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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風雨飄搖的年代  一個千里之外的城池

 

當千里而來的劍客 遇上主宰全城的大幫主

當失魂落魂的少年 還上楚楚可憐的小姑娘

當獨一無二的利劍 使出凌厲無匹的一招

當你明白一切的時候 會不會已經太晚?

最快的一劍  最愛的女人

連環城  到底由誰主宰?

一、

一、

    連環城,曾經在歷史洪流中屹立了好一個年代,如今早已煙沒無聞,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那雲霧繚繞的崇山峻嶺之間,曾經有過這麼一座臥虎藏龍的城池。

    那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在高手如雲的江湖上,能稱得上英雄的一方豪傑,大概沒有誰不知道「連環城」這三個字。連環城依隴西忘情峰而建,數個小城依地勢環環相扣,因而得「連環」之名。也有說城中各個勢力互有牽連,彷彿背後有一隻無形的大手,透過這些表面上互不相干的行業和人物,滲透至城中的大街小巷,掌控著整個城池,這才是真正的「連環」。

    連環城位處邊陲,官府鞭長莫及,在中原不能出現的靈丹妙藥、朝廷禁品,在這裏都能找到;在中原不能做的違法事情、不能經營的生意買賣,所這裏都能為所欲為;在中原沒有的奇人異士、妖冶美女,在這裏都能遇上。城中沒有官差、沒有王法,大小事情,都由雙城幫控制。

    雙城幫的幫主綽號「無影劍」,在連環城中呼風喚雨,主宰一切。據說自上一代幫主上官追魂死後,整個城內已經沒有人能在他劍下走二十招。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一隅之地,向來不問對錯,只問強弱,所以無影劍雖然三十未到,卻在連環城內隻手遮天。

    自十年前他以十八之齡當上雙城幫幫主後,「無影劍」這個名字便傳遍大江南北,每一個知道連環城的江湖中人,都知道無影劍就是連環城的王者。

    遠至山峰上天龍寺內最老的和尚方丈大悲、近至小巷中天香樓內最大的胸脯新寵蘭花,都對無影劍敬重有加,在幫主面前還會多說兩句的就只有在幫中效力三十年的五朝元老周鬍子。周鬍子熟知連環城中的每一個人物和每一件事情,無影劍當年得周鬍子的支持登上幫主之位,這十年來一直倚仗著他的老謀深算,對他言聽計從,把連環城打理得顯赫一時。

    有道是樹大招風,誰不想在連環城這種神仙地方主宰一切?再長的棧道、再闊的江水也阻隔不住年輕人的萬丈雄心,這十年來不遠千里來到連環城挑戰無影劍的人數之不盡,有名門子弟、有無名小輩;有的登門挑釁、有的暗施偷襲,但從來沒有一個能夠活著走出連環城。

    因為他們都已死在無影劍的劍下。這柄劍已跟隨無影劍十年,劍身薄如蟬翼,劍鋒並無光澤,並不起眼,但劍甫出鞘便寒氣迫人,當無數成名高手發現那陣寒氣原來是由平平無奇的劍身發出時,劍已穿過了他們的脖子。

    此刻,劍掛在無影劍的腰間,無影劍坐在堂上,身前縱橫十九道,卻是一個棋盤。和他對弈的是一個乾癟老者,棋盤上佈著近二百枚棋子,棋局己過了中局,那老者拈白子下了一著,滿懷自信地笑了笑,道:「幫主小心了。」但見棋局形勢繁複無比,刧中有刧,既有共活,又有長生,無影劍手中拈著一枚黑子,沉吟未下。

    大門打開,一個年近五旬的中年人緩緩走進,其人相貌儒雅,頷下有幾柳長鬚,正是雙城幫中的第二把交椅周鬍子。周鬍子走到無影劍身後,低聲稟報:「五行門的少門主金十三少到了。」

    無影劍擺一擺手,道:「這一局馬上便要下完,你請他在大廳等著。」周鬍子點了點頭,躬身退出。

    無影劍轉頭將一枚黑子下在棋盤之上,老者一愕,臉上笑容忽然消失,原來他上一著十分精妙,自忖無論無影劍如何應付,都能佔得兩先,豈知無影劍竟然置之不理,另去攻擊老者自家門前的那一塊棋,老者皺眉沉思,半晌下了一著白子,無影劍接著下黑子,老者又下了一枚白子,此時二人各自攻擊對方,不再糾纏於攻守,於是下得極快,轉眼下了十餘著,無影劍雖是後手,卻搶先一步,只要再打一個刧,老者便無棋可下。老者滿臉沮喪,看著無影劍拈黑子往棋局中點下去,所指之處,便是勝負關鍵。當無影劍的手碰到棋盤一刻,棋盤的左右驀地彈起,「啪」的一響,猛地合攏,把無影劍的右手牢牢扣住,原來這棋盤竟是精鋼所鑄,左右藏有機括,剛才這一著正下在機關所在,老者固然是落於下風,但那滿臉沮喪卻是假裝,讓無影劍以為立時便要取勝,全心放在棋局之中,一個不留神便陷進機關。

    老者見無影劍右手被棋盤夾住,立時在腰間拔出兩柄碧綠短劍,但見綠光一閃,兩劍分左右兩路同時直取無影劍胸前!

    可是當他人剛躍起,劍剛揮出時,忽然整個人在空中凝住,四肢軟垂,咽喉上插著一把長劍,而長劍的劍柄,卻握在無影劍的左手之中。

    沒有人知道,原來無影劍左手也能使劍。老者連一聲慘叫也沒發出,呼吸便已停頓。無影劍左手一揚,老者的屍首仰天跌在地上,再揮劍削下,如中敗絮,精鋼所鑄的棋盤一分為二,右手便重獲自由。

    無影劍打開大門,緩緩走到廳中,周鬍子上前問道:「戰局如何?」無影劍道:「二人對攻,快者勝。」也不知道是在說棋局還是比武,周鬍子卻饒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一個氣宇軒昂少年本來坐在大廳右首第一張椅中,看到無影劍出來,便站了起來,抖一抖身上披著的長袍,滿懷自信地拱了拱手,微笑道:「在下五行門金十三少,這廂有禮了。」

    周鬍子躬身退到帷幕之後,他身上的衣服和帷幕的顏色如出一轍,完全隱沒在背景之中,廳中彿彷就只有金十三少和無影劍二人。

    無影劍淡淡的道:「久仰五行門暗器天下無雙,本座有失遠迎。」語氣中卻無絲毫仰慕之意。

    金十三少從懷裏摸出一封書信,道:「好說,家父派我前來,有一書信讓我拜呈幫主。」說著雙手遞上書信。

    無影劍雙眼兩道精光射向金十三少,卻不伸手去接,一邊負手踱步一邊道:「不用文縐縐的舞文弄墨,直接劃出道兒吧,咱們手底下見個真章。」金十三少皮笑肉不笑的打個哈哈,道:「家父所託,請幫主務必收閱……」說著走上一步,雙手仍是遞著書信。

    話音未絕,突然白光一閃,無數顆流星劃過近乎凝固的空氣,分取無影劍面胸手足天鼎、紫宮、陽谷、會宗、環跳等各個大穴,細看之下,當中有飛刀、鋼鏢、腐骨釘、金針、蒺藜等。原來金十三少遞信的雙手中,有一隻竟是假手,真的右手藏在長袍之中,伺機發出暗器。每種暗器因應不同的形狀和重量而有不同的軌跡,有的後發先至、有些同時而至,甚至有柄銀梭在空中拐彎,攻向無影劍右側,還有幾顆鐵菩提撞在無影劍身後的柱上,反彈後飛向他背心。一時之間,無影劍整個人被籠罩在一片暗器海中,金十三少如影隨形地撲上,手中一對判官筆一上一下攻向無影劍!

    驀地裏白光盡斂,四五十枚暗暗斷成八九十截,四散廳間,那對判官筆離無影劍還有三寸,便在空中停住了刺不下去,因為無影劍的劍已穿過了金十三少的咽喉!無影劍輕輕一抖手中長劍,金十三少向後倒下,血從他的咽喉汨汨流出。無影劍斜眼一瞥血泊中的金十三少,微微冷笑,神色自若。

    不到一盞茶之間,無影劍便殺了兩個前來挑戰的敵人,再快的偷襲、再奇異的機關也奈何不了他,因為他像老貓般機靈,劍快得看不見影。

    又是洗滌劍身血漬的時候,無影劍輕輕提起劍,大步踏出雙城幫大寨,一直走到街尾,東一轉,西一彎,拐進千年胡同,經過天香樓的後院,另一邊出口是隔世河畔,河邊有幾株楊柳,楊柳下便是橫越隔世河的銅雀橋。

    無影劍過橋後沿著隔世河向城門走了不久,就遠遠看見「干將再世」的木牌在風中飄揚。

二、

二、

 

    韓楓進入城門後沿著隔世河走了不久,就遠遠看見「干將再世」的木牌在風中飄揚。

    在棧道上走了十五天,攀過一座又一座山峰,渡過一條又一條江河,餐風宿露,終於來到了名震天下的連環城。連環城是許多人尋夢的地方,韓楓那疲倦的眼神忍不住透出絲絲興奮,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在這裏揚名立萬。

    三歲開始學劍,七歲時打敗所有師兄在同門比試中排名第一,十一歲上已青出於藍,勝過師父,師父自覺無法再教,把他引薦給河朔第一劍,四年之後,在河朔再無敵手,年紀輕輕便被稱為「河朔之巔」,此後韓楓縱橫河朔,幾年之間未嘗一敗,自覺難求寸進,又聽說連環城幫主的劍法無敵於世,城中又有各種奇妙事物,便毅然離開河朔,千里迢迢來到連環城。

    江湖傳說,世上最鋒利的劍能在連環城找到,而連環城最鋒利的劍能在干將再世找到。韓楓走進干將再世,但覺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只見舖中有一隻大爐子,爐中火焰亂舞,照得滿舖光亮耀眼,一個白髮老叟正在爐旁拉著風箱,爐中橫架著一柄長劍,那老叟一身灰袍,袍上黑點斑駁,都是火星濺到袍上燒穿了的破洞。爐子旁邊則是一個鐵砧,砧上放了一個雕琢中的劍柄,地上都是煤屑碎鐵。

    老叟聽到韓楓進店,也不回頭,仍是聚精會神地看著火爐,道:「客官隨意看看。」

韓楓縱目瞧去,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劍,牆前的桌上有五個劍匣,每個劍匣都放著一柄劍,旁邊各有一塊木牌。

    韓楓瞧向右首第一個劍匣中的那柄劍,劍鋒金光閃耀,甚是奪目。韓楓走近細看,只見旁邊的那塊木牌上刻著幾個小字:「寒霜劍,剛猛鋒利,無堅不摧。」那是出自賈島的《劍客》中「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一句,又巧妙地透過「十年」聯上了「十年寒窗」而成為「十年寒霜」,韓楓右手提起劍柄,左手離劍刃尚有數寸,便已感覺到其刃之鋒利。

    韓楓點了點頭,把寒霜劍放回匣中,淡然移步,瞧向第二柄劍,劍身薄而長,旁邊的木牌刻著:「吳潭劍,柔若無物,揮灑自如。」吳潭是周處斬蛟龍除三害的地方,李賀的《春坊正字劍子歌》中有道:「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韓楓提起吳潭劍輕輕一抖,劍身彎曲,倒像一條蛟龍,適合輕靈詭異的劍法。

    韓楓把吳潭劍放回匣中,又去瞧第三柄劍,劍身扁平,兩側無鋒,竟不知是以何物料所製,木牌上刻著:「琵琶劍,劍身輕盈,運之如風。」此名奇特,卻出自張元千的《寄李伯紀丞相》中的「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當中琵琶指的乃是王昭君。韓楓提起琵琶劍,幾乎沒有重量,就如王昭君的輕盈溫婉,似是寓意王昭君以琵琶一曲擺平匈奴,不若傅介子需要以利劍斬殺樓蘭王。韓楓知道高手不滯於物,草木在其手中都能成利劍,因此不喜鋒利的劍,使這柄琵琶劍反而能隨心所欲。

    韓楓反覆細看琵琶劍,若有所悟。再瞧第四柄劍,劍身極粗,黑黝黝的毫無生氣,木牌刻著:「古黯劍,大巧不工,舉重若輕。」此名出自白居易的《李都尉古劍》中的「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一句,韓楓伸手隨便一提,幾乎提不起,劍身和劍柄相連, 似是玄鐵所鑄,極為沉重,若有人能舉重若輕,以這劍迅速出招,旁人如何能擋?

     第五柄劍插在劍鞘之中,韓楓拔劍出鞘,劍身燦爛,登時滿室生輝,不可逼視,瞧瞧木牌:「襄王劍,劍中王者,無敵於天下。」韓楓想了想,想不起甚麼典故,只想到李白的《古風》第三首中「秦王掃六合,處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候盡西來」,可是,無敵的是秦王,楚襄王可是秦國的手下敗將,為甚麼是襄王劍而不是秦王劍呢?若「襄王」是為了配「神女」,那神女劍又是哪一柄呢?難道是琵琶劍?

    韓楓搖了搖頭,此時,老叟把長劍從爐中取出,放在鐵砧之上,忽然拔出一柄匕首,在自己臂上一划,鮮血噴出,灑落在通紅的劍上,立時化為青煙,裊裊飄起。老叟把劍投入水中,轉過頭來,問道:「客官是要買劍麼?」

    韓楓放下襄王劍,上前說道:「正是。」

    老叟上下打量了韓楓一會,又問道:「客官想要找一柄怎麼樣的劍?」說罷一指牆上的那排劍和牆前的那排劍匣,續道:「牆上的劍重量尺寸不一,每一口都是利劍,你可以找一柄適合自己的;放在劍匣中的是聞名於世的寶劍,客官剛才有看中哪一柄嗎?」

    韓楓看也沒看那一排劍匣,反而一指老叟手中剛從水中取出的那柄尚在鑄造的劍。

    老叟看一看手中的劍,又看一看眼前這個少年,問道:「為何不選那排劍匣中的當世名劍?」

    韓楓簡單而肯定的道:「因為我想找一柄屬於自己的劍。」

    老叟咧嘴一笑,答道:「答得好!好高騖遠的小伙子都愛用有名的劍,而真正的劍客都擁有屬於自己的劍。嘿嘿……不妨實說,此劍雖然其貌不揚,實乃巧奪天工之作,和外表平凡卻深藏不露的人正好匹配,若你在這裏待上幾個時辰,今日便能取劍。」說罷以指虛彈劍背,劍身嗡嗡作響。

    韓楓點點頭,看著老叟臂上的傷口,老叟取出金創藥敷上,笑道:「別擔心,只是皮肉之傷,干將還以身投爐呢!」說著指一指招牌上「干將再世」四字,又道:「我並不是每一次鑄劍都要割自己一刀,只有鑄造寶劍時,才需要滴血刃內,所以,客官選的可是柄寶劍!」說著向韓楓打了個眼色。

    韓楓微微一笑,坐到一旁。

    老叟為手中的劍開刃,半晌沒聽到任何聲響,轉過頭來,看見這個少年靜靜地看著窗外,便問道:「聽客官的口音,是中原人氏吧。」

    韓楓道:「我來自河朔。」

    老叟道:「河朔?千里之遙,客官來這兒所謂何事?」

    韓楓道:「在中原久聞連環城的大名,聞名不如見面,特來見識。」

    老叟深深地看了韓楓一眼,似乎已看穿了韓楓的想法,笑而不語。

    韓楓試探著問道:「聽說幫主年紀不大,但卻武藝高強,是嗎?」

    老叟笑道:「沒錯。哈哈,說起來幫主用的劍也是我的得意傑作之一,也不記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說起幫主的劍,老叟精神抖擻,嘮嘮叨叨地誇起舊日的威風來,但韓楓關心的不是幫主的劍,而是他的劍法。

    韓楓截著老叟的話,問道:「幫主的劍法很高明嗎?」

    老叟意味深長的道:「哈哈,這個可沒有人知道,因為能看得清他的招式的人,現在已經沒有一個還活著……」

    韓楓雙眉一揚,問道:「為甚麼?」

    老叟卻避而不答,反問道:「……怎麼樣,你是來拜師學劍還是來登門挑戰?」

    韓楓搖了搖頭,怔怔的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楊柳,甚麼也沒有說。

    過不多時,老叟完成了劍,韓楓接過,觸手冰涼,劍身輕靈,果然是把上等好劍。

    韓楓從懷中摸出幾錠黃金交給老叟,便拿著劍走出干將再世。

三、

三、

 

    無影劍從懷中摸出幾錠銀子交給老叟,便拿著劍走出干將再世。

    走在隔世河邊,無影劍心裏還琢磨著老叟剛剛說的話。老叟告訴他,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在那裏買了一柄劍,還問起了他。

    是否又有不自量力的傢伙想藉著打敗自己而一鳴驚人?無影劍不知道。他只知道,坐在幫主位置上的人,無論任何時候都不可以鬆懈。

    正如這十年來,自己從沒一刻鬆懈過,不論走路、吃飯、甚至晚上睡覺,也保持著高度警覺。

    無影劍沿著隔世河邊走到楊柳下的銅雀橋,過橋後走進千年胡同,經過天香樓的後院回到大街,街上有些人認出了幫主,都讓在道旁。

    無影劍經過一個賣泥人的攤子前,心念一動,停了腳步。做泥人的老伯伯抬頭看到無影劍,連忙站起來,垂手道:「小人參見幫主,不知幫主有何吩咐?」無影劍將手一擺,道:「不必多禮,我想做個泥人。」老伯伯道:「請問是按幫主的樣子做嗎?」無影劍搖頭道:「不是,做一個姑娘。」老伯伯又問:「要甚麼形態呢?」無影劍想了一想,道:「你把她做成正在撫琴的樣子吧。」老伯伯點了點頭,開始捏起泥人,他雙手靈巧,十指翻飛,不一會兒,一個泥人便逐漸成形,老伯伯再以彩筆描畫,又過一會,便成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姑娘。那泥人姑娘相貌秀美,纖纖雙手連著一尾焦琴,無影劍拿起泥人,只覺得說不出的可愛,翻來覆去地把玩細看,老伯伯忙道:「泥濕未乾,輕一點兒,別捏出一個指印。」無影劍伸手入袖,掏出一錠金,老伯伯說甚也不肯收,又道:「今天幫主蒞臨,小攤蓬蓽生輝,那是小人的福氣。」

    此時,小巷中忽然傳來一陣兵器碰撞之聲,無影劍雙眉一揚,離開泥人攤子,循聲走到巷外,向巷中瞧去,只見巷中兩個少年各執長劍,正在狠鬥,兩人武功均各不弱,一個絕色美女在一旁笑吟吟地瞧著,卻是連環城中位列前三的美人濮陽芊。無影劍還沒看幾招,突然銀光一閃,嗤的一響,右首的少年斜身引劍,劍鋒在自上而下直刺過去,左首的少年身子急向右側一避,右首的少年不等他招數使老,突然反手一掠,刺中左首的少年的右臂,臂上鮮血直冒,那少年手中的長劍「噹」的一聲掉在地上,左手按住右臂上的傷口,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濮陽芊笑道:「看來做師哥的反而不及師弟了。」右首那師弟一臉得色,轉頭向著濮陽芊道:「現在濮陽姑娘可以賞面和我去風滿樓吃飯喝酒了嗎?」圍觀的人都是一片附和之聲,濮陽芊臉上一片嫵媚,道:「高公子連敗一十五個高手,最後連師兄都打敗了,就是為了帶小女子去風滿樓,小女子又怎能不從?」言詞之間有著說不盡的纏綿婉轉,圍觀眾人的心都不自覺怦怦亂跳,無不希望自己就是那個和濮陽芊去風滿樓的幸運男子,可是大家都知道自己不是高公子的對手,所以也只得作罷。在連環城這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想要讓別人心服口服的唯一方法,就是武功比對方更強。

    無影劍認得兩個比劍的少年都是連環城中某劍派的傑出弟子,而不是老叟所說的那個千里迢迢來行刺自己的少年,正自放心,忽然聽一陣嗡嗡之聲自遠而近,向他腦後飛來,速度奇快,卻聽不出是甚麼暗器!

    難道是那個來行刺自己的少年所發的奇門暗器?

    無影劍頭也不回,拔劍往後一刺,嗡嗡之聲曳然而止,無影劍回頭一看,只見劍尖上刺著一隻蒼蠅,這一劍正中蒼蠅的腹部,蒼蠅體積甚小,而且在飛行中會隨意改變方向,無影劍一劍刺中蒼蠅,附近的人看到這手聽聲辨位之術和又快又準的劍,都是一陣喝采。

    高公子一手搭在濮陽芊的纖腰上,談笑風生,正由後巷中走出來,和無影劍打了個照面,嚇得連忙鬆開了手,抱拳道:「幫主!」

    高公子這一縮手,濮陽芊似乎是失去了重心,腳步不穩,一頭向無影劍栽了過去,無影劍迅捷無倫地把劍插回鞘中,雙手扶著濮陽芊,濮陽芊順勢跌進他懷中,並向他拋個媚眼,無影劍把濮陽芊扶起,濮陽芊依依不捨地離開無影劍的懷抱,軟洋洋的道:「承蒙幫主相救,小女子不勝感激,不知幫主……」

    無影劍看也沒看濮陽芊,也不等她說完便逕自離開,東一轉,西一彎,終於回到了雙城寨。

    周鬍子正在前廳和風滿樓的掌櫃低聲談話,二人神情緊張,不知在談論甚麼,無影劍素知周鬍子人脈甚廣,也不以為然。周鬍子見幫主駕臨,連忙起立出迎,而風滿樓的掌櫃則作揖告辭。

    無影劍屏退左右,把干將再世那老叟的說話一字不漏的轉告了周鬍子,周鬍子沉吟半晌,捋一捋鬍子道:「不知又是哪個門派的人前來生事,看來那少年並不打算登門挑戰,而是打算暗中刺殺,這樣更難對付,不過請幫主放心,屬下會派人四處打聽,要是遇上那個少年,便攔下來替幫主打發了。」

    周鬍子要在連環城找人的話,不管那人是躲在天龍寺第一高僧大悲房裏的佛像肚子內,還是睡在天香樓第一大胸脯蘭花房裏的被窩內,都沒可能逃得過他的耳目。無影劍點點頭,穿過後堂,來到後院。

    幾個正在對練的幫眾立刻停下向他拱手作揖,他揚揚手示意他們退下。

    無影劍走到後院中心佇立著,靜下來,慢慢進入空明的境界。記得學劍時師父曾經諄諄告誡,學劍並不是硬背招式,而是把所學的招式融會貫通,化為自身的一部份。年幼時心浮氣躁,老是不能體會,直到十年前的一夜忽然頓悟,從此心念一動,長劍便會隨之而出,快、狠、準,敵未動已先斃於劍下,終於贏得「無影劍」之名。

    偌大的院子靜了下來,忽聞破空之聲,無影劍一劍刺出!

  

四、

四、

 

    偌大的院子靜了下來,忽聞破空之聲,韓楓一劍刺出!

    起手一招華山派的「白虹貫日」,直搶上路,不等招數使老,突然劍鋒一轉,長劍順勢拖下來,後半招卻變成了星宿派的「流星趕月」;然後一招海龍門的「疊浪翻雲」,長劍如波濤拍岸般直捲過去,但使了一半,卻又倏地變成了清河觀的「銀河倒瀉」俯衝而下。韓楓雙腳著地後反手倒刺,正是少林派的一招「回頭是岸」,使到一半,雙腳交錯繞步,長劍繞頭迴旋,卻變成了武當派的一招「逍遙自在」。此後一招快似一招,已經來不及看清楚是甚麼招式,就如綿綿江水,滔滔不絕,直看得別人眼花瞭亂,歎為觀止。

    韓楓學劍時學得極快,別人要練一百遍的劍法,他只需要練幾遍便把動作做得分毫不差。河朔第一劍對各家各派的劍法都有所涉獵,韓楓轉投其門下後,很快便把各路劍法都學得似模似樣,更領悟到學劍之道講究任意所之,從此不再拘泥於一路劍法,開始把各門派的劍招混用,起初招式與招式之間斧鑿之痕甚重,久經練習後漸漸隨心所欲,轉折之際,天衣無縫。後來韓楓忽發奇想,把動作類似的招式合成一招,別人認得「白虹貫日」的上半招,自然去防上路,韓楓卻以「流星趕月」攻其下路,正是攻敵所不備,往往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韓楓把兩招劍法的名字也合併,變成「白虹趕月」、「疊浪倒瀉」、「回頭自在」等,就如自創了一路劍法。自此他劍術大進,後來在河朔再無敵手。

    這刻,韓楓突然使出一招項家家傳劍法中的「力拔山河」,擊向院中大樹,轟的一聲,樹幹擺動,樹葉隨風飄下,有如仙女散花。韓楓一腳踏在樹幹上,反身飛出,同時使出一招「平沙落雁」,只聽得颯颯數聲,落下來的葉子都被分成兩半,跌在地上。

    韓楓收劍回鞘,傲然立於院子中央,彷若站於世界之顛。劍法嫻熟,一招一式之間已練得有如行雲流水,自信世間最強之劍法也不過如此,憑著手中長劍定能屠幫主而一夜成名,韓楓自信地笑了笑,束束腰帶,昂然走出大街。

    連環城繁榮昌盛,大號小店的招牌旌旗橫掛在風中,走販屠夫車水馬龍,一片盛世昇平的景象。

    賣冰糖葫蘆的、賣陽春麵的和賣笑的都吆喝著招呼客人,誰也沒有留意到這個陌生的少年。韓楓信步來到大街中心的風滿樓,抬頭看看寫著「山雨欲來」四字的橫匾,興奮地點點頭,還未進門,已經傳來一陣食物香氣。韓楓穿過門檻,登時眼前一亮,只見棟樑雕花,飛檐繪彩,氣派不凡,一生之中何曾見過這等富麗堂皇的酒樓。

    韓楓在路上久歷風霜,身上穿著的衣衫早已十分殘舊,店小二看到韓楓進來,見是個窮人,便挺腰凸肚的道:「這裏的食物很貴的啊,你有帶夠銀両吧?」韓楓心中有氣,「哼」了一聲,取出一錠銀子在手中揚了一揚,店小二換了一副稍微恭謹的臉孔,引著韓楓穿過大廳,來到偏廳角落的一張桌子。

    韓楓要了壺陳年三白汾酒、幾碟下酒蜜餞、一味爆獐腿、一尾紅燒活鯉魚,斜睨著偏廳中的各個客人,引壺自酌。

    幾杯下肚,韓楓想起自己學劍以來一直進步神速,年紀輕輕便笑傲同儕,年方十五已無敵於市,三年之間名滿河朔,不久便能殺人立威,從此叱吒風雲,嘴邊不覺露出一絲自信的微笑。

    忽聽得靴聲連連,酒樓中絡絡繹繹來了二十餘名勁裝漢子,個個腰板筆挺,肌肉斑駁,露出一股彪悍之勢。眾人進來後便到處巡視,經過韓楓一桌時還打量了他幾眼,之後便守在廳中過道的兩側。

    忽聽得鄰桌的中年商人悄聲道:「都是雙城幫的幫眾,看來幫中有甚麼大人物要來了。」

    同桌的一個衣飾華麗的胖子點頭答道:「帶這麼多人出來,看來不是幫主便是周二當家。」

    忽然廳門那邊鬧哄哄的亂作一團,跟著人流分開,中年商人悄聲道:「是幫主來了!」韓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果見遠處一個黑袍客帶著幾個隨從走進大廳,細看那幫主,果然只是三十上下的年紀,韓楓的臉因緊張而扭曲,全身上下每一絲肌肉都繃緊,心怦怦亂跳,右手緊緊按住了劍柄。

    忽然嘩喇喇一陣聲響,廳上所有食客陸續站起,「幫主」之聲此起彼落,那些彪悍大漢都讓在道旁,掌櫃親自在幫主前引路,雙城幫幫主好大的氣派!

