跨出第一步時已感覺到自己渾身是勁,這感覺有點像那一年除夕曉雪在體院幫我計時那樣。不過那一次只是計時,而今天卻終於要來真的了。

    廣播系統傳來「男子甲組四百米決賽第一次召集」的聲音。

    我已經完成熱身,但仍然留在熱身區,進行最後的拉筋,我不再是中二那個一聽到召集便尿急、還未上賽道便已脫光了外套和長褲的傻小子。對比起從前緊張得尿急,現在並不是不緊張,而是因為在田徑場上已跑了太多太多圈,所以對於踏上賽道這感覺,已經有點麻木。

    不過,之前跑的無數圈加起來,也沒有今天這一圈重要。運動比賽就是這樣,一輩子的練習,就在一分鐘內判定到底是值得還是白費。

   「男子甲組四百米決賽最後召集」。

    我在熱身區站起來,緩緩經過看台下的通道,來到終點線旁的等候區。路彬和袁謹禮都在這裏,二人都一臉輕鬆,社際比賽還真沒有可以令路彬緊張的地方,而袁謹禮向來都不理會有甚麼對手,只專注跑好自己的一圈。他們二人都已經拿過社際和學界金牌,不需要再證明甚麼,但我不一樣,我背負著無數失敗,正在磨拳擦掌,要在這一戰中證明自己,所以於我而言,壓力山大。

    工作人員點過名後,便讓我們到自己的線道上,放置助跑器和調好兩個腳踏之間的距離。

    然後我便回到等候區,脫下運動鞋,換上火紅色的釘鞋。我深信,它絕對不比藍加黃的螢光釘鞋差。

    終於來到了這一刻。

    風在吹,把終點線旁的場景烘托得倍添淒厲。

    雪在飄,曉雪來到終點線,令我的戰意達至頂峰,她是我今天站在這裏的原因,我要讓她知道,我李迎風為了她劉曉雪的一句說話,連田徑場上最不可思議的事都能做到:那就是在四百米比賽中比路彬更快到達終點線。

    火,在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角落燃燒著,令我的每一絲肌肉都充滿了力量,我的情緒比之前任何一次計時或比賽都更加高漲,我感覺到我的狀態正處於跑步生涯的巔峰,下一秒就有無窮無盡的能量要爆發出來。我不想再等待了,我張開雙手,緊握著拳頭、迎著風仰天長嘯,來吧,我要為我的青春而戰,我要在這一戰中告訴全世界,我李迎風有多喜歡田徑場上的這一圈、有多喜歡終點線旁的劉曉雪!

    工作人員大叫「上線」,我脫下外套和長褲,鬆一鬆頭頸手腳,正要走上賽道,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了一聲「李迎風」,我回頭一看,是一直守候在等候區的恩姐。恩姐跑上兩步,緊緊地擁抱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你一定要加油」,然後很快地退了回去。我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中看到了無比的冀盼,而她手中,好像還真的帶著紙巾,是準備待會安慰路彬用的嗎?恩姐後面的徐努戶、趙瀚衛、陳策努等看到這樣的場景都呆了一呆,然後口水直流,甚至連看台上的阿樹和所有觀眾都靜了一靜,然後同時「嘩」的一聲起哄。五年以來,恩姐雖然一直都是藍社中最忠實、最狂熱的粉絲,但卻是第一次在比賽前擁抱藍社運動員,我受寵若驚,心怦怦亂跳。

    全世界都很奇怪恩姐是何時開始用擁抱這方式支持藍社的自己人,但我知道這是因為恩姐把這幾年的感情和所有希望都放在我這一戰上。這一戰不只關乎我自己,還背負了恩姐這個戰友的期望,我登時熱血沸騰,鬥志高昂!

    我記得中二時,大家都說袁謹禮在學界決賽前獲得恩姐的一句殺死人的「加油」加持,便爆冷戰勝了那星的兩大高手奪得丙組四百米金牌,我現在忽然感受到「恩姐加持」的魔力,何況這次並不只是一句「加油」那麼簡單,因為我感受她這個擁抱當中的力量!恩姐知道我需要所有的支持,便冒上被人發現我們「私情」的代價,在眾目睽睽中衝出來鼓勵我,這說明她為了這場比賽已經豁了出去!在她的影響之下,我此刻渾身衝勁,恨不得馬上衝進田徑場上瘋狂奔跑!

    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慢慢走上線道,初賽第一的路彬在第二線,第二的我在第三線,第三的袁謹禮在第四線。

    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蹲下,把雙腳逐一放到助跑器上。我躬身把雙手放到起點白線前時,回頭向終點線旁的等候區看了最後一眼。曉雪那深邃的眼神正往這邊瞧來,我也不知道她是在看著路彬,還是在看著我。

    看台上的所有人也目不轉睛地看著起點這邊,大家都知道即將上演的是甲組四百米的巔峰對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認為路彬必勝,又有多少人在看過初賽我緊迫路彬後覺得有機會出現爆冷賽果。不過那些都不重要,因為在我的世界裏,整個田徑場上此刻就只有曉雪一個人在看著我和路彬。

   「Take Your Mark……」

    我激動得幾乎渾身發抖……

    「Set……」

    我已急不及待要向前衝……

    「砰!」

    我左腳在助跑器奮力一蹬,右腳向前跨出……

    我大力擺動雙臂,每一步都全力蹬地和跨前。從未試過在四百米比賽中如此毫無保留地起步,但因為這一次我知道路彬就在我左後方,也知道他一起跑便會極速衝上來,潛意識中害怕被追上的恐懼,令我就如鬼片中以為自己被鬼追的人那樣歇斯底里,加上本已高漲的情緒,令我控制不住自己,越跑越快。

    我記得昨晚若寧叫我在前二百米要保持自己的節奏,不要被路彬的節奏打亂,但這一刻我體內的力量就像山洪暴發般傾瀉出來,以前所未有的步履和頻率狂奔仍然覺很游刃有餘,這次我不是被路彬帶快了節奏,因為這就是我的節奏!

    然而,路彬畢竟是路彬,即使這一次我在前一百米幾乎是全力爆發,但進入第二百米的直路後,仍然聽到他的腳步聲逐漸迫近,然後他的身影便出現在我的左方,我已無法再快,每跨出一步,便感覺到路彬又迫近一點,卻無可奈何。右前方的袁謹禮也非泛泛之輩,他感覺到我和路彬的壓迫,也提升了速度,和我們一起超越了五線和六線的選手!

到了直路中段,袁謹禮保持不了這個節奏,慢了下來,但路彬仍在加速!

    終於,路彬在內線越過了我,我像被摑了一巴的小孩,奮起反抗,在外線大步大步地拚命緊貼著他,和他的距離保持在一個身位之內。我知道,看台上的一千多人都在看著我和路彬鬥法,無論在社際還是學界比賽,從來沒有一個選手曾在四百米決賽的初段能這樣緊貼著路彬,相信此刻阿樹已跌破了她的粗框眼鏡、徐努戶也嚇得放不出屁!

    成為看台上所有人的焦點,不就是我的夢想嗎?我做到了!

    我還未做到的,就是對曉雪的承諾!

    我激動地跑著,和路彬一起越過了七線和八線的對手,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平常我在這裏會開始力歇,但今天我盯著左邊路彬的身影,全身上下每一絲肌肉都繃緊,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緊咬著他」,根本沒有讓身體向大腦傳送「力歇」這訊號!

    我不可以讓恩姐的最後一絲希望幻滅、不可以讓若寧的所有付出白費、更加不可以讓路彬有機會在終點線向曉雪表白……上年就在這個彎道,我被痛楚擊倒,害藍社失落了金牌,今天我便要在這裏為藍社爭回一面金牌,所以我要贏,一定要贏!

    我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就像那些瘋子在發瘋時一拳打在鐵壁上或者把手放在火中也不覺得痛,現在我這個瘋子就算瘋狂奔跑也不覺得累!

    進入彎道後,路彬所在的二線彎道比我所在的三線彎道短,所以即使我奮力保持速度,依然被他逐漸甩開,其他選手更已被我們甩得無影無蹤,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以外。

    進入最後直路時,路彬已領先我四個身位。即使是世界級的四百米選手,在前段爆發後,在二百五十米開始都會明顯減速,但一直到了此刻,在我的感覺裏路彬仍然沒有慢下來的跡象!我明明記得在許多比賽中,路彬在最後一百米都會明顯地拉車,難道他在那些比賽中拉車只是因為對手不夠強,沒有給他足夠壓迫?難道他被激發潛能的話其實可以全程衝刺?我開始動搖,當信念這麼一動搖,立刻便覺得駕馭不了雙腿,還開始覺得吸呼有些困難,再也保持不了這個速度……就在意志瀕臨崩潰的一刻,我突然聽到張君兒和陳策努在賽道旁大叫:「4796,過佢,過佢……」

    兩個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賽道旁的草地上和我一起跑向終點,一邊跑一邊轉過頭來向我一直招手!

    除了兩個藍社的隊友,我還聽到看台上藍社的同學在打氣,是在為我打氣!這些年來,我在灣仔運動場出賽無數次,從來沒有觀眾為我打氣,不管是丙組一百米決賽還是乙組四百米決賽,恩姐和其他藍社的同學都只是看著跑在前面爭奪獎牌的袁謹禮,從沒有人留意落在後面的李迎風,但在這一刻,我敢肯定藍社的同學都在全神貫注的看著我和路彬鬥法!

    這些年來在田徑場上的一次又一次希望和失望的感覺在電光火石之間紛至沓來,我的情緒完全失控,若寧說的甚麼戰術部署我已統統忘卻,每一步都是全力蹬地、全力跨前,一步一步迫近至三個身位、兩個身位……但路彬實在太快了,我把雙腳催迫得接近麻痺,肌肉近乎不受控制,但無論怎麼拚命,都無法再迫近一寸!

    突然,在距離終點只剩下五十米時,路彬明顯地慢了下來,看來他始終是個正常人類,並不能在四百米的一圈中全程衝刺。人類大約只能全力衝刺三百米,所以四百米選手都會在前三百米保持適當節奏,但在這一圈的前三百米中,路彬和我一樣都超越了自己的正常節奏,然後在進入直路後又再苦苦堅持了五十米,如今終於到了極限!

    當大家都到了極限,勝負的分野就在於誰能超越極限!

    就在此時,我看到曉雪站在終點線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我想起第一次相遇那天,曉雪陪著我跑到終點;又想起追色狼那次,我沿著海濱長廊追著曉雪的背影跑;還有除夕那天,因為曉雪在終點線等我而跑出了打破自己個人紀錄的瘋狂一圈……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追著曉雪跑,而在這一刻,我比之前任何一次更加瘋狂,奮不顧身地向曉雪跑!

    我深深地看了曉雪一眼,就像吃了興奮劑般,整個人進入了顛狂狀態,在心底大喝一聲:「路彬,再見了!」然後咬著牙強行催迫雙腿的頻率和步履,把身體裏的最後一點力量都擠出來,就像在跑一百米般瘋狂爆發,突然超越了左邊的路彬!

    「呀!」路彬驚叫一聲,也突然亡命加速,追了上來!

    鴉雀無聲,全個看台上的一千多人竟沒發出半點聲響,我奮盡全身之力擺動雙臂和雙腿,直至全身上下每一絲肌肉都因超出負荷而失去知覺,雙眼一片模糊,終於大步跨過了終點線。

    我在路彬之前衝過了終點線!