    韓楓倘若仍是坐著不動,只怕便會惹來注目,於是只得放下筷子,站起相迎,心中不忿,想道:「終有一天,我要換一下角色,變成那個讓別人起立相迎的大人物。」

    鄰桌那衣飾華麗的胖子問道:「幫主不是武功很高嗎,怎麼出門也要帶著這麼多護衛?」

    中年商人煞有介事的道:「這個我倒知道,聽說連環城來了刺客,要刺殺幫主,所以最近幫主出外時都帶了不少人馬。」

    韓楓微微冷笑,心道:「那刺客此刻就在你們身邊,但你們卻不知道。」

    掌櫃引著幫主來到一道洞門之前,揭起帷幕,引著幫主走進一座私廳,那些彪悍大漢便守在洞門之外。

    廳上的食客待幫主進入私廳後,才紛紛歸坐,繼續吃喝。韓楓也繼續吃眼前的紅燒活鯉魚,不過總是覺得經過一番擾攘後,魚肉冷了便沒有剛才好吃,心中更是不忿,心想:「憑甚麼幫主能橫行無忌,人人都要讓他,我韓楓的劍法也所向披靡,卻連店小二也不把我放在眼內?」

    驀地裏,廳上燈火盡滅,眾人眼前一黑,尖叫聲此起彼落。黑暗中有人喊道:「哪幾位身邊有火折的,先把火點了起來。」但聽得噠噠聲響,果然有人取出火刀火石打火,數點火星爆發出來,不久便有人點燃了火折,然後把油燈重新燃點起來,廳上都是一陣歡呼。

    突然,大家看到守在洞門外的雙城幫彪悍大漢當中,有四個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竟然在燈滅的瞬間被人殺死!

    廳上的食客齊聲驚呼,亂成一團,餘下的彪悍大漢都拔出兵刃,四處張望,卻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由於倉促之中只點亮了幾盞油燈,廳中忽明忽暗,人影在火光乍隱乍現,敵我難辨。一柄形狀奇特的彎刀悄悄從黑暗中伸出,在一個站在陰暗角落的彪悍大漢的脖子上一抹,彪悍大漢來不呼喚,便已倒下,砰的一聲跌在地上,附近的食客嚇得在尖叫聲中爭相走避。

    一個彪悍大漢暴喝道:「鬼鬼祟祟在暗中偷襲,算甚麼英雄好漢?」

    另一個彪悍大漢踏前一步,環視四周,叫道:「有種的便出來和我們明刀明槍的過招!

    忽聽得嗖嗖兩聲,人叢中射出兩枚暗器,正中那兩個彪悍大漢的咽喉,兩個彪悍大漢連哼都沒哼一聲,同時倒下。到了此刻,二十餘名彪悍大漢已倒了七人。這時韓楓已看到,那兩個倒下的彪悍大漢咽喉上都插上一柄飛刀,刀長三寸左右,刀柄末端呈楓葉形狀。食客循著發射飛刀的方向瞧去,看到廳中其中一張圓桌旁坐著一個穿著橙紅色裙子的妙齡女子,膚色白嫩,在橙紅色的羅衫中更添風韻,她身邊一個男子也是穿著橙紅色長袍,左右腰間各自繫著一柄短刀,刀柄末端同樣呈楓葉形狀,神色漠然,淡淡地看著眾人。

    食客都懼怕那妙齡女子的飛刀,紛紛逃開,二人附近登時空出了老大一片地方。

鄰桌的中年商人似乎知曉那二人的來歷,只聽他向那衣飾華麗的胖子道:「原來是楓城十七刀!」

    那胖子一愕,問道:「甚麼刀?很鋒利的嗎?」

    那中年商人似乎對武林中人十分熟悉,只聽得他低聲道:「那不是刀,是人。在黃河南岸有個楓城渡,有許多武林高手隱居該地。當中有十七個使刀的高手,合稱楓城十七刀,每人用的刀都不一樣。那男子叫易乾坤,外號雙頭豹,擅使雙刀;那女子叫孔蔓虹,外號暗夜飛霜,在很暗的環境下擲飛刀仍是百發百中,兩人在楓城十七刀中分別排第十四和第十六,他們的武功已然如此,其餘十五人的武功可想而知。楓城十七刀在幾年前已揚言要力拔雙城幫,後來一直沒有現身,還以為他們言過其實,想不到他們真的有這個英雄氣慨,來到連環城挑戰幫主,真是令人折服!」

    韓楓心底一陣冷笑,「力拔連環城」的氣慨,也不是甚麼值得折服的地方,至少他自己自十二歲以來便已有了這個氣慨。

    此時,那群彪悍大漢都已發現了易乾坤和孔蔓虹二人,兩個彪悍大漢拔出兵刃,欺近二人,只見易乾坤右手舉刀一擋,左手揮刀猛切,彪悍大漢的右手被齊腕切下,孔蔓虹近距離向另一個彪悍大漢發了一柄飛刀,彪悍大漢舉劍一擋,劍被蕩向左方,孔蔓虹手中另一柄飛刀脫手飛出,直射向彪悍大漢的眉心,彪悍大漢向後疾退,孔蔓虹和身撲上,雙手一錯,將彪悍大漢的雙肩關節扭脫了臼,再不慌不忙收回飛刀。

    另一邊廂,當大家注視著易乾坤和孔蔓虹二人之時,那柄形狀奇特的彎刀再次在暗處無聲無息地遞出,又割斷了一個彪悍大漢的咽喉,其餘的彪悍大漢終於發現了持刀的是個相貌冷酷的枯瘦中年,立刻分出三個人圍住狠鬥,那枯瘦中年的彎刀形狀扭曲,刀柄末端同樣呈楓葉形,刀尖和刀背都鑄有倒刺,除了正常砍劈外,還能攢刺和勾鎖敵人的兵刃。他的刀法中亦有頗多怪招,倒拖斜戳,皆可傷敵,往往一招當中暗藏了好幾種殺著,應用在這柄形狀奇特的彎刀之上,尤其厲害。彪悍大漢見他刀法厲害,又多派二人圍攻,變成了以五敵一的局面。

    突然間,橫樑上一人翻身而起,大喝一聲:「四弟先不忙殺他們,我也要殺。」跟著一人從天而降,落到地上時轟隆一聲,地板震動。那人身材魁梧,頭大髯長,拿著一柄大關刀,刀杆末端同樣程楓葉形狀。他一直蜷縮在橫樑之上,雖然身形高大,竟然沒人發覺。

    那中年商人又向那衣飾華麗的胖子道:「使關刀的是楓城十七刀中的二哥夏候岱,外號長髯仙,使彎刀的是四哥蔣利安,外號曲線殺,二人都是楓城十七刀中出類拔萃之輩。」

    韓楓瞧向那二人,夏候岱的那柄關刀最少重四五十斤,敵人兵刃不敢直攖其鋒,只得乘虛側擊,但他臂力驚人,關刀舞起來呼呼生風,快得就如同普通單刀無異,護住周身要害,敵人根本無法近身。蔣利安的彎刀招數狠辣,倏進倏退,忽東忽西,加上形狀奇特,敵人一個不留神便著了道兒,旁觀的食客更是眼都花了。

    韓楓看二人各展所長,武器和招式都把自己的長處發揮得淋漓盡致,心裏一陣喝采。旁邊那個中年漢子目不轉睛地瞧著打鬥,歎道:「早聞楓城十七刀在江湖上闖下偌大的名頭,沒想到他們每一人對刀的運用都精妙至斯!」

    其餘彪悍大漢見形勢不對,一湧而上,亂劍齊下。使雙刀的易乾坤和使飛刀的孔蔓虹也加入戰團,大廳中刀光劍影,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頃刻之間,二十多個彪悍大漢已再沒有一個仍然站立,甚至沒有一個仍在吸呼!

    楓城十七刀至今只有四人亮相,便已把幫主帶來的隨從盡數殺死!

    連環城內所有人都知道,能在雙城幫眾多幫眾之中被幫主選為隨行護衛,武功必定不弱,沒想到遇上楓城十七刀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私廳洞門的帷幕忽然被掀起,一人穿過洞門而出,正是幫主。所有食客都知道幫主的劍法在江湖上首屈一指,但看了楓城十七刀中四人的武功後,都替他捏一把冷汗。

    幫主看了一眼滿地屍首,依然神色自若,渾然不覺得是一回事。

    只聽得颯颯聲響,高高矮矮十多人從廳中不同的位置竄出,把幫主團團圍住,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嫰,全都穿著一身橙紅衣服,一點人數,不多不少正是十七人,也不知之前他們都隱藏在廳上的甚麼地方。幫主無路可逃,他只有孤身一人,因為他的隨從已被盡數殺死。

    那十七人當中領頭的是個老僧,手中拿著一柄替僧人落髮的剃刀,緩緩步出,沉聲道:「楓城十七刀拜上雙城幫幫主。」說著看了幫主一眼,韓楓見那老僧精華內斂,兩邊太陽穴微微隆起,心道:「十七人當中,以此人最為厲害。」

    剛才幫主進來風滿樓時,韓楓幾乎便想上前行刺,但現下一想,若當時打敗了幫主,現下面對楓城十七刀的人便是自己,自己有把握能打敗他們嗎?

    幫主抬頭看著橫樑,淡淡的道:「併肩子上吧。」

    那老僧和身旁一個拿著屠刀的屠夫互望一眼,更不打話,一上一下便搶向幫主,屠夫的屠刀猛削下盤,老僧的剃刀直指上路,二人勢若雄隼,連在五丈外的食客都感到威壓,他們的內功必定極為雄渾。站在幫主身後的夏候岱也舞著關刀攻向幫主背後,易乾坤提著雙刀削向幫主左臂,孔蔓虹躍到一張桌子上,居高臨下,覷準機會便發出飛刀!餘人也各自提刀圍攏,一時之間,十多柄刀儘往幫主身上招呼,有大有小,有快有慢,連韓楓也替幫主焦急,卻見幫主依然處變不驚,待敵人迫近,才突然拔劍迎上,剎那之間那片刀林已吞噬了幫主的身影,只聽得兵器碰撞的「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場中一片刀光,紅影重重,已看不清哪一個是幫主!

    忽聽一聲巨響,兩柄短刀一先一後飛上半空,易乾坤從人叢中倒飛出去,頸中多了一條清晰易辨的血痕,接著夏候岱的關刀也脫手飛出,橫飛過大廳,插進另一邊的一條柱上,刀柄的楓葉還在搖晃不定,夏候岱自己已倒在地上,頸中和易乾坤一樣有道血痕。

    幫主忽然從人叢中穿出,倏地到了孔蔓虹所在的桌上,孔蔓虹同時發出十二柄飛刀,分上中下三路飛向幫主,但見幫主前足在圓桌上一蹬,身子便轉向後退,與此同時孔蔓虹已從桌上一頭倒栽下來,頸上也有一道血痕,飛刀盡皆落空。幫主這一進一退之間趨退若神,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幫主便已回到人叢之中。餘下的人見幾個同伴被殺,怒吼連連,有人竄高,有人伏低,如發狂般撲上,幫主手中的劍如雷轟電閃般使出,只聽得數聲驚呼,老僧屠夫先後被幫主的劍劃過脖子。片刻之間,楓城十七刀盡數橫屍就地,每人頸中都有一道血痕。

    大廳上一片死寂,大家呆望著幫主和已盡成了死屍的楓城十七刀,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

    幫主冷笑一聲,收劍入鞘,輕拍長袍,滿不在乎地從正門走了出去,遺下了私廳洞門前的滿地屍首。

    韓楓看得目瞪口呆,這樣便完了?來勢洶洶的楓城十七刀,有十多個連名字都還未知道,就這樣全都死了?這才過多久?好像連眼也還沒眨幾次,便已完結了?這麼駭人的登場,這麼輕鬆便殺了二十多個幫主的護衛,原以為楓城十七刀就算不能拿下幫主,最少能和幫主大戰一場,甚至打個兩敗俱傷,沒想到這場大戰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便已分出高下,幫主的武功到底有多恐佈?

    韓楓細想幫主的招數,那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刁鑽的角度,根本無法抵擋。幸好剛才沒有冒失上前行刺幫主,否則橫屍就地的那個便是自己,想到此處,韓楓汗流浹背。他自幼天資聰穎,一直罕逢敵手,常以為天衣無縫的劍法便能橫行人間,竟不知世間有如此快的劍,從前的自己只不過是坐井觀天。

    怪不得幫主能主宰連環城,原來果然有驚人的技業。

    後堂出來幾個小二,片刻之間已把屍體清理得乾乾淨淨,在連環城中,比武殺人也不是甚麼希奇事情,沒有哪個店小二不曾收拾過屍首。

    風滿樓大廳上又回復平靜,食客繼續吃喝,彷彿甚麼都不曾發生。不知誰被剛才的一幕嚇得屁滾尿流,進了茅房辦大事,韓楓的桌子就在茅房之外,聞到陣陣惡臭,本來韓楓一直不忿店小二把自己安置在茅房外的角落,雄心壯志要取代幫主,以後大搖大擺的在私廳用飯,但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屬於坐在茅房外的這個水平:「罷了,我的劍法已臻極限,無可再快,再練十年也不會是幫主的對手,還逞甚麼英雄?還是留著小命,夾著尾巴滾回老家,繼續做那個橫行河朔的井底之蛙吧。」

    韓楓的信心完全崩潰,一下子心灰意冷。桌子上還有半尾活鯉魚,但韓楓已食不下咽,也不知是因為茅房傳來的陣陣惡臭,還是因為被幫主的劍法震懾。

    韓楓推席而起,怏怏結帳,出了風滿樓,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遊走。

    漸黃昏,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韓楓漫不經意地走到隔世河邊的銅雀橋,橋旁聳立的高樓隱隱傳出陣陣絲竹笙歌之聲。

    一把溫柔的聲線傳進耳內:「客官,進來玩玩吧,這兒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琴棋書畫無有不曉,保管你玩得流連忘返……」但覺香氣撲鼻,一隻嫩手纏著自己的手臂,把自己拉到一個華麗堂皇的大門前,斜眼一瞧,是一個身穿粉紅皮襖的麗人。

    門環擦得晶亮,鼻中聞到一陣濃香,抬頭一看,橫匾上紅紙金漆寫著「天香樓」三個字,兩旁掛著大紅燈籠,韓楓把心一橫:「千里迢迢由中原來到連環城,即使不能在酒樓裏一劍把雙城幫的幫主收服,也要在軟床上亂劍把天香樓的姑娘收得貼貼伏伏……」

    於是,韓楓走進了萬紫千紅的天香樓。

五、

五、

    無影劍走進了萬紫千紅的天香樓。

    大廳中正在大排筵席,十餘名連環城中最富有的商人開了五席,每人身邊都坐著幾名美女,鶯鶯燕燕,甚是熱鬧。

    眾人看到無影劍進來,不管是在喝酒的還是在美女身上亂摸的都停下動作,全都站起來,齊聲叫道:「幫主。」

    只聽得環珮叮咚,老鴇迎了上來,身後跟著一排四個美女,笑嘻嘻的道:「幫主大駕光臨,老娘有失遠迎。」無影劍隨著老鴇穿過大廳,來到一間精緻廂房,房中桌椅都鋪了錦墊,茶几上點了一爐香,四個美女擁著無影劍坐下,其中一個美女款款的斟了茶,遞到無影劍手中,另一個美女把一隻托盤放到桌上,盤中有八色精緻點心,美女挑了一件,送到無影劍嘴邊,無影劍張口吃了,那美女的纖纖素手卻乘勢在無影劍臉上輕輕挨擦,還有一個美女輕搖羽扇,另一個美女輕輕搥打無影劍肩膀。老鳱笑道:「幫主先用些點心,今天薔薇姑娘有客,幫主不如試試新來的姑娘,有揚州來的,貌勝西施,溫柔斯文;還有波斯小野貓,身段曲線玲瓏,保管你感覺如在天上……」

    誰都清楚知道無影劍主宰著整個連環城,他可以挑選最好的姑娘,可以一口氣把十大頭牌都叫進房內為所欲為,甚至可以立刻趕跑這裏的客人,叫所有姑娘排隊一個一個進房,老鴇也不敢違背。

    但無影劍卻一個都不喜歡,因為早已有一個人在他心裏留了影。

她叫薔薇。

    這十年來,他從來也不曾要別的姑娘相陪,甚麼揚州西施,甚麼波斯小野貓,在無影劍眼中都不值一提。

    「不,我要薔薇。」

    薔薇的琴技和歌喉在連環城久負盛名,不但擅於唱曲,而且自己也會寫詞,在天香樓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紅人,每日來欣賞她琴技歌藝的人多不勝數,但連環城裏的所有人都知道薔薇是幫主的寵兒,所以每個客人都是點到即止,從來也沒有人敢叫薔薇陪宿,就連老鴇對薔薇也特別客氣。

    「薔薇今天真的有客……」

    「我不管,叫那人立刻滾蛋。」

平常每當幫主駕到,薔薇的客人都會立刻灰溜溜地抱頭鼠竄,所以這已變成了理所當然的規矩。

    「但……但……這次可是周二當家,他在薔薇的房中,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無影劍一聽,怒從心起,周鬍子明知自己疼愛薔薇,竟然也敢胡來,他一拍桌子,從椅上跳起來,老鴇向他身後的四個美女使個眼色,兩個美女分左右拉著無影劍的手,另一個美女更從後環抱著他,齊聲叫道:「幫主,別急嘛……」無影劍身子滴溜溜一轉,已脫出重圍,四個美女撲了個空,混亂中不知誰絆倒了誰,誰又拉著誰的衣袖,四人站立不穩,如骨牌般倒滿一地。無影劍推開廂房大門,大步衝上樓梯,奔到薔薇房前,一腳踢開大門!

    只見周鬍子滿臉通紅,早已喝得酩鼎大醉,一手摟著薔薇,便要香她臉孔,薔薇在拚命掙扎,無影劍怒不可遏,大喝一聲:「周鬍子!」

周鬍子醉醺醺地斜眼瞧著無影劍,笑道:「難道幫主胸襟淺窄,連一個天香樓的姑娘也捨不得?」

    無影劍二話不說,嗖的一聲拔出長劍,直取周鬍子!

    明晃晃的長劍停在周鬍子的眼前,周鬍子涼了半截,酒醒了大半,趕忙鬆開手,連連作揖:「糊塗糊塗,酒後亂性,酒後亂性……」說完便飛身退出了房間,掩上了門。

無影劍主宰連環城十年,又有誰敢動他的女人?

    周鬍子曾為雙城幫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曾為無影劍擋下無數刺客,當年若是沒有周鬍子,無影劍也不會當上雙城幫的幫主,所以剛才這一劍才沒有取他性命。若是換了連環城中其餘任何一人,無影劍的劍早已穿過了他的脖子。

房內,薔薇眼圈一紅,撲在無影劍的懷內嗚咽道:「你不知道剛才周二爺的樣子多麼恐怖,幸好你及時出現……」

    無影劍怒道:「那個周鬍子的膽子真大,回頭定要好好教訓他!」抱著薔薇嬌柔的身子,輕撫她的背,柔聲安慰道:「別怕,有我在,就絕不容許任何人欺侮妳……」

    薔薇低聲啜泣,道:「若是你不在呢,我怎麼辦?」

    無影劍輕聲道:「我又怎會不在呢?」

    薔薇輕輕掙脫了無影劍雙手,轉身坐到床邊,嗔道:「你是雙城幫的大幫主,連環城的大英雄,城內幫中每天有那麼多重要事情等著你決定,哪有空理會我這個青樓女子?」

    無影劍見她輕顰薄怒,可憐兮兮,走過去坐在她身旁,低聲道:「別胡思亂想,妳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一輩子都在妳身邊,保護妳,愛惜妳,誰敢欺侮妳,我一劍插進他的咽喉。」說做了一個猙獰的鬼臉。

    薔薇「哼」了一聲,作勢要站起,無影劍伸手握住她的手一拉,薔薇身子一晃,倒在無影劍身上,掙扎不起來,說道:「你就只會欺侮我。」無影劍伸手摟著她的腰,和她臉蛋相距不過數寸,只覺得她楚楚動人,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親了一親,道:「我用長劍欺侮別人,卻這樣欺侮妳。」薔薇「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你堂堂連環城雙城幫幫主,說這些風話,也不害羞。」無影劍道:「我堂堂連環城雙城幫幫主,愛欺侮誰便欺侮誰,誰能阻擋?」薔薇被他引得破涕為笑,低聲道:「那我一生一世是受定你的欺侮啦。」

    無影劍在她額上又是輕吻了一下,抱著薔薇的雙臂緊了一緊,彷彿怕她會溜走。

    自從遇見她的那一天起,無影劍就知道,薔薇是他的命根兒,任誰也不能動她分毫。

    房內的燭火熄滅,直至第二天早上,無影劍才從天香樓裏緩緩走出來。

六、

六、

 

    房內的燭火熄滅,直至第二天早上,韓楓才從天香樓裏緩緩走出來。

    他神情萎靡,因為他累了。

    身累,是因為昨夜大戰茉莉;心累,是因為失去了大戰幫主的勇氣。

    幾片火紅的楓葉緩緩飄落在院子的石地上,驟眼看去,滿院肅殺,一時之間只覺得天下雖大,卻無處容身。

    連風流也風流過了,除了面目無光地逃回中原外,實在想不出還有甚麼地方可以去。可是回到中原後,倘若旁人問起,難道真的要告訴他們自己連出戰的勇氣都沒有便逃走了?

    看看手中褪色的劍鋒,沒多久前在干將再世拿起時,黯淡的劍身因為自信而綻放光芒,這刻卻回復黯淡無光。當時仍是雄心萬丈,現在卻已心如死灰。罷了,既然再用不著它,還是把它埋掉,否則回到河朔之後,河朔的英雄豪傑說不定會問一句:「你千里迢迢去到連環城,就是買了這柄劍?」

    韓楓走到後院,在地上挖了個洞,正準備把劍長埋地下,忽聽得身後響起一把婉惜的聲音:「好好的一柄劍,幹麼要埋掉它?」

    韓楓回頭,一個方當韶齡的少女俏然立在眼前。

    那少女身穿淺紫緞裙,衣飾樸素,但明眸皓齒,清麗脫俗,特別是臉孔上那深邃的雙目,深深吸引了韓楓。韓楓拾起長劍,舉步走向少女,少女回身坐到天香樓後門的階梯上,韓楓在她身旁坐下。

    少女抱膝而坐,秀眉輕蹙,韓楓總覺得這個深邃的眼神背後必定有著她不為人知的過去,於是便問道:「姑娘為何不許我埋掉這柄劍?」

    少女幽幽的道:「擁有的便要珍惜,公子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多少人渴望擁有但卻得不到想要的?」

    韓楓一時無言以對,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道:「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幽幽的道:「尊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名也沒有,小名煙薇,別人都叫我阿煙。」

    韓楓鼓掌道:「薇帳逗煙生綠塵,好名字!」

    阿煙睜著一對大眼,問道:「你在說甚麼?」

    韓楓道:「那是李賀的詩《二月》中的一句,『二月飲酒採桑津,宜男草生蘭笑人,蒲如交劍風如薰;勞勞胡燕怨酣春,薇帳逗煙生綠塵』……」

    阿煙茫然道:「李賀是誰?」

    韓楓道:「李賀是個大詩人……」指一指手中的劍,續道:「我在干將再世買劍時,有另一柄劍叫吳潭劍,也是引用了李賀的詩……令尊為妳取這個名字,必定是個風雅之士。」

    阿煙道:「你別跟我文縐縐的掉詩文,我沒讀過多少詩書,也不知道父親是誰。」

    韓楓忙道:「對……對不起。」

    阿煙搖搖頭,道:「公子尊姓大名?」

    韓楓答道:「在下姓韓名楓。」

    這時旭日初升,照在少女白裏泛紅的瓜子臉上,更映得她容色清麗,韓楓側頭看了她一眼,遲疑的道:「姑娘是天香樓的人嗎?」

    阿煙緩緩點了點頭。

    二人聊了好一陣子,原來阿煙自幼父母雙亡,被賣到天香樓當丫鬟,六七歲起便在廚房、後院幫忙造飯洗衣,後來年紀漸長,因為手腳靈活,人又機靈,便被分配到天香樓第一紅人身邊當丫鬟。

    阿煙摘起石階縫中冒出來的一株植物,把莖上的葉一塊一塊扯斷,說道:「我渴望得到自由,我渴望擁有自己的人生,但我卻甚麼也都沒有,連我自己這條命都不屬於自己;你擁有屬於自己的長劍,但你卻不珍惜。」

    韓楓聽她說得可憐,便正式道:「在下答應姑娘,在往後的一生裏絕對不會埋掉這柄劍。」

    阿煙瞧他那副老實的憨樣子,憂愁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道:「你埋不埋這劍,我才不管呢。」

    韓楓吶吶的道:「姑娘剛才不是說在下不懂珍惜嗎?」

    阿煙凝視著韓楓,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在裝腔作勢?」

    韓楓搔搔頭道:「甚麼?」

    阿煙嘆了一口氣,認真道:「韓大哥,我的意思是叫你不要放棄!」

    韓楓心中感動,心念一動,問道:「不知阿煙姑娘能否賞面跟我到風滿樓用飯?」

    阿煙鼓著腮說:「我沒錢。」

    韓楓笑道:「我作東,姑娘即管吃。」

    阿煙搖頭道:「小姐昨晚有客人,所以我才能偷偷走出來一會,現在日上三竿,客人馬上便要離開,我便要回天香樓侍候小姐梳洗用飯。」

    韓楓急道:「那豈不是永遠也不能邀請妳到風滿樓?」

    阿煙道:「也不一定,要是哪一天有客人接了小姐出外遊玩,我便能偷偷的溜出來。」

    韓楓高興的道:「那我每天也來等你!」

    阿煙斜眼看了看他,道:「你說真的嗎?還是只嘴頭上甜甜的騙我,叫我心裏歡喜片刻,是不是?」

    這時,天香樓中傳出老鴇的聲音:「阿煙!」阿煙連忙站起來,道:「小姐的客人走了,我不跟你說了。」說完便站起來,快步回進天香樓。

    韓楓看著這少女的背影,心裏的陰霾竟在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於是拾起長劍,大步走出天香樓後院。

    從千年胡同出來往左,是一片空地,空地兩旁一邊是魂牽綢緞莊,另一邊是夢死酒舖,兩個招牌搖搖相對,有人便稱這片空地為「魂牽夢死之地」。

    韓楓信步而行,忽聽得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遠遠望去,空地中央圍著好大一堆人,突然蓬的一聲,人叢中一團火焰升起幾丈,又緩緩降下。韓楓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只見當中空出了老大一片地方,一個少女頭上頂著一根棍子,棍子的另一端生著一個火焰,她雙手各自拿著一根長棍,每根長棍的兩端也都生著火焰,被那少女來回舞動,火焰閃爍,煞是好看。那個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亭亭玉立,頗有風塵之色,似乎是個行走江湖賣藝謀生的女子。圍觀的觀眾有老有少,看得興高采烈,有些流氓見那少女生得貌美,便大聲讚美。

    忽聽得人叢中有人輕輕「哼」的一聲,突然賣藝少女頭上頂著的火焰濺起幾點火花,如流星般墜落在那少女的右臂上,那少女吃痛,手一鬆,手中的長棍便跌在地上。少女失去平衡,頭上的長棍直跌下來,火焰燒著了少女的裙子,少女尖叫起來。

    圍觀的人看到那少女失手,有些人「啊」的驚叫了起來,另外有些比較冷漠的人見她十分狼狽,卻笑了起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叫道:「快去酒舖拿水。」這一句提醒了眾人,有幾個熱心人便跑到夢死酒舖那裏,打了一罈水,潑在那少女身上,豈知當水遇上少女的肌膚,突然發出嗤嗤聲響,少女的手臂上冒出白煙,臉上現出痛苦的神情,眾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味,似乎是某些物料遇上水後突然燃燒起來。

    圍觀眾人都莫名其妙,不知為何會突然生出如此變故,只有韓楓武功高明,眼光銳利,看到人叢中那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手中一揚,一些粉末隨即飛了出來,落到賣藝少女頭上頂著的火焰,引出點點火花,但粉末無形,眾人都沒瞧見。後來那些粉末落在那少女身上,那女孩叫人拿水滅火,但粉末遇上水後便燃燒起來,分明那女孩故意借他人之手燒那賣藝少女。韓楓暗中吃了一驚:「若是投擲小石,要擊中長棍頂上的火焰,那是毫不希奇,但是粉末較輕,居然能逆風往上飛,這陰柔的手勁實在是古怪之極。」後來見那女孩引人潑水,做得不著痕跡,即使賣藝少女手臂被燒著,也沒有人懷疑那女孩,年紀輕輕,便已有此手段,實在是個厲害人物。

    潑水的人反應慢,看到白煙冒出,提起另一醰水又要往那少女身上潑,韓楓知道這醰水潑下去,賣藝少女便會被燒得更嚴重,便上前一步,輕輕推開那人,那人不會武功,被韓楓一推,腳下踉蹌,那水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水花四濺。

    人叢中那女孩見韓楓破壞她的計謀,立刻賊喊捉賊的叫道:「剛才就是這人做手腳害人,現在又不讓咱們救人,大家快抓住他。」圍觀的眾人沒看到那女孩出手,只看到韓楓推人,便信以為真,有幾個熱心人不分青紅皂白,上來要抓韓楓。

    以韓楓的武功,自然不會被抓住,他推開眾人,指著那女孩,氣道:「你們抓錯人了,剛才是這女孩下的毒手。」眾人同時瞧向那女孩,只見那女孩長得嬌美可愛,頰邊梨渦微現,一雙大眼烏溜溜的,雖然年紀尚幼,身材尚未長成,但是已看得出將來必定是傾國傾城的美人,此刻她眨眨雙眼,臉上一副無辜的表情,凡人都愛以貌取人,自然沒人相信剛才是這小女孩下的毒手。

    韓楓見眾人全然不信,仍是來勢洶洶要抓自己,便伸出左手,抓向女孩的右手手腕,打算扳開她的手掌,讓眾人看清她手中的粉末。那女孩知道韓楓是個勁敵,陡地向後一縮,閃身想避。她身法固然巧妙,但韓楓的掌風帶著一股沉重的壓力,那女孩身形一滯,韓楓的左手已牢牢地握住她的右腕,右手便去扳他的手指,但那女孩小嘴一扁,靈動的大眼睛流下兩行眼淚,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圍觀的人見韓楓欺負小女孩,更是群情洶湧,幾人七手八腳上前牢牢架著韓楓。

    那女孩伸手擦淚,左手卻在袖底輕輕一揚,韓楓只見藍光一閃,朝自己激射而來,知道那女孩發了暗器,二人相距既近,她發射暗器的手法又陰險歹毒,換了別人那是非射中不可,但韓楓可是在河朔無人能敵的「河朔之巔」,雖然被幫主的快劍嚇退,但此等暗器自也傷不到他,只見他立時袍袖一拂,一股內勁揮出,有如一道氣牆,將幾根藍色細針反彈回去,落在那女孩身前。

    那女孩「啊喲」的叫了一聲,坐倒地上,故意踢在那幾根藍針上,發出「叮叮」聲響。那女孩發暗器時手藏在袖中,動作很巧妙,旁人都看不出,韓楓怕針上有毒,不敢用手去抓,只能憑袖風打飛細針,動作自然較大,圍觀的眾人看到藍針,只道是韓楓所發,紛紛怒道:「這惡徒放暗器傷人!」

    韓楓看看藍針,向著那女孩冷冷的道:「這是黃蜂派的獨門暗器『尾上針』,姜子牙說『黃蜂尾上針,最毒婦人心』,就是說妳這種歹毒婦人。」

    那女孩見韓楓一語道出藍針的來歷,身子一顫,卻面不改容,哽咽道:「你一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個小女孩,好不要臉!」

    眾人齊聲對韓楓破口大罵,諷刺的是,韓楓當初出手幫了那賣藝少女,但此刻圍觀的眾人個個大義凜然地對付韓楓,似乎人人都是正人君子,卻沒有一人去幫那賣藝少女。

    忽然人流分開,搶出五六個和韓楓年齡相若的少年和另一個女孩,那幾個少年人人帶著長劍,似乎都身有武功,當中一個身形高大的搶到那女孩身邊,扶起她道:「小芋頭,誰欺負妳了?軒哥來幫妳出氣。」

    那個叫小芋頭的女孩甩開他的手:「平常老說會保護我,我剛才被人欺負時,你上哪兒去了?」轉身去拉住另一個女孩的手,可憐兮兮的道:「小玉米,剛才妳不在時,那人欺負我。」說罷指著韓楓,眼淚仍是不住流下。那個叫小玉米的女孩和小芋頭一般是十三四歲年紀,同樣是滿臉精乖之氣,聽到她的話,十分配合地斜眼看著那幾個少年說:「聽到了麼,小芋頭被欺負了,你們還站著幹甚麼?」

    那自稱「軒哥」的少年雖然被那小芋頭甩開了手,但看著她嬌滴滴的楚楚神態,被迷得神魂顛倒,也不問情由,便挺了挺胸膛,指著韓楓道:「你這鄉巴佬趕緊跪下給小芋頭磕頭認錯。」

    他身後的另外幾個少年似乎不甘被這個軒哥搶了功勞,也紛紛搶上,爭先恐後,要在那兩個小女孩面前表現自己,當中一人大聲對圍觀眾人喝道:「我們幾大家族聯手辦事,沒關係的人趕緊散開。」

    架著韓楓那幾人之一低聲道:「怎麼連環城裏幾個最大的家族的少爺一下子全都來了?」

    另一個人答道:「有那小芋頭的地方,就會找到這幾個少爺。」

    本來那人道:「哪我們怎辦?」

    後來那人道:「我看還是別混這趟渾水了。」

    說完後,那幾人便把韓楓鬆開。圍觀眾人似乎都很害怕這幾個少爺,各自散開,走到遠處才回身觀看,轉眼間魂牽綢緞莊和夢死酒舖之間的空地上便只剩下韓楓、那兩個小女孩和那幾個少年。

    那軒哥低聲對其餘幾個少年道:「那些刁民仍在看著咱們,咱們別太張揚。」轉頭對韓楓道:「喂,小子,你跟我們來。」說完便當先領路,另外幾個少年團團圍著韓楓,不讓他有機會逃走。韓楓聽到這幾個人都是連環城大家族的少爺後,正擔心在空地上對付他們會惹來雙城幫的注意,若被幫主發現自己是刺客的話便因小失大了,現在這樣正合心意,便跟著他們走進了千年胡同。

    走到千年胡同中央,幾個少年在韓楓肩上一按,迫著韓楓跪下,韓楓待要發作,不過轉念一想,打算先弄清楚這幾人的底細才動手,便忍著不發作。

    軒哥一臉諛媚的對小芋頭笑道:「小芋頭,這小子欺負妳這麼可惡,妳想我怎樣教訓他?」

    小芋頭側過頭「哼」了一聲,那幾個少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在她說話前大家都不敢亂動。

    韓楓直視小芋頭,冷笑道:「剛才是誰欺負誰,大家心知肚明,現在也沒旁人,妳也不用再裝了吧。」

    小芋頭慢慢走到韓楓身前,此時韓楓和她正面相對,但見這小女孩容顏無比嬌媚,皮膚又白又膩,她靠近的時候,只覺一陣陣幽香傳了過來,心中不自覺怦怦亂跳。她站著比韓楓跪著要高,於是俯身下來,輕啟一張櫻桃小嘴,聲音軟綿綿的似有幻無,輕聲在韓楓耳邊道:「我就是喜歡作弄你這種傻子,看看其他人信你還是信我。」語氣盡是說不出的妖嬈。韓楓心裏不禁一陣迷糊,半晌方道:「那是為了甚麼?」

    小芋頭又俯身靠近,輕聲笑道:「不為甚麼,你這種沒有地位的下等人,越是被害得慘,我便越是高興。」她似乎是不想那幾個少爺聽到,說話時幾乎把朱唇貼到韓楓耳邊,韓楓但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轉頭過去,卻正好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雖然她說話狠毒,但看到這個無辜的臉蛋時,滿腔恨意似乎都已平空消失。

    這時親自感受到這個小女孩身上那種懾人的魔力,韓楓終於明白了為何連環城內幾大家族的少爺都被她弄得團團轉,這女孩現下才十三四歲,長大了絕對是禍國殃民的級別。

    軒哥看到小芋頭和韓楓融融細語,不大高興,插口道:「這種鄉巴佬,還和他說甚麼,直接打殘了便是。」

    小芋頭說完話後,捏著鼻子回身走開,似乎覺得韓楓身上太臭,軒哥見她沒有回答,也不敢妄動。

    韓楓看看自己身上那件一直沒有換的衣服,想到風滿樓小二和眼前這些人的白眼,全都是因為自己沒有地位而看輕自己,心中的雄心壯志不禁又悄悄萌芽。

    小芋頭走開五六步,到了另一個女孩小玉米身邊,才道:「軒哥看著辦吧。」說著回眸看了韓楓一眼,眼神裏盡是狡黠。

    軒哥獰笑著拔出長劍,上前正要動手,韓楓忽道:「你們在連環城中胡亂害人,就不怕我告訴幫主嗎?」

    軒哥笑道:「你以為你自己是誰?一個鄉巴佬,你覺得幫主會為了你,對付我們幾個大家族嗎?」

    韓楓一直忍耐,其實就是擔心他們若是雙城幫的人,出手對付他們便會打草驚蛇,被幫主發現自己的存在。試探了這一句後,知道他們和雙城幫並無關係,當下再無疑慮,當即一躍而起,一掌把右邊的少年推開,那幾個少年見他忽然發難,各自拔劍相迎,韓楓一劍遞出,長劍劃了一度弧線,繞過一個少年的劍鋒,一招「白虹趕月」刺中他的右臂,這劍輕描淡寫卻又迅速無倫,那幾個少年這才知道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鄉巴佬原來劍法極為高明。他們都是大家族的弟子,自然各自學了一身武藝,因此才一直在連環城中橫行,但是在河朔之巔韓楓面前便不值一提了。韓楓的劍或許沒有幫主的快,但這幾個少年的劍法和楓城十七刀相距可遠了,結果就如幫主大戰楓城十七刀一樣,不到一盞茶之間,幾個少年便躺滿一地,韓楓不想弄出太大的動靜,所以只是傷了他們的要害,讓他們在家中養傷兩三個月便是。

    韓楓提著劍向小芋頭走去,小芋頭毫無懼色,格格嬌笑道:「我最喜歡厲害的男子,早知你武功這麼好,我才不會作弄你呢……」說著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這這個鬼臉做得嬌憨可愛,韓楓幾乎又是一陣迷糊,突然眼前藍光一閃,知道小芋頭又發出『尾上針』,連忙揮劍一擋,只聽得叮叮兩聲,兩枚細針掉在地上。小芋頭這個迷死人的笑容配合突如其來的藍針向來從無失手,沒料到韓楓的劍如此快,她反應奇快,立刻若無其事地向身旁的小玉米道:「我早說這位大哥劍術通神,妳看……」

    韓楓不等她說完,一劍向著小芋頭的脖子揮出,小芋頭被強大的內勁壓制,無法躲避,嚇得緊閉雙眼,只覺得脖子涼嗖嗖的,過了半晌,感到自己腦袋仍掛在脖子之上,睜開眼來,看到韓楓的劍和自己脖子只差毫釐,右邊的秀髮被削去了一截,正往地上飄落,嚇得臉色發青,顫聲道:「你別殺我。」

    韓楓看著小芋頭道:「我可以不殺妳,但妳要告訴我,為甚麼要害那賣藝女子。」

    小芋頭嘟起了嘴,理直氣壯的道:「誰叫那些臭男人都讚她貌美?」

    韓楓奇道:「讚她貌美又如何?」

    小芋頭冷笑道:「他們沒生眼珠麼,我就站在人叢之中,那個賣藝的庸脂俗粉算是甚麼?他們看到了我,竟然還去讚那賤貨,簡直就是不知好歹。」

    韓楓猶自不能相信,又問道:「妳固然貌美,但也不代表其他女子便全是醜女……怎會因為這樣便去害那賣藝女子?」

    小芋頭微笑道:「我把她的臉蛋燒了,看看還有誰讚她貌美?」

    韓楓揚一揚手中長劍,喝道:「妳若不說實話,我一劍便把妳殺了。」

    小芋頭雙眸牢牢盯著韓楓,翹起了小嘴,咬著嘴唇,倔強的道:「我問你,你覺得我和她誰更美?」

七、

七、

 

    濮陽芊雙眸牢牢盯著無影劍,翹起了小嘴,咬著嘴唇,倔強的道:「我問你,你覺得我和她誰更美?」

    無影劍一怔,道:「這個……」

就在此時,門帷掀開,出來一人,臉色紅潤,虎背熊腰,六旬年紀,卻步履穩健,想來武功不弱,看到無影劍,笑著一揖,大聲道:「幫主大駕光臨老夫壽宴,我濮陽奪實在是大有面子。」卻是濮陽芊的爹爹濮陽家主。

    無影劍隨意拱了拱手,淡淡的道:「恭祝濮陽家主千秋長樂,壽比南山,本座拜壽來遲,失禮了。」

    濮陽奪滿面春風,連聲道:「好說,好說。」做了一個請進的動作,道:「有請。」轉頭對濮陽芊道:「還不快去準備?」濮陽芊撅了撅嘴,獨自走進後堂。

    無影劍也不推讓,當先走進大廳,只見廳中懸燈結彩,佈置得花團錦簇,正廳、廂廳、花廳一共開了七八十席,連環城中叫得出名字的厲害人物倒有大半在此,名望稍低的賓客只能在後廳入席。壽筵早已擺好,紅燭也燒了小半枝,數百餘人分坐各處,沒有吃喝,只是談笑,明顯是在等待幫主駕臨。

    濮陽奪陪著無影劍進去,眾人看到幫主和壽翁,紛紛站了起來,全場逐漸靜了下來。無影劍擺了擺手,道:「都坐吧。」鼓樂手立刻吹起迎賓賀壽的歌曲,嗩吶聲大作,一片喜氣洋洋。

    無影劍回頭吩咐了一句,身後一個隨從遞上一座碧玉猛虎,無影劍道:「濮陽家主華誕,一點兒微薄敬意。」

    濮陽奪忙道:「幫主如此厚賜,老夫如何克當。」立刻吩咐家丁在放滿壽禮的桌上騰出空位,但見桌上放了好多壽禮,光彩奪目,陶彩八駿、翡翠麒麟、羊脂玉碗等無一不是珍貴非凡,家丁把碧玉猛虎放在正中最搶眼的位置,自然並不是因為碧玉猛虎更為珍貴,而是因為這是幫主的禮物。

    濮陽奪請無影劍坐了主家席的首席,他自己在主位相陪,同席的還有雙城幫二當家周鬍子及南宮家主、皇甫家主、公孫家主等幾個連環城中大家族的家主。

    開席後,賓客陸續過來向壽翁敬酒,餘人豪吃暢飲,談論城中的軼事異聞,杯盤狼藉,甚是熱鬧。

    酒飯正酣,濮陽奪的大兒子濮陽落躍到台上,朗聲道:「家父今日大壽,承蒙連環城中各路前輩英雄列席,濮陽家上下均感榮寵,在下這裏先替家父謝過。」賓客當中便有好幾人叫道:「不用客氣。」濮陽落頓了一頓,續道:「舍妹濮陽芊為了祝賀家父壽辰和答謝賓客,邀請了她幾位朋友和她一起奉上一曲,請大家欣賞。」

    連環城中所有男人都知道濮陽芊和她兩個形影不離的朋友正是連環城位列前三的美人,又聞她們能歌擅舞,只是尋常弟子也無緣一睹她們的絕藝,這時聽說她們會粉墨登場,都大聲喝起采來。

    濮陽落等喝采聲稍靜,才道:「有請三位美人演出《千秋歲》!」

    只聽得後台腳步之聲細碎,出來三個女子,領頭的正是濮陽芊,她手中拿著一個琵琶,後面一個和她年紀相若的正是南宮家主的掌上明珠南宮采蝶,手中拿著一管洞簫,最後一個年紀更輕,圓圓的臉蛋上稚氣未脫,卻是皇甫家的小公主皇甫荼蘼,她手中沒拿樂器,卻走到一個羯鼓旁。三人本已貌美,今天更是悉心打扮,春蘭秋菊,各擅勝場,許多賓客本來正在喝酒,看到三人後雙眼停留在她們身上再也不能離開,連張大了的口也忘了合攏,酒水從嘴邊沿兩頰流下,衣襟也濕了一片。三人都是看慣了城中男子對著她們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以為意。濮陽芊故作害羞,側頭舉起左手衣袖遮住半邊面頰,嫣然一笑,媚態橫生,正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光,席上男子看了後無不熱血上湧,一顆心幾乎跳了出來。

    南宮采蝶橫過洞簫,吹了幾個音,濮陽芊叮叮咚咚的彈了幾下琵琶,然後調了一下弦索,直至和南宮采蝶的洞簫產生共鳴。三人對望一眼,濮陽芊抱著琵琶,手指微動,彈了起來。南宮采蝶也把洞簫放到嘴邊,嗚嗚的吹奏起來。歌曲起初就如涓涓細流,漸漸彌漫開來,如河流匯聚般淌瀉而出,濮陽芊五指揮灑,琵琶聲清亮有致。南宮采蝶的簫聲圓轉自如,變化隨心所欲,和琵琶配合得天衣無縫。幾句之後,羯鼓聲響起,別瞧皇甫荼蘼年紀最小,弱不禁風,敲打羯鼓時緊韌有力,擊在鼓上,猶如曠野之上萬馬奔騰,氣勢磅礡。

    三人演出的這一首《千秋歲》是辛棄疾為史致道祝壽而寫的,史致道時任建康留守,德政受朝野認可,是地方上一個重要人物,濮陽奪是連環城最大家族的家主,以此詩來賀壽倒是適合。

    濮陽芊櫻唇微顫,曼聲唱道:「塞垣秋草。又報平安好。尊俎上,英雄表。金湯生氣象,珠玉霏譚笑。春近也,梅花得似人難老。」喝罷眼波盈盈,環顧席上賓客,登時滿廳皆是嬌媚。

    濮陽芊唱完一段後,站了起來,翩翩起舞。皇甫荼蘼接著唱:「莫惜金尊倒。鳳詔看看到。留不住,江東小。從容帷幄去,整頓乾坤了。千百歲,從今盡是中書考。」濮陽芊腳下走著曼妙的舞步,手中的琵琶卻成了配合舞蹈的道具,一時橫著彈,一時豎著彈,後來更把琵琶擱在肩上,演出由敦煌壁畫傳下的反彈琵琶絕技。南宮采蝶也腳下不停,彎腰斜身,旋轉踢腿,雖然下身動作不斷,但雙手穩定,音律一絲不亂,簫聲悠揚悅耳。後來皇甫荼蘼也站起加入,羯鼓也成了舞蹈的道具,忽焉在左手,忽焉在右手,忽焉飛上空中,皇甫荼蘼或以指彈、或以拳擊、或以掌拍,節奏依然齊整。席上不乏武功高明之士,都看得出三人彈奏的手法當中都帶著上乘武功,不過大家都知道三女會武,所以把投擲暗器的手法混進樂器演奏和舞蹈當中也毫不希奇。

    席上賓客看得如中瘋魔,喝彩聲應和節拍,如痴如醉,直至曲終聲歇,剛才的旋律彷彿仍然繚繞心頭、揮之不去,賓客浸淫在樂曲之中,廳上一片寂靜。

    濮陽芊放下琵琶,站起身來,走到台前,南宮采蝶把洞簫繫在腰間,和皇甫荼蘼一起站到濮陽芊左右,三女剛才既要奏樂,又要跳舞,都把內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此刻白膩的雙頰上泛起一片嬌紅,胸口微微起伏,神情中盡皆透出一股興奮。

    餘音繞樑,大家都忘了反應,半晌,南宮家主的兒子南宮軒轅站起來,大叫一聲:「好!」然後用力拍掌,席上賓客紛紛站起鼓掌,喝彩聲連珠價的響起。

    三女盈盈下台,好幾個和她們交好的世家子弟紛紛上前圍著三人,又是讚賞,又是道賀。當中尤以濮陽芊最受歡迎,十一二個名門弟子和世家子弟擠在她身前,大獻恩勤,有的大聲說話引她注意,有的默不作聲,卻靜靜地遞上綢帕。南宮采蝶和皇甫荼蘼身前也擠著不少名門弟子,名顯是僧多粥少。

    主家席上的其餘幾個家主都向濮陽、南宮、皇甫三個家主大讚他們女兒的表演,又說他們有這麼美麗乖巧的女兒,實在是羨煞旁人,當中一個門派的掌門指著圍住三女的一群世家子弟笑道:「我敢說城中最優秀的少年英雄都被三位的千金吸引住,但他們當中恐怕有不少要失望了。」另一個家主插口道:「他們能擠進來已然不錯,名望稍低的連擠也擠不進來呢。」

    南宮家主道:「幾位把我家采蝶和濮陽兄家的芊芊相提併論,實在是抬舉了采蝶,據說沒多久前離騷派中個最傑出的兩個弟子為了請芊芊去風滿樓吃飯喝酒而在琉璃巷中同室操戈,大打出手,二人都受傷不輕,離騷派的屈掌門還因此大發雷霆,這種顛倒眾生的魅力,我家采蝶可得好好學學呢!」席上好幾人都笑了起來,南宮家主四下一看,低聲道:「對了,屈掌門今天好像沒有來,是不是仍然在生氣呢?」濮陽奪捋一捋長鬚,瞇起了雙眼,飄飄然的,顯然對愛女的魅力十分滿意,即使開罪了離騷派也不以為忤。

    席上諸人各自大讚濮陽芊,又向濮陽奪敬酒。能被邀請坐在主家席的每一人都內功高強,因此酒量也宏,乾了十來杯仍是面不改容,待到酒酣,周鬍子和濮陽奪互相打了個眼色,周鬍子借醉道:「濮陽老兄,剛才人人都讚令愛美貌冠絕連環城,說了半天,到底令愛對了婆家沒有啊?」

    大家見周鬍子忽然又提起濮陽芊,知道他必有深意,便都看著二人。濮陽奪看了一眼仍然被十多個世家子弟圍在當中的濮陽芊,道:「大姑娘家整天舞刀弄槍,混在男子當中,甚麼女紅烹飪都不會,以致尚未找到婆家。」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不過神情中沒有半絲遺憾,似乎有點言不由衷。

    周鬍子笑道:「濮陽老兄說得太謙了,令愛剛才的那段琵琶舞蹈驚才豔絕,可比甚麼女紅烹飪都要強了,我看是因為濮陽老兄疼愛女兒,想幫她找個好歸宿,所以尋常人家的子弟你也看不上眼。」

    濮陽奪哈哈一笑,說道:「老夫想請幫主和周二當家幫忙一件要事。」

    周鬍子道:「濮陽兄但說無妨,雙城幫和濮陽家素來交好,咱們自己人還拘甚麼禮數?」

    濮陽奪道:「芊芊這丫頭的年紀也不小了,老夫總是放心不下,周老弟在連環城中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還望周老弟幫老夫物色一個乘龍快婿。」說完看了看周鬍子,又看了看無影劍。

    周鬍子道:「令愛才貌雙全,要找一位少年俠士來匹配,可還真不容易。」說著裝模作樣地側頭想了想,似是突然想起了甚麼,一拍大腿,道:「這不是踏破鐵無覓處麼,敝幫幫主三十未到,尚未娶親,大家都知道幫主劍法通神,連環城中所有少年英雄中以他居首,令愛的家世美貌武功都是頭挑之選,連環城中所有女子中也無出其右,這不是正好匹配麼?」

    無影劍看著周鬍子和濮陽奪一唱一和,終於說到自己身上。濮陽家是連環城裏最大的家族,濮陽奪身為家主多年,對連環城中各路人物、各種動靜自是瞭如指掌,所以甚麼請周鬍子幫忙云云,自是早就商量好的說詞,於是也不答話。

    濮陽奪乾笑了幾聲,道:「幫主在連環城中呼風喚雨,別說是少年英雄,那怕所有男子也是以他為首,小女在連環城中雖然頗受多方寵愛,不過就怕配不上幫主。」說罷雙目炯炯,看著無影劍。

    無影劍淡淡的看了看濮陽奪,不置可否,一時之間席上諸人均沒說話,氣氛甚是尷尬。周鬍子向南宮家主打個眼色求救,南宮家主看看無影劍,又看看濮陽奪,道:「濮陽兄這可不對了,小兒軒轅一向極為傾慕令愛,濮陽兄招女婿的話怎麼就不考慮一下小兒呢?」

    濮陽奪笑道:「我自然想與南宮兄結為親家,不過女大不中留,她有自己的想法,老夫也無可奈何,令愛采蝶和小女在連環城中齊名,也是裙下之臣無數,至今卻未找到婆家,南宮兄想來定然明白老夫的難處。」

    南宮家主笑道:「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為人父母的,誰不想兒女能對上一門美滿親事呢?看來我家軒轅是沒有這個福氣,不知哪個少年英雄前生做了甚麼善事,才修來這個福氣,得娶濮陽家的美人歸。」

    二人又乾了一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幾句,斜眼偷看無影劍的反應。

    無影劍忽然站起來拱手道:「謝謝濮陽家主招待,現在酒足飯飽,又看了精彩的表演,本座尚有要事,先行告辭。」

    濮陽奪一愣,忙道:「幫主怎麼不多喝兩杯,有甚麼瑣事跟老夫說一下,老夫幫你參詳參詳。」

    無影劍道:「有人要刺殺本座,難道濮陽家主認識此人?此人這刻會否正在宴會之上?」

    濮陽奪答不上話,訕訕的道:「這個……」

    無影劍道:「既然濮陽家主沒有消息,那就不勞費神,本座自會把刺客揪出來。」也不等濮陽奪回答,拱了拱手,飄然而去。

    濮陽芊本來被一眾世家子弟圍著,瞥見無影劍離開,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追了出去,高聲叫道:「幫主留步!」餘人見她追的是幫主,自也不敢跟過去。

    無影劍已走到廳外,聽到濮陽芊的腳步聲,回過頭來,和濮陽芊正面相對,問道:「濮陽姑娘還有要事?」

    濮陽芊一雙大眼睛看著無影劍,道:「你還沒答我呢,我的容貌和薔薇姑娘相比,到底誰更美?」

    無影劍想了一想,道:「她固然貌美,但連環城中無數男子都說妳是第一美人,連最不客氣的男人和最妒忌妳的女人也得說一句『濮陽芊的美貌位列前三』,她又如何能及妳?」

    濮陽芊微微一笑,又問:「說到武功你最在行,我的武功和薔薇姑娘相比又如何?」

    無影劍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妳盡得濮陽家真傳,又到處去學來一些希奇古怪的武功……」濮陽芊「哼」了一聲,道:「那不是希奇古怪的武功,你該知道我們濮陽家中養著不少莊客護衛,我叫他們表演成名絕技,我看幾次便學會了。」無影劍道:「沒錯,妳天資聰穎,武功學得快,別說她只從我這裏學了一些簡單的拳腳,整個連環城裏能打敗妳的女子也不多。」

    濮陽芊冷笑道:「好,不比武功,比別的。薔薇姑娘的琴技在連環城中大有名氣,那麼音樂舞蹈,想來我是不及她了?」

    無影劍歎了一口氣,道:「她的歌喉琴技固然是名動連環城,但妳的琵琶彈唱也是連環城一絕,只能說各有千秋,妳有武功根基,舞蹈自然比她更好,那怕我對音樂舞蹈並不在行,也知道妳樣樣皆精,她絕不會比妳更好。」

    濮陽芊厲聲道:「既然你說我樣樣皆好,那為甚麼你總是對我冷冰冰的,卻這麼愛惜薔薇,到底我有哪一點比不起薔薇?」

    無影劍搖了搖頭,緩緩的道:「我不知道,她樣樣沒妳好,但我看到她時,心裏都會怦然一跳,有一種保護她的衝動,但我看到妳的時候,並沒有這種感覺。」

    濮陽芊怔怔的看著無影劍,目光中神情變幻,終於柔聲道:「你還是很在意那件事麼?」

八、

八、

 

    小芋頭怔怔的看著韓楓,目光中神情變幻,終於柔聲道:「你還是很在意那件事麼?」

    韓楓看著小芋頭的神情,心中怦然一跳,半晌方道:「你說上次在魂牽夢死之地冤枉我那事?那種小事還沒夠我放在心上……」又道:「妳不用這樣子對我說話,妳騙不了我。我知道雖然我的武功比妳和妳的朋友都好,但妳打從心底裏看不起我。」