    50秒84。

    巨型黑色顯示板上的計時鐘因為我而停下,我李迎風成為了六年以來第一個在四百米決賽戰勝路彬的人!我張開雙手,仰望天空,我很想大叫「我成功了」,但劇烈的呼吸令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陳策努見我和袁謹禮分別為藍社拿下金牌和銅牌,很是高興,走過來笑道:「你這4796,不叫你4796也不行,由頭爆到尾還有力在最後五十米加速過人,你吃了過期春藥嗎?」我很想告訴他,我的興奮劑不是過期春藥,而是曉雪。

    張君兒和其他藍社的隊員們都走過來簇擁著我,讚嘆之聲此起彼落,大家好像比我還要興奮。藍社的頭號粉絲恩姐在他們後面淡淡地看著我,她沒有像從前那樣興奮得手舞足蹈,但我卻在她的微笑中看到她眼角泛著淚光,我知道那是感動的淚水,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看著彼此努力成長,這就像是姐姐看到弟弟終於出人頭地的那種感動!

    恩姐身邊本來站著幾個中三四的藍社小妹妹,今天一直跟著恩姐學做藍社啦啦隊。此時她們都丟下了恩姐,衝上來擠進圍著我的人群。她們看過來的眼神裏儘是仰慕,甚至有個梳了一頭齊留海的孩子臉學妹向我遞上一條粉紅色的毛巾。從前我不是很羨慕那些萬眾矚目的金牌運動員嗎?這些場景終於發生在我身上,但我竟然沒有甚麼感覺。我忽然明白了,只有那些一事無成的小朋友才會渴望被小妹妹包圍,當一個跑手捱過無數苦練後終於達到了金牌的水平,眼光便會放在更遠的地方。

    看台上群情洶湧,爆發出各種難以置信的聲音,因為這一千多人中,沒有一個在賽前想過,之前五年在社際和學界四百米比賽中拿了十面金牌的路彬,會在甲組這一年輸給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無名小卒李迎風。

    但我根本不在乎看台上的觀眾在想甚麼,因為我此刻心裏只想著一件事。我努力成為第一個衝過終點線的人,也只是為了那一件事。我要去找曉雪,我要告訴她,我做到了!

就是中二時善良的曉雪的那一句話,讓一個二百米只跑出47秒96的平凡小子,變成了一個在四百米跑得比路彬更快的金牌選手。

    我要親口告訴曉雪,她一句話的魔力可以改變我的人生!我要告訴她,為了她,我甚麼都能做到!我要告訴她,今天的我,已經配得起她!我還要告訴她,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大力地喘著氣,在人群中突圍而出,四處尋找曉雪,但卻找不到。之前無數次在我需要別人安慰的時候,曉雪都會出現在我面前,這一刻,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需要她,但她卻不知去了哪裏。

    終於,遠處的恩姐向我打了個眼色,我順著恩姐的眼神看過去,看到了曉雪……和她身邊的路彬。

    想來,剛才比賽初段時我的瘋狂加速度令一向都在前段領先的路彬大吃一驚,因而打亂了他的節奏,他依然強行在前一百五十米追了上來,但這樣便超出了他的慣常速度,令他在前段過量地爆發。然後在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上以至進入直路後我一直緊迫著他,使他一反常態地在完全沒有留力的情況下狂衝了三百五十米,因而用力過度,到了距離終點五十米時便已支撐不住。

    那怕是世界上最頂尖的四百米跑手,若然全速衝刺三百五十米,也會崩潰虛脫,但路彬因為看到我超前,在體力耗盡的情況下仍然再強行發力跑了五十米至終點,厲害如他的身體質素也根本承受不了,所以此刻他正上氣不接下氣地躬著身撐著腿,大力喘氣。而曉雪,此刻正扶著路彬,輕輕拍他的背。這一刻的曉雪,我從來未見過她這樣溫柔。

    我的世界裏只有曉雪一人,而曉雪的世界裏,卻只有路彬一人。

    自中二起,曉雪曾經一次又一次在終點線等我,今天她也在終點線等待,但我驀然驚覺,原來她等待的人,並不是我。

    路彬喘過幾口氣後,一臉無奈地低聲在曉雪耳邊說了幾句。路彬作為四百米之神,在眾人面前向來都是胸有成竹、雲淡風輕的樣子,這次是他第一次露出軟弱的一面,但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心愛的女生就在他身邊。曉雪也在路彬耳邊說了幾句,又指一指這邊,但卻沒有看過來,然後二人同時露出孩子氣的微笑。似乎二人都已忘記了賽果,又忘記了運動場裏還有許多對眼睛正在看著他們。

    從前,每次我輸了比賽,即使全世界所有人都離棄了我,曉雪都會在我身邊;今天,我贏了比賽,得到了全世界所有人的注視,曉雪卻完全忘記了我。

    她今天十分漂亮。

    我寧願回到從前那樣,做一個輸掉比賽卻得到她的憐憫的弱者,也不願做一個贏掉比賽卻成為她敵人的強者。

    我脫下火紅色的釘鞋,丟到一邊。

    我看著遠處曉雪臉上的笑容,覺得有點奇怪,今天的她,好像沒有了之前的憂愁,眼神也不再深邃。忽然,我明白了,兩年前在學界決賽日,曉雪曾經說過希望有人贏了比賽後在終點線向她表白,我一直以為她這樣說是因為羨慕恩姐當時有一個剛奪得金牌的跨欄王子向她表白,現在想來,曉雪這麼說,只是害怕路彬這種時常贏得比賽的選手,眼光不會放在她這種平凡選手身上,她只是希望路彬這個田徑之神在終點線後受盡萬人景仰時,仍然會想起她。忽然,我又明白了,上年社際決賽後,曉雪帶我去了海旁,告訴我她覺得自己很平凡,未必值得別人喜歡,原來這個「別人」不是別人,正是路彬。可能是因為那天路彬最後都沒有在終點線向她表白,所以曉雪害怕那是因為自己配不上這個百歲的超級英雄。她那深邃的眼神,只是因為對自己沒有信心。而今天她比從前任何一刻都更開心,是因為路彬輸了比賽,再不是那個所向無敵的田徑之神,反而和她更接近。

    曉雪擔心配不上路彬,我卻為了配得上曉雪而變成路彬,結果反而讓她更接近路彬,現在想來,簡直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錯了,一切都錯了……我的戰意,在那一剎崩潰。

    當全力奔跑的熱血和贏得比賽的興奮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忽然覺得兩條腿就像被燃燒著一樣,在剛才的比賽裏我瘋狂地把體內的每一點力量都壓榨出來,其實和路彬一樣,實在已超越了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我雙腿一軟,一屁股跌在地上,然後索性在棗紅色白線的田徑場上躺下。在奧運會上常常看到有些運動員衝過終點線後,躺在地上站不起來,以前覺得很誇張,現在才親身體會到,原來渾身上下再沒有一分氣力,是這個感覺。

曉雪根本沒有看見跌在地上的我,因為在這一刻,她眼中只有路彬。三年前的這一天,我一拐一拐、血流如注地衝過終點,曉雪走到我身旁,把我的左手放到她肩膊上,扶著我走往醫療室;三年後的今天,我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惜,景物依舊,人事已全非。

    一起去大家樂喝好立克的日子,忽然在回憶中變得很遙遠。

    搞不好阿樹那天早上在班房的鬼話連篇可能是對的,路彬和曉雪之前只是在享受曖昧期,他們之間欠缺的只是一個像今天這樣的契機……就只有我和恩姐兩個還傻傻地相信,我們還有希望。

    恩姐走到我身旁,我躺在地上看著她,和她背後的天空。天空仍然很藍,但卻已不再是在除夕體院時看到的藍天。我們對望一眼,同時搖搖頭。我們終於明白了,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

    我和恩姐的最後一絲希望,就在那一個對望之間灰飛煙滅。

    下一個項目馬上要開始,再轟動的賽果也不能停住時間,再大型的起哄都總要落幕。張君兒、陳策努和其他藍社的隊員、小妹妹等圍了上來,擠開了恩姐,七手八腳把我扶起,再半推半抬的把我運送到場邊,如今的我,是眾人眼中的焦點,我身邊有我的隊友、有恩姐、甚至第一次有了一些粉絲。

    我的身邊從未如此熱鬧過,但我從未感覺到如此空虛。這熱鬧背後的落寞,又有誰能體會?

    我赤著腳慢慢地走進更衣室,火紅色的釘鞋好像遺落在等候區,不過也不要緊。我已經失去了奮鬥的目標,我的戰意等如零,我不想跑了,今天不想跑,以後都不想跑了。

    我坐在更衣室的長凳上,腦中一片空白。良久,陳策努闖進更衣室來,看到我立刻大聲道:「喂你這4796,我找你半天也找不到,原來躲在這裏。馬上便要開始接力賽,是我們『藍社四傑』大展身手的時候。我和張君兒提前一點去熱身,你休息好了便來熱身區找我們吧。」 這一年我們藍社四傑雖然都是「小甲」,但以我們這個陣容,估計仍然能爭奪金牌,所以陳策努的語氣甚是興奮。

    我告訴陳策努我腿軟,不想出戰,陳策努作為運動員,當然十分理解在比賽中過份發力的後遺症,而且他也怕我重蹈上年接力的覆轍,強行帶傷上陣而大失水準,所以也沒強迫我出戰。更重要的是,藍社今年在甲組並沒有機會奪冠,他也沒有機會代表藍社出去捧盃,所以他並沒有上年那麼在乎接力賽這幾分。

    於是我便缺席了今天最後一個項目男子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藍社中有個比我們大一年卻因為公開試留班而和我們同級、主項是羽毛球的師兄躍躍欲試,取代了我的位置。聽說藍社再次敗給棕社,最後只得第三,第三棒時還一度被綠社超越,跌落第四,幸好最後一棒袁謹禮力挽狂瀾反超綠社才保住一面奬牌,但這和我已經沒有甚麼關係。

    我茫然到領獎處領取了我的金牌,看著金光閃閃的金牌,無限感慨。我奮鬥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今天:在這一刻,我終於親手拿著人生中的第一面金牌,是閃亮著的金牌……以前我曾無數次在腦海中幻想過這個場景,我以為在這一刻我一定會興奮到極點,但當幻想中的場景終於發生在現實中,我卻很冷靜,沒有感到特別興奮。

    人越大,便越難得到快樂。中二時我踏上田徑場,看著巨型黑色告示牌上出現了我的名字,便已經很興奮;但現在,我拿著金牌,卻仍然沒有甚麼感覺……或許我真的長大了。

    我和何士龍、曾威旺等在人群中緩緩離開運動場,偶然有幾個在身邊經過的學弟學妹回過頭對我說:「你不是藍社李迎風嗎?我有看你的四百米決賽啊!好厲害啊!」這些學弟學妹都不認得我身邊的何士龍和曾威旺,我看看這兩個在丙組時叱吒社際田徑賽的猛將,現在是多麼的平凡,這刻的我,作為金牌選手,貌似在另一個層次,但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像他們一樣,做回一個平凡人,我不想再做強者,因為,失去了曉雪,即使再強也沒有意思。

    是她,在我遇上挫折時在我身邊安慰我;是她,在我情緒低落時令我重新振作;是她,令我跑這一個圈時有了目標;是她,令我由一個看台上的小角色變成頒獎台上的男主角……今天,也是她,令我明白到我可以憑恆心和意志贏得比賽,卻不能贏得愛情。

    我今贏了比賽,卻輸掉了她。

    走在天橋上時,我側頭瞥見天橋下的曉雪和路彬並肩而行,正準備走上通往天橋的樓梯。曉雪看見我,高興地揮了揮手,想追上來向我道賀,可是我們之間有太多學生,她一時擠不過來,我並沒有停下來等她,而是佯裝沒有看見,繼續向前走。

    我沒法忘記今天我在那一圈中全力奔向在終點線的她,但到最後卻發現原來她是在等待另一個人。我知道善良的曉雪這一刻一定是為我感到高興,但她對我的那種只是憐憫,對路彬的那種才是喜歡,我不知道這一刻該怎樣面對她。

    何士龍和曾威旺沒有看見天橋下的曉雪和路彬,還在興高采烈地談論今天的各項賽事,他們說到男子甲組四百米決賽,曾威旺問這算不算是我們在學校五年以來社際田徑賽的最大冷門,何士龍見我心神不屬的樣子,便一拳擊在我的胸肌上,說道:「喂,死李迎風,你早上已經是一副憋著大便的樣子,怎麼現在贏了金牌,卻仍是一副憋著大便的樣子?」

    我很想回答說,憋著大便,可以上廁所,但憋著一腔無奈,又可以怎樣?