    小芋頭笑嘻嘻的道:「你既然看穿了,還不算笨。」忽然皺起眉頭道:「但你這句話說得可真夠笨,你這種在連環城中甚麼地位都沒有的下等人,會點兒武功又如何?我為甚麼要看得起你?」

    韓楓「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阿煙從天香樓中走出來,向他們走來。

    小芋頭瞪大眼睛道:「原來你蹲在青樓的後院就是要等那個丫鬟?」說著搖了搖頭,轉身向身邊的小玉米道:「咱們走吧,別理這渾人了。」

    阿煙走到韓楓身前,柔聲道:「誰惹你生氣了?」韓楓忿忿不平地把小芋頭的話告訴了阿煙,阿煙歎了一口,道:「連環城就是這樣,並不是看能力,而是看地位。武功尚且容易比較,二人打起來便知道誰勝誰敗,譬如說琴藝歌喉這些,沒有甚麼比較標準,就以天香樓為例,幫主喜歡哪一個姑娘,大家便一窩蜂說她的琴聲怎樣撼動別人的心靈、歌喉如何如泣如訴,然後那姑娘的地位便水漲船高,另一個姑娘可能幾天前還是和她不相伯仲,但因為幫主的一句評價,幾天後二人便成天壤之別。」

    韓楓道:「這樣對於一些有能力但沒遇上伯樂的人豈不是很不公平?」

    阿煙道:「在連環城中哪有公平?所以大家都無所不用其極地往上爬,爭取得到地位,成為那個大家看得起的人……」說到這裏,想了一想,又道:「其實,這也不是不公平……誰說在天香樓一定要琴技歌喉才能做頭牌紅人?能哄得幫主喜歡也是一種能力啊,誰人這個能力好便能贏得地位,贏得別人的尊重,這樣也很公平啊……你也一樣,只要用武功換來地位,便能贏得尊重!」

    韓楓點了點頭。最近這幾天,韓楓每天也會來天香樓後院等阿煙,看看她這天能否溜到外面玩兒。小姐並不常出去,所以一般都只能短聚片刻。這天在等阿煙時,卻遇上正好路過的小芋頭和小玉米,結果便被一頓嘲笑。

    阿煙知道要在連環城生存便要往上爬,並不想像其他丫鬟般一輩子甚麼都不會。她叫韓楓教她詩詞,韓楓便把學過的唐詩宋詞逐一教給阿煙,阿煙記心甚好,學得極快,不久便記住了一二百首,後來甚至會自己做詩。

    學了做詩,便想到撫琴,這個韓楓可沒法教她了,阿煙便想到小姐的琴技在天香樓首屈一指,於是去求小姐教她撫琴,小姐當然沒那麼閒,不過偶然阿煙把小姐侍候得高興,小姐便會指點阿煙一招半式,阿煙學到新曲後便會表演給韓楓看,韓楓對音律所知不多,但每次聽到阿煙的琴聲,都覺得當中蘊含了發自內心的真摰感情,聽著聽著想起許多往事,越聽越是身同感受,內心的情緒不可抑制,常在聽完後才發現自己面頰冰涼,原來全是淚水,然後便笑說阿煙以後必定會像小姐一樣成為連環城中首屈一指的琴師,阿煙聽完笑了笑,只當韓楓是在哄她。

    為了回報阿煙的奏琴,韓楓也會表演劍法,阿煙看不懂甚麼高深的劍招,所以韓楓有時候會讓阿煙拋起一顆豌豆,然後反手一劍,不偏不倚地以劍尖刺中碗頭中心,有時候又會讓阿煙搖晃樹幹,然後把漫天飄下的落葉一塊不漏的削成兩半,或許在連環城中沒有多少人知道韓楓這手劍法有多厲害,但最少在阿煙心中,韓楓的劍法就是連環城中最好的。

    在琴聲和劍影之間,韓楓和阿煙也越來越要好。

    這天,阿煙興高采烈地告訴韓楓,早上幫主把小姐接了出去,晚上才回來,所以她能跟韓楓到風滿樓吃飯。

    韓楓大喜過望,幾近跳躍地拉著阿煙走出天香樓後院,來到長街中心的風滿樓。

    也是那塊「山雨欲來」的橫匾,景物依舊,但這次卻有嬌美可愛的小阿煙相伴,店小二看到二人的衣著打扮,仍是把他們安置在偏廳角落茅房外的那一桌,不過這次韓楓卻胃口大好。店小二過來招呼時,韓楓豪言道:「妳愛吃甚麼便點甚麼!」阿煙出身天香樓,對於美酒佳餚那是司空慣見,卻很少機會可以親自品嘗,這次終於成為那個點菜的,便大模大樣地說出了許多價值不菲的酒菜,光是小點便已叫滿了一桌,荔枝、桂圓、銀杏、葡萄、橘子,全都是小姑娘喜愛的小吃,還有油鴨掌、薑醋蛋、江瑤炒菜、金銀蹄等下飯菜色,好幾碟連韓楓自己也從未試過,待得酒菜上滿一桌,韓楓逐一品嘗,只覺連環城這裏的事物別樹一幟,絲毫不比中原遜色。

    韓楓和阿煙一邊品嘗,一邊聊天,韓楓談論起中原的風物人情,阿煙生於連環城,對中原的事物十分好奇,聽得興趣盎然,幾乎忘了吃菜,韓楓道:「你看我滔滔不絕地說,菜都冷了,要不要讓店小二撤掉,再點一些熱菜?」阿煙卻連連搖手,道:「冷菜也好吃,別浪費。」便又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

    看著眼前這個少女吃得津津有味,韓楓泛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喜悅。

    從風滿樓出來,二人隨意漫步街上,阿煙把玩著辮子邊逛邊看,似乎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想來平常定是沒有甚麼機會出來。韓楓停住腳步,在一個飾物攤前買了一朵珠花,前面的阿煙回過頭來,韓楓走上兩步,把珠花插在阿煙的鬢邊。

阿煙站著呆了,韓楓笑道:「妳真好看。」

    驀地裏路旁躍出一個小女孩,一手從阿煙頭上拔走了那朵珠花,雖然阿煙比她高出半個頭,但那女孩身法巧妙,手腳敏捷,這一出手,阿煙竟無絲毫閃躲餘地。韓楓一看,卻是小芋頭,她身邊自然有小玉米,二人後面跟著一個樣子陰鷙的瘦長漢子,那漢子剛才在天香樓時已經跟在小芋頭身後,想來是因為韓楓打殘了一眾大家族的弟子,因此她們家裏便派了護衛保護她們。

    小芋頭拿著那朵珠花在手中把玩,喜孜孜的道:「這珠花好漂亮,我要了。」轉頭對身後那個瘦長漢子道:「你給他三両。」

    瘦長漢子從懷中掏出三両銀子,走到韓楓身前遞給韓楓。韓楓不接,沉聲道:「把珠花還給那位姑娘。」

    瘦長漢子「哼」了一聲,也不回答,手掌攤開,那三両銀子便掉在地上。

    小芋頭像是看著一個傻子般看著韓楓,搖頭道:「真不懂這些下等人的想法,有銀子也不要,怪不得這麼大一個人還是這麼窮。」轉頭對小玉米道:「我們再去前面逛逛,妳說這珠花給小西瓜還是小山茶戴會更好看呢?」小玉米側頭想了想,道:「小西瓜都不喜歡裝扮,小山茶才幾歲?還不需要這些呢!我看還是妳自己戴吧……」二人邊說邊走,從韓楓身邊經過,看也沒看他一眼。韓楓向橫走了一步,攔在二人身前,伸出手道:「珠花拿來。」

    小芋頭對著韓楓微微一笑,道:「這次我帶了人,不怕你了。」這一笑之間,媚態盡現,又讓韓楓的心沒來由的怦怦亂跳。

    阿煙走到韓楓身邊,挽住了韓楓的手臂低聲道:「她們二人都是連環城中最不能招惹的人物,那珠花我不要了,咱們走吧。」

    小芋頭看了一看阿煙,臉上一副「妳知道就好」的微笑。

    韓楓對阿煙道:「不,我先幫妳把珠花奪回來。」說完伸手抓向小芋頭,小芋頭識得韓楓厲害,立刻向後疾縮,她身後的瘦長漢子一個箭步搶到韓楓身邊,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直取韓楓雙目,左手卻抓向阿煙,動作快捷絕倫,韓楓心念一動,已不及閃避,反手把阿煙拉到身後,右足疾踢瘦長漢子的脅下,希望逼退對手,豈知那人右手絲毫不緩,拼著受韓楓一腳,左手五指成抓,抓向韓楓小腿,韓楓只要腿一縮,眼珠會被對手插中,韓楓在電光火石之間以手背在對方右手上一撥,再反手拉著對方的手腕往左甩去,對方腳下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左手便沒有插進韓楓小腿,卻仍然在腿上抓出了五道血痕。對方右手插不中韓楓雙眼,突然屈指一彈,射出兩枚藍針,韓楓在千鈞一髮之間低頭避過,二人各自後退。這次交手只是兔起鶻落的三招兩式,但對方出手好生狠辣,若非韓楓武功高強,動念又快,此刻不是瞎眼斷腿,便是中了毒針。

    大街上的途人見有人動手,慌忙走避,攤檔之間立時空出了老大一片地方。

韓楓冷笑道:「原來是黃蜂派的高手,那小丫頭的尾上針顯然是閣下所授的了。」

    小芋頭叉著腰挺起她的小胸脯,道:「我才不是小丫頭呢,我已經是一個成熟動人的少女了。」

    阿煙搖搖韓楓的手臂,低聲道:「咱們把這朵珠花讓給她,下次再去看別的珠花吧。」

    韓楓心中卻有別的思量,剛才那幾下交手之間,感覺對方的招數雖然陰狠,但只要自己出劍,定能把他收拾下來,但這裏是大街中心,附近全是途人,若自己打敗如此一個高手,定然會引起注目,說不定便有雙城幫幫眾把消息傳到幫主耳中。

    珠花是必須奪回的,但韓楓打定主意,出手奪回珠花後便立刻逃走,避免與那瘦長漢子交手。

    韓楓向著那瘦長漢子虛晃一劍,那瘦長漢子剛才被韓楓甩開時已知道韓楓的武功在他之上,此時見韓楓出劍,頗為忌憚,從懷中拔出一對蛾眉刺招架。韓楓不等招數使老,陡地轉身,欺到小芋頭身前,左手作勢要給她右頰一個巴掌,她自然反應舉右手招架,不料手腕一麻,五指不由自主的鬆開,珠花從手中跌出。原來韓楓作勢打她,正是要引她遞出右手擋格,然後立刻變招拂中她的手腕。

    瘦長漢子見小主人受襲,來不給阻止,只得圍魏救趙,如影隨形的跟在韓楓身後,遞出蛾眉刺刺向韓楓,韓楓正要接過從小芋頭手中掉落的珠花,忽聞背後勁風撲至,心想若回身應敵而被小芋頭撿回珠花的話,便要和瘦長漢子大戰一場,說不定會被雙城幫的人發現,於是在一念之間把心一橫,頭也不回,仍是接下了珠花,同時勉力側身躲避身後的蛾眉刺,但聽得噗的一聲,左肩劇痛,己然中刺。

    韓楓回身揮劍疾刺,瘦長漢子舉蛾眉刺擋開,韓楓把劍搭在蛾眉刺上,長劍彎曲成弧形後反彈,韓楓借力後躍,甫一著地立刻轉身拉著阿煙逃走。那瘦長漢子要保護兩個小姐,亦心知即使韓楓負傷,也沒法從他手中奪回珠花,所以並沒追趕。小芋頭其實也並不是特別在意那珠花,眼看收拾不了韓楓,便如沒事一樣的繼續和小玉米逛街。

    韓楓拉著阿煙跑到琉璃巷中,看看沒有人追來,便停下腳步。阿煙彎腰喘氣,卻突然看到韓楓肩上淌血,連忙撕下一幅裙子幫他包紮,包了一圈後忽然眼圈一紅,眼眶漸漸滾滿了淚珠,哽咽道:「你剛才為甚麼寧願受傷都要幫我搶回珠花?」韓楓一時不知所措,只聽得阿煙續道:「我生下來就沒了爹娘,自幼孤苦伶仃,在天香樓人人對我都是吆吆喝喝,從來也沒有誰待我這樣好過……」韓楓搔搔頭,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過了一會,阿煙掏出一條紫色絹帕,側過身拭去淚水,回眸一笑,輕輕的道:「多謝你啦。」

    阿煙替韓楓包紮好傷口後,二人便出了琉璃巷,此時街上早已回復平靜。二人過了楊柳下的銅雀橋,沿著隔世河畔漫步,經過隨風飄揚的「干將再世」招牌,不知不覺出了城門,來到連環城依傍著的忘情峰腳。

    忘情峰聳立雲端,峭兀挺拔,二人在落英漫舞的蜿蜒山路拾級而上,但見山勢險峻,松柏枝柯縱橫交錯,過不多時,便來到建在一處懸崖的奔月亭。

    阿煙走上兩步,來到欄杆旁,韓楓伸手輕輕一托她纖腰,把她扶上欄杆,韓楓也躍到杆上,二人並肩而坐,遠眺連綿山脈,萬里青蔥,只覺群山雄奇壯偉,浩瀚無邊,韓楓心中突然一陣感慨,縱聲吟道: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正是一首岳飛的《小重山》,訴出了壯志難伸,卻又徬徨無計的心情,韓楓一口氣念完,雙眼還停留在雲霧飄渺的重重山影處。

    半晌,只聽得阿煙似懂非懂地說:「阿煙願意當韓大哥的知音人,但不知公子所望的功名是甚麼呢?」

    韓楓隻身飄泊異鄉,舉目無親,忽然覺得阿煙已是一個很親很親的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過去從頭到尾說了出來,由幼年學劍神速,傲視同群,同門長輩都寄予厚望,到學成出山,決心要名動江湖。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己久,只說了個開頭,便再也難以抑止,竟然將千里迢迢來到連環城刺殺幫主的計劃也盡行說了,這本來是生死攸關的秘密,若被雙城幫的人知道了,便會惹來不少麻煩,但這些日子與阿煙相處甚歡,竟然推心置腹,連這等秘密也如實相告,最後說到了天外有天,幫主的劍法快如閃電,根本沒法破解,方知世上有些事情,是永遠也不能做到的。

    阿煙靜靜地聽著。

    韓楓說完,長歎一聲,眼神紊亂,猶如天上浮雲。

    阿煙緩緩的道:「韓大哥,世事原是不能強求,但只要不放棄,永遠都有一個希望。」

    韓楓轉頭瞧著阿煙,吶吶的道:「妳是說……妳是說我還有希望成功麼?」

    阿煙掠一掠頭髮,平靜地說道:「成功真的重要嗎?重要的是有機會嘗試!」頓了一頓,又道:「韓大哥,你可以選擇自己的路,無論最後成與敗,也總算嘗試過,沒有白活一場,於我而言,這已經足夠。我可不一樣,我生下來便注定要捱苦,年幼時在廚房、後院幫忙,長大一點便要當小姐的丫鬟,若長得好看,以後便要被不三不四的男人蹂躪身子……我連那個為自己的未來殊死一拚的機會都沒有,成功對於我來說,太遙遠了……」

    韓楓被阿煙所說的話嚇了一跳,呆望著這個應該還處於天真爛漫的年紀的少女。他實在無法想像,眼前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將來每天都要被人玩弄的樣子。

    「妳為甚麼不反抗?」

    阿煙反問道:「我能怎樣反抗?」

    在命運面前,誰也無可奈何。

    韓楓急道:「那怎樣才能把妳從那個火坑裏救出來?」

    阿煙淡淡的道:「要把姑娘從天香樓帶走,只有付錢贖身。不過那可不是一頓飯的價錢,特別是媽媽覺得有價值的姑娘,她總會漫天開價……我有一次偷聽到媽媽說雙城幫中有人看中了我,她還說以後一定會把我培養成天香樓的紅人,在我身上大賺一筆。」

    韓楓摸摸口袋,帶來的盤川所剩無幾,為她贖身是不可能的事。

「除了錢,還有甚麼能令老鴇改變主意?」

    阿煙淺笑道:「你也可以拿著劍殺進天香樓,把我搶走,不過以後雙城幫便會陰魂不散地追著咱們一輩子……除非……除非……」

    韓楓道:「除非甚麼?」

    阿煙道:「除非幫主下令放過我們。連環城內幫主主宰一切,若幫主向媽媽要人,媽媽自然不會拒絕,可是幫主又怎會幫我這個苦命的丫頭?」

    連環城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除了錢,就只有拳頭能說話。沒有錢又沒有拳頭的人,就只能向命運低頭。

    韓楓忽然對眼前這個少女起了憐香惜玉之心,胸中豪氣上湧,眼神透出了久違的戰意,堅定地說:「我韓楓發誓,一定要打敗幫主,主宰連環城,令阿煙姑娘不再受苦!」

    阿煙嘴邊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就當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自己。」

    白雲飄浮在藍天,阿煙看看眼前這個誠懇的少年,又看看遙遠的天邊,心裏暗暗許願,有朝一日能像那抹浮雲,自由自在地飄揚在廣闊無邊的天際。

    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一度黯淡的劍再度散發出耀眼光芒。

    韓楓站到欄杆前,拔出長劍,看著腳下的連環城,雄心萬丈。

九、

九、

 

    無影劍站在窗前,拔出長劍,看著窗外的連環城,雄心萬丈。

    房門呀的一聲推開,腳步聲細碎,薔薇捧著一隻托盤進來,盤中放著一隻青花瓷碗,熱氣直冒,散著一陣甜香,卻是一碗燕窩。

    薔薇把燕窩放在一張茶几上,走到無影劍身後,笑道:「幫主是要在我的房間裏表演一手劍法嗎?」

    無影劍回過身來,還劍入鞘,淡淡的道:「劍法麼?今天晚上是用不上的,不過看來很快便能用得上了。」

    薔薇問道:「是因為那個在劍舖裏買了長劍要刺殺你的少年嗎?」

    無影劍搖搖頭道:「那倒不是,那個少年買了劍後便銷聲匿跡,周鬍子派人到處打探,也沒有發現他的行蹤,或許他真的只是來買劍而已。」

    薔薇替無影劍脫下長袍,無影劍坐到炕邊。薔薇把燕窩端到無影劍面前,無影劍接過,拿起匙羹掏起了一匙熱騰騰的燕窩,便要放到嘴裏,薔薇輕輕拉著他的手臂,道:「慢著。」無影劍一怔,薔薇伸長了脖子,對準了匙羹吹了幾口,又試了試匙羹中的燕窩已不太燙,這才拉著無影劍的手把匙羹送到無影劍口邊,邊道:「還是這麼急,真教人擔心。」這句話帶著三分輕嗔,又有三分溫柔,還有三分慈和,無影劍只感覺到一陣溫暖。

    無影劍吃了幾口燕窩,見薔薇一臉關心地瞧著自己,一張瓜子臉在年月裏又增添了一些風霜之色,心中一陣感慨,喉頭像是被燕窩卡著,一時竟說不出話。

    薔薇見無影劍怔怔的瞧著自己,微笑道:「這麼多年了,還未看膩麼?」

    無影劍不加思索便應道:「一輩子也看不夠。」這句話隨口說來,似是世上最理所當然的答案。

    薔薇啐了一口,道:「堂堂幫主,也不怕肉麻。」臉上卻大有甜意,又道:「那到底是甚麼事情要勞駕咱們大幫主的長劍出鞘呢?」

    無影劍放下碗,握住薔薇的手,道:「我跟妳說,妳別生氣。」

    薔薇奇道:「跟我也有關麼?」

    無影劍道:「濮陽奪那老狐狸,想把他女兒嫁給我,我看他和周鬍子早就串通了,他大壽那天,二人一唱一和,在眾人面前以言語擠兌我,想讓我當場答應。」

    薔薇睜大雙眼,道:「想把女兒給你又怎麼了?想娶他女兒的人可多著呢!」

    無影劍氣道:「正是嘛,年中去濮陽家提親的家族絡繹不絕,他卻謝絕各家大媒,偏偏找上了我,實在是老謀深算。」

    薔薇嘻嘻笑道:「這不是便宜了你麼,那可是連環城中下至十八歲的風滿樓店小二,上至八十歲的天龍寺大悲禪師都垂涎的濮陽芊啊!」

    無影劍「哼」了一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那老狐狸在想甚麼,濮陽家在連環城四大家族中向來居首,最近皇甫家和公孫家聯姻,兩家聯手後便開始有壓倒濮陽家的勢頭,濮陽奪這老狐狸便依樣葫蘆,也想來個聯姻以壯大濮陽家的地位。」

    薔薇道:「也不盡然啊,連環城內誰都知道南宮家的公子向來喜歡濮陽小姐,濮陽家主若要聯姻,大可以把女兒嫁給南宮公子,他想你做女婿,我看倒是因為濮陽小姐對你一往情深呢。」說著一雙妙目似笑非笑地看著無影劍。

    無影劍冷笑道:「若和南宮家聯姻,四大家族分成兩對,雖然濮陽家和南宮家稍勝,卻沒有壓倒性的優勢。那老狐狸的野心不止於此,連環城向來是由我們雙城幫主宰,若他女兒嫁了過來,成了幫主夫人,以後在雙城寨進出,不但盡得我們幫中的機密,還能令幫中上下供她驅策,指使幫眾去完成濮陽家不欲親自出面做的事,其他三大家族還怎麼是濮陽家的對手,從此那濮陽奪那老狐狸在連環城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了。」

    薔薇側頭道:「那你打算怎樣?」

    無影劍看了一看長劍,道:「連環城向來由幫主主宰,我說一便是一,說二便是二,想來我的長劍久沒出鞘,這些人便越來越放肆,竟然敢對幫主迫婚,是時候提醒他們連環城是由誰主宰了。」

    薔薇側頭想了一想,眼珠一轉,忽道:「我有一計,你不用和濮陽家主硬幹,卻能化解他的計謀。」

    無影劍抬頭道:「妳向來不理連環城中的明爭暗鬥嗎……這次竟然有計策?」

    薔薇眨一眨眼,俏皮的道:「這再簡單不過,南宮家主和皇甫家主不是都有一個美貌如花的千金嗎?你可以先娶了濮陽小姐,然後再去把南宮小姐和皇甫小姐也娶回來,到時候三位夫人不分大小,在雙城幫中互相制衡,三家都是幫主的外家,濮陽家便不能一家獨大,形勢和現在不也是差不多麼?濮陽家主成了你丈人,也不能怪你,只能乾瞪眼吹鬍子,自己生氣。」

    無影劍鼓掌道:「哈哈,此計大妙!虧妳想得出……」突然低下頭來,道:「可是中間卻有一個為難之處……」

    薔薇蹙眉道:「有甚麼為難之處?堂堂雙城幫幫主,你向南宮家主和皇甫家主求親的話,量二人無有不允。」

    無影劍看著薔薇,一字一句的道:「因為濮陽家、南宮家和皇甫家的三位千金我一個都不喜歡,我只喜歡天香樓的薔薇。」

    薔薇歎了一口氣,垂頭道:「她們是連環城中最大家族的千金,又是位列前三的美人,我只是個天香樓的姑娘,又不及她們漂亮,怎能與她們相比?」說著微微掙開了無影劍的手,站了起來。

    無影劍一急,正要說些甚麼,卻見薔薇走到茶几前,斟了杯酒,道:「幫主先喝一杯,再聽我細說。」無影劍搖了搖頭:「我心意已決,沒有甚麼好說的。」不過還是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

    薔薇輕聲道:「連環城中,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就說皇甫家和公孫家,大家都知道這是家族聯姻,也不期待一對新人婚後會恩愛甜蜜,你覺得皇甫公子,是心甘情願的娶公孫家的小……小姐麼?」

    無影劍聽到薔薇說到公孫家時忍不住笑,一口酒噴了出來,道:「妳想說公孫家的小鬼吧,連環城的人都這樣叫她,此間只有妳我二人,妳也不用這麼有禮了。」說完伸衣袖抹了抹嘴邊和衣襟上的酒水。

    原來這位公孫小姐名叫公孫酉月,她自幼貪吃,又得公孫家主寵愛,所以更加肆無忌憚,越吃越胖。她本就不愛打扮,而她來往甚密的幾個家族千金卻恰恰正是連環城中位列前三的三個美人,這樣一來她便相形見拙,於是便加倍放縱,貴為名門千金竟然不修邊幅,結果城中一些流氓便嘲笑她的名字「酉月」缺了半邊,另外半邊是「鬼半」,加起來便是「公孫醜胖」。沒想到連環城中連流氓對文字的運用都這麼傳神,反正醜事傳千里,很快連環城中所有人都叫她半人半鬼,客氣一點的便叫她小鬼。

    薔薇笑道:「你想想,皇甫公子為了聯姻,連公孫小……小姐都娶了,還高高興興的拜堂成親,一點兒也沒生氣,現在濮陽家主想把濮陽芊嫁給你,你生甚麼氣?」

    無影劍想了一想,答不上話。

    薔薇又道:「也幸好皇甫公子把公孫小姐娶了,要不然你若聽我的意見去向南宮家主和皇甫家主提親時,少不免也得向公孫家主提親了。」說完嫣然一笑。

    無影劍想到要和公孫酉月成親的場面,打了一個寒噤,又想到薔薇處處為自己設想,心中感動,怔怔地看著薔薇。薔薇摸一摸自己的臉頰,道:「今天你怎麼老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麼?」

    無影劍歎道:「唉,我今天跟妳說的是我和濮陽芊的聯姻,換作別的女子聽了都會打翻醋罈,唯獨妳卻只是幫我想辧法,還勸我把另外兩家千金也娶了,天下女子又有哪一個能及妳?」

    薔薇低聲道:「你心中有我,我甚麼都夠了……你心中考慮的是連環城的勢力分佈、雙城幫的成敗興衰,但我心中考慮的,就只是你每天過得快不快活。」

    無影劍搖搖頭,舉起酒杯喝了一口,長歎一聲。

十、

十、

    韓楓搖了搖頭,舉起酒杯喝了一口,長歎一聲。

    自從和阿煙從忘情峰回來後,韓楓每天晚上在客店後院挑燈練劍,一套劍法練了一遍又一遍,出劍又比從前快了許多。

    少年輕狂,曾以為自己的劍法已到極限,但原來世上有一種力量,可以令人突破自己的極限……這種力量,叫做阿煙。

    可是,即使現在的劍法比從前更快,但每當想起當日在風滿樓幫主輕描淡寫誅殺楓城十七刀,便覺得再快的劍,也無法和幫主比肩。

    韓楓反覆推敲,始終不解幫主的劍為何能迅捷至斯,這天他奮力將劍法演了三遍,卻發覺速度上並無寸進,勉力催谷,反而露出破綻,一氣之下,忿而擲出長劍,頹然坐到石亭之中,借酒消愁。長劍落在不遠處,直插土中,韓楓正眼也不瞧,拿起酒杯便喝。

    忽見阿煙走進院子,韓楓一喜,立刻迎上去。

    阿煙用小指頭一擢韓楓額角,嗔道:「你這沒良心的傢伙,許了諾言不算數。」

    韓楓滿臉委屈的道:「我幹了甚麼……」阿煙眼角瞄了一下土中長劍,韓楓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曾認真答應過阿煙永遠不會埋掉這柄劍,嘻嘻笑道:「小人力大,一時失手,還望阿煙大人恕罪!」趕忙過去撿起長劍,放回鞘中。

    阿煙噗嗤一笑,從懷裏掏著一包東西,邊道:「今天幫主帶來給小姐的,據說是濮陽家的商隊從南方做生意時搜羅回來進貢給幫主的。小姐吃不了那麼多,便賞了給我。」

    韓楓喜道:「太好了,正好用來下酒。」說著晃一晃手中的酒瓶。

    二人回到韓楓的房間,阿煙打開紫色錦帕,裏面包著幾件精緻的點心,都是韓楓未見過的,韓楓奇道:「這些都是甚麼糕點?」

    阿煙指著當中一件白色糕點道:「這一道叫『雪沫乳花浮午盞』,你猜是甚麼東西?」

    韓楓道:「我知道這句出自蘇軾《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說的是煎茶時浮起的泡沫,但這點心怎麼看也不是一杯茶啊。」

    阿煙笑道:「你不要被詞句本來的意思限制了想像啊,這裏乳花指的是牛奶,因為燉過所以有點飄浮的樣子,雪沫是椰子碎,據說那椰子的外殼像你的腦瓜子,果肉卻是白色,只有南方才有。」