    走到地鐵站時,電話忽然響起,卻是恩姐來電約我晚飯。我本來說好了回家吃晚飯的,估計此刻母親已準備好各種菜式安慰每年這天都會輸掉比賽的兒子,但此刻我卻更想找個地方散散心,所以說不得也只好對不起母親第二次,爽快地答應了恩姐,然後便告訴何士龍和曾威旺說我不和他們一起坐地鐵了。何士龍這次並沒有問我是誰來電,而是露出一副「我懂的」的樣子,微笑道:「又去找劉曉雪嗎?」他可能只是想起一年前的今天,阿樹爆料說在海旁遇見我和曉雪,但他無心的一句卻讓我的心忽然一痛。

    我和恩姐約了在灣仔碼頭碰面,我們特意選擇重臨恩姐幫我計時後遇上兩對情侶向她索取簽名那天去過的那家又黑又暗的高級法國餐廳,重拾這段日子的回憶。我們一邊吃著入口即溶的煎鵝肝,一邊重溫之前那些幼稚的想法,然後一起開懷大笑,笑到最後,才發現彼此的眼角都充滿了淚水。

    那些為了接近曉雪而練跑的日子,甚至是每天上學的中學生涯,就如造了一場夢般,忽然之間,夢便醒了。

    晚飯後,我和恩姐意猶未盡,便到便利店買了一堆皇冠伏特加,然後來到灣仔運動場附近的金紫荊廣場外面的海旁,那裏有一些像看台一樣的階梯卡座,我們佔了一個沒有人的,一聲乾杯,便一人一樽喝了起來。喝完一樽之後,我乘著酒意問恩姐:「其實妳為甚麼喜歡路彬?」恩姐沒答,我又問:「妳以後做了明星,會不會找一個明星男朋友?」恩姐擺擺手,迷迷糊糊的道:「別說這些……」說著遞過另一樽皇冠伏特加,之後我們甚麼都不再說,喝了一樽又一樽,終於喝得酩酊大醉,然後一起躺在階梯上看著遙遠的星空。

看著那遙遠的夢。

    半夢半醒的恩姐忽然哼起那首「極限」……我們可以突破自己的極限,但有一些事情,卻是無論如何也勉強不來。

   直到我們在迷糊之間,發現有一個男人在遠處鬼鬼祟祟的企圖偷拍,才嚇得清醒了大半,立刻退後躲到卡座的角落。那男人見我們發現了,索性直接站起來,朝我們這邊走過來,原來卻是個狗仔隊。狗仔隊還未走近,便大聲問恩姐這麼晚來這裏幹甚麼,我心想這狗仔隊怎麼問這些智障問題,滿地空酒樽,哪還用說,當然是在這裏喝酒了,難道是在用伏特加洗澡嗎?

    恩姐連忙戴上口罩和鴨舌帽,又叫我先走,我當機立斷,站起來沿著海濱長廊向金鐘方向跑去。狗仔隊當然想知道這個「恩姐身邊的男人」是誰,便追上來想拍下我的樣子。以我今時今日的跑步速度,即使喝醉了也用不到四百米便甩開了狗仔隊,但因為我太快便甩掉了狗仔隊,恩姐未及逃走,狗仔隊又回去追訪她。於是可憐的恩姐便在海旁被狗仔隊一直追著,鏡頭對著她質問為甚麼她會在這裏、是不是幽會男朋友、剛才逃得很快的男人是誰之類……

    幸好她還未正式出道,所以人氣也不是很高,這種小事,只是佔了八卦雜誌很小的篇幅,若不是經理人第二天拿著那本雜誌把恩姐罵了一頓,我們還不知道是哪一本雜誌刊登了這段八卦。

    不過再小的篇幅,也瞞不過阿樹的法眼,也不知道她為甚麼竟會有那本雜誌,又為甚麼會無聊得翻到那一頁看這段「歌唱比賽冠軍小花夜會跑步健將」的報導,反正假期之後回到學校,恩姐便被阿樹拉進廁格裏審問了一番。因為當時卡座很暗而且我跑得夠快,狗仔隊並沒有拍到我的照片,所以阿樹的其中一個重點問題便是雜誌上寫的「逃得很快的男人」到底是誰。不過恩姐和徐努戶一樣今非昔比,現在阿樹已不敢對恩姐怎樣,恩姐死口不說,阿樹也無可奈何。

    當阿樹找不到真相時,便會發揮強項,開始胡亂杜撰。阿樹自然完全沒有聯想到區區李迎風,於是這筆帳便順理成章的算在那個四百米跑得很快的男人路彬頭上。

    第二天學校傳得沸沸揚揚,說路彬輸了決賽後和劉曉雪一起離開,晚上卻找恩姐傾訴。本來這段傳了好多年的「路彬與恩姐」的傳聞已經因為曉雪在終點扶持路彬而逐漸煙沒,但這次的八卦廣泛傳開後,傳聞又重燃了起來。

    那些蠢蠢欲動的恩姐追求者本已準備好趁恩姐失戀時乘虛而入,聽了傳聞後又如墮五里霧中,十分迷惘,只好按兵不動,四處打聽真相。唯一知道真相的我看在眼內,哭笑不得……不知路彬聽到傳聞後又有何反應?

十九、歸平凡

十九、歸平凡

 

    整個練習和比賽的過程就似一場夢,我好像忽然得到了一切,又好像忽然失去了一切。

    決賽之後我回到學校,發現大家對我的態度好像和從前有點不一樣。從前我在走廊經過,其他同學就如沒有看見我,只顧和自己相熟的人聊天。現在我走在走廊上,有不少不認識的同學都回頭和我打招呼,眼神就像看見一個老朋友。

    午飯的時候,我如常去小吃部買飯。小吃部的競爭可是比社際田徑決賽更加激烈,排在第十的同學可能只比排第一的同學晚到十秒,但因為廚師煮河粉是一碗一碗的煮,拿到河粉的時間便會晚了十分鐘,所以人人爭先恐後,像衝過終點線那樣衝進小吃部。我為了節省兩秒,下了半條樓梯後一按扶手,一躍而下,沒想到兩個在樓梯下經過的低年級女生竟然竊竊私語道:「嘩,妳看那個李迎風彈跳力多好,怪不得能跑贏路彬!」我敢肯定我中一時跳下來的姿勢便是這樣,但當時明明被阿樹說我姿勢笨拙,像隻騾子。

     我如常點了個三寶河,如常在一旁等。後面的中一小朋友對收銀大嬸說:「他點甚麼我便點甚麼。」收銀大嬸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甚麼?」那小朋友偷偷指著我,道:「我要和李迎風吃同樣的午餐,吸收同樣的營養,將來便能跟他跑得一樣快。」我心想:「我跑得快並不是因為吃的午餐,而是因為在斧山道運動場的日子……」轉念又想:「那我在斧山道運動場的日子,又是因為甚麼呢?」

    社際田徑決賽不久後便迎來農曆新年,在風雪飄零的新年假期裏,有些同學忙著溫習,有些同學借溫習與心儀的對象相約在圖書館自修室……而我,我再次孤伶伶地獨自度過,沒想到經過了一年的努力,和曉雪在假期約會的這個願望始終沒有實現……不知曉雪和路彬有沒有相約出去一起過一個浪漫的農曆新年呢?

    據說有些同學,特別是姓何的準狀元,可以一天溫習十五小時,甚至連撒尿也不離開房間。我也有嘗試努力溫習,但完全沒法達到他的水平,若把我關在房內溫習十五個小時,就如同把我關在充滿徐努戶的臭屁的密室,會令我窒息而死。

    我在桌子前溫習累了,又沒有甚麼節目,便會習慣性地拿起運動袋到斧山道運動場跑步。社際田徑決賽前一晚在斧山道運動場練習時,以為將會有一段時間不會再踏足這個運動場,但沒想到沒過了多少天,我又來到此處。人很奇怪,兩三年前的我很懶不想練跑,每次想起訓練便會覺得艱苦,但現在有哪一天不去跑步的話,反而會覺得欠缺了些甚麼,渾身不舒服。

    不過,我卻不想再跑四百米了。

    從前,我不斷地堅持不讓自己在這一圈的最後一百米慢下來,但今天的我已經再沒有這種衝勁。我早就發現了,四百米是個很特別的長度:二百米或以下的比賽,運動員基本上是從頭爆發到最後;八百米或以上的比賽,講求節奏控制;而四百米,需要爆發但卻又比人類能持續爆發的距離更長,以前不管是在練習還是比賽,每一次衝完三百米後跑到最後一百米,我都覺得很辛苦,只是一次又一次以意志強行把雙腿的痠痛壓下,堅持衝到終點線……如今沒有人在終點等待,最後那一百米便怎麼也跑不完。

    其實,四百米真的是田徑場上最艱難、最痛苦的項目。

    雖然我回到同一個田徑場上跑步,但此刻的我,實在不想再去想甚麼留前鬥後的戰      術,不想再咬著牙堅持最後一百米,只想拚命地狂奔,把所有精力一下子發洩出來,然後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甚麼也不想。

    這不是訓練,只是一種抒發情緒的方式。

    無論本來有多傷心失落,當一個人全力奔跑時,就不會有多餘的精力去胡思亂想,在奔跑途中,能暫時忘記一切煩憂,不信的話可以試試。

    若寧和我一樣,仍然有按時來到斧山道運動場練習,她看見我不再練習四百米,也沒有問為甚麼。雖然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學生,甚至連參加比賽的機會也沒有,但我羨慕她:她沒有甚麼希望,便不會有失望。

    學界田徑比賽很快便會上演,若寧問我今年會不會代表學校出戰,我知道她每年都會去看學界田徑第一組別的決賽,她一定很想親眼看到她的第一個病人我在灣仔運動場的賽道上馳騁,但我微微一笑,告訴她:「沒有了那種熱血的人,根本不配在這一個圈裏比賽。」若寧點了點頭,也沒有勸我。

    我不知道如何向若寧解釋,我說這句話並不是在賭氣,而是真的沒法再跑。每個跑四百米的高手都有自己的長處,有選手爆炸力好,擅於爆發;有選手體能優勝,擅於保持頻率;而我,我並沒有那些天賦,我靠的只是一腔熱血讓我在最後關頭苦苦堅持。如今沒有了熱血,在最後關頭便沒有鬥志,便不能再跑出之前的戰績。雖然我沒有向若寧細說,但我在她的眼神當中,覺得她其實已經明白了。

    假期就這樣在書桌前和斧山道運動場之間度過,每當我想起我在那一圈中向著曉雪拚命跑過去,但跑到終點線才發現她在等待的人並不是我,我都會情緒失控,然後在一百米賽道上狂衝去發洩情緒,直至沒有氣力才停下。然後再想起,再失控,再狂衝,再停下。若寧看見我這樣,也沒有說甚麼,她好像很了解我,就如當初她早就料到我會成為另一個路彬一樣。我已經不再需要她為我計時,但當我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喘氣時,她偶然仍會技癢,然後便像從前一樣施展拉筋和按摩神技,讓我的肌肉快速恢復。

    在假期的最後一天,我依舊到了斧山道運動場狂衝發洩情緒,依舊遇上若寧。我衝了幾輪後,若寧忽然說看見我最近都在跑短跑,提議幫我計時二百米。我想起我追逐田徑夢的故事其實由是二百米跑出47秒96開始,有點好奇自己經歷了這麼多之後二百米到底是甚麼水平,而且若寧好久沒有幫我計時了,我也想重溫一下這些回憶,於是立刻說好。

    四百米的起步點和終點線在同一個地方,從前若寧幫我計時都是在同一個地方按下秒錶開始和停止,但二百米的起步點是在田徑場上的另一邊,若寧分身乏術。我們想到兩種計時方法,要在當中二選其一:其中一種方法是她依然站在終點線,舉手示意,我在起點看著她的手勢起步,她同時按下秒錶,但這樣的話我起跑和她按錶的時間可能出現偏差;另一種方法是她站在田徑場中心我能聽到她聲音的地方,我依然是聽著她口令起步,這樣的話起跑時間不會出現偏差,但她喊完口令後便要在田徑場中心以斜線最短距離跑往終點線,並且須要在我衝過終點線前到達,看準我衝線時按停秒錶。

    我當然想得到更準確的時間,而若寧對自己的跑步也有信心,所以商量過後,我們選了第二種方法。我走到二百米的起步點,選擇了第一線,一來最近若寧,二來這正是我中二時跑出47秒96的線道,在哪裏跌倒,就在那裏再跑一次!