    韓楓瞪大雙眼,好奇的道:「這麼特別,真的要細心品嚐。」指著另一條長形的糕點,問道:「這個呢,又有甚麼特別的名字?」

    阿煙道:「這個叫『纖手搓來玉數尋』,你猜猜又是甚麼?」

    韓楓道:「這句出自蘇軾的《寒具》,本來是形容饊子。這件糕點晶瑩剔透,該不是饊子吧……但我可想不到是甚麼。」

    阿煙笑道:「都說不要被詞句本來的意思限制了想像啊,既然名字叫玉,當然要晶瑩剔透,這是煮溶的妖芋混了椰漿,冷卻後加上木瓜捲起來,橙色的木瓜在便在白色的皮內透出玉色。」

    韓楓哈哈笑道:「妖芋我還是第一次聽,這麼希奇古怪的東西,怪不得要有個希奇古怪的名字。」

    餘下兩件糕點,一件叫「牛尾膏美如凝酥」,出自陸游的《醉中歌》,外面是一層薄薄的炸麵糰,上面舖滿芝麻,裏面放了牛肉條;另一件叫「膾飛金盤白雪高」,出自杜甫的《觀打魚歌》,卻是一顆顆白色圓粒堆成的小山,據說是以藥蜀葵的根部搾出汁液後混合蜂蜜而制。

    韓楓歎道:「我在河朔從未見過此等特色美食,那個幫主端坐在連環城中,便有人送上奇珍佳釀,真會享受!」

    阿煙似笑非笑的道:「以後有一天你做了幫主,也能大魚大肉,享受各地進貢的美食。」

    韓楓想起自己出劍的速度遠不能和幫主比肩,歎了一口氣,道:「也不知道有沒有這一天……幫主的劍法實在是無人能敵,在連環城裏我見過的人中,他的確是最值得享受大魚大肉的。」說著不禁又想起幫主招招致命的情景,竟然忘了點心,怔怔出神。

    阿煙又用小指頭一擢韓楓額角,小嘴一撅,道:「你就先別想著劍法吧,我偷偷跑出來就是為了給你送點心,你卻不理點心,自己在發呆。」

    韓楓回過神來,啞然失笑,趕緊接過紫色錦帕,看看這件點心,又看看那一件,卻不知從哪裏下手,便問道:「妳覺得哪件最好吃?」

    阿煙聳聳肩道:「我還未試啊,我見這些點心都十分珍貴,捨不得吃,便拿來給你。」

    韓楓大是感動,拿起一那件「牛尾膏美如凝酥」,小心翼翼地分成兩塊,把其中一塊放到阿煙嘴邊,另一塊放到自己口裏吃了起來,咬下去後只覺外甜內鹹、外脆內膩,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韓楓又拿起那「雪沫乳花浮午盞」,豈知一拿上手,原本貌似固體的整件糕點便塌了下來,弄得滿手都是,原來牛奶本是液體,燉完後冷卻變成固體,但卻不可以整件拿起,阿煙連忙去拿了一個匙羮來掏,二人吃得十分狼狽,不禁相視而笑。

    吃了幾口後,阿煙道:「我要回去啦,要不然媽媽不見我半天,怕要派人來抓我回去了。」

    韓楓急道:「你還有兩件未試呢。」說完便趕緊拿了一粒「膾飛金盤白雪高」,往阿煙嘴裏送,然後也拿了幾粒放在自己嘴中,豈知一咬下去,卻發現裏面早已溶化而且帶有黏性,韓楓一次吃了幾粒,有部份便黏在唇邊,隨著他嘴嚼的動作伸長縮短。

    阿煙看著他囫圇吞棗的模樣,盈盈笑道:「傻瓜,是我要趕著回去,但你並不趕啊!你慢慢吃,吃完才繼續練劍吧,不過不許再破壞諾言呀!」

    韓楓想想也是,便用力點了點頭,臉上如沐春。二人又試了一口「纖手搓來玉數尋」,只覺外面一層又黏又膩、裏面的木瓜卻又爽又滑,二者配合得天衣無縫,是甜品中的神物。阿煙吃了一口後便小心翼翼地抹乾淨嘴巴,理一理衣衫,告辭而去,韓楓一直把她送到客店外,才回去把點心吃完,之後拿著長劍來到後院,感覺全身上下又再充滿力量,便繼續苦練。

    這種叫「阿煙」的力量,果然是非同凡嚮。

    於是韓楓每天繼續苦練劍招,不過當爐火已然純青,還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不是單憑苦練便能做到。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韓楓每天重覆練著同一套劍法,卻始終沒法出劍比幫主更快,若不是阿煙一直不斷鼓勵,韓楓早已拋下長劍,拂袖而去。

    直到有一個晚上,韓楓在院子裏練劍時,看到一個儒生坐在院子角落的石亭之中,身前放著一個棋盤,那儒生戴著一頂斗笠,斗笠壓得很低,看不清樣子。

    韓楓也不去理他,練了一會,回過頭來,見那儒生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亭中,心道:「這人耐心倒好。」好奇心頓起,走過去瞧了一眼,只見棋盤上楚河漢界,兩邊各有十六枚銅製圓形棋子,將車馬炮士象卒,卻是一盤象棋。

    那儒生持紅子先下一著過宮炮,然後持黑子架了一步左中炮,然後持紅子接連走了馬二進三、車一平二、車二進四、仕六進五、馬八進七、兵七進一、相七進五,黑子分別應了馬八進七、車九進一、車九平四、馬二進三、車一進一、車四進五、卒五進一。

    韓楓啞然失笑,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我獨自練劍,他卻自己和自己下棋。」

    到了第十八著上,紅方相五退七吃車,多兵佔優,那儒生低頭沉思,似是在考慮黑子該穩守還是對攻,猶豫了一會,下了一步馬五進三,連守帶攻。

    韓楓頗通弈理,認得這是個過宮炮巡河車對左中炮橫車的開局,那儒生如此下法,形成了一個互相攻殺的激烈戰局,中局妙招紛紜,互有攻守,韓楓看得入神,漸漸走近,但見黑子慢了一步,始終落於下風,到了第二十七著,形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仍在勉力進攻,韓楓忍不住脫口叫道:「黑子後手,處處受制,何不先穩住局面, 擋住紅方的攻擊,守中帶攻,耐心等待機會,再圖反擊?」

    那儒生抬頭看了韓楓一眼,道:「公子如有雅興,何不賜教?」

    韓楓躍躍欲試,也不推辭,便道:「冒昧了。」坐到那儒生對面,撿起黑馬,走了一步馬五退六,渡河回到己方地盤,在河頭象位的另一隻馬形成連環馬,鞏固防守,紅方防守壓力一去,更是全力攻擊,升相架起炮台,七九炮同時瞄準黑方底線,韓楓不敢絲毫大意,步步為營,瓦解那人的攻勢,二人在黑方的地盤針鋒相對,角鬥甚劇,二十多著後,紅子快馬連跳,攻入臥槽,堵住象眼,黑方一時不能逐馬,紅方飛炮吃掉黑方底象,兵臨城下,韓楓只得投子認負。

    韓楓沉吟道:「敗勢已成,黑子當初若不冒失進攻,早早穩住防守,或許便能守住和局。」

    那儒生道:「這盤你半途執子,作不得數,咱們從頭再來,這次你執紅子先手。」

    韓楓點了點頭,二人重新整理棋盤,這次韓楓執紅子先手,不敢大意,以平穩的右中炮開局,之後馬二進三、車一平二慢慢推進,那儒生的黑子反架中炮,和韓楓對攻,七八著後,韓楓馬踏河頭,瞄準對方三路卒,原以為那人必定平炮蹩馬腿,但那人竟然不理,逕自六路衝卒,攻擊紅方的另一翼,韓楓如起相應對,便失紅方先手,於是跳馬吃卒,黑子不理,挺卒過河,韓楓車一平六,攻擊黑方四路馬,這一著守中帶攻,若黑方提車守馬,紅方便能進車守住兵線,不讓黑卒再向前一步,更伏下將來紅方跳馬後進車的攻勢,豈知黑方索性不和紅子糾纏,直接進馬,讓出四路,任由韓楓進車,這一下奇峰突起,和韓楓所設想的全然不同,之前已想好的幾著便盡皆落空。韓楓一愕,沉思半晌,但覺此刻已是騎虎難下,便車進卒林,和七路馬一左一右,深入敵境,豈知黑方完然不理,反而提炮河頭,全軍壓前,結果韓楓的紅車反而到了黑炮背後,韓楓車四平五,迫得黑方應了一步飛象,韓楓架七路炮打馬,迫黑子退馬防守,那人直接棄馬,更以中炮打兵,韓楓得子,但因此亦耽誤了一著,到了此刻,韓楓的車馬炮都在對方腹地,只留馬炮防守,那人在自己的地盤上竟然不留任何大子,車馬雙炮全都集中在韓楓的右翼。二人輾轉落子,都是不顧防守,各自攻擊對方一翼,八九著後,韓楓一路炮過河吃卒,只要能沉到底線將軍,然後沉車再將,另一邊的馬便能跳入臥槽再將,然後馬後炮成殺,但紅方突然馬踏象位作炮台將軍,然後跳馬入臥槽再將,韓楓出帥,那人平炮再將,韓楓墊馬,只要能穩住一招,便能反攻,但那人接連三步將軍,韓楓似終沒法緩出那一步,最後元帥無路可逃,被黑子將死。

    眼看著勝利在望,卻先被對方攻陷,功虧一簣。這棋局勝敗就在一線之間,但只要比對方慢一步,哪怕只是一步,便滿盤皆落索,韓楓搔搔頭,一片茫然,猶自在沉思剛才到底哪一步出錯。

    那儒生道:「公子下棋穩健,連攻帶守,實在精妙。」

    韓楓拱手道:「在下資質愚魯,棋差一著,卻想不出哪一步出錯,還請前輩指教一二。」

    那儒生徐徐道:「公子剛才這一局自始至終步步為營,並沒有哪一步出錯。關鍵在於我攻擊你的時候,你竭力防守應對,最後你的確保存了防守的馬炮,相反我直接棄馬,表面上是你得子,但亦正因如此,你吃馬得子時多花了一步,我沒有得子也沒有浪費多餘一步,結果我就是在那一步反客為主,從後手變為先手,之後你步步受制,雖然得子,卻始終慢我一步。」

    韓楓聽了儒生此話,感覺在迷霧中看到一點光明,又問道:「然則我該當如何?」

    那儒生簡單而有力的道:「全力進攻。」頓了一頓,指著棋盤續道:「你看我五子歸邊,攻擊你一翼,以所有資源集中火力攻擊一個弱點, 所需步數自然更少,速度自然更快。」

    韓楓皺眉道:「放棄防守,這豈非大違棋理?」

    儒生道:「傻子,你這是本末倒置。棋理只是入門,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便不能被棋理局限,需要融會貫通,方能揮灑自如。」

    韓楓忽然想起阿煙剛才在介紹點心時也說過一句類似的話,不要被詩詞的本意所限,需得加上無窮想像,才能把一道「纖手搓來玉數尋」的尋常饊子,變成又黏又膩、又爽又滑的甜品神物,跟儒生所說的竟有異曲同工之妙!再想一想,劍法何嘗不是如此?任何人學劍都是先學劍招,但比武時,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打敗敵人,只要那一劍能打敗敵人,是不是學過的招式還重要嗎?

    驀地裏,韓楓靈光一閃,弈棋、點心和劍法在腦海中突然溶為一體,豁然開朗:原來所學的招式理論只是根本,學成後如何發揮,卻全看自己的領會!

    韓楓心中仍然存著一個疑問,便問道:「那麼防守方面,又當如何?」

    儒生抬起頭,緩緩的道:「世上最牢固的防守,就是比對方更快的攻擊。」

 

十一、

十一、

    周鬍子抬起頭,緩緩的道:「世上最牢固的防守,就是比對方更快的攻擊。」

    無影劍和周鬍子相視一笑,同時放下手中棋子。無影劍歎道:「這句話……實在是大有道理。」

    周鬍子道:「近來幫務繁忙,好久沒和幫主對弈,今天這局下得真是痛快!」

    二人推開身前棋盤,站了起來,穿過大開的門廊,來到雙城幫的花園,守在花園的幫眾看到二人,同時拱手叫道:「幫主!周二爺!」無影劍擺了擺手,走到水池旁,周鬍子跟在他身側。

    此時明月在天,池上的水面便如鍍了一層銀光,銀光順著水面一路伸展出土,無影劍和周鬍子的倒影在池中微微幌動。

    無影劍仰望著那輪明月,說道:「這樣便十年了。」

    周鬍子笑道:「歲月催人,那時的鬍子還是又黑又濃,這當兒也被無情年月沖得發白了。」

    無影劍道:「初上任時年輕識淺、無德無能,這些年來,全仗你在旁扶持,與各路勢力周旋,才能把這座名震天下的連環城打理得似模似樣。」

    周鬍子笑道:「幫主過謙了,幫主劍法無影,神功蓋世,震懾城中各路牛鬼蛇神,讓他們不敢有異心。而且幫主事事親力親為,連環城的一切都瞭若指掌,雙城幫在幫主治下好生興旺,絲毫也沒出亂子。」

    無影劍招了招手,把一個幫眾叫了過來,道:「快取酒來,我要和周二爺喝幾杯。」那幫眾連忙去取了一罈酒和兩隻酒杯,放在池邊的石几上,無影劍道:「我和周二爺有要事商談,你們都退下吧。」

    幫眾齊聲答應,快步從門廊中退出,偌大的花園就只剩下無影劍和周鬍子二人。

    二人在池邊的石凳上坐下,周鬍子斟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遞給無影劍,朗聲道:「幫主,我敬你一杯。」二人舉起杯來,一飲而盡。無影劍放下杯子,道:「這是波斯三勒漿吧。」

    周鬍子鼓掌道:「幫主舌頭真靈,一嘗便知,摩勒、毗黎勒、訶梨勒三果雖然來自波斯,但在嶺南等地也有種植,濮陽家的商隊在南方經商購得,按波斯古法釀成三勒漿,獻了好幾罈給咱們。」

    無影劍點了點頭,淡淡的道:「你和濮陽家往來甚密,對吧?」

周鬍子恭恭敬敬的道:「屬下和城中大小家族、幫會、門派都有來往,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無影劍道:「那麼濮陽家主想把女兒嫁過來,事先也曾和你商量過了?」

    周鬍子臉上一紅,道:「濮陽家主的確有來問過屬下的意見,屬下覺得這對本幫有百利而無一害,因此十分贊同……」

    無影劍臉色一沉,道:「所以你明知道我並不喜歡濮陽芊,卻擅作主張替我答應了?」

    周鬍子站起來,道:「幫主息怒,請容屬下解釋。」

    無影劍哼了一聲,道:「你坐下來說吧。」

    周鬍子問道:「幫主劍法自然是冠絕連環城,連環城中人人也將幫主奉若天神,幫主說那隻是馬,沒有人敢說是鹿,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依幫主之見,這些人當中,有多少是真心支持幫主?有多少是見風駛舵,誰當權便依附誰?有多少只是明哲保身不敢惹事?又有多少人只是蟄伏一時,等待機會把你拉下來?」

    無影劍一楞,沉吟道:「若把城中眾人分成十停,十停中想來有三停是真心支持本座。城中那幾大家族和門派都野心不少,當有兩停是蟄伏一時、蠢蠢欲動,還有五停應是餘下的兩類。」

    周鬍子道:「幫主的劃分有理,然則那兩停不甘屈居於幫主之下的人,幫主以為他們又是因何甘於蟄伏一時呢?」

    無影劍想也不想便道:「這個很簡單,他們目前並沒把握和我們雙城幫對抗,只能忍一時之氣,若有一天他們有把握把我們雙城幫連根拔起,取而代之,估計他們便會立持發難。」

    周鬍子微笑道:「幫主說得客氣,他們沒把握對抗雙城幫,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因為沒有人能勝過幫主的武功。不過幫主可有想過,咱們雙城幫的實力,比之濮陽家自然更勝一籌,但若四大家族聯手,和咱們相比又如何?」

    無影劍躊躇道:「濮陽、南宮、皇甫、公孫四家在連環城根深蒂固,家主都是武功高強的厲害腳色,我或許能勝過他們任何一人,但他們聯手的話要勝過他們便不是易事。而且每家各自豢養死士護院、高手如雲,亦各有資源人脈,控制著連環城內的經濟命脈。魂牽綢緞莊、天香樓、還有當舖、賭場等都是四家的產業,四家聯手的話,雙城幫還能不能壓制他們,實在不好說。」

    周鬍子緊接著道:「那四家人為何從不聯手?」

    無影劍微一凝思,道:「想來是因為四家家主都想做霸主,誰也不服對方,若然四家聯手,遇有意見不合,大家都不能號令對方,所以根本沒法齊心合力。換個角度想,即使他們聯手滅掉雙城幫,誰也沒有把握能坐穩幫主之位,所以根本不值得冒險和雙城幫對著幹。」

    周鬍子一拍大腿,大聲道:「照啊!雙城幫能剋制四大家族,因為四大家族從不聯手,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他們沒有一家獨大的實力,誰也不想做第一個出來發難之人,便都尊幫主為大。倘若四大家族聯手,甚至和離騷派等門派勾結的話,雙城幫便不是對手。」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續道:「咱們雙城幫能在連環城呼風喚雨,正是借助城中各大家族門派互相牽制的微妙平衡。最近皇甫家和公孫家聯姻,便是想打破這個平衡,皇甫公子和公孫小姐生出來的小孩,若然是個厲害腳色,說不定以後便能整合兩家勢力。濮陽家在連環城中勢力僅次雙城幫,若是咱們能得到這個強援,那怕是餘下三家和離騷派聯手,咱們也不懼,但反之,若幫主拒婚,濮陽芊嫁到南宮家,濮陽家又對咱們心懷怨懟,轉而和皇甫公孫二家的陣營聯手,打破了城中的微妙平衡,咱們雙城幫便岌岌可危了。」

    無影劍看著池水,微風吹過,池上泛起了一圈圈漣漪。良久,終於道:「周二當家言之有理,是我有欠思量了。」

    周鬍子喜道:「言則幫主是同意這頭親事了?」

    無影劍搖搖頭,道:「不,我不能娶濮陽芊。」

    周鬍子臉色一變,道:「是因為薔薇姑娘嗎?」

    無影劍點點頭,道:「沒錯,我不能有負薔薇。」

    周鬍子語重深長的道:「恕屬下直言,從來成就大事的人必須顧全大局而放下兒女私情。我舉一個例子,史上最厲害的青樓歌妓,自非李師師莫屬。李師師當年名滿京師,顛倒眾生,聲望一時無倆,甚至深得當時的皇帝宋徽宗寵愛,連群臣也因此爭相巴結,還有的認她為姑姑,求她在皇上枕邊美言一二。宋徽宗為了她置六宮粉黛、三千嬪妃於不顧,每晚只去她的院子……」

    無影劍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到底想說甚麼?」

    周鬍子道:「我想說的是,不管徽宗有多寵愛李師師,卻始終沒有把她冊封為妃嬪,正是因為她歌妓的身份。即使身為皇帝,若然冊封歌妓,也會引來群臣非議,徽宗為免被群臣知道他夜夜幽會歌妓,甚至挖了一條地道通往李師師的香閨,以避開眾人耳目,不致予人口實。」

    無影劍哼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一直阻止我迎娶薔薇,便是因此。」

    周鬍子點頭道:「對,各大家族門派甘心奉你為幫主,固然是因為自上一任幫主死後,你的武功獨步連環城,同時亦是因為這些年來你規行舉步,以仁義治城,那些好事之徒找不到話柄去煽動其他人推翻你,所以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現下濮陽奪和四大家族蠢蠢欲動,若大家不服你的處事,濮陽奪再出來煽風點火,振臂高呼,那便難說得很。」

    無影劍臉色鐵青,道:「我倒不相信他們會因為一件小事而造反。」

    周鬍子漫不經意的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最後壓垮駱駝的,只是一根稻草。」頓了一頓,又道:「幫主你為人正直,好處是沒有甚麼話柄落入他人之手,但亦因此不會與這些人狼狽為奸,濮陽奪和幾家家主能雄霸連環城至今,哪一個不是唯利是圖的窮兇極惡之輩?他們最喜歡助紂為虐,而從中取利,所以沒有誰喜歡正直不阿的幫主。當然,連環城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幫主必須是武功最高的人,否則便會被武功更高的人取而代之,他們武功不及,自然不敢反你。但恕屬下斗膽說一句,除此之外,還有一大原因,就是屬下和幾大家族保持著互惠互利的關係,他們得到利益,自然不會造反。這次和濮陽家的聯姻,也是屬下一片苦心。」

    無影劍歎一口氣,道:「我也知道你辛苦了,所以你在連環城行事,我從不過問,將來亦不會過問……你不讓我娶薔薇,我一直也沒有娶,但我堂堂幫主,連環城中以我為尊,怎能像皇甫家那小子般成為聯姻的工具?」

    周鬍子道:「幫主不宜妄自菲薄,皇甫公子迎娶公孫姑娘遭人暗中恥笑,是因為誰都知道沒有人會想和那半人半鬼的公孫醜胖成親,但濮陽姑娘是有名的美人,而且她一向仰慕幫主,全城皆知,你們成親,所有人都會覺得你們是真心相愛,誰會恥笑這對金童玉女?」

    無影劍冷笑道:「沒錯,濮陽芊是喜歡我,但她喜歡的只是那個武功高強、權勢熏天的男人,而不是喜歡真正的我。我和薔薇識於微時,我還落泊的時候,薔薇便已經不離不棄,那一種才是真愛……」說著歎了一口氣,道:「這種感情……別人是不會明白的。」

    周鬍子道:「女子仰慕武功高強的男人,實屬尋常,只是許多貧家女子的婚配並不由自己作主,那些女子只好認命,濮陽姑娘出身尊貴,有選擇的條件。她只是比其餘女子更堅持自己的眼光,更主動爭取幸福而已,這也無可口非啊!」

    無影劍斬釘截鐵的道:「你不用再替濮陽芊說話,我是幫主,我不愛做的事,誰也不能勉強於我。」

    周鬍子道:「屬下並不是勉強幫主,幫主和她成親,也只是一個形式,連環城中哪個大人物不是三妻四妾,幫主成親後儘管去再娶幾位夫人,或是每天去天香樓,又有誰能管你?」

    無影劍道:「我知道,但我不想薔薇心懷介蒂,你明白了沒?」

    此時,一名幫眾匆匆的從門廊中出現,高聲稟告:「幫主,周二爺,濮陽小姐求見。」

    無影劍對那幫眾道:「你帶她到大廳等著,我轉頭就來。」回頭瞧向周鬍子,問道:「你可知道她這次前來所謂何事?」

    周鬍子躬身道:「屬下不知。」

    無影劍一臉狐疑地看了周鬍子一眼,道:「也罷,正好和她說清楚。」大踏步走出花園,來到大廳,只見濮陽芊一人站在廳心,臉帶微笑,其時廳上燭火閃爍,斜照著濮陽芊雙頰,貌美不可方物。她身後站著一個高瘦老者,正是濮陽家的護院高手。

    濮陽芊看到無影劍,揚一揚手,對身後的老者道:「你到外面等我。」那老者便退到門外,隱沒在黑暗之中。

    無影劍走到濮陽芊身前,冷冷的道:「又怎麼了?」

    濮陽芊微笑道:「我一個弱小女子夤夜登門,你堂堂一個大幫主這般兇霸霸的,豈是待客之道?」

    無影劍道:「妳是弱小女子麼?連環城中不知有多少男子漢被妳玩弄於股掌之間,依我看妳的手段比城中大半男子都要厲害。」

    濮陽芊笑道:「多承幫主誇贊,小女子愧不敢當。」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請帖,交給無影劍,邊道:「元宵佳節將至,四大家族設下晚會,遍請城中英雄赴宴,請幫主、周二爺和幫中頭目賞光。」

    無影劍接過請帖,問道:「啊?四大家族向來沒有舉辦元宵晚宴這習俗,怎麼今年忽然來了興緻?」

    濮陽芊露出天真爛漫的神情,道:「爹爹說,連環城中臥虎藏龍,若大家不喜歡對方,便會鬧個翻天覆地,若大家都成了好朋友,連環城便會風平浪靜、繁華安穩,所以便趁著元宵佳節設宴,齊集各路好朋友一起吃飯喝酒跳舞。我們已經請了結彩巧匠、江南菜廚子、吹打唱曲、傀儡戲班,到時候保證大家盡興而返。」說到興奮之處,拍手嬌笑,興高采烈。

    無影劍像是聽到了世上最難以置信的消息,打量了她幾眼,淡淡的道:「妳爹爹真是這麼說的?還是妳在順口開河?」言下之意,那是半點也不相信。

    濮陽芊故意板起了臉,道:「怎麼了?你覺得我是在編故事哄騙你麼?我說的有哪一句不合理了?」

    無影劍被她一說,心想四大家族向來對自己禮敬有加,相互之間的關係看似也十分和睦,四家的子女譬如說濮陽芊和南宮采蝶、皇甫荼蘼三人關係要好,各家各派雖然各懷鬼胎,但從來不會在明面上撕破臉皮,自己這麼說,未免太著痕跡,連忙道:「濮陽家主向來仗義疏財,揮金如土,誰不知他喜愛結交朋友?我也就是怕自己聽錯,所以才問一聲。」

    濮陽芊歎了一口氣,道:「幫主,我知道你對我的印象不怎麼樣,但你撫心自問,這些年來,我可曾有騙過你一言半句?」

    無影劍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她竟會牽扯到二人的關係,順口便答道:「認識妳以來,也不曾聽過妳說過半句好話……」忽地一想,濮陽芊雖然把連環城中許多男子收得貼貼伏伏,但其實她對那些男子大多是不假辭色,從不曾聽說她以甜言蜜語哄騙別人,所以只能說她沒句好話,卻不能說她以假話騙人,自己這次算是無理取鬧,不禁語塞,一句話說到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

    濮陽芊聽了後默不作聲,轉過頭去向著門外,肩頭微微起伏,似在哭泣。無影劍想起今天她來送請帖,並沒有甚麼逾禮之處,自己卻沒給她好面色,甚至一再無端搶白,頓時好生過意不去,便道:「濮陽姑娘,本座最近瑣事纏身,心情不佳,剛才語氣重了。」

    濮陽芊背影微微動了一下,仍是沒有回過頭來。

    無影劍見她背影婀娜,弱不禁風,一時起了憐惜之意,便道:「本座向妳賠罪了,姑娘請別見怪。」一時之間,全然忘了濮陽芊在連環城中其實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有這麼羸弱?