    若寧走到田徑場中心的草地,大聲叫道:「聽不聽到呀?」我叫道:「聽到!」然後她便往終點那邊退後十步,又再大聲叫道:「聽不聽到呀?」直到我覺得她的聲音有點太遠為止,這樣便能把待會她需要跑的距離減至最低。但是這番測試又引來一些阿伯的鄙視目光,甚至有個跑得慢的女人狠狠瞪了我們一眼後掩著自己的耳朵。他們可能以為我們兩個小朋友不好好跑步,卻在大呼小叫的搗亂,不過我們早已習慣了那些鄙視的目光。

有時我會想,若那些以為我們大呼小叫是在搗亂、在看台上是進行色情按摩而看不起我們的阿伯知道我是個四百米跑50秒84的金牌運動員,他們看過來的眼神會否有多一點尊重呢?不過我又想,對於這些阿伯來說,或許他們根本不理解四百米跑50秒84是一個怎麼樣的概念,就算聽了也不知道這個數字背後代表了多少付出和犧牲。就只有我們這些運動員,才會窮一生精力和這些虛無縹緲的數字搏鬥。

    我在第一線蹲下,若寧如常地喊出「Take Your Mark」,一聲「Go」後,我和她兩個人各自奔跑,場面十分搞笑。幸好若寧向來都有跑步,所以雖然她要拿著秒錶在草地上跑,但那一百米不到的斜線距離,也難不到她。我沿著第一線跑到終點線時,她早已在那裏等著,及時按停了計時器。不過她告訴我,剛才她也是拚盡全力地向著終點跑,我看到拿著秒錶嬌氣吁吁的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人生,其實就是一次又一次拚盡全力地往前跑。

    我看一看若寧手中秒錶上的時間,沒想到經過一整個假期不停的狂衝後,我的二百米時間已衝破了23秒的關口。當然,這時間還遠遠不夠代表學校出戰學界二百米比賽,因為我們可是有不只兩個22秒頭的選手,其中梁瑞鈞今年說不定能跑進22秒內,那是整整一秒的距離,在二百米比賽中,一秒之差就是差天共地,但我卻毫不在意。

    如今的我,和眼前那些滿臉鄙夷的阿伯和怒目而視的女人一樣,只是這個運動場中的一個平凡跑步客,沒有奮鬥的目標,沒有想達到的時間,在這裏跑步就只是隨便做做運動。

    反正我都不想再參加比賽,跑出甚麼時間又有甚麼關係?

二十、第四棒

二十、第四棒

 

    農曆新年假期後過了一個多月,便迎來了學界田徑比賽的巔峰對決,各路田徑名校的猛將雲集灣仔運動場,爭奪成為田徑王國的霸主。

    這一個月之間,我的溫習時間漸漸增加,跑步的次數漸漸減少……我仍然有到斧山道運動場反復狂奔來抒發情緒和減壓,感覺我的一二百米衝刺越來越快,不過卻一直沒有再提起興緻請若寧幫我計時。

    學界田徑比賽共有三天,中短距離的徑項分為初賽、準決賽和決賽,分別在三天舉行,而長跑則只有一輪決賽,直接在比賽較少的第三天上演。在初賽中達到某個標準時間能得一分,前十六名晉身準決賽,準決賽前八名晉身決賽,初賽和準決賽沒有名次分,在決賽中,金牌得九分,銀牌得七分,銅牌得六分,如次類推,第八名得一分,接力項目分數雙倍。在這些徑項中,田徑列強學校派出的兩個代表基本上都能在初賽中全取所有標準分,所以勝負的分野全在決賽日。而田項因為需時較長,在初賽後會直接上演決賽,大部份項目在第一二天便會完成,只有甲組的鉛球、三級跳和乙組跳遠的初賽和決賽會在決賽日上演。所以對於目標直指全場總冠軍的列強學校來說,首兩天的比拼集中在田項,而決賽日的比拼則集中在徑項。

    今年男子組的比賽特別緊湊,我們和那星中學都沒有甚麼優勢。從前幾乎在所有項目的決賽中都會看到兩個百歲代表和兩個那星代表,但今年我們的甲組人材凋零,路彬那一級別無論田項還是徑項都沒有甚麼傑出人物,好幾個項目都是由我們級別的「小甲」出戰,譬如梁瑞鈞出戰一二百米、徐努戶出戰跳遠和三級跳、趙瀚衛出戰百一米欄和四百米欄等,而那星的乙組也青黃不接,和我們的甲組同樣在許多項目中只有一名選手晉身決賽,所以在首兩天的初賽和準決賽中,我們的分數一直咬得很緊,甚至並沒有拋離近年來一直是男子組第三大勢力的莊正經書院。

    今年我的身份仍然是田徑隊隊員,身上仍然穿著田徑隊的制服,還記得老師挑選代表的三個原則嗎?今天的我,已躍升為第一類,就是因為時間超班,所以不管練習與否,態度如何,盡皆錄用的那一種,但我卻不想參加任何項目,因為沒有了那種熱血的人,是不配成為田徑場上的英雄,我只配像從前一樣,做一個陪襯著大英雄的小後備。

     我和若寧很久前就聊過,人類的潛能是一個無法想像的深淵,只要在適當的刺激下,便會瘋狂地爆發出來。沒有好好調整情緒的跑手,只能局限於訓練的成果,只有在比賽中爆發潛能的跑手,才能超越自己。我的實力也許還不及路彬,但我贏的是那一團火,那一團使我在剎那間忘記了極限的火。但如今沒有了目標,再也激發不出那樣的潛能,就算勉強上場跑,在最後一百米沒法再強迫自己保持速度,也就跑不出社際奪金的那個時間,根本沒法在高手雲集的甲組四百米比賽中助百歲奪取獎牌。所以其實我不是不想跑,而是不能跑,就連田徑隊隊長路彬也拿我沒辦法。

    曾幾何時,我不是很渴望穿上DCS的戰衣代表百歲出戰的嗎?在某年某月某日,我改變了,我不再是豪氣干雲的李迎風,甚至比中二在賽道上跌倒時更頹廢。

    我坐在看台上通道前方田徑隊專用的前排座位,看看在賽道上馳騁的主角,又看看在看台上吶喊的配角,從前,我覺得兩者差天共地,今天,我沒有了那種熱血,便覺得他們其實也差不多。做了男主角,卻沒有女主角在身邊,倒不如淹沒在茫茫人海中,做一個毫不起眼的小角色。

    在第一二天的比賽進行時,我和沒有個人項目的陳策努等人聊起在田徑隊的經歷。當年在二B班內,徐努戶、何士龍、袁謹禮、曾威旺和我都是田徑隊成員,我們曾一起在學校的草地上訓練,並一起在訓練中衝上「蝦餃」。時至今天,最早成名的曾威旺和何士龍反而最早離開了田徑場、當年還未進校隊的陳策努反而一直留了下來、曾一鳴驚人的袁謹禮漸漸變得平凡、當年最不起眼的徐努戶反而成了明年田徑隊隊長的大熱人選……不過,不管世界如何改變,這些和隊友一起在學校草地上奔跑和流汗的日子,都是美好的回憶。

    陳策努說起加入田徑隊的原因,原來他父親一直希望他能在學界賽事中吐氣揚眉,所以自他年幼時已經不斷訓練他。他在小學時曾經和路彬一起訓練,並在未進入百歲前已經看過路彬比賽。當他升讀中學時,著重吸納中一人材的那星中學曾邀請他參加面試,但他最後選擇在申請表格上填上百歲的校名,原因就是為了追隨路彬。因為早在小學的田徑訓練中,路彬的戰績已經所向披靡,但卻一點兒也不驕傲,而且很照顧陳策努及其他隊友。所以陳策努追隨路彬進入百歲田徑隊,希望有一天能成為他的隊友,和他合作參加接力賽。

    當時正要進行男子甲組四百米準決賽,即使我沒有了上場比賽的熱血,但仍然十分喜歡四百米這個項目,於是停了聊天,和兩個四百米接力隊友陳策努和張君兒一起站起來觀看比賽。在我拒絕出戰的情況下,我們派了路彬和袁謹禮出戰四百米初賽,兩人自然都輕鬆闖進準決賽,但在準決賽中,袁謹禮以第九名失落決賽席位,進入決賽的就只有路彬一人。比賽後,路彬拍拍袁謹禮的肩膊,然後氣定神閒的走進更衣室。

    陳策努指著路彬的背影道:「今年路彬是田徑隊隊長,若我們奪得全場總冠軍,便會由他代表我們領獎,他高舉獎盃的照片便會出現在各大報章傳媒的報導。我們每一個隊員每失落一個決賽資格,都會減低奪冠的機會,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換了我看到這堆飯桶的表現,早就氣死了!」

    在他身旁的張君兒說道:「路彬並不是那種人,在剛剛過去的社際田徑四乘四百米接力,路彬的三個隊友因為倚賴路彬而嚴重失準,在前三棒大幅落後,結果即使路彬在最後一棒急起直追,依然三甲不入,作為田徑隊隊長的路彬竟然連社際接力比賽的獎牌都沒有,就連校長也因為不滿意那三個隊員的比賽態度而召見他們,但路彬不但沒有責怪他們,反而在校長面前為他們說話。路彬自十歲起便在四百米所向無敵,但他卻沒有擺大哥架子,這份胸襟才是他最令人折服的地方。」他說完之後,看看陳策努,又向我打了個眼色,似乎是在比較陳策努和路彬在失落接力賽金牌後的反應。

    陳策努似乎也察覺了張君兒話中有話,帶點尷尬地對我們說:「那時候真的十分憤怒嘛,路彬是大英雄,我只是追隨在他身邊的小卒,又怎能跟他相比?」

    我笑著說:「但你最後也沒有把我劈死呢!」

    陳策努怒道:「你們兩個還好意思提這事,我想起『李努戶』舉起乙組冠軍獎座的情景就生氣……」

    我聽著陳策努喃喃咒罵,心裏卻在想,連我藍社的隊友──一個男生──也這樣崇拜路彬。即使我在四百米這一圈上擊敗了路彬,但大家卻仍然認為他是田徑場上的王者。原來在田徑場上的成就,並不是只靠一個時間去量度,路彬是一個傳奇,我李迎風今生今世都無法超越。