    濮陽芊回過頭來,嫣然一笑,道:「堂堂幫主卻來向一個小女子賠罪,我就是喜歡你仁恕寬厚,胸襟廣闊。」雖然臉上全是笑意,但眼角猶有淚痕。

    無影劍被她這樣又哭又笑弄得瞠目不知所對,只得揚一揚手中請帖,問道:「請帖我收了,還有別的事麼?」

    濮陽芊撅起小嘴,道:「人家千里迢迢來送請帖,你也不請人家坐下喝一杯茶。」

    無影劍完全拿她沒辦法,只得道:「那麼濮陽姑娘,妳想喝甚麼茶呢?」

    濮陽芊笑道:「你這人真仁厚,真不知你為甚麼能當上幫主。」說完,也不等無影劍答話,便道:「留待元宵那天才和幫主一起喝吧,到時候早點到。我去啦,幫主請了!」長袖一拂,轉身便走,長裙下擺翩然揚起,掀起一陣微風,風中傳來陣陣香氣,也不知道是薰香,還是少女幽香。

    無影劍看著濮陽芊離去的身影,隔了半晌,道:「出來吧。」

    本來平靜的帷幕突然晃動,隱沒在當中的周鬍子轉了出來,無影劍把請帖遞給他,問道:「濮陽奪這老狐狸一邊大力爭取聯姻以壓制皇甫和公孫家,另一邊卻又和其餘三大家族一起舉辧元宵宴,你看他到底是甚麼葫蘆裏賣甚麼藥?」

    周鬍子沉吟道:「雖然聯姻是要抗衡皇甫和公孫家沒錯,但他也不想這刻就和其他家族撕破臉皮,所以竭力和各家保持友好,這是面面俱圓的策略,我看也屬尋常,不過屬下可以去打探一下是否尚有別情。」

    此時,另一個雙城幫頭目走進大廳,躬身道:「幫主!周二爺!」之後卻不說話,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

    周鬍子道:「這裏就只有幫主和我二人,你但說無妨。」

    那頭目走近一步,低聲向周鬍子道:「……回來了,說打探到重要消息要稟報,請周二爺立刻過去。」說到那人名字時說得含糊不清,無影劍就在旁邊卻也聽不清楚。

    周鬍子轉身向無影劍道:「那是我派去潛伏在濮陽家的內應,為免洩露機密,那人的身份就只有我倆知道。那人每次回來都不能久留,否則恐怕會被濮陽家發現,所以屬下現下便得過去。」說完後,看了看無影劍的神情,又道:「當然幫主有閒的話,也可以和我們一同過去聽他捎來甚麼新消息。」

    無影劍擺一擺手,道:「不用了,你去吧。」

    周鬍子作了個揖:「屬下告退。」說完便和那頭目一起轉身,朝大門走去。

    無影劍忽然舉起手道:「慢著。」

    周鬍子回過身來,躬身問道:「幫主還有甚麼吩咐?」

    無影劍向那頭目道:「你先回去,說周二爺馬上就來。」那頭目應了一聲,快步退出廳外。

    無影劍向周鬍子道:「還有一件事,你平常去哪裏、做甚麼,我從來都不管,但是那個天香樓,你就不要去了吧。」

    周鬍子一怔,立刻便明白了無影劍的意思,不慌不忙的道:「幫主,請容許我講一段歷史。」

    無影劍沒想到周鬍子在這當兒竟然還要講起故事,奇道:「甚麼歷史?」

    周鬍子徐徐的道:「剛才在花園不是說到宋徽宗挖了地道通往李師師的院子麼?有一次宋徽宗生病了,李師師以他不會來了,便約了當時鼎鼎大名的大詞人和音樂家周邦彥。豈知宋徽宗身子稍微好了點,便動了心思去找李師師,他突然從地道出現,當時周邦彥正好在李師師房中,情急之下,只好鑽到床下。宋徽宗特地帶了江南新進貢的鮮橙給李師師,李師師親自剝橙和徽宗分吃,宋徽宗回去時,因為已是三更,路上少有行人,便不走地道而改乘馬車,李師師叮嚀他小心路滑。周邦彥在床下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詩《少年遊.並刀如水》,當中便有『纖指破新橙』一句,說的是李師師剝橙這一幕,又有『馬滑霜濃』和『直是少人行』兩句,說的是宋徽宗離去時的情景。後來宋徽宗另一次夜會李師師時,李師師演奏彈唱,不經意唱起周邦彥這首《少年遊》,因為當時鮮橙在民間根本買不到,所以宋徽宗聽到李師師的演唱後,便知道這首詞說的是當晚的情景,便問李師師作詞的是誰,當時周邦彥名氣很大,詞作廣為人知,根本沒法隱瞞,因此李師師只得直說。宋徽宗知道了當晚周邦彥也在場,你道宋徽宗如何對付周邦彥?他起初打算貶他出京城,後來實在是欣賞他的才華,反而讓他提舉大晟府,主管音律古調……」

    無影劍只聽到一半,便知道周鬍子把自己比作周邦彥、把他比作宋徽宗、把薔薇比作李師師,一張臉漸漸沉了下來,也不等他說完,便截位了他的話頭,厲聲道:「夠了,總之從此以後,你不能再去找薔薇。」說著抖一抖手中長劍,內力到處,長劍撞擊劍鞘,發出嗚嗚之聲。

    周鬍子退後一步,連聲道:「屬下明白,屬下明白……」

    無影劍淡淡的道:「你下去吧,你的內應應該等得心焦了。」

    周鬍子不再爭辯,告辭了一聲,便躬身退出廳外。

    看著周鬍子的背影,無影劍狠狠的一劍刺出,長劍嗡嗡作響。

十二、

十二、

 

    看著儒生的背影,韓楓狠狠的一劍刺出,長劍嗡嗡作響。

    韓楓和儒生的象棋對局,打開了武學世界的另一片天,韓楓如夢初醒,感覺自己這一刻才終於窺探到上乘劍法的最高境界,所以儒生甫一離開後院,便拔出長劍演練。

    在剛才那一局中,儒生自身的形勢其實岌岌可危,只需再多一兩著,便會全盤崩潰,可是只要在被攻殺前先攻殺對方,這便算是一個勝局,自家門前到底是穩如泰山還是命懸一線根本毫無分別。

    學武的時候,韓楓見過最厲害的劍法都是見招拆招、最上乘的招式都是攻守兼備,但是和儒生激烈廝殺過後,韓楓忽然明白了,見招拆招,出劍便會慢,最厲害的劍法,就是在對方殺死自己前先把對方殺死。當然,沒有人能一步登天,攻守兼備是初學者必須學會的根基,若劍法還未學好便與人互相攻殺,那只會死得更快,但像韓楓這種已把各路劍法都練得嫻熟如流的天才,想要劍快,便不能再拘泥於招式,而是要融會貫通,把學過的劍法化為致命的一劍。

    韓楓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師父說過「招式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原來,一直以來,要學的不是劍招,而是劍意。這一下恍如當頭棒喝,韓楓心中豁然開朗,十數年來的千百場大戰剎那間湧上心頭,那些因為求穩而錯過了的無數機會在眼前一一閃過,韓楓出劍不再顧慮防守,運劍如飛,每劍揮出都隱隱帶著風雷之聲。

    這些日子以來的苦練總算沒有白費,韓楓終於明白了幫主的劍法為何能如此之快,又再一次突破了自己曾經以為是極限的速度,回想起初到連環城時的水平,彷如隔世,以當時的身手竟然敢千里迢迢來到連環城挑戰幫主,簡直是不自量力。

    韓楓把劍法練了一遍,只覺得拋去了「攻守兼備」這個枷鎖後,每一劍都全力攻擊,周身百駭內力流轉如意,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暢,忽然想起剛才並沒有請教那儒生的名號,回頭一看,那儒生早已不知去向。

    此後幾天,韓楓反覆施為,心領神會,隨心所欲地出劍,每劍都雷霆萬鈞,快如閃電,招招都能致人於死命。回想起楓城十七刀,現在想來,也不過爾爾,韓楓躍躍欲試,恨不得馬上找個人來過招。

    韓楓興高采烈地走出客店的院子,打算到天香樓找阿煙,把這個消息告訴她。

    沿著隔世河邊一直走,過了銅雀橋,天香樓便聳立在眼前。韓楓當然不會從大門進去,而是如常走進千年胡同,走向天香樓的後院。

    甫進千年胡同,便看到一個女孩站在胡同中心,一雙妙目正看著自己,正是自己的大對頭小芋頭,不巧竟然在這裏狹路相逢。小芋頭看到韓楓,頰邊梨渦微現,似乎十分高興。和她形影不離的玩伴小玉米這次竟然不在,她身後十多丈處的樹下站著兩個樣子陰鷙的瘦長漢子,把玩著手中的蛾眉刺,眼光卻瞧著別處,其中一個正是在飾物攤前交過手的黃蜂派高手,另一個和他一般衣飾和武器,想來是他的師兄弟,不知黃蜂派到底有多少人效命於小芋頭家。

    韓楓幾乎便想轉身離去,但千年胡同是通往天香樓後院的必經之路,所以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小芋頭攔在他身前,笑道:「這位大哥,怎麼一看到我,臉上就一副死樣活氣的神情?」

    韓楓皺眉道:「每次遇上妳都沒有好事,我是在後悔為甚麼早不早、遲不遲,偏偏選了這過時候走進千年胡同而遇上妳。」

    小芋頭眨眨雙眼,臉上一副無辜的表情,微笑道:「不是早不早、遲不遲,正好遇上,而是我在這裏等待多時了。」

    韓楓滿腹疑團,心想這小女孩年紀小小,卻心狠手辣,在這裏等著自己,定然沒有甚麼好事,只是不知她又安排了甚麼詭計,便道:「妳這小丫頭不好好的在家玩兒,卻在這裏等我,不知有何見教?」

    小芋頭叉著腰挺一挺她的小胸脯,大聲道:「我跟你說過,我不是小丫頭,而是個成熟動人的少女了!」又道:「還有,我不知道你的住處,但知道你一天到晚老往天香樓跑,所以便在這裏等你,果然被我找到你,聰明吧?」

    韓楓看著她稚氣未脫卻硬是要裝作成熟的樣子,好沒好氣的道:「那麼這位成熟動人的少女,你找我到底是為了何事?」

    小芋頭道:「你跟我回去吧,我請你當我的貼身護衛。」說著拉起韓楓的手便走,就似從沒想過韓楓會拒絕。

    韓楓領教過她的尾上針,不敢大意,見小芋頭的手伸來,立時一翻左掌,甩開了她的手掌,順勢抓住她手腕,同時舉起右手,喝道:「不去不去!妳再胡鬧,信不信我一掌把妳打暈?」那兩個黃蜂派的瘦長漢子看到韓楓擒住小芋頭,依然站在遠處的樹下把玩蛾眉刺,看上去漠不關心,又似是有恃無恐。

    小芋頭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像看傻子般看著韓楓,道:「連環城中就以我家付的工錢最高,不知多少人爭破了頭想到我家當護衛呢!別的人來應徵護衛,我爹爹還要親自考究他們的武功,還有爭不上護衛的先做著家丁呢!我看你這人武功不錯,才親自來邀請你,之後我還要向我爹爹解釋一番呢!」

    韓楓氣道:「妳當我是甚麼人?我堂堂七尺男兒,怎能做妳一個小丫頭的走狗?」

    小芋頭一臉不屑的道:「你能是甚麼人了?不就是個沒有地位的下等人,堂堂七尺男兒,去天香樓找姑娘還不能從正門進去,還得鬼鬼祟祟的往胡同裏鑽,然後蹲在後院裏等個半天。你喜歡那丫鬟對吧,你是個七尺男兒的話就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一把銀子扔在老鴇的面上,擺一桌花酒,然後叫那丫鬟陪你,老鴇收了銀子自然對你客客氣氣。不過,我看你也不夠銀両,這才好心關照你,你還好人當賊辦。那丫鬟若是把希望放在你這種男人身上的話,那就是付諸東流了。」

    韓楓每次和小芋頭對話,小芋頭總是理直氣壯的一頓反問,把韓楓說得啞口無言,這次一頓數落,句句都是事實,最後一句更是戳中韓楓要害,韓楓氣得渾身發抖,小芋頭雙手被他握住,只覺得他雙手顫抖,激動不已,有點害怕他隨時會狂性大發,便道:「喂,你這七尺男兒怎麼每次見面都要握著我的手,上次在魂牽夢死之地是這樣,今次也是這樣,你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麼?」

    韓楓被她麼一說,只得放脫了她的手腕,退後了兩步,小芋頭柔聲道:「其實來我家當護院有甚麼不好?管吃管住,賺了錢存起來還能去天香樓贖那丫鬟,我告訴你,在連環城賺錢最快的工作有兩種,一種是殺手、一種是護衛,你這人死腦筋,殺手是萬萬做不了,但你身手這麼好卻整天蹲在天香樓,不覺得浪費麼?」說著在懷中掏出一錠足有五六両的黃金,遞給韓楓,道:「不管你答不答應,這是我打賞給你的,你拿去好好考慮。」

    韓楓看到黃澄澄的金子,想到只要存夠銀子便能幫阿煙贖身,心中不禁有點意動,但一想到小芋頭整治別人的手段,若做了她的護衛便得為虎作倀,卻又覺得這樣實在大違俠義之道,於是狠下心腸,咬牙道:「小丫頭,謝謝妳的好意,不過你若想我貪圖富貴,做違背良心的事,可乘早死了這條心。」

    小芋頭一臉婉惜的看著韓楓,歎了口氣,道:「你這人,真不知你是正直還是笨……我告訴你,在連環城裏,正直的人永遠是死得最早的,只有壞人,在能在這個殘酷的地方裏生存……」

    韓楓也不答話,繞過小芋頭,筆直向前走,走了幾步,後面的小芋頭叫道:「你真的決意不來了麼?」韓楓更不回頭,舉起右手在空中揮動,算是與小芋頭作別。

    小芋頭歎了一氣道:「你這是敬酒不喝喝罰酒呢……」

    韓楓裝作聽不見,繼續往前走,經過樹下時,突覺兩股無聲無息的勁風分別自左右襲到,卻是那兩個黃蜂派的瘦長漢子忽然動手,事先竟沒半點徵兆!後面傳來小芋頭惋惜的聲音:「我請不動你走過來,也就只好請你躺著過來了。」

    其中一個黃蜂派的漢子此前被委派孤身一人保護小芋頭,自是因為他的武功在連環城裏已屬一等一的好手,上次在大街上和韓楓交手後,知道韓楓劍法高明,自己一人頗有不如,但和師弟二人定能穩勝,因此這次有恃無恐。

    韓楓一驚之下,連忙拔劍迎敵。他這天才剛領悟到以攻代守的劍法,當下更不思索,側身避開左方攻來的蛾眉刺,提劍便向右方那漢子的咽喉刺去。那漢子大吃一驚,原以為韓楓被二人同時偷襲,最少要先招架兩招,才能反擊,沒想到長劍說來便來,而且迅捷無倫、妙到巔毫,急忙回過蛾眉刺招架。韓楓不等招數使老,反劍刺出,指向左方那漢子的肚臍。那人正揮蛾眉刺攻擊,全然沒想到韓楓會出招攻己,更沒想到韓楓出劍如電,後發先至,這一劍是先刺入自己肚臍,自己的蛾眉刺才會刺到韓楓身上,雖然相差也就是瞬息之間,但也就是說,那怕自己能刺傷韓楓,也沒了性命去親眼見證,電光火石之間連忙棄了攻勢,連退三步。

    由於韓楓在片刻之前才在客店院子把所有劍法使了一遍,此刻各種劍招盡皆清清楚楚的在眼前湧現,滿腦子都是那儒生下棋時那種舖天蓋地的攻勢,手中各種奧妙之極的招式應手而出,揮灑自如。他橫行河朔之時,本已善於把各門派的劍招混用,華山派和星宿派合一的「白虹趕月」、海龍門和清河觀合一的「疊浪倒瀉」、少林武當合一的「回頭自在」都是他的成名絕技,此時沒有了防守的顧忌,一柄長劍更是使得猶如疾風驟雨般迅速而瘋狂。

    曾和韓楓交手的那瘦長漢子只道自己對韓楓的實力了然於胸,這次志在必得,沒想到相隔也沒多久,韓楓竟然突飛猛進,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他的師弟同樣大吃一驚,心中暗罵師兄太也小瞧對手,卻不知原來並不是師兄低估對手,而是對手和上次碰面時實在判若兩人。

    其時韓楓已使出十多招,對這種以攻代守的克敵之道的領悟越來越多,不論兩個瘦長漢子以如何凌厲狠辣的招數攻來,只要搶先一步攻向他們的弱點所在,便能迫得他們非變招自保不可。韓楓打得興起,幾乎已忘了眼前有兩個敵人,全心陶醉在瘋狂進攻的劍法當中,到了後來,幾乎已沒有招數,出劍一劍快似一劍,劍風挾著的風聲漸響,劍鋒上附著的勁道也越來越大,旁觀的小芋頭雖然在她的年紀來說已然算是武功不弱,但也只覺得被一股勁風威壓,臉上、身上被刮得隱隱生痛,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幾步,又聽得簌簌聲響,旁邊那棵樹被勁風所迫,葉子如雨落下,但因為韓楓的劍法勁急,把樹葉反擊上天,上百片樹葉竟似隨風而舞,始終沒有落到地上。

    韓楓意興神會,漸漸到了物我兩忘之境,過了一會,忽地想起已有一陣沒感覺到敵人的攻勢,當下內力徐斂,緩緩收招,眼前兩個黃蜂派的漢子啪啪兩聲,跌在地上,身上有三四十處劍傷,鮮血噴滿一地。原來韓楓早在數十招前,已重創二人,但因為勁力到處,把二人的身軀迫住,二人才一時沒有倒下,之後便成為了箭靶,被韓楓先後刺中一劍又一劍。韓楓原本無意殺他們,沒想到剛才全神貫注催動攻勢,心無旁鶩,竟然殺人而不自知。不過轉念一想,此二人跟著小芋頭,估計沒少殘害別人,殺了也就殺了。

    韓楓劍法練成後第一次對敵便大獲全勝,只覺得這樣以攻代守的威力比自己想像中更大,心中甚喜。

    回頭一看,小芋頭早已不知去向。不過韓楓也不太擔心她會派人來復仇,反正自己武功大進後,就算來十個也不怕他們。

    韓楓來到天香樓後門時,阿煙早已俏立在門邊等待他。韓楓走到阿煙身前,叫了一聲:「阿煙!」

    阿煙拍一拍胸脯,吁了一口氣道:「你沒事就好!我剛才聽到胡同裏鬧出好大的動靜,趕忙出來看,果然看到你和人動手,定是上次你為了保護我而得罪了小芋頭,據說她的貼身護衛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好手,我多擔心你會被他們殺死!」

    韓楓看著看著阿煙滿懷自信的一笑,道:「你以後不用擔心了……」

    「為甚麼?」阿煙靈動的雙眼瞧著韓楓,自從認識了韓楓,阿煙的雙眼已不再像從前般深邃。

    韓楓晃一晃手中長劍,道:「因為我的劍法練成啦!」

    阿煙聽罷大喜,眼神裏盡是嘉許之意,幾乎比韓楓自己更加高興,道:「我就說嘛,好好的一柄劍,幹麼要埋掉它?」

    正是因為當天阿煙的這一句,便改變了一切。

    韓楓凝望著阿煙,依稀便是在天香樓階梯初見時的模樣。若不是阿煙當時這一句和這些日子來的鼓勵和支持,韓楓早已放棄,便不會有今天的突破。

    韓楓百感交集,誠懇地道:「阿煙,多謝妳。是妳,在我信心盡失時重燃起我的鬥志,也是妳,令我出這一劍時有了希望……我能突破過去的自己,全因妳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阿煙笑道:「哈哈,幹麼你今天像個酸秀才般的?我才沒你說得那麼重要……」說到一半,突然垂下頭來,低頭道:「不過,韓大哥,阿煙以後可能不能常常陪著你了……」說完之後,大大的雙眼中忽然落下兩顆晶瑩的淚水。

    韓楓急道:「發生甚麼事?」

    阿煙道:「今天來了一堆客人,應該都是雙城幫中的頭目,我見媽媽對他們各種阿謏奉承,安排給他們的一桌姑娘全都是最漂亮最紅的頭牌姑娘。我幫小姐去拿湯時經過他們那一桌,其中一人一把抱住了我,要我留下陪他,那人力氣好大,我怎麼都掙不脫……」

    韓楓聽到這裏,怒道:「這不是壞了規矩麼,老鴇怎麼不阻止他胡來?」

    阿煙可憐兮兮的道:「我大聲尖叫,媽媽聽到聲音趕了過來,告訴那人我只是個丫鬟,那人說我年紀夠了,他不想再等了,原來他就是我偷聽到媽媽說雙城幫中看上了我的人。」

    韓楓沉著臉道:「老鴇怎麼說?」

    阿煙道:「媽媽跟那人說我甚麼都未學,不會陪客人,叫那人給她一些時間,她明天便找另一個丫鬟侍候小姐,然後把姑娘該做的事都教會了我,下次那人來的時候我便可以陪他了。那人說給媽媽十天時間,十天後再來的時候一定會要了我。」

    韓楓氣得漲紅了臉,大聲道:「你們天香樓不也是大家族的產業嗎?怎麼就由他胡來?」

    阿煙歎道:「我只個丫鬟,媽媽又怎會為了一個低賤的丫鬟和客人爭鬧?何況連環城裏一向都是雙城幫說了算,而且看起來那人在雙城幫中地位不低,別說是媽媽,那怕是我們背後家族的家主,估計都不敢違抗雙城幫的大頭目的意思。」

    韓楓想起那次在風滿樓看到幫主進場後所有人肅立的氣勢,便知道阿煙說的是實情,恨恨的道:「雙城幫不就是因為有個武功高強的幫主,所以便在城中作威作福,仗勢凌人,真不公平!」

    阿煙聳一聳肩,無奈道:「這個城池裏,拳頭就是道理,對錯由強權來決定,這就是他們認為的『公平』啊……」

    韓楓急道:「那妳現在打算怎樣?」

    阿煙幽幽的道:「還能怎樣?媽媽已說了我明天開始便要學習成為天香樓的姑娘了,之後十天不能再出去,必須在那人再來前學懂所有東西……」

    「我現在就去把他們幹掉!」

    韓楓聽罷怒不可遏,提著劍殺氣騰騰地衝了出去。

十三、

十三、

 

    無影劍聽罷怒不可遏,提著劍殺氣騰騰地衝了出去。

    前院左右兩排板凳上各自坐著八名勁裝結束的幫眾,個個腰板筆挺,臉上一股彪悍之勢,看到幫主和周鬍子出來,十六人一齊站起,齊聲大叫:「幫主!周二爺!」當先一人搶到無影劍身前,拱手道:「幫主要去哪兒?需要帶人麼?」

    無影劍身後的周鬍子向那些幫眾道:「千年胡同裏面死了好幾個高手,當中有咱們雙城幫的頭目,現在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你們分三十人出來跟我們去查看。」

    幫眾聽到有頭目被殺,那是在雙城幫每個幫眾臉上打老大的耳光,人人同仇敵慨,爭先恐後,一個頭目分配好誰人出去、誰人留守,眾人攜了兵刃,當即隨同幫主出發。

    當下一行人出了寨門,直奔街尾,轉過幾條小街,便來到千年胡同,剛踏進胡同,便聽得人聲喧嘩,幾十人圍成一團,議論紛紛,當中有雙城幫的幫眾、有各大家族的人馬、也有普通百姓。眾人見雙城幫幫主來到,都讓了開去,只見地上躺著四五條屍體,當中有兩條正是雙城幫的頭目。

    周鬍子上前察看屍身,有兩個幫眾剝去那兩個頭目的衣衫,周鬍子仔細檢查後,回頭對無影劍道:「是劍傷,傷口筆直平滑,應該是柄又窄又薄而且非常鋒利的長劍,此等利刃,城中也只有干將再世才有出產。」

    無影劍和周鬍子對望一眼,立時想到那個在干將再世買了劍後便一直蟄伏的少年,無影劍指著那幾條屍首道:「以我所知,這幾人武功不弱,對手應該經過一番大戰才能殺掉他們,或許已受了傷,需要包紮傷口或運氣調息,想來未及走遠。」說完便吩咐帶來的幫眾在附近細細搜查,甚麼地方都別錯過。

    三十名幫眾應聲而去,千年胡同也不過幾丈寬,兩旁都是牆壁,除了幾棵樹外光溜溜的甚麼都沒有,一眼便能看到有沒有藏人。幫眾又到胡同口的各家店舖搜查,片刻之間,便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音,店裏的物件一一被打翻,幾連灶頭和牆壁都被拆爛,結果自然是甚麼都搜不到。

    周鬍子抬頭看看牆後的天香樓,向無影劍打個眼色,道:「說不定在裏面。」

    無影劍冷冷的道:「進去搜。」

    雙城幫幫眾在周鬍子帶領下一湧而進,老鴇迎了上來,砰的一聲,卻被衝進來的幫眾撞倒,摔到一邊去,大廳中的姑娘和客人看到幫眾來勢洶洶,登時大亂。

    幫眾在周鬍子的帶領下逐間房搜尋,砰砰砰的踢門之聲此起彼落,沒穿衣服的男女四處流竄,有的身上裹著棉被,有的棉被在混亂中被踏在地上扯落,一時之間,天香樓中呼天搶地,鶯鶯燕燕,雞飛狗走。

    鬧了半天,幫眾把天香樓中所有年紀不到三十的少年客人都押到無影劍和周鬍子眼前,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全身赤裸,無影劍和周鬍子細細打量每一個人,最後對望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那幾個少年腳步輕浮、肌肉鬆弛,都是平常縱欲過度的富家子弟,武林高手呼吸悠長、身上的肌肉結實,要裝也裝不來。

    無影劍眼見一無所穫,便命周鬍子帶人先回去,自己卻留下。天香樓被弄得天翻地覆,不過雙城幫行事,老鴇和客人自然不敢多吭一聲,天香樓的伙計自去收拾,有些客人敗了興緻,陸續離去,也有些客人欲罷不能,小休之後體力盡復,攜著姑娘進房關門重燃戰火。

    無影劍來到薔薇的房外,房門打開,薔薇迎了出來,幫眾都知道薔薇是幫主的寵兒,剛才天香樓所有房間之中,就只有這一間沒有被搜過。幫眾不敢搜,無影劍自然要親自前來查看。

    無影劍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小心翼翼地走進房中,仔細察看。他知道被殺死的幾人在連環城中都算得上是一流高手,所以對頭的武功著實厲害,因此一直手按劍柄,以防對頭在暗處突襲,連衣箱和床底下都看過後,終於確定無人匿藏,才道:「可以了。」

    薔薇替無影劍脫下長袍,無影劍把劍丟到一邊,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軟癱在床上,神情中帶著說不出的疲累。薔薇替他擦擦汗,問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你怎麼像剛大戰了一場的樣子?」

    無影劍道:「要是真的大戰一場,反倒是輕鬆,正是因為敵人不在眼前,無時無刻都要提高警覺,這樣才是最累的。」

    薔薇道:「我聽丫鬟說外面死了幾人,是那個要刺殺你的少年殺的嗎?」

    無影劍聳聳肩道:「不知道,因為沒找著人,但城中能殺得了他們的高手寥寥可數,而且那幾個高手的武功路子我都瞭如指掌,看死者的傷口,應該不是那幾個我認識的高手所為,所以十之有九是外人,而那人用的是干將再世的劍,最近曾在干將再世買劍的外人就只有那個少年……當然,城中有干將再世的劍的家族門派也不少,也有可能有某家族某門派的高手一直隱藏實力,不為我所知,但若是那人有意隱藏實力,又怎會忽然在這裏殺人示警?」

    薔薇憂心忡忡的道:「那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無影劍道:「我已下令全幫上下留意這個少年,不過由外地來連環城學藝、做生意、尋找機會的少年著實不少,若他不出手的話也並不易找,這段時間我會格外留神的。」

    薔薇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遞給無影劍,幽幽的道:「自從你當上幫主之後,每天也要提心吊膽,防著那些毛賊,我瞧著你每次進來時的神情,也替你覺得辛苦。」

    無影劍接過,呷了一口,故作輕鬆的道:「日子不也就這麼過,這些年來,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其實,並不只是這個在干將再世買劍的少年,就算在任何人面前也要打醒精神,因為不管是在路旁賣菜的老嫗還是在屋角撒尿的小童,都可能在下一剎那突施偷襲……除了一個地方……」說到這裏,無影劍頓了一頓,薔薇一怔,無影輕輕拉起薔薇的雙手,續道:「全個連環城中,就只有妳一個,我可以完全放心,不用怕妳會傷害我,所以就只有在這裏,我才可以放鬆下來,做回從前無憂無慮的自己。」

    薔薇歎道:「幫主當真不易做,每天也要在刀口下過日子,每一刻也像在戰場上打仗般。」

    無影劍笑了笑,道:「對,外面的人看到幫主主宰連環城的風光,看到表面上人人尊敬幫主,幫主在城中為所欲為,便人人想做幫主,但卻沒有人知道,站得越高就越易跌倒,做幫主每日如坐針氈,日夜提防別人行刺或造反奪位,根本沒大家想像那麼愜意。而且幫主雖然在外面確是隨心所欲愛怎樣便怎樣,但背後管治連環城時卻有諸多顧忌,要看各大家族的面色、要聽周鬍子的意見、要考顧其他門派商會等的利益,根本不是外人想像那種大權獨攬、恣意妄為的風光。」

    薔薇歎笑道:「世人都是如此,坐這山、望那山,只羨慕別人的好,卻不知別人背後的辛酸。」想了一想,又笑道:「別人只道做幫主的話城中任何姑娘都能垂手可得,要是別人知道你堂堂幫主竟然反過來被迫婚,不知又會作如何想?」