    三月十四日,學界田徑比賽第一組別決賽。

    前兩天的總成績主要由田項的決賽主宰,第一天初賽完結時,那星中學在總成績上稍微領先,我們在第二天準決賽步步進迫,一度反超前,但在第二天完結時,那星中學仍然領先,不過分差只是個位數字,而莊正經書院也緊貼在我們之後排在第三,也就是說,隨便一個徑項決賽的分數都足以扭轉排名。

    今天是決賽日,學校向來會讓低年級的學生到灣仔運動場為田徑隊打氣,而高年級的學生因為公開試將近,除了田徑隊成員外都需要留校上課,但今年因為兩校勢均力敵,戰況異常激烈,為了全力支持校隊,學校讓我們這一級別的學生自行決定回校自修抑或前往灣仔運動場,只需要在其中一邊點名時出現即可。

    前田徑隊隊員譬如何士龍、曾威旺等即使在這些日子集中精力溫習,但因為心繫田徑隊,又知道今年形勢緊張,所以都選擇前來灣仔運動場觀戰。恩姐、阿樹、阿靜和那群女生向來是田徑場上的忠實支持者,自然也無一缺席。看台上最右邊屬於百歲的這個區域座無虛席,異常擠擁。

   每當我們的田徑隊員踏上賽道,領袖生便會站在通道上,指揮觀眾席上的所有學生站起來,齊聲叫口號。所有同學都知道我們和那星中學在總分績不相上下,因此今天的每一個項目都寸土必爭,每一分都是關鍵,隨便一個意外都可能改變總排名,所以都十分緊張,在每一場比賽中高聲吶喊,支持場上的隊員。

    在早上的比賽中,我們的男隊在甲組接連失利,幾乎沒有金牌進帳,前幾年我們常常在八百米、一千五百米和五千米三個長跑項目中悉數包辦金銀牌,但今年竟然在其中一項沒有奪得任何獎牌,幸好乙組的隊員十分爭氣,在賽前預計能勝出的項目中一一獲勝,才沒有被那星中學拋離。而在中短跑項目中,因為甲組和丙組有幾個項目只有一個隊員晉身決賽,所以即使奪金,也未能收窄總成績上和那星中學的差距。

    當廣播系統宣布午飯時間開始時,阿樹站了起來,得意洋洋的說:「我在社際比賽看到好幾個『小甲』奪得金牌時,便知道我們甲組男隊的水平根本不足以稱霸學界,你們看,現在是不是被那星拋離九條街?」

    雖然她的預測神準,但這不免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之嫌,身為前田徑隊隊員的何士龍忍不住道:「妳既然知道我們青黃不接,那妳作為我校學生,怎麼不貢獻自己,潛入敵方陣營,讓對方主將不能上陣?」

    阿樹雙手護胸,緊張的道:「出賣自己,色誘敵人這種招數我是不會用的。」

   何士龍道:「是出賣自己沒錯,但不是色誘敵人,而是把敵人嚇得腳軟,無法上陣。」

   阿樹正要反擊,此時人潮開始向樓梯方向移動,人流把二人隔開,才沒有在那星中學擊倒我們前先自發生內哄。

    午飯後不久,便上演重頭戲四百米決賽,袁謹禮沒有進入決賽,所以田徑隊隊長路彬便成為了今天四百米決賽之中百歲的唯一代表。

    路彬出場的時候,就像明星踏上紅地毯,引發了看台上的歡呼。路彬在等候區穿上藍加黃螢光釘鞋,一如往常般表現輕鬆,似乎失落社際金牌對他的狀態並沒有甚麼影響。

    同學們不用領袖生指揮,便自行站起來為路彬打氣。低年級的同學們知道這是我們很有機會奪金的項目,都叫得十分激動,由於今天特別多人擠在這狹小的區域之中,呼喊聲簡直震耳欲聾。

    恩姐並不在看台,一如既往的在等候區近距離觀戰,不過這次卻沒有像從前那樣走上前為路彬打氣,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

    我在看台上聽到那群女生當中之一低聲問阿樹:「李迎風是四百米社際金牌啊,怎麼他不出戰學界比賽?」然後便聽到阿樹那鴨嗓得意地說:「哈哈,這個妳就問對了人……」然後壓低了聲線,讓附近的幾個女生都圍攏,才緩緩的道:「我仔細分析過李迎風在社際決賽的分段時間,他在前段比初賽更快,幾乎追上路彬,證明他應該沒有留力,正常人類全力跑三百米後都會拉車,但李迎風在最後一百米的時間卻只比第三個一百米的時間慢了少許,那就說明他在最後直路瘋狂爆發,那怕在世界賽中也只有很少選手有這種速度耐力,所以只有一個可能……」說到這裏,故意頓了一頓,那個女生忍不住便問道:「甚麼可能?」阿樹環視所有聽眾一眼,才神色凝重地說:「李迎風吃了禁藥!」那幾個女生同時「啊」了一聲,阿樹一臉理所當然的道:「這樣就能解釋為甚麼他在社際的時間突飛猛進,卻不能出戰學界比賽了,因為吃完禁藥會有後遺症,所以他現在跑不了。」另中一個女生好奇地問道:「吃禁藥會有甚麼後遺症?」阿樹以沉重的語氣道:「會提早衰老,記憶力下降,出現幻覺,大小便失禁……」她以為今天人多嘈雜,我們又相隔了幾排座位和通道,我便不會聽到,但卻不知她那鴨嗓響亮得那怕在千軍萬馬中也聽得清清楚楚。我滿頭問號,完全沒法理解她究竟是如何幻想出這個結論,卻見那幾個女生同時往我這邊瞧過來,目光都帶著憐憫,似乎看到我褲管中已流出了大小便那樣,我趕忙轉過頭,避開她們的視線。

    還記得中一第一次坐在這個看台的時候,阿樹和這群女生就坐在我身邊,但卻完全把我當成透明,今天她們仍然在坐在這裏,我卻變成了她們重點討論的對象。沒想到一轉眼便過了這麼多年,這個灣仔運動場也來了不知多少遍。回想這幾年之間的經歷和轉變,簡直彷如隔世。不過,看來即使我四百米贏了路彬,但在阿樹的英雄榜上仍然連徐努戶也比不上:最少現在徐努戶纏著恩姐時,阿樹已沒有再如中一時那樣嘲笑他不自量力。

    阿樹伸長了幾乎不存在的脖子,側頭向午飯後便坐在她同一排另一端的何士龍道:「喂紅屎窿,你和李迎風不是相熟嗎?你知道他為甚麼不出戰學界四百米嗎?我猜得對吧。」

    何士龍搖搖道:「不對。」

    阿樹一臉不屑的道:「那他為甚麼不跑呢?」

   何士龍一改平常嘻皮笑臉的表情,一臉哀傷的道:「他是失禁沒錯,但卻是因為昨天晚上我把妳的照片發了給他,他立刻上吐下瀉,吐了一夜,所以才沒有力氣跑。」那群女生立刻笑了起來,我幾乎想立刻衝上去給何士龍一個擁抱,大叫:「好兄弟啊!」

    豈料阿樹卻絲毫不在意,反而一臉得瑟的道:「我早就知道你偷偷藏著我的照片,平常每晚都有拿出來甚麼的吧?」我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眼看著何士龍大戰阿樹再次一觸即發,此時,田徑場上傳來「Take Your Mark」的聲音,整個看台立刻靜了下來,連阿樹都不敢再說話。

    槍聲一響,第二線的路彬並沒有因為社際決賽的戰果而改變戰術,一如既往地在初段帶出,像跑一百米般衝刺,完成前一百米的彎道後已經越過了三四線的選手。

    可能因為每間學校的選手都知道每一分都是爭奪全場總冠軍的關鍵,那星中學及莊正經書院的四個選手都異常勇猛,在對面直路保持著速度,和路彬分庭抗禮。不過路彬畢竟是路彬,在五六線選手全力奔跑下仍能慢慢收窄距離,而三四線的選手亦緊貼在路彬身後,到了直路盡頭,五人幾乎成一直線,鬥得難分難解。

    進入第三個一百米,路彬藉著較短的內線彎道拉開距離,而在外線的四個對手亦逐漸開始分出高下,兩個那星中學的選手稍微領先,兩個莊正經書院的選手慢慢落後。

    進入最後直路時,路彬已有明顯優勢,在餘下八十米時已領先六七個身位,但在最後這段直路,兩個那星中學的選手勢如猛虎,瘋狂地追了上來!他們向著我們這邊跑近,我清楚看見兩人幾乎面容扭曲,明顯正用盡每一分氣力,苦苦堅持著速度,看得出他們兩人為了學校,已豁了出去!

    路彬優勢逐漸減少,在最後三十米,兩個那星中學的選手已追到只剩下三個身位,看台上的同學大為緊張,在領袖生的指揮下奮力高叫口號,彷彿是要把自己的力量注入路彬身上,幾乎和場上的選手一樣賣力!

    路彬一臉沉著地大踏步向前,在最後關頭守住兩個身位的優勢,第一名衝過終點!兩個那星中學的選手緊接著幾乎同時衝線,包辦銀銅牌,兩個莊正經書院的選手也沒落後多遠,得第四第五名,前五名選手的時間相距也就在一兩秒之間!

    由於戰況緊湊,每一分都可能扭轉形勢,所以路彬衝過終點時,在等候區觀戰的百歲田徑隊隊員興奮若狂,一窩蜂衝上去包圍著他,有人高舉雙拳大力搖晃,有人上下跳躍,幾個和路彬同級的師兄拉扯著他,幾乎把他分成兩截!恩姐也在等候區,但她已不再如從前般雀躍,只是輕輕握拳示意。看台上同時起哄,支持者齊聲歡呼,路彬在田徑隊隊員簇擁之中走到看台下,向著看台高舉右手食指,大叫口號,看台上的百歲同學激動地高聲和應。

    「學界田徑,唯我百歲,百歲,百歲……」

    看台上的整個區域士氣高漲,就連坐在最前幾排養精蓄稅的田徑隊隊員也情不自禁全體起立,高聲喝采。我看著因為路彬險勝兩個那星中學的對手奪冠而情緒高漲的百歲學生,忽然又有了新的體會:百歲和那星表面上誓不兩立,兩邊都想對方倒塌,但試想一下,若果那星真的變得不堪一擊,每場比賽都遠遠落後,學界田徑場上真的「唯我百歲」,百歲輕而易舉地盡攬所有金牌,百歲的學生便不會有現在這一刻的興奮,反過來若那星中學在每一個項目都遠遠拋離對手,他們也不會再有爭勝的動力。

    沒經過緊湊的競爭,便不會得到戰勝強者的喜悅,甚至連整個學界田徑比賽也會變得沒有意義。所以其實兩間貌似敵對的學校都很需要對方繼續強大,因為這樣才有全力爭勝的動力、才能得到擊退強敵的快感。