    無影劍白了她一眼,二人相視一笑。

    隔了半晌,薔薇道:「其實,你又被刺殺、又被迫婚,有沒有想過遠走高飛?」

    無影劍一愣,沉吟道:「妳這麼一說,我倒從沒想過,雙城幫屹立在連環城三十年,好像沒出過一個這麼膽怯的幫主。」

    薔薇輕輕的道:「你當幫主這麼多年,存起來的財富咱們幾輩子也用不完,而且以你的武功,不論到了哪裏也不會被人欺負,咱們找一處沒有人的地方隱居,安安靜靜的過下半輩子,這不好嗎?」

    無影劍凝望著薔薇,沉吟良久,終於道:「現在我還年輕,怎樣也得在這裏多混幾年,就以三年為期,我答應妳,三年後便找個藉口把幫主之位傳給周鬍子,之後帶妳浪跡天涯。」

    薔薇點點頭,淡淡一笑。

    無影劍伸手摟住了薔薇的腰,薔薇輕輕靠在他胸前。

十四、

十四、

 

    韓楓伸手摟住了阿煙的腰,阿煙輕輕靠在他胸前。

    阿煙輕聲道:「謝謝你待我這麼好,但是韓大哥,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要這麼衝動了。」

    韓楓笑道:「其實這也不是一時衝動,我仔細思量,這樣是一舉兩得。我練成了劍法,正愁在哪裏能找到幫主。你說的那頭目在雙城幫中應該地位不低,若是我把他殺了,幫主大怒,幫中又沒有人打得過我,自然會親自來抓我,那不是省了我去找他的功夫嗎?可惜這次那人走得快,沒殺得了他……」

    阿煙抬起頭,正式道:「韓大哥,你告訴我,幫主武功這麼高,你有十足把握打敗他嗎?」

    韓楓沉吟道:「幫主對付楓城十七刀的出劍速度,現下我也能做到,所以當有五成把握,加上我在暗處偷襲的話,便有六七成,雖然不是十足,但世上沒有必勝的仗,要有收穫就必需冒險。」

    阿煙道:「但除了幫主外,那頭目自己也必定是個高手,你和他大戰一場後大費力氣,之後還能鬥得過幫主麼?」韓楓沉吟未答,阿煙又道:「韓大哥,我知道你這樣說是在哄我,其實你是因為那頭目欺負我才急得想去把他殺掉,但現在你身處連環城這個龍潭虎穴,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韓楓急道:「但我要保護妳啊,難道我就任由那頭目欺負妳嗎?」

    阿煙從韓楓的懷中起來,把手放在韓楓胸前,凝視他雙眼道:「正是因為你以後要保護我,所以你更加不能死在幫主手中。」

    韓楓道:「但妳說媽媽只給妳十天,也就是說咱們只有十天……」

    阿煙淡淡的道:「沒關係,你等到最好的機會才出手,十天中沒有機會便二十天,二十天都沒有機會便三十天,我會忍耐著……」

    韓楓沉默不語。

    阿煙淡淡的道:「沒關係,你等到最好的機會才出手,十天中沒有機會便二十天,二十天都沒有機會便三十天,我會忍耐著……」

    第二天一早,韓楓來到連環城中最繁華的大街,雙城寨就在街尾,似乎任何尋常百姓都觸手可及,但走近一看,便發現寨前寨後人影綽綽,守衛嚴密,光是在寨門便坐著十六個腰板筆挺的漢子,若要硬闖,縱然殺得了他們,也會驚動幫主,韓楓和幫主的劍法也就在伯仲之間,唯一的優勢就是幫主在明、韓楓在暗,所以必須攻其不備,絕對不能明刀明槍硬來。韓楓稍微走近,一個漢子便瞪著眼問道:「幹甚麼的?」韓楓連忙走開。

    不久,寨門打開,腳步聲響,出來一隊人馬,當先一人便是曾在天香樓見過的一個頭目,韓楓留神細看,果然見幫主就在當中。韓楓心虛,矮身鑽入人叢之中,繞到路旁攤檔之後,弓腰疾行,和幫主大隊保持並排前進。

    驀地裏,路旁伸出一根扁擔,韓楓只顧全神看著幫主一行人,差點被絆倒,幸好輕功已練得爐火純青,腳尖在扁擔上一踏,便向前躍了過去,卻被嚇了一跳,下意識以為是被幫主發現了。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老嫗揮動扁擔喝道:「你這畜生,又來偷我的西瓜!」那老嫗身旁有兩擔西瓜,原來她辛苦挑了西瓜來賣,切開了一個放在籃子上讓路人試吃,卻被一隻貓咬去了一口。

    老嫗打貓兩棒角度十分巧妙,無論那隻貓如何騰挪閃避,都連中了兩棒,韓楓心道:「連還城中果然臥虎藏龍,連一個路邊老嫗都不可小覷……」那隻貓落到地上後四抓猛爬,狼狽地往後疾退,口中仍是沒放開西瓜,老嫗又是一扁擔打到貓上,那隻貓回身向街心疾竄,正好撲向路過的雙城幫一行!

    路上行人但見眼前一花,有幾人只覺臉上被水花濺中,伸手一擦,卻發現自己滿手鮮血,眼前兩件事物一先一後飛上半空,再跌在地上,看清楚才發現是兩隻貓腳,原來在一瞬之間,那隻貓已被幫主五劍分屍,貓頭和上半身此刻掛在肉檔的一排勾上,還有半隻貓身橫飛插進滿是冰糖葫蘆的車子,貓尾還在搖晃不定。再看幫主,只見他繼續緩步向前,面上木無表情,彷彿甚麼都沒有發生,懸在腰間那柄長劍就似從未離開過劍鞘。

    街上的行人雖然沒看清楚,但見是幫主一行,自然誰也不敢張聲,韓楓心中卻是一凜,驚訝的並不是幫主的快劍,而是幫主似乎比之前更加謹慎,不管是暗器還是貓,先出劍消滅了才說。

    韓楓跟著雙城幫一行轉過幾個街角,來到和夢死酒舖遙遙相對的魂牽綢緞莊。一個頭目走進綢緞莊中,沒多久,便見十來個客人匆忙如貫而出,然後幫眾便簇擁著幫主進了綢緞莊,只留兩個守在門外,不讓客人進去。韓楓隱約聽到其中一個出來的客人說:「幫主到綢緞莊訂製新衣服,看來馬上會有大宴會呢!」另一個客人說:「向日幫主到綢緞莊也不會趕跑其他客人,今次怎麼了……」第三個客人插口道:「近日一直流傳有人要刺殺幫主,所以幫主提高了戒備呢……」說著幾人便已走遠。

    韓楓心道在緞綢莊量身試衣,身邊不會有許多人看著,而且店內掛滿各式布帛,易於隱匿,正是進行刺殺的最佳地點。時機稍縱即逝,當下不敢遲疑,快步繞到綢緞莊後院,飛身上了牆頭,瞧向院內,只見院中有許多竹竿搭成的晾布架,上面掛著染好了的布料,布匹在微風中飄逸,牽綿迴繞,怪不得綢緞莊以「魂牽」為名。院子另一邊放了幾隻染缸,裏面有各種顏色的染料,四下靜俏俏的並無動靜,想來幫主和幫眾都在店裏。

    韓楓躍到地上,不敢稍有大意,在掛著的布料後探頭出來,瞧清楚前面無人,才閃身前進,將近店舖之時,忽然大門被推開,韓楓連忙閃身到布料後,從布料下面看去,只見當先一人穿的是布鞋,後面的都是皮靴,應該是掌櫃在前引著幫主向這邊走來。

    掌櫃正在介紹各種顏色,此時正說到茶褐色是以蓮子殼煮水而得,還添加了甚麼物料調節。韓楓身子一縮,退到一個大染缸之後,又聽得幫主在問各種顏色該如何配搭。

    韓楓從染缸後探頭出來,在一幅掛在架上的紅布下看到幫主一雙皮靴,心中盤算,這裏距離幫主只有三丈,而且有紅布相隔,幫主看不到自己,以自己的劍速,從這裏刺過去,也就是一剎那之間的事。但每次幫主出現時,都像一隻機靈的老貓,冷冷的眼神彷彿在告訴別人他從不鬆懈,這個距離的說遠不遠、說近可也不近,能否得手,實在殊無把握。亦因為有紅布阻隔,若第一擊失手,也不易追擊。何況機會就只有一次,若不成功,便會被遞個正著,那怕能逃脫,恐怕也不能在連環城久待。想到此處,心怦怦亂跳,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應否行刺。

    突然,一隻手在韓楓的肩上拍了一拍,然後聽得一把聲音道:「你在這裏幹甚麼?」這一嚇非同小可,韓楓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正是剛才帶頭走進綢緞莊的那個雙城幫頭目,幫主到了院子看布,頭目和幫眾立刻在院子中四處巡視,本來韓楓的功力在那頭目之上,自然不會被他近身而不察覺,但自幫主出現後,韓楓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幫主身上,竟然忽略了這頭目。

    韓楓回過頭來的一刻,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要是立刻出手,當然能輕易制伏這個頭目,但這麼一來就會表露身份,圖窮匕現,但若不出手,能否砌詞搪塞過去?若是最終反正都會引起幫主一行起疑的話,倒不如馬上出手,先搶佔先機除去眼前這人,到時打起上來也少一個對手。

    韓楓仍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手之際,又有兩個幫眾從左右走近,漸成圍攏之勢,這樣出手就更加困難了,韓楓立刻轉念去想個理由解釋,但心想自己拿著劍蹲在這裏,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任何合理原因,就在這片刻猶豫之間,那頭目和兩個幫眾已走到自己身前,韓楓徬徨無計,暗叫不妙,心道:「難道這番我連出手都沒有機會便鎩羽而歸?」

    忽然,一把稚氣未脫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喂,那誰,我叫你把染缸抬過來,怎麼抬了半天還不見影蹤?」回頭一看,只見綢緞莊二樓的窗開了一扇,一個小女孩在窗中伸頭出來,正向自己揮手,卻是沒多久前才在千年胡同攔截過自己的小芋頭。

    韓楓大吃一驚,此刻身處險境尚未脫身,竟然還要遇上這個對頭,不過她這麼一喊,倒是給了自己一個脫身的機會,一時之間想不透她是何用意,但此刻也不容多想,立刻道:「我先和這三位雙城幫的大哥說兩句,馬上就抬過來。」

    這麼一來,倒像是那頭目妨礙著韓楓幹活,那頭目見韓楓的裝束全然不像染坊工人,尚有一點懷疑,正欲查問,小芋頭又喊道:「你這個連牛都不如的下等人,我請你當護衛就是看你力大,現在你抬個染缸還要去請雙城幫的大哥幫忙,你拉屎要不要請幫主替你擦屁股?」這麼一說,有意無意地解釋了韓楓身上有劍是因為他是個護衛,而且言詞間似是以為韓楓是在請那頭目幫忙,這樣既幫韓楓完美地解了圍,也不會開罪雙城幫,至於扯上了幫主,小芋頭那張嘴巴有多厲害在連環城中人所共知,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不以為然,而且她出入時常帶著護衛,整件事忽然變得十分合理,那頭目再沒懷疑,低聲對韓楓陪了個禮,道:「你趕緊去吧,你家小姐不易侍候呢……」語氣中還帶著同病相憐的口吻。

    韓楓看那染缸有好幾十斤,心中猶自擔心這是一個圈套,自己雙手捧起染缸後,若幫主甚至頭目突然出手攻擊,自己是毫無還手之力,不過到了這個地步,也只能賭一把,硬著頭皮捧起染缸,慢慢走進店內,沿路提心吊膽,雖然只是幾步路程,就如走了幾個時辰,不過那頭目卻毫無出手之意,幫主和掌櫃更是全然不理,仍在討論新袍子的式樣和顏色。

    韓楓上了二樓,看到小芋頭坐在桌前,桌上有算盤和帳簿,還有一些衣衫的樣版。一個樣子陰鷙的瘦長漢子站在她身後,衣飾打扮和自己殺掉的兩個黃蜂派高手一樣,韓楓心中叫苦不迭:「黃蜂派是整個門派都在小芋頭家中做護衛嗎?怎麼殺完還有……」

    小芋頭又白又膩的臉蛋上露出一個得意洋洋的笑容,道:「怎麼樣?這次要謝謝我吧。」這一笑之間,韓楓只覺她的容貌似乎比之前更添嬌媚,也不知是否因為這次她幫了自己的忙,還是因為她在日漸成長,漸漸長成一個少女。

    韓楓滿腹疑團,忍不住問道:「妳怎麼會在這兒?」

    小芋頭轉頭向那黃蜂派的漢子道:「你下去守住樓梯,任誰都不許上來。」

    那黃蜂派的漢子眼尾看了看韓楓,低聲道:「小姐,此人……」

    小芋頭大模大樣的道:「你不用擔心,此人武功雖好,人卻笨得要緊,所以不能對我怎樣。」

    韓楓聽到她這樣說,幾乎便要發作,不過此刻幫主就在樓下,所以絕對不能在這裏和人動手,因此也只得忍氣吞聲。轉念又想,小芋頭應該是知道自己不能出手,所以才敢恣意說話,此女年紀小小,卻聰穎機智,極是不好對付。

    那漢子下去之後,小芋頭才慢悠悠的道:「這是我家開的店,我在這裏有何奇怪?」說罷搖了搖頭,道:「你這人真是腦子不太靈光,老是問這些笨問題。」

    韓楓恍然大悟,怪不得小芋頭招呼自己時,雙城幫一眾毫不起疑,其實看小芋頭的勢頭,早該猜到她背後的家族在城中定然頗有勢力,要不然以她這般刁蠻,在連環城中如何能生存?當下也不去和她作口舌之爭,又問:「妳為甚麼要救我?」

    小芋頭瞪了他一眼,道:「你又來問這些笨問題,剛才你沒聽到嗎?我只是叫我的護衛抬染缸,你答應了就算是我的護衛了……其實你早晚要成為我的護衛,這個先後順序重要嗎?」

    韓楓感覺自己似乎墮進了她的圈套,不過他自己另有盤算,也不急著推辭,先問道:「我前幾天才殺了你兩個護衛,你不恨我嗎?」

    小芋頭聳聳肩道:「我家請護衛是要來保護我的,那兩人連自己也保護不了,還怎樣保護我?他們就算不死我也不要他們了。」忽然向韓楓招招手,讓韓楓俯身過去。韓楓此刻靠她庇護,只得依言靠向她一點,同時凝神留意她雙手的動作,但小芋頭卻還真的沒有暗算韓楓的意思,而是俯身向前,輕聲在韓楓耳邊道:「無論任何東西,我只喜歡最好的,所以我只要你做我的護衛,其他的不要了。」說完便向後倚著椅背,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韓楓,任誰看到這個無辜的臉蛋,都會覺得她方才說的話誠懇無比。

    韓楓看著小芋頭道:「若是我仍然不答應呢?」

    小芋頭微笑道:「我就大聲呼喊,然後把你的秘密告訴雙城幫,先別說在院子裏的幫主,剛才下去的那人是你殺掉那兩人的師兄,他挺想殺你為師弟報仇的,只是我在約束著他,我知道你武功高,但若雙城幫和黃蜂派同時找上了你,嘿嘿……」

    韓楓被她恫嚇,卻毫無懼色,又問:「妳既然知道我不能被幫主發現,那為甚麼還要我當護衛,妳不怕惹上麻煩?」

    小芋頭雙眼一翻,道:「你看你又問甚麼笨問題?我小芋頭是怕惹麻煩的人嗎?越是麻煩,我便越是高興!」

    韓楓輕輕推窗向外一望,只見雙城幫的幫眾簇擁著幫主回到店中,這次算是安全逃過,但也沒有機會刺殺幫主,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計較,便道:「好,十天之後,我會給妳一答案。」韓楓心中打的主意是,既然阿煙只有十天時間,十天內必須找個機會出手刺殺幫主,若然成功,連環城便會變天,若然失敗而又不死,定會被幫主追殺,到時候便去投靠小芋頭,以她作擋箭牌。

    小芋頭聽罷大喜,也不問韓楓為何要十天時間,便道:「一言為定,十天之後我親自來接你,請吧。」說完便站了起來,一蹦一跳的走下樓梯,留下韓楓和滿桌帳簿和衣衫樣版。

    之後幾天,韓楓每天都緊盯著幫主的行蹤,尋找出手的機會,可是幫主每次出現都前後擁衛,就連在天香樓時都有護衛守在外面,根本無法近身,有幾天幫主足不出戶,韓楓更不敢硬闖雙城寨。

    時間如白駒過隙,十天之期轉眼便至,韓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苦無對策。在第九天的晚上,韓楓回到客店,看到牆上釘著一頁信箋,韓楓取下一看,上面寫著:「再謹慎的人也有他的弱點,而他的弱點便會令他有鬆懈的一刻……」

    韓楓心中一凜,立時明白信上的意思是不管是誰,一生中總會有鬆懈的一刻,只要把握那一刻刺出致命的一劍,便能殺敵,但寫信的人是誰,怎麼似是知道自己的圖謀?

    再看下去,信箋最後寫道:「……明夜子時,千年胡同,機會只有一次,成王敗寇,就掌握在你自己手中。」這個「機會」不問可知,便是刺殺幫主的機會。韓楓心下躊躇,不知此人是敵是友,這個到底是一個機會還是一個陷阱,不過轉念又想,對方既知道自己的住處,若是要對付自己,直接在這裏埋伏便可,甚至去雙城幫告密也行,不用大費周章來這裏留信。

    終於,韓楓大力一拍桌子,道:「好,我就去看看你鬧甚麼玄虛?」

十五、

十五、

 

    終於,無影劍大力一拍桌子,道:「好,我就去看看你鬧甚麼玄虛?」

    桌上的茶杯跳起,杯中濺出幾滴清茶。然後便聽得腳步細碎,鼻中聞到一陣幽香,薔薇剛梳洗完,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微笑道:「幫主,怎麼今天這麼早便過來?」

    無影劍道:「有件事情讓人好生委決不下,我在這裏才能靜心權衡當中利害。」就只有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裏,無影劍才會褪下白天的鎧甲,放鬆繃緊的神經,理清思緒,好好的想事情。

    薔薇問道:「是甚麼事情讓我家幫主這麼為難了?」

    無影劍道:「連環城四大家族聯手設了個元宵晚會,廣邀城中大大小小的家族門派首領出席,就在今晚,我本來在躊躇要不要去,不過剛才等妳梳洗時已經想好了。」

    薔薇歎了一口氣,道:「連環城中各大家族門派的首領,就以你居首,你又怎能不去?」

    無影劍道:「我總是覺得濮陽奪那老狐狸不會無緣無故弄出這麼大的一件事兒,這個元宵晚會背後必定隱藏著一個重大圖謀,只是不知這次又是有何目的。」

    薔薇奇道:「你是擔心他舉辦這次晚會的目的是要對你不利,所以決定不去了嗎?」

    無影劍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想清楚了,若然這圖謀是要對付別人,我便去瞧瞧熱鬧,若然這圖謀是要對付我,即使我不去,他們也會另行安排別的計劃,所以倒不如去直接把陰謀一次瓦解。」

    薔薇秀眉似蹙,道:「我也發現你近來心神不屬,而且最近你來的時候,我都看到大廳上有許多雙城幫的兄弟,原來是因為你察覺到危機將至。」

    無影劍放下茶杯,把薔薇拉到身邊,柔聲道:「怎麼啦,別老是蹙起眉頭吧,我當上幫主之初,不是常常見到妳的笑顏嗎?但近來妳又不愛笑了……」

    薔薇低聲道:「我看到你這樣,只是擔心……擔心有一天你不會再來這裏。」

    無影劍笑道:「傻瓜,妳放心吧,我主宰著連環城這十年,城內一切都在我掌控之內,不知有多少人曾刺殺我,但現在那些人全都不在人世了,而我不是還好好的在主宰連環城?殺手行刺的各種手段我不知拆解過多少,全都了然於胸,所以妳放心吧……別忘了我說過永遠不會離開妳呢!」

    薔薇仍是一臉擔心,無影劍哄著她道:「今天是元宵節,我送妳一件玩意。」說著從懷中掏出那個正在彈琴的泥人姑娘,遞給薔薇,薔薇接過,但見那泥人姑娘相貌秀美,雙手彈琴的動作栩栩如生,只覺得說不出的喜歡,便明知故問的道:「這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是誰呢?」

    無影劍笑道:「薔薇姑娘的琴技冠絕連環城,除了妳還能是誰?」

    薔薇又歎了一口氣,道:「我可沒有這麼年輕了……」

    無影劍握住她的手,道:「在我的心中,妳永遠都如初見的模樣。」

    薔薇甜甜一笑,二人目光相接,從對方的眼眸裏看到了歲月留下來的印記,晶瑩眼波緩緩流轉,彷彿引著他們跨過年月,回到那一年的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無影劍走進薔薇的生命裏,在黑暗中燃起了璀璨的火花。

    良久,薔薇輕輕放脫了無影劍的手,推席而起,打開櫃子取出瑤琴,笑道:「你送我這個彈琴的泥人,看來今天我是不得不彈奏一曲了。」無影劍拍掌道:「若是外面的人知道一個泥人能換薔薇演奏一曲,我猜妳這房間三日內便會被成千上萬的泥人淹沒。」

    薔薇啐了一口,道:「老沒正經,人家現在只為你一個而奏。」無影劍笑著斜過身子靠桌而坐,細意傾聽。

    薔薇坐在瑤琴前,雙手輕輕往琴弦落下。

    起初一段引子,曲調悠揚,溫婉雅致,無影劍只覺聲音柔和,如晚風輕拂,令人渾身上下軟綿綿的,陶醉在樂曲之中;及後轉入主調,琴聲幽怨,宛若故鳥悲鳴,如低泣,如傾訴,抑揚頓挫,扣人心弦。無影劍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淒楚,想起與薔薇初會之時,霎時間回憶傾瀉而出,思緒如潮。

    轉入中段,琴韻漸緩,音調越轉越低,幾不可聞,似是奏琴之人逐漸遠去,無影劍的心也隨之而安靜下來,腦袋裏一片空明。忽然一陣清脆悅耳的琴音在近處響起,幾個跳音,忽高忽低,宛如幾滴甘露灑落嫩葉,無影劍彷彿在琴音裏聽到了希望,心中一片欣喜之情。

    及後音調驟廣,高低起伏,就如百花爭妍,百鳥爭鳴,薔薇雙手交錯起落,音調漸高,無影劍隨之而一陣緊張,突然薔薇五指齊撥,同時落在琴弦之上,幾滴甘露彷彿化為一座瀑布飛簾,在懸崖上傾瀉而下,如雷聲轟隆,山鳴谷應,無影劍心中突然豪氣萬丈,渾身是勁。一段狂風暴雨後,音節漸緩,如流水入海,無聲消逝,日暮鄉關,滿目瘡痍,天地間就只餘下一片肅殺,琴音緩緩消逝,萬籟無聲。

    薔薇輕輕提起雙手,房中的時光彷似凝住。此曲幽怨之中又夾著兒女情懷,就似一個少女漸變的心,一度春暖花開,情意綿綿,終於年華老去,青春不再。演奏勾起了兩人之間的無數回憶,直教無影劍如痴如醉。餘韻繞樑,若有若無,過了良久,無影劍才如夢初醒。

    無影劍想起這些年來自己極盡風光,薔薇卻仍在這裏每天為客人奏琴唱曲,只因為他貴為雙城幫的幫主,不能明媒正娶一個天香樓的姑娘,所以這十年來,薔薇雖然衣食無憂、亦不用挨苦,但始終沒有離開天香樓。

    無影劍在連環城內似是主宰一切,但許多事情其實諸多顧忌,始終擺脫不了一副無形的枷鎖。他也曾說要另購屋子,讓薔薇在外面住下,但薔薇認為除非是遷到雙城寨,否則遷到外面反而沒了依靠,所以寧願留在天香樓,好歹有個照應,反正她也喜歡彈琴唱歌,而且有幫主的名頭照應,每個客人也對薔薇客客氣氣。無影劍拗不過她,也沒有別的辦法,便一直由她留在這兒,這樣便過了十年。

    無影劍思之有愧,連說對不起,薔薇推開瑤琴,溫柔地說:「我從沒怪你。」過了半晌,又道:「現在我就等著離開連環城,跟你去一處沒有人的地方隱居,回到從前那個只有你跟我的世界。」

    無影劍握著薔薇的手道:「相信我,這天快要來了。」

    由薔薇走進無影劍生命中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彼此都深愛著對方。無影劍一直視薔薇為他的命根,薔薇也知道無影劍目空一切,在城中沒把誰放在眼內,唯獨對自己鍾愛有加,甚至面對城內萬紫千紅的各種誘惑,也不為所動,一心一意只放在自己身上。

    他們共過患難,也共過富貴,所以都以為,只要有愛,一切也不用言喻。

    無影劍和薔薇用過飯菜,對飲了幾杯。薔薇把玩著泥人,忽然道:「這些年來,你送過這麼多禮物給我,你猜我最喜歡哪一件?」無影劍抬頭,笑道:「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又道:「這得好好想想,是魂牽綢緞莊的翠綢緞子或絹帕、還是干將再世的短劍、還是胭脂、銀笄、象牙簪、珠花、瑪瑙耳墜、玉佩、翡翠瓔珞、琉璃手鐲……」一下子說了三四十件他送給薔薇的禮物,薔薇打趣道:「沒想到你全都記得,還以為你是隨便在各家族的貢品中撿一件帶來應付我呢!」看到無影劍仍在苦苦思索,便道:「你不用急著回答,你好好想想,今晚你回來時我才告訴你答案。」

    無影劍打趣道:「到了今晚,可能又會多了一個選擇!」

    薔薇一聽便明白,笑道:「那你在濮陽家幫我留意一下有甚麼好東西吧!」

    到了申時,無影劍要起行前往濮陽家,薔薇為他整理好外衣,一路送到天香樓門口。

    薔薇憂心忡忡的道:「今天晚上萬事小心。」無影劍握起薔薇的雙手,輕聲道:「妳忘了我們相識那年我曾告訴妳甚麼嗎?」

    薔薇眼波流轉,無影劍緩緩的道出一句:「此生決不相負。」

十六、

十六、

 

    阿煙眼波流轉,韓楓緩緩的道出一句:「此生決不相負。」

    阿煙粉臉飛紅,低頭看著腳尖,卻又忍不住偷偷瞟了瞟韓楓,伸一伸舌尖,期期艾艾地說:「我讀書不多,不知道這句話是甚麼意思,你說得明白點……」

    韓楓一字一句的道:「就是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妳、都會好好照顧妳的意思。」

    阿煙伸出手指重重的戳了韓楓肩膊幾記,邊道:「我記住了啊,你說過的話要算數啊!」

    二人身處忘情峰奔月亭,此時火紅的夕陽在二人背後緩緩下山,在漫天紅霞中,兩個人影漸漸靠近,又漸漸分不清你我。

    這天早上,韓楓早早醒來,但卻在床上待到日上三竿,也許是怕這一躍下床之後,此生便再沒有機會回到被窩之內。

    起床後,韓楓來到天香樓後院,原本也沒打算能和阿煙相聚,只盼能遠遠看到阿煙一面,和她遙遙道個別,沒想到在樹下沒等了多久,便看見阿煙從天香樓步出。

    「幫主來了,最近他來的時候都帶著大隊幫眾,所以媽媽忙著招呼那些大爺,沒空管我,我便溜了出來。」

    「幫主」這兩個字令韓楓打了個哆嗦,想起此去,不知能否再見阿煙一面,一時心下惆悵,看著阿煙怔怔出神,不知從何說起。

    二人靜靜地對望了一會,阿煙彷彿明白了甚麼,問道:「就是今晚麼?」

    韓楓點了點頭,道:「對,就是今晚!」

    阿煙又問道:「準備好了麼?」

    韓楓沒答,走到一株大樹之旁,一聲吆喝,一拳打向樹幹,樹枝亂晃,此時日正當空,枝葉影子在地上顫動不已,樹葉隨之而飄落。韓楓深吸一口氣,使出最近練成的以攻代守劍法,樹葉被他的舖天蓋地的劍風迫住,在空中飛舞,沒一片落下。擊殺黃蜂派的兩個高手時,尚在揣摩階段,此時已然練得十分純熟。