    說到底,在田徑場上,百歲不可以沒了那星,那星也不可以沒了百歲。

    叫完口號後,大家重新坐下。阿樹的鴨嗓再度響起:「其實我真不懂你們為甚麼這樣高興,路彬雖然贏了,但由於我們四百米決賽只有一個參賽者,那星奪下二三名後其實反而拉開了四分,現在我們總成績已落後他們十三分,形勢險峻……」本來興高采烈的同學們就如被一盤冷水當頭潑下,登時靜了下來,阿樹繼續道:「待會的兩項比賽中,我們甲組應該拿不了多少分,但乙組都有兩個選手是獎牌希望,應該會比那星取得更多分數,總計下來,估計戰況會繼續膠著。之後便是接力賽,因為接力賽的分數乘二,所以我估計勝敗就取決於最後幾場接力的賽果,但你看就以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為例,那星和莊正經各自擁有兩個四百米決賽前五的跑手,而我們只有一個選手能闖進決賽,所以別說奪金,我們連銀牌也未必能拿到,這樣便會被那星拋開幾分……你們不是覺得我們還有機會吧?」若只聽她那不屑的語氣,又會以為她本人是那星中學的學生。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四乘四百米接力賽的成績,並不等如直接把四個隊員的個人四百米成績加起來,因為比賽的氣氛、個人的狀態、每一棒的領先和落後,都會影響跑手的成績……沒有跑過四乘四百米接力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後來有一段時間,忽然覺得耳根清靜,回頭一看,發現阿樹不在看台上,她那鴨嗓孜孜不倦地響了一整天,現在突然沒了反而有點不習慣。我還以為阿樹因為不敵何士龍而敗走看台,但坐在我身旁的陳策努眼尖,注意到阿樹原來到了看台下,和一個穿著便服、帶著相機的眼鏡男子聊得不亦樂乎,說到要緊之處,那男子還湊近阿樹身邊,二人竊竊私語。恩姐在學界田徑決賽被校外男生搭訕是司空見慣,但陌生男子搭訕阿樹簡直比路彬失落四百米金牌或外星人侵襲地球更讓人難以置信,我回頭向何士龍道:「你的阿樹被人搭訕呢!」何士龍笑道:「那人應該是被鉛球砸中了腦袋,把阿樹認錯成恩姐。」

    阿樹回到看台後,阿靜和那群女生便圍著她質問那眼鏡男子是誰,向來只有阿樹質問別人,沒想到竟然也有阿樹被質問的一天。阿樹一臉飄飄然地回答大家,大家看到她那表情,都期待她口中吐出「那人是男朋友」的一句,結果她卻說出一句「那人是記者」,原來剛才她是在接受訪問。阿樹仍是一臉得瑟,大家卻一臉失望。不過阿樹這麼一說,我便想起那眼鏡男子正是兩個月前社際比賽後在海旁攔截我和恩姐的狗仔隊。原來那八卦雜誌經過上次之後,不知怎麼知道了恩姐是田徑粉絲,又發現她的偶像是香港田徑隊青年軍的領軍人物路彬,所以便在學界田徑第一組別決賽這天前來追訪恩姐,但不知怎樣又和阿樹搭上了線,採訪她收集資料。我心想阿樹這次認識了狗仔隊,還真的朝著傳媒行業邁出了一大步呢,又想狗仔隊聽了阿樹那些能把母豬也哄上樹的鬼話連篇,估計回去又不知會如何大寫特寫了。我忽然明白了,怪不得恩姐今天這麼克制,沒有甚麼大動作,想來她也知道今天會有狗仔隊偷拍,所以絕對不能再出現那些掉了兩顆鈕扣的事情。不過在看台上的所有同學都說,還是更喜歡從前那個在終點線旁又叫又跳的恩姐。

    根據阿樹的不斷更新,我們男子隊總成績落後那星中學的距離一直在五至十五分之間徘徊,隨著項目一個接一個完成,我們能追趕的機會不斷減少。個人項目來到尾聲,最精彩的接力賽馬上便要進行,看台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最右邊這個屬於百歲的區域中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支持者,除了一直在打氣的學生外,身為舊生的校長和某些老師在下課後也來到運動場,一些已升讀大學的舊生亦相繼趕到,甚至有些已出身工作的舊生亦提早下班前來,他們有的穿著舊款的田徑隊外套,明顯曾經是田徑隊的隊員,有的則結上了校呔,大家都神情緊張。除了田徑隊隊員外,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擠在一起,後來整個區域連通道和樓梯都站得水泄不通,擠不上看台的舊生便擠到等候區附近的草地上。

    場上正在進行最後一個人項目,四乘一百米和四乘四百米接力隊的隊員先後前往熱身區熱身,我現在的身份和中二在丙組時一樣,算是四乘四百米接力隊中的一個後備,所以也得做做樣子,和路彬、袁謹禮、張君兒和陳策努等隊友一起前往熱身區熱身。

    我們經過看台下面那條熟悉的通道,沿途遇上不少其他學校的學生,有幾個穿著某著名女校校服的女生本來迎面而來,卻側身向路彬投以仰慕的目光,還幾乎因為沒向前看而撞到我身上,擦身而過時隱隱約約聽到她們在說:「剛剛經過的那個男生就是在學界四百米中從未拿過銀牌的路彬!師姐們都說『路彬』這兩個字在田徑字典裏就是『無敵』的意思,很酷啊!」

    幾個女生剛過去不久,前方又有一個雙眼已變成心形的小女生迎面而來,攔下路彬要求合照,而路彬也大方答應,因為我走在最後,那個小女生便把相機塞到我的手中。我幫他們拍照後,那小女生向著我微微一笑,暈乎乎的從我手中接過相機,說了聲謝謝。她暈乎乎的向我笑並不是因為我帥,而是因為她終於擁有一張和田徑場上的男神路彬的合照,但她可不知道,她眼前這個幫她拍照的男人,才是這個運動場裏數千人當中唯一一個四百米跑得比路彬快的人。

    我們到了熱身區熱身,三年前在這個地方,我是一個後備,和袁謹禮、何士龍、張君兒、魏天樂在這裏商量由誰出賽,當時我是多麼的渴望能披上百歲的戰衣代表百歲出戰,三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是一個後備,但一切都已改變了,現在他們很想我出賽,而我只想做一個小小的後備。當然,作為百歲的一員,若是隊友有甚麼突發傷患,需要我臨時頂替的話,我會義無反顧地為百歲出戰,這也是我繼續留在田徑隊做後備的原因。上陣不是問題,唯一的問題是,沒有了那些熱血,我不敢保證能跑出社際四百米決賽時的顛峰水平,甚至可能跑得比張君兒、陳策努更慢,所以我寧可讓那些比我更有熱血的隊友出戰,這樣總比我勉強上陣而連累百歲落敗更好。

    「對不起,時移勢易,我已失去了當日的那團不死鬥志,我再不是那個著了火的李迎風,再不能跑出那經典的一幕……」

    我不跑,這最後一席便落在陳策努身上,袁謹禮是四百米的代表,張君兒是老師甚至「跌倒德」的愛將,我不跑,陳策努便可以一圓自兒時的夢想,和路彬合作跑接力,但他卻沒有顯得特別興奮,只是緩緩站起來,一字一字的說:「交給我吧。」

    四乘一百米接力賽率先展開,學徑田徑比賽來到最後階段,看台上的觀眾情緒高漲,無論百歲、那星、莊正經抑或是其他學校的學生全都站著,高呼著自己學校的口號。在先舉行的丙組決賽中,我們失落了金牌,但在之後的乙組決賽中奪金而回,同時因為那星中學失落獎牌,於是我們在總成績反超前五分,看台上的百歲學生和舊生齊聲歡呼,久久不絕。

    到了甲組決賽,我們甲組缺乏短跑人材,需要跳遠的徐努戶披甲上陣,沒想到當年在丙組社際一百米決賽只得第八的徐努戶,因為這些年來反覆練習跳遠,練就了一身短跑速度,還成為了四乘一百米接力隊隊員。開賽之後,那星中學的接力隊一騎絕塵,兩棒之後已經遙遙領先,我們只能和莊正經書院等幾間學校爭奪銀牌,負責第三棒的徐努戶雖然不能輾壓對手,但最少能保持位置,在人叢中交棒給梁瑞鈞。在最後直路的初段,梁瑞鈞和三個對手幾乎並排前進,但梁瑞鈞畢竟是丙組和乙組的金牌大將,在直路中段已稍微領先,並一直力壓三個對手衝到終點,為我們驚險奪下銀牌。由於那星中學奪得金牌,我們的優勢縮減至一分,看台上的學生都十分緊張。

    接下來場上進行女子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決賽,看台上換成了一片女生的尖叫之聲。與此同時,廣播系統傳來「男子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第一次召集」的聲音。

    路彬、袁謹禮、張君兒、陳策努離開熱身區,前往召集區,看著他們四人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依稀便是當年被「跌倒德」踢走後看到四個隊友離開的一幕。我和當年一樣,不知如何形容這感覺,只覺得人生就如四百米比賽,跑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

    我並沒有急著回去看台或等候區,而是一個人抱著膝坐在熱身區的賽道上,低著頭看著地面,無數運動鞋在我眼前經過,每個運動員都來去匆匆,但卻與我無關,因為我不屬於這個田徑場,不屬於這個比賽。忽然,一雙運動鞋停在我眼前,我緩緩抬起頭,先看到一對修長白晳的長腿,然後再抬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曉雪。

   這一切,和三年前的這天一模一樣。但自從我贏得社際四百米金牌後,這是曉雪第一次出現在我身前。

    「為甚麼不跑?」

    「……」

    曉雪指著熱身區旁邊二百米彎道進入一百米直路的交界,也就是我中二在社際二百米決賽跌倒後第一次遇見曉雪的地方,大聲道:「你還記得三年前在這裏,你答應過我甚麼?你說要披上百歲的戰衣,在學界賽事裏吐氣揚眉。我知道你一直夢想著要成為學校的英雄,今天有這樣一個機會,為甚麼要放棄?」曉雪從前只會用溫柔的語氣安慰我,但今天卻疾言厲色的對著我大吼:「你聽,看台上的同學知道接力是關鍵的賽事,雖然不能出力,但都喊的那樣聲嘶力竭。我渴望代表百歲出戰女子甲組四乘一百米接力,為學校出一分力,但我卻沒有這樣的能力,所以這一刻我只能站在這裏乾著急。你苦練了這麼多年,跑了這麼多圈,現在正是百歲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為甚麼坐在這裏?」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曉雪續道:「……你忘記了自己有多喜歡四乘四百米這個項目嗎?」

    這一句,讓我的心怦然一跳。我一直很喜歡田徑場上的這一圈,而四乘四百米接力更是我最喜歡的項目,我嚮往那種和隊友一起向著同一個目標進發的感覺,四個人、一條心,力量就倍大了無數倍。

    在田徑場上的往事忽然湧上心頭,那些在斧山道運動場練跑的晚上、那些為了跑快半秒而在最後一百米苦苦堅持的一圈又一圈、一直到社際四百米在終點前越過路彬的一刻……

    我的心怦怦亂跳,似乎連肌肉也忍不住顫抖。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忽然說出一句:「路彬不跑,我就跑。」

   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甚麼會忽然說出這麼瘋狂的一句。

   也許我仍是沒法接受,我在那一圈向著終點線的曉雪狂奔,到最後卻發現原來她在終點線等待的人並不是我,而是路彬,我覺得自己在那一圈裏,就像個白痴。

    我希望曉雪在終點線等待的是我,只是我。那怕只是再多一次也好。

    曉雪雙手扼著我的肩膊,急道:「現在是危急存亡的時候,你和路彬一起出戰,勝算便會大很多,百歲的榮辱就在你身上,你不要孩子氣!」曉雪的面頰就在我三厘米前,急得快要流下眼淚,我認識她以來,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激動,我看到她這個樣子,心都軟了。

    我呆呆地看著這個曾經讓我魂牽夢繞的臉容,曉雪曾出現的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飄過,那些因為她而渾身上下充滿了熱血的日子……然後這些日子都在社際四百米決賽那一圈的終點線結束。

    我內心掙扎,但那一刻,情緒掩蓋了理智,我仍然很喜歡四乘四百米接力,但卻沒有辦法讓自己和路彬一起跑。對,我李迎風就是這麼一個情緒波動的人,我的情緒爆發起來能壓下理智和其他一切感覺,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能在四百米的最後直路中以情緒壓下疲累的感覺,全力衝刺。

    廣播系統傳來「男子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最後召集」的聲音。

    已經沒有時間了。

    曉雪還想說甚麼,忽然一個身影從遠處跑近,是恩姐。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恩姐跑了起來,這一刻的她,額頭上竟然滲出了汗珠。

    恩姐跑到我們面前,上氣不接下氣的道:「隊長叫我過來跟你們說,他受傷退賽,叫李迎風代替他出賽。」

    曉雪大吃一驚,急道:「怎麼受傷了?甚麼時候受的傷?」

    恩姐嬌氣吁吁的說:「我沒來得及問他,他給我這個後,我就立刻跑過來了。」她左手捂著起伏的心口喘氣,右手把一個事物塞到我手中,我低頭一看,是我的學界證。

    是那張從沒有用過的學界證。

    我抬頭一看,一個背影在看台下的長廊一步一步走遠,是路彬。他不知在甚麼時候回到了熱身區,又不知在甚麼時候忽然受傷。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背影叫做「大將之風」。

    恩姐看見我在發呆,急道:「剛剛已經最後召集了,你趕快過去召集區。」

    我腦海中一片混亂,從恩姐手中接過學界證,被她推著離開了熱身區。

    我瞥見狗仔隊在遠處偷拍恩姐的一舉一動,不過估計他此刻正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來到召集區,另外七間學校的接力隊已經完成點名,陳策努正在向工作人員解釋百歲的最後一個隊員馬上就到。我快步跑過去,那星中學和莊正經書院的接力隊隊員都看著我,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也許他們都很奇怪為甚麼在四百米所向無敵的金牌選手路彬竟然不出戰,而換上一個從未在學界場上見過的新面孔。

    我把學界證交到工作人員手上,工作人員在百歲的出賽名單的最後一格中寫上「李迎風」三個字,一切已成定局。

    男子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正在進行,那星中學中一人材輩出,在接力賽中遙遙領先,輕易奪金,而百歲的接力隊只得第三,總成績被那星中學反超前五分,而比賽項目就只餘下最後兩個。

    工作人員帶領我們穿過看台下的長廊來到等候區,那裏除了有準備出戰接力的各隊隊員外,在圍欄外還聚集了各間學校的支持者。

    乙組四乘四百米接力的比賽正在進行,三間學校的選手叮噹碼頭,互有領前,一直到最後一棒,那星中學的選手領放了半個圈,進入最後直路時被我們的選手趕過,看台上的百歲學生一陣歡呼,但在最後三十米,莊正經書院的選手卻在外線殺上,我們的選手奮盡全力,卻終於不敵對手,幸好總算力壓那星中學的選手,以第二名衝過終點。

    我們在總成績上追近了兩分,仍以三分落後那星中學。最後一場比賽,金牌得十八分,銀牌得十四分,銅牌得十二分。那星中學的接力隊擁有兩個四百米獎牌選手,除非他們跌棒或犯規被取消資格,否則基本上不會在三甲以外,那怕他們只得銅牌,我們若拿銀牌的話也只能追近兩分,並不能在總成績超前,換句話說,我們最後這一場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一定要拿下金牌,才能捧走全場總冠軍。

    工作人員讓我們坐到所屬的線道上,然後核對我們的學界證和出賽順序,並派發接力棒。那星和莊正經都把他們四百米個人項目的選手放到第一棒,所以我們必須由袁謹禮應戰,然後便是一向跑第二棒的張君兒,然後第三棒是陳策努,最後一棒便是我李迎風。

    我在賽道上放眼望去,看台最右邊這個區域就像年末倒數那樣擠得水泄不通,無論是學生還是舊生都激動無比,領袖生帶領著喊口號的聲音已近乎沙啞,每一個學生都在聲嘶力竭地奮力高呼,有的同學大力揮舞著繡了校徽的旗幟,有的同學高舉緊握拳頭的右手配合節奏。

    「長乎其命,百乎其歲,百歲田徑,長命百歲!百歲!百歲……」

    第一次聽到這句口號時,是中一時在學界田徑第一次看路彬比賽,晃眼之間,這口號便叫了這許多年。

    而此刻,所有人都知道,我們距離總冠軍,只在咫尺,能否奪取總冠軍,就在於最後這一場比賽!

   完成核對後,工作人員拿著擴音器叫第一棒選手到所屬線道的起步點準備,第二棒選手到所屬線道的接棒區準備,第三四棒選手到接棒區旁邊的等候區等候。

    我和陳策努一起走到等候區,看著袁謹禮和張君兒走上線道。

    我倆此刻站著的這個位置,背後就是看台最右邊屬於百歲支持者的區域。後面「學界田徑,唯我百歲」的吶喊聲把這裏轟得地動山搖,我感覺到這些對勝利的渴望,都轉化成壓力,壓在我們四個選手身上。身旁的陳策努搓著手一言不發,和平常談笑風生的樣子截然不同。

    男子甲組四乘四百米接力決賽。

    袁謹禮蹲在起點上,一如以往,他臉上看不到甚麼表情,又或是說,這個表情叫做「堅定」。

    「TAKE YOUR MARK……」

    全場的呼喊聲突然靜下來,靜得連徐努戶放了個屁也能聽見。

    「SET……」

    場中雖然鴉雀無聲,但氣氛緊張到極點,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

    「砰!」

   八條線道上代表八間學校的選手同時起步,第二線上那星中學的第一棒是四百米個人項目的銅牌得主,他的戰績和路彬相比也不遑多讓,而在這項接力賽中,他的狀態和水平似乎又提升至另一個層次,那是因為他也清楚知道,要保住那星中學在總成績上的領先優勢,便不能讓我們奪得金牌!

    那星選手表現神勇,在第一個彎道已經在內線迫近第三線的袁謹禮,進入直路時,幾乎已追至袁謹禮的肩膊後。要知道在四乘四百米接力賽中,所有選手在前三個彎道都須要留在自己的線道上,直至第二圈在對面直路才能切入第一線,所以每條線道的起步點的差距比四百米個人項目更遠,而且袁謹禮也非泛泛之輩,但那星選手仍然能在一百米之間追了上來,這種級別的發揮讓所有對手和觀眾大吃一驚,看台上屬於那星中學的區域也傳來陣陣歡呼!

    在對面直路,那星選手超越了袁謹禮,繼續大步向前,全然沒有慢下來的感覺,但第四線的莊正經選手卻仍然在前面保持著一段距離,幾乎沒有被那星選手迫近。莊正經書院的第一棒是四百米個人項目的第五名,但在這一圈氣勢暴漲,完全可以和那星中學的銅牌選手分庭抗禮!

    袁謹禮在這三人小組中明顯墮後,但卻仍能隨著其餘二人一起越過了第五和第六線的兩個選手,要知道第三線和第六線的起步點相差很遠,袁謹禮和對手同樣是在四百米個人項目準決賽中落敗的選手,但在這場接力賽中竟然能在前二百米內在內線追上對方,那是因為他此刻正奮盡平生之力,強行跟上那星選手和莊正經選手的速度!

    進入第三百米的彎道,第四線的莊正經選手一馬當先,越過了第七線和第八線的選手,第二線的那星選手乘著內線彎道較短的優勢,逐漸拉近和莊正經選手的距離。進入直路時,就連袁謹禮也越過了七線和八線的選手。

    只是過了三百米,內線三間學校的選手已經越過了外線所有學校的選手,這是甚麼水平的發揮?三間學校的激戰,把彼此之間的狀態都推至頂峰!

    在直路中,莊正經選手和那星選手領放,袁謹禮冷靜地在後面追趕,使落後的距離不致被拉開。在這場接力賽中,兩個對手同時有驚人的演出,但袁謹禮並沒有被二人遠遠拋離,反而因為要追趕二人而超水準發揮,遠遠拋離其餘所有學校的選手。

    一直以來,袁謹禮的話不多,是因為他把所精力集中在比賽中,直到最後一刻也不會放棄。

    那星選手和莊正經選手幾乎同步交棒,張君兒在接棒區向袁謹禮用力地招手,恨不得立刻就接棒起跑,終於,袁謹禮大步跑到接棒區,第三名交棒,我看看對面的巨型黑色顯示板,時間只過了五十三秒,若他以這個速度參加四百米個人項目,必定能闖進決賽。不過,我知道那是因為有這場接力賽,才會有這個水平的袁謹禮。

    在這一圈中,也許袁謹禮並沒有戰勝兩大對手,但他已戰勝了自己,就如他在丙組社際四百米決賽和之後的每一場比賽一樣。

    那星中學的第二棒是當年在丙組被袁謹禮爆冷擊敗的大熱,他的實力當年就在袁謹禮之上,在我們這一屆的選手中是最頂尖的存在,今年沒有出戰四百米個人項目只是因為他們學校裏有比他大一屆的更強選手,但亦是因為這樣,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這項四乘四百米接力中,一臉決心,一接棒便全力快放,連莊正經的第二棒選手也被馬上甩開!

    在第二棒的前一百米彎道,所有選手須要留在自己的線道,張君兒接棒時本已落後於那星選手,接棒後還要跑更長的外彎,讓人非常絕望,但張君兒沒有氣餒,仍然竭盡全力追趕一前一後的那星和莊正經選手。他離開接棒區後一會,餘下五間學校的選手才陸續進入接棒區交棒。

    進入對面直路,那星選手已領先了幾個身位,在第二個一百米開始,各線選手可以切入第一線,有些選手會立刻從外線切入,然後才沿著第一線向前,這樣會多跑了一些冤枉路,但張君兒沒有焦急,而是以直線距離朝著直路盡頭的彎道慢慢切線,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場持久戰,並不急於在這條直路追趕,而是準備好和對手拚至整個圈的最後一米。

    那星選手和莊正經選手繼續保持速度,先後進入彎道,張君兒緊隨其後。張君兒是長跑皇者,向來以耐力見稱,但此刻的他,就像一個四百米運動員,亦步亦趨,緊緊追趕著前方的兩個四百米專項選手,並沒有被明顯拉開距離!我們以前常常嘲笑張君兒欠缺爆炸力,但在這一刻,他在棗紅色白線的賽道上捨生忘死地爆發著!

    因為他知道,在他之後只剩下兩棒,落後更多的話便無力回天。

    一直以來無論如何訓練都沒有練成的短跑爆炸力,竟然在這一圈在絕望中被激發出來!

    當一間學校的選手經過二百米起點,負責排接棒次序的工作人員便會叫那間學校的下一棒選手到接棒區準備。那星中學的第三棒選手率先離開等候區,然後是莊正經書院的選手,當張君兒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工作人員立刻大喊:「百歲的」。

    陳策努走上接棒區。

    我看著他那微微顫抖的瘦小背影,他也不是四百米運動員,但在百歲甲組四百米人材凋零的情況下,他勇敢地站出來,背負起最後一個項目的千斤壓力,對比起失去了熱血便不想再跑的我,他是一個英雄,而我,只是一個懦夫。

    在直路中,莊正經的選手一度迫近那星選手,但在最後五十米後勁不繼,被那星選手再次甩開,二人先後到達終點前的接棒區交棒。

    最後,張君兒也到達接棒區,把接力棒交到陳策努手中,然後走到等候區,雙手撐著膝蓋,躬身喘氣。平常在五千米比賽後也氣定神閒的張君兒,此刻漲紅了臉,皺著眉大力吸氣,似乎下一秒便會氣絕而死,我知道他在剛才那一圈中,一定是用盡了畢生氣力,甚至比一年前乙組社際四乘四百米接力那一棒更加瘋狂。

    只剩下最後兩棒,等候區就只剩下我一個。

    陳策努接過接力棒後便沿著彎道向著莊正經選手的身影跑了出去,可能因為落後的關係,他起步非常快,在前十步便以頻密快速的大跨步用力蹬地,很快便加速至他的最快速度,這一般是一二百米的跑法,我想起上年社際四乘四百米最後一棒陳策努一起步便迫近趙瀚衛,到了最後卻後勁不繼,心中默默祈求:「起步這麼快,之後千萬不要『拉車』啊……」

    那星中學的第三棒雖然並不是四百米個人項目的代表,但實力依然十分強橫,而且跑法有如專業跑手,在前一百米彎道蓄勢待發後,到了對面直路便全力快放,立刻拉開了和身後莊正經選手的距離!在莊正經選手後面的陳策努進入直路雖然竭力狂奔,但和那星選手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這時,我忽然明白了陳策努為甚麼前一百米便奮力衝刺,這不是因為他缺乏經驗而一時衝動,反而正是因為他明白眼前的形勢:即使他奮盡全力也沒法跟上那星選手的速度,若然再留前鬥後,前二百米被拉開的距離在後面根本無法追上,所以他一開始便全力狂奔,賭自己今天狀態大勇,在後面能強迫身體超越極限地堅持到終點,他這是要拚命了!

    看台上和等候區附近的支持者都知道這是倒數第二棒,看到我們落後的距離逐漸增加,都極度焦急,人群中突然響起陳策努的同班同學阿樹的聲音,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那鴨嗓中沒有不屑的語氣,而是以撕心裂肺的哀求語氣哭道:「陳策努你這廢物跑快點啊!」

    但田徑隊的所有隊友都知道,陳策努只是一個八百米跑手,在「小甲」這一年連個人項目也沒有,然而這一刻卻正在以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頻密步速,緊追著那個平常四百米比他快幾秒的那星選手,讓二人的距離沒有大幅拉開……我很想告訴阿樹,陳策努豈只跑得快了一點?他這一刻的表現,已經遠遠提升至另一個水平,因為在這一圈中,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個八百米跑手,只想著自己是百歲四乘四百米接力隊的第三棒,絕對不能讓那星第三棒拉開!他為了百歲,已超越了自己!

    斜陽照在陳策努身上,他那瘦小身型在田徑場上的影子顯得無比巨大。

    背後看台上傳來震耳欲聾的呼喊,我們雖然一直落後,但學生和舊生們都沒有氣餒,反而更賣力地大叫口號,當中夾雜著許多沙啞的聲線,他們沒有在田徑場上比賽,但每一個卻都用盡了全身氣力去呼喊,要把力量傳遞給正在為百歲奮戰的陳策努。

    在田徑場的另一邊,陳策努保持著和那星選手之間的距離,以第三名開始進入第三個一百米的彎道,負責排接棒次序的工作人員大叫:「百歲的。」

    我脫下百歲田徑隊的外套和長褲,踏上田徑場,一步一步走到接棒區,站到那星中學和莊正經書院的第四棒選手身後。

    等待接棒的選手都是面向賽道,準備以左手接棒,我聽到身後百歲支持者的呼喊聲,忍不住回過身來,卻正好看到在等候區的田徑隊隊長路彬。堂堂百歲田徑隊隊長、學界四百米六連冠,竟然在這麼關鍵的賽事穿著田徑隊的制服,站在人群中焦急地看著比賽。

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路彬「受傷」退賽,是因為我那一句「路彬不跑,我就跑」,他受的傷叫「大局為重」,傷害他的人,是我。

    在百歲這麼多年,可能因為我和他的地位相距太遠,我們好像不曾講過一句話,但他卻在不知不覺之間一直影響著我。我第一次留意四百米,就是看路彬比賽,後來我瘋狂練跑,也是想超越路彬。原來我這幾年之中,我是一直追著路彬的背影而跑,最後才跑出社際那轟動百歲的一圈。

    其實路彬今天大可不理會我,自己出賽,時間上可能只差半秒,但他胸襟廣闊,為了讓百歲取得更好的戰績,那怕只是增加一丁點兒贏的機會,他都願意放下個人榮辱,讓我代替他跑。路彬的事蹟在我腦海中閃過:中一時第一次看到那對藍加黃螢光釘鞋和豎起而反光的頭髮、他「小乙」時在四乘四百米接力賽憑一己之力絕地反勝、他高舉右手食指對著看台大叫「學界田徑,唯我百歲」、若寧對他的仰慕、陳策努對他的追隨、張君兒形容他輸了接力後展現的風度、最後還有今天他叫恩姐送來學界證後一步一步離開熱身區的背影……我忽然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那星中學和莊正經書院的第三棒先後出現在直路,向著接棒區跑過來。陳策努在彎道上仍然保持著那瘋狂衝刺的速度,竟然沒有「拉車」,但即使如此,卻也沒法拉近和那星選手的距離。

    若然由路彬跑這第三棒,現在領先的應該就是我們百歲,但卻因為我那一句「路彬不跑,我就跑」,把百歲田徑隊迫到這個絕境。

    回想起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當時為甚麼可以說出這麼狂妄的一句。當時我覺得,那個在社際四百米比賽向著終點線的曉雪狂奔但到最後卻發現原來她等待的人是路彬的我是個白痴,現在才明白,說出「路彬不跑,我就跑」的那個我才是個白痴。

    那星中學的選手交棒了,接著,莊正經書院的選手也交棒了,我在接棒區焦急地等待著,那星和莊正經的第四棒越跑越遠,我的心越往下沉。

    我站在接棒區第一線,向著陳策努招手,又側頭一瞥到台屬於百歲的區域:我看到人山人海中,有些支持者仍在激動地叫喊,有些支持者神情絕望,有些支持者兩手十指互扣地在向上天祈求,有些支持者眼泛淚光,因為看過許多比賽的他們都知道,落後這個距離,只剩下一棒,而且對方的選手是四百米銀牌得主,我們大勢已去。

    我這時才驀地體會到這場比賽的意義:田徑隊上下所有隊員經過無數艱苦訓練,在甲乙丙三組合共數十個項目當中,一分一分地累積,都是為了總成績那一個數字,若我們這一場輸了,所有隊員的一切努力便會白費,因為無論輸一分還是一百分,都是第二,第二就是輸。這場並不只是我們四個人的比賽,它關乎一間學校的榮辱,關乎我們相傳百年的百歲精神,關乎所有學生和舊生的希望和失望。

    我背負著的,並不只是藍社四傑的成敗,而是整個百歲的期望,所有田徑隊隊員在今天都已豁出全部,但若是因為我一個人狂妄的一句話,而讓百歲田徑隊最後以幾分落敗的話,那我真是死了也不能贖罪,我忽然很後悔,真的很後悔很後悔,幾乎當場便要哭了。

我多麼想時光倒流回去,跪在地上懇求路彬出戰,但已經太遲了。

    我羞愧地看著看台和等候區,看著這些把所有希望放在我們四人身上的支持者。我看到看台上有幾個同級同學緊張地湧到欄杆前,向我們高舉拳頭做著加油的動作:那個中一時曾讓我十分羨慕的曾威旺、那個曾經把我從四百決賽中踢走的何士龍、那個從未把我放在眼內的阿樹、那個上課以武力攻擊我的阿靜,此刻都滿臉祈求地看著我們……我低下了頭迴避他們的目光,卻看到看台下的等候區站滿了田徑隊隊員,他們像恩姐那樣來到這區域近距離觀看這場生死戰:剛奪得甲組四乘一百米接力銀牌的徐努戶和梁瑞鈞、還有趙瀚衛……他們互相搭著肩膊,從前我在電視直播世界盃足球互射十二碼時也看過這個場景,那時我不懂為甚麼球員要搭著大家的肩膊,現在我明白了,那是一隊人一條心的意思。徐努戶還借勢搭著身旁恩姐的肩膊,恩姐也就讓他搭著,因為在這一刻,其他甚麼都不重要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距離終點線只有二十米的陳策努和接棒區的我身上。

    恩姐的另一邊是路彬,路彬的另一邊是曉雪,曉雪把手肘放在圍欄上,輕輕托著頭,有點沉默,甚至有點沉重地看著我,或許就只有她,知道為甚麼路彬沒有出戰。

    我沒有面目面對曉雪,回過頭來,卻在最後這一瞥中,在看台上的人叢中看到倚在欄杆上的若寧,她也來了。對,我的物理治療師當然會來。

    我曾經告訴她我不會代表學校出戰,但她仍然有來,或許是因為她每年都來,又或許,她早就猜到我最後一定會出戰。

    我記得一年前在斧山道運動場,若寧曾說過她覺得有朝一日,我會成為另一個路彬,當時我以為她說的是四百米的戰績,因為當時的我根本不懂得「路彬」這兩個字的意思,今天路彬退賽之後,我才明白「路彬」這兩個字,就是「百歲的英雄」的意思,如今的我,還配成為「路彬」嗎?

    這時,我聽到恩姐輕輕的在哼那首「極限」,那個在田徑場上超越極限的故事……她的聲音很小,但我在嘈雜的人聲中卻聽得異常清楚。

    我忽然想起,我有多喜歡田場上的這一圈、有多喜歡四乘四百米接力,原來我跑步的原因,並不是曉雪,而是因為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充滿了刺激又曾經發生過無數奇蹟的一圈!

    我曾經在社際四百米個人項目中奪金,但我還未做到的,就是成為眾人心目中的英雄!由中一起,我不就是一直等待著這個機會麼?

    火,再一次在我身上的每一個角落燃燒著,再一次燃起了我的鬥志,真正的李迎風回來了! 我低頭看看腳上穿著這雙火紅色的釘鞋,今日,我就要穿著這雙釘鞋,在這棗紅色白線的田徑場上,擦出耀眼的光芒!

    我的骨骼格格作響,全身上下忽然又充滿了力量,是前所未有那麼澎湃的力量,我等不住了!

    陳策努正昂著頭咪著眼咬著牙,拚命地跑回來,他真的沒有「拉車」,我看到他嘴邊的白沫,我知道他在剛才這一圈中,已經竭盡所能,為百歲付出了一切。

    英雄,原來並不是那個四百米個人項目贏得金牌的選手,而是那個因為背負著百歲的希望,而在四乘四百米接力那一圈中,超越了自己極限的選手。今天,袁謹禮、張君兒、陳策努都是英雄。

    陳策努跑近接棒區,我無暇再胡思亂想,像世界賽的專業跑手那樣提前五米起步,在陳策努快要到達時在接棒區跨出三步,伸出左手準備接棒,陳策努用盡最後一分氣力追了上來,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4796,靠你了!」便把接力棒交到我手上!

    我接棒那一剎,所有百歲的學生都在狂呼!他們都認得我,知道我是整個運動場中唯一一個跑四百米比路彬快的人,是他們的最後一絲希望!沒有人知道路彬為甚麼沒有出戰,在這一刻,沒有人在怪責我,所有人都在支持我!

    我看著近四十米外的那星四百米銀牌選手,奮盡全身的力量猛衝出去!

    我知道,在這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所有人都在我身上盼望著奇蹟……

       

(未完待續)

李迎風在第四棒能否上演逆轉?

最後百歲能否奪冠?

曉雪又會否回心轉意?

驚天動地的一戰,熱血沸騰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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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極一戰,即將上演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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