    阿煙只見千百片葉子化成一團綠色旋渦,韓楓那盤旋飛舞的人影穿梭其中,情不自禁的「嘩」了一聲。韓楓的手沒有因為緊張而顫抖、劍速沒有因此而慢下來,因為他是河朔之巔,自出娘胎便是個天生的劍客。

    大戰在即,韓楓沒有過份摧動內功,過了一會便收斂勁力,任由葉子緩緩飄落,在他身邊圍成了一個綠色的圓圈。

    韓楓回到阿煙身前,滿懷自信的向阿煙打了個眼色,道:「妳可以放心了吧。」

    韓楓演出這手劍法的確算得上是驚世駭俗,不過阿煙知道,「放心」二字只是韓楓不想她擔心。對手可是名震天下的雙城幫幫主,不論會不會武功的人都知道幫主的劍法當世第一,那怕韓楓的劍法再好,這一戰其實殊無把握。而且這不是點到即止的切磋,而是賭上性命的生死相搏,韓楓生平大戰無數,卻從沒有一仗如這次般兇險。

    阿煙也沒說甚麼,這是關乎二人命運的殊死一拼,人生就是這樣,只有經歷兇險的今天,才有機會得到美好的明天。

    還劍回鞘後,韓楓和阿煙來到風滿樓用飯,也不知是將士出征前的勵志宴,還是死囚行刑前的最後晚餐。

    穿過「山雨欲來」的橫匾,又遇上那個店小二,店小二又再用眼角瞟了瞟二人的衣著打扮,然後又把他們帶到偏廳角落茅房外的那一桌。韓楓心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坐在這一桌吃飯了,明天以後,我要麼就是坐在私廳吃飯,要麼就是在地府吃阿煙燒給我的金銀衣紙……」

    二人這次只點了幾樣菜式,而且吃得很慢,大戰前夕,韓楓吃不下那麼多。阿煙夾起一隻鴨掌放到嘴邊,怔怔的看著碗中的白飯,淚珠忽然緩緩的流了下來。

    韓楓沒問為甚麼,二人靜靜地把飯吃完。韓楓問道:「咱們回去了麼?」阿煙搖搖頭,道:「只剩下半天了,咱們去忘情峰吧。」韓楓道:「也好,正好舒展一下筋骨,為待會一戰熱身。」

    二人過了銅雀橋,沿著隔世河出了城門,登上連環城依傍著的忘情峰,沿階梯拾級而上,來到半山的奔月亭。故地重遊,上一次在奔月亭,韓楓在阿煙面前立誓要打敗幫主,此時眼前有一樣的白雲,一樣的藍天,但已經到了決定命運的一天。

    韓楓問道:「妳在連環城長大,知不知道忘情峰為甚麼叫忘情?」阿煙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隔了半晌,又道:「或許只有忘情的人,才能連環城這個殘酷的地方中屹在不倒……」韓楓看著遠方,道:「為甚麼要忘情才能在這兒生存?」阿煙道:「我也不知道……」半晌又道:「但我卻知道,你是個有情的人。」韓楓轉頭瞧向阿煙,阿煙忽然爬到欄杆上,學著韓楓的語氣說:「我韓楓發誓,一定要打敗幫主,主宰連環城,令阿煙姑娘不再受苦!」韓楓笑道:「怎麼學起我來了?」阿煙輕聲道:「那天清晨我從天香樓出來,在後院看到一個少年在挖洞埋劍,便隨口說了一句可惜,沒料到那個年衫襤褸的少年,竟是個這麼重承諾的人,還因為我這個天香樓丫鬟,要去和雙城幫幫主決一死戰。」

    韓楓吶吶的道:「我沒有小芋頭那種人那麼聰明,所以不懂各種生存之道,但我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男子漢那怕馬革裹屍,也不能背信棄義。」

    阿煙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又是喜歡,又是難過,就是在此時,韓楓向阿煙說出了「此生決不相負」這句。

    最後一抹金光消失在山後,阿煙捉緊韓楓的手臂道:「太陽消失了,怎麼就這樣消失了……」說到最後,聲音充滿了淒楚。

    「是時候回去了。」韓楓心中卻在想:「我還能活著看到太陽下一次升起麼?」

    二人沿山路返回城中,韓楓把阿煙送回天香樓。阿煙回進天香樓前,千叮萬囑韓楓要在後院等她,因為她還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兒要對他說。

    韓楓盤膝坐在樹下,等了小半個時辰,阿煙才匆匆地從天香樓快步奔出,手中還拿著一件事物。韓楓聽到腳步聲,抬頭看見阿煙,立刻站了起來。

    阿煙道:「今晚城中不知有甚麼宴會,天香樓中亂成一團,我一進去便被媽媽叫住,因此耽誤了許久。」一邊說,一邊一抖手中事物,原來是一件長袍,又道:「我縫給你的。」

    韓楓還未反應過來,阿煙便已繞到韓楓身後,為他披上長袍。韓楓側頭看看身上的長袍,雖然不是魂牽綢緞莊的名貴布料,但卻是阿煙一針一線縫好的心血,心中高興,卻又想起今晚便要大戰一場,於是傻憨憨的道:「這麼漂亮的長袍,我今晚穿著出去的話,我怕打起來後會弄髒……」

    阿煙拍一拍韓楓厚實的肩膀,幫他理順了袍子上的皺紋,歎了一口氣道:「若髒了的話,趕明兒我再幫你縫一件……」頓了一頓,輕聲道:「韓大哥,在我心中,今天晚上你和幫主打起來後袍子髒不髒、破不破,實在一點也不要緊,只有一樣是要緊的,就是你的安危。」

    韓楓側頭看見阿煙凝視著自己,這句話說得關懷備至,深情橫溢,心中感動得不能以言語形容。

    阿煙繞到韓楓面前,看著韓楓半晌,忽然道:「十天之期到了,明天開始,我便是天香樓的姑娘了,若你不回來,我這一輩子就永遠都是天香樓的姑娘了。」神色淒苦之中帶著纏綿萬狀,韓楓心中一陣愛憐,半晌道:「我很快便會回來。」

    阿煙低聲道:「我會永遠等你……」

    韓楓衝口而出,叫了一聲:「阿煙!」

    阿煙堅定的眼神透出了無限期望:「……因為我相信,為了我,你必定會活著回來。」

    韓楓握起阿煙的雙手,二人四目交投,剎那間,世上一切已變得不再重要,因為有愛,把兩人緊緊繫在一起。

    良久,二人的身影才緩緩分開。

    韓楓昂著首踏出天香樓,走到街上,此時華燈初上,街上熱鬧非常,各種輕歌曼舞、說書聽戲、美食小吃,但韓楓正眼都不瞧,一臉堅定地畢直往前走。

十七、

十七、

 

    無影劍昂著首踏出天香樓,走到街上,此時華燈初上,街上熱鬧非常,各種輕歌曼舞、說書聽戲、美食小吃,但無影劍正眼都不瞧,一臉堅定地畢直往前走。

    到了濮陽家門,只見大門外站立著一排護衛,比之濮陽奪大壽時戒備森嚴得多,自是因為最近連環城出了個不知名的殺手,還殺了兩個雙城幫頭目。不過無影劍心中冷笑:「這些護衛到底是雇來保護賓客還是對付賓客,也難說得……」

    無影劍剛進大門,濮陽奪便搶著迎了出來,微微躬身,拱手道:「幫主,多日不見,你可越發氣宇軒昂了!」

    無影劍淡淡的道:「濮陽家主你也越發精神爽健了。」

    濮陽奪笑道:「精神甚麼?人老了就開始不中用了。」說著側身引著無影劍走進門內,眾護衛一齊躬身行禮。到得中門,南宮、皇甫、公孫三家家主迎了出來,這次的元宵晚會雖然是在濮陽家,但名義上卻是四家合辦,所以三家家主也算是主人,他們看到無影劍,也一同上來迎接,言語間顯得十分親熱。

    經過花園時,只見園中張燈結彩,樹上和柱上都掛上花燈,滿園子火樹銀花,花燈上貼滿各種燈謎,燈火璀璨。無影劍雖然全神戒備,但也覺得賞心悅目,忍不住念了一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旁邊的幾個家主自然大讚幫主好文彩,著實奉承了一番。園中的水池旁建有一隻旱船,上次前來時並沒看見,想來是特別為了元宵晚會而趕建的,船身也掛滿花燈,船上有八個華服麗人載歌載舞。園子另一邊搭了好大一個戲台,台上有雜技團在表演雜耍,還有舞龍舞獅滿場遊走,人人興高采烈,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

    到了宴會廳上,只見前廳後廳,左廂右廂,到處都擠滿了人,連環城中的英雄到了十之有九,由於這次是四家合辦,四家各有相熟商會幫派,加上其他來攀附結納的人,比之上次濮陽奪大壽,更是熱鬧百倍,甚至連久不出世的人物如天龍寺方丈大悲禪師和幾個洗手退穩的前輩名宿竟然都來了。濮陽奪請無影劍坐了首席,這是連環城的慣例,無影劍自不推辭,濮陽奪自己老實不客氣的坐了次席,雖說四大家族齊名,但濮陽奪的地位明顯在諸人之上,南宮家主坐在濮陽奪身邊,之後便是皇甫家主和公孫家主,其後是年紀和輩份最高的大悲禪師,然後才到周鬍子,其餘各大家族、門派、商會的首領按地位高下依次而坐,這次來的人數實在太多,有一些小家族的家主或是小門派的掌門,竟然沒法列席主廳。

    食物和美酒流水般送上,酒過數巡,濮陽奪請無影劍到花園看戲,無影劍心想:「重頭戲要上演了。」也不推辭,隨著濮陽奪等人來到花園的戲台前,餘人跟著他們湧到花園,花園一下子人頭湧湧,無影劍暗暗點頭,心道:「人多雜亂,的確是下手刺殺的好時機,濮陽奪這老狐狸費這麼大的勁弄出一個元宵晚會,難道便是為了趁人多的時機下手?」

    台前有幾排座位,濮陽奪拉著無影劍坐了第一排中央,第一排還有四大家族的家主、周鬍子、大悲禪師等,餘人自知身份,也不敢和他們並列。濮陽奪忽然揮一揮手,叫道:「芊芊,妳過來陪為父一起看!」第一排上本來只有家主、掌門級別的人物,但此乃濮陽家的花園,自也沒有人敢跳出來反對濮陽家的千金坐第一排,濮陽芊盈盈步至,坐到濮陽奪和無影劍之間。

    無影劍知道這是濮陽奪有意為其女製造機會親近自己,心下琢磨:「若這老狐狸仍是妄想要把女兒嫁過來,今晚倒是未必會發難。」想到此處,心中稍安,轉念又想:「可能這是一個試探,看看我對他女兒的態度,若覺得仍有機會把女兒嫁過來便按兵不動,反之若我顯出嫌棄,他便立時發難。」當下也不動聲息,和濮陽芊及餘人一起就座。

    濮陽奪請無影劍點戲,無影劍點了一齣《女媧補天》,立時有人打起鑼鼓,接著戲班粉墨登場,片刻之間,火神祝融搖頭噴火,水神共工袖底流水,滿天神佛,人人賣力,各展絕藝,連環城的各路英雄圍在台前觀賞,輩份高的坐著,輩份低的便站在坐椅之後,打到精彩之處,喝采之聲此起彼落。戲班各人都化了妝,又穿了戲服,刺客盡可混雜其中,無影劍看不到各人本來的樣貌,卻留神各人的動作,看看當中有沒有武林高手。要知自幼練武的人馬步和吐納必定與常人不一樣,在無影劍這級別的大行家眼中難以偽裝,但無影劍只覺各人雖然身手伶俐,卻都不像身懷武功,心中暗道:「難道此戲班並無古怪?」

    《女媧補天》演罷,第二齣是《桃園結義》,台上的關公紅臉長髯,一口大關刀舞得呼呼生風,旁邊張飛本來凌亂的鬍子也被刀風刮得隨之舞動,無影劍細看那關公的下盤步法,但覺他馬步雖穩,終究是沒帶武功,想來那柄大關刀是紙糊的道具,無影劍留意良久,終於對戲班放下戒心,心道:「看來主角還未出現,好戲在後頭。」

    兩齣戲演完後,又陸續有玩雜技把戲的上台演出,花園之中,歡呼聲大作。濮陽奪站起身來,叫人斟了酒,高聲道:「幫主以仁義著稱,這十年來連環城在幫主治下,和睦興旺,我們四大家族以後就像剛才那齣《桃園結義》中的關公和張飛,繼續追隨劉皇叔,讓連環城繼續保持興旺。」說著便向無影劍敬酒,無影劍接過酒杯,和各家主同時舉杯飲乾。無影劍一嚐便知道是波斯三勒漿,心想:「連三勒漿都拿了出來,濮陽奪為了這個晚會實在是下了血本。」其他地位稍低的家族門派不甘後人,爭相上前敬酒,有的自稱黃忠、馬超,還有的不好意思自高身價,便自稱周倉、廖化,願意為幫主鞍前馬後做粗活、做先鋒開路,無影劍心中冷笑:「這是要灌醉我嗎?」自恃內力高強,也不怕被灌,陸續喝了十多杯,暗中運功化解酒氣。

    酒過三巡後,濮陽奪大聲道:「下一個節目是我重金禮聘而來的大秦國幻術表演,大家別要錯過。」他內功高強,把眾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本來在喝酒的賓客聽他這麼一說,都放下酒杯,目不轉睛地看著戲台。
    只見台後出來一個少年,一副長相全然是漢人樣子,當然誰也沒說過大秦國的幻術一定要西域人氏才能演出,所以大家也沒有在意。不過無影劍首先注意到的,卻是那少年腰間插著的長劍,因為那長劍似乎是干將再世的出品。
    那少年緩緩拔出長劍,在手中比了一比,然後撿起地上一塊不小的石頭,一劍劈下,石頭一刀兩斷,斷口光滑,那少年隨手把兩塊石頭拋向台下,兩塊石頭分別飛向天龍寺大悲禪師和離騷派屈掌門,大悲禪師和屈掌門各自伸手接住。那少年示意二人檢查石塊斷口,又一指手中的劍刃,此舉是要證明他的劍是貨真價實的利劍。
    無影劍目不轉睛的仔細觀察,少年拋石頭時並沒有帶上內勁,所以並不能斷定他會不會武功。
    大悲禪師和屈掌門點頭同意長劍是貨價實後,那少年收劍入鞘,再把長劍放在地上,然後閉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辭,突然雙手一揚,長劍緩緩升起,竟似凌空飄浮,台下的觀眾齊聲喝采,那少年雙手和長劍相距三尺有餘,但隨著他擺動雙手,長劍在空中左右移動,台下觀眾迭聲叫好!
    無影劍心中一凜,以內力鼓盪把物件迫在空中不掉下來,他許多年前便已能做到,但必須把內功催動到極致。然而他並沒有感覺那少年運功調息,那只有兩種可能:一則是那少年真的沒有運功,而是使用其他障眼法;二則是那少年的內力遠在自己之上,因此以自己的功力和眼界並不能察覺!
    懸浮在半空的長劍慢慢墜落,終於落在台上,一動不動,台下掌聲如雷。那少年拾起長劍,拔劍出鞘,指向台下觀眾,觀眾都嚇了一跳,卻見那少年突然倒轉劍柄,昂起頭,把劍緩緩插進自己口中,最終只餘劍柄在外,台下觀眾又是一陣喝采。
    少年把長劍從口中取出,還劍入鞘,連劍帶鞘放在戲台的一角,取出一幅紅布蓋上,又取出另一幅紅布,置於戲台另一角,然後回到蓋在長劍上的那一幅紅布前,雙手距離紅布兩尺有餘,憑空做了一個拔劍和吞劍的動作。之後少年回入後台,取出一個畫架,畫架上面有一張雪白的畫紙,少年把畫架放於台中央,向觀眾示意畫紙上並沒有任何東西,台下觀眾都不明所以,一臉茫然。
    讓觀眾看清畫紙上並沒有東西後,少年走到戲台另一角沒有蓋住長劍的紅布,憑空做了一個把劍從口中取出再放回劍鞘的動作,然後揭起紅布,赫然看見本來在另一邊的長劍不知在甚麼時候已轉移至這幅紅布之下!少年再回到原本蓋著長劍的紅布前,揭起紅布,果然看見長劍早已不在,原來這是隔空轉移物件的表演!在春雷般的掌聲中,少年拾起長劍和紅布,來到畫架前,把長劍擱在畫紙上,再以紅布蓋住長劍和畫架,然後做了幾個把東西按進泥中並撫平表面的動作,突然大喝一聲,掀起紅布,只見畫紙上畫了一柄栩栩如生的長劍,而本來的長劍已消失不見,就似是到了畫中!
    其時百戲表演十分盛行,不過多是舉鼎、履火、飛丸、爬竿等雜技,而少年這個表演的奇妙之處顯然遠在那些雜技之上,連環城的群豪都沒看過這種幻術,一時之間台下鬧哄哄的都是議論之聲。無影劍明知幻術是假,但也看不出少年是如何做到,心道:「看來這戲台上必定藏有機關,而且這少年手法極快,倒是不可小覷。」
    此時,少年已收起畫架,又在台下取了兩張凳子,回到台上,說要邀請兩位賓客上台助他完成下一個表演。花園中的所有英雄素以幫主為尊,而濮陽奪則是主人,群豪便大喊「幫主」和「濮陽家主」,濮陽奪也不推讓,飛身上了戲台,又向無影劍做了一個「有請」的手勢,無影劍心想:「來了來了。」不過這樣的形勢也不到他推辭,便也縱上戲台。
    那少年示意無影劍和濮陽奪坐到凳上,二人依言坐下,正面相對,無影劍的右邊是觀眾,濮陽奪則是左邊是觀眾,那少年走到無影劍左邊,也就是濮陽奪的右邊,面向觀眾,此時三人距離極近,互相觸手可及。無影劍瞧那少年,灰撲撲的一張臉蛋上木無表情,心道:「此人明知我武功高強,在我眼前行事,居然不露半點戒懼之意,果然是個厲害腳色!」
    那少年舉起雙手,在觀眾前翻了一翻,示意手中沒有物件,然後便往無影劍和濮陽奪的肩上拍落!
    無影劍只道對方發難,立刻運起內勁,佈滿左肩,同時凝神防備濮陽奪夾攻,豈知那少年只是在二人的肩上輕輕拍了三記,而濮陽奪也沒有別的動作,這下反而大出無影劍意料之外。
    接著那少年問無影劍、濮陽奪剛才肩頭被拍了幾下,卻叫二人不要回答,而是舉手示意。無影劍和濮陽奪分別舉起三根手指,那少年點了點頭,在懷中取出兩條黑緞,分別綁住了二人雙眼,無影劍恍然大悟:「怪不得此人之前沒有出手,原來為了萬無一失,還要先把我雙眼矇住,這才出手,哼,你以為這樣便能得逞嗎?也恁地看小我無影劍……」自恃聽風辦器之術已練到化境,也不懼怕,任由那少年矇住雙眼,但全身上下每絲肌肉都已準備好,若對方用兵刃偷襲,自能聽風辨器,若對方用拳腳,便用小擒拿手應付,只要對方一碰到自己,立時擒抓勾撞還擊。

    那少年綁好黑緞後,依然叫二人不要說話,肩頭被拍了幾下,便舉手示意。無影劍全神貫注準備迎敵,半晌感到肩上被輕輕拍了兩記,於是舉起兩隻手指,不久後又感到肩上被輕輕拍了一記,於是便舉起一隻手指,到了第三次上,感到肩上被拍了四記,便舉起四隻手指,突然台下齊聲驚呼,呼聲中盡是難以置信的語氣。無影劍幾乎想拉下黑緞看看到底發生甚麼事,終於忍住,此時肩上又被輕輕拍了三記,於是只好舉起三隻手指,台上又是一陣喝采,之後每次舉手,台下都是一陣歡呼,到了第六次上,台下的掌聲此起彼落,久久不絕,隔了良久,忽然眼前一亮,原來那少年已拉下二人矇眼的黑緞。少年請二人回歸台下座位,自己收起凳子,又向觀眾說明表演已經完結,然後便飄然退場。

    這一下反而讓無影劍始料不及,原以為眼前這少年便是在干將再世買了劍要刺殺自己的少年,還借故矇住自己雙眼才出手,沒想到自始至終少年都沒有出手,難道此人真的只是一個普通賣藝者?

    濮陽奪卻在問女兒剛才被矇住雙眼後到底發生何事,為何觀眾歡呼連連,濮陽芊說少年把二人雙眼矇上後,首兩次的確有拍他們肩頭,但第三次上那少年的手只是在空中虛晃了三記,但二人仍能準確無誤地舉手示意,後來那少年與二人越離越遠,到了最後一次,那少年已到了台下,在公孫家主和周鬍子的肩頭上拍了四記,但台上矇著雙眼的無影劍和濮陽奪卻立時舉手起四隻手指。濮陽奪告訴眾人最後幾次肩頭被拍的感覺和前幾次一般無異,眾人聽了都嘖嘖稱奇。

    無影劍起初覺得這是隔空點穴之類的功夫,對方能凌空拍他們肩頭,內功定然爐火純青,但後來聽說那少年最後一次是在台下拍公孫家主和周鬍子的肩頭,那無論他內功如何高明,也無法同時隔空拍自己和濮陽奪的肩頭,所以想來是別的把戲。至於這少年到底會不會武,又是不是那個要刺殺自己的少年,目前仍難以定論。
    有人問濮陽奪在哪兒請來這少年,濮陽奪說這少年從西域學藝回來,來到連環城後便一直在魂牽夢死之地賣藝謀生,濮陽家的人看過他的表演後覺得十分神奇,便請他前來演出。
    此時,戲台上出現十隻巨型花燈,濮陽奪請出連環成中地位最高的十人上台點燈,把花園照得如同白晝,一條十人巨龍和兩隻醒獅應聲而出,在花燈間盤旋,跳躍騰挪,時而上躍,時而俯衝,演出許多高難度動作。無影劍不敢掉以輕心,細看舞龍的十人和舞獅的四人的步法動作,當中有八九人應該會武,但沒有一個是高手。

    正當巨龍和醒獅在場中游走,忽然看到一個流星火炮衝天而起,然後聽得半空傳來一聲巨響,煙火在空中散開,閃耀良久,接著一炮接著一炮,直至半邊天都閃爍著華麗繁富的煙火。花園中眾人歡呼大叫,把盞敬酒之聲響成一遍,驟眼看去,還真是一片融洽的太平盛世模樣,無影劍想到平常各家各派之間日夜較勁,再看眼前的他們互相擁抱的親熱模樣,心中感慨。

    兩隻醒獅分別到了無影劍和濮陽奪身前,張口吐出一張紅色揮春,請二人提字,以代替採青,無影劍提起筆,心念一動,便寫了「和衷共濟」四字,表面上既適合元宵節團圓之意,也切合他幫主的身份,暗中卻諷刺眼前這些人最不願意的正是和衷共濟,還未寫完,身後的幾人便已大聲叫好,另一邊濮陽奪寫了「百業興旺」四字,有擅於逢迎的人便立刻叫道:「祝願新一年各門各派和衷共濟,連環城百業興旺!」

    無影劍還未寫完最後一筆,眼前突然一閃,其時正值晚上,漫天煙火閃爍,忽明忽暗,雙目難以視物,不過無影劍是何等樣人,心念一動,便知眼前舞獅頭的人發出了極為細小的暗器,無影劍雖然根本看不清暗器,但憑著經驗推斷來勢,揮動筆杆一撥,同時側頭一閃,一枚藍針在他臉側半寸之外飛掠而過,鼻中聞到一股刺鼻的毒藥氣味,真是險到極處,就在此時,舞獅頭的人突出一劍,刺向無影劍小腹!

    這劍快速無倫,無影劍和獅頭相距極近,而且剛剛才擋開暗器,一時閃避不及,只得重施故技,揮筆去擋,但筆杆實在難以擋住劍鋒!忽然斜裏閃出一人,擋在無影劍身前,卻是濮陽芊,於是這一劍便刺在濮陽芊身上,幸好來劍太快,濮陽芊沒趕得及完全擋在無影劍身前,所以這一劍只刺中她的左腰,沒有傷及要害,不過都已血如泉湧,濮陽芊向後便倒,無影劍連忙伸手抱住。在濮陽芊另一邊的濮陽奪剛寫好了揮春,突然看到女兒中劍,猛地雙掌推出,擊在舞獅頭的人身上!

    濮陽奪的內功何等雄渾,這次又是全力一擊,登時把舞獅頭的人的滿身肋骨盡皆打碎,舞獅頭的人如一堆濕泥癱了下來,全身歪曲,腦袋旁垂,一聲也沒哼,便即斃命。舞獅尾的人尚未知道發生何事,聽到變故,連忙揭開獅身丟到一邊,無影劍這才看到行刺自己的人的面目,竟然是上一次護送濮陽芊前來送請帖的高瘦老者。

    濮陽奪見是自己家的護衛刺殺幫主,面色一變,此時戲台後突然有人高聲喊道:「這裏死了一個人!」濮陽奪喝道:「抬過來!」便有二人抬了一條屍首過來,舞師尾的人指著屍首叫道:「這……這不是何七嗎?」又向濮陽奪道:「何七本來是舞師頭的,剛才我們在戲台後被絆倒,我也不知道換了人!」眾人聽了他說,才知道原來剛才大家忙著抬頭欣賞煙火時,醒獅經過後台,高瘦老者絆倒了醒獅,在混亂中殺了舞獅頭的人,取而代之,他早有預謀,穿著舞獅人的服飾,藏身獅頭之中,大家只顧看煙火,誰也沒有察覺,無影劍一開始觀察過舞龍舞獅的人當中沒有高手,但抬頭看煙火時卻沒有留意舞獅的人突然掉了包,幾乎便著了道兒。

    濮陽奪見女兒受傷,便向無影劍道:「請幫主扶芊芊進房敷藥,此事老夫全不知情,不過著落在老夫身上,定會查明真相,給幫主一個交代。」這一著相當高明,首先是把女兒的性命交在無影劍手中,顯得自己對無影劍毫無敵意,使無影劍不至見疑,另外亦能藉此調開無影劍,為自己爭取時間收拾殘局。

    無影劍看濮陽奪臉上驚訝的表情不似偽裝,心想若這次刺殺是濮陽奪策劃,他必定會提前把女兒調開,沒理由把自己的女兒也搭進去,而且此刻自己絲毫無損,濮陽芊反而受了傷,又想只要濮陽芊在自己手中,濮陽奪投鼠忌器,便不會對自己如何。於是便聽從濮陽奪所說,抱起濮陽芊奔進後堂,在他懷中的濮陽芊小聲給他指路,無影劍抱著她穿過廳堂,掀起繡帷,進入了一間廂房,左首是一張梳妝台,右首是一張大床,床上羅帳低垂,似是少女的閨房。

    濮陽芊示意無影劍揭開羅帳,把她放到床上。這一移動,濮陽芊的傷口又湧出許多鮮血,把她的淡藍綢衫都染成紅色。
    無影劍隨身帶有傷藥,便取出為她敷治。染血的衣衫黏在濮陽芊的傷口上,無影劍只好先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開,看到一寸長的傷口,以內力注入四周的穴道,減慢鮮血迸流,然後把金創藥厚厚的敷了一層。無影劍的手指碰到濮陽芊的傷口時,濮陽芊的穴道雖然被內力封住,仍是覺痛,身子一縮,無影劍想起這一劍是為自己而捱,心中歉然,便道:「妳這又何苦呢?」一邊說,一邊撕下了一幅衣襟,替她包紮,之後伸手輕輕按在她腰間,助她止血。

    濮陽芊有氣無力的道:「我對你的心意,這些年來從沒有變。」

    無影劍一呆,道:「我一直以為妳只是喜歡一個武功高強、權勢熏天的男人,我被刺死的話,自然會有另一個武功最高的年輕才俊繼位成為幫主,妳仍然可以嫁給他,做妳的幫主夫人,犯不著為我擋劍啊……」

    濮陽芊搖搖頭,神色溫柔地看著無影劍,道:「幫主,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無影劍道:「妳受了傷,先休息一陣,且不忙說。」

    濮陽芊卻堅持道:「不,我現在就要說,你扶我起來。」

    無影劍見她臉色蒼白,卻一臉堅決,不忍逆她意,便過去扶她倚著床緣坐起,道:「你慢慢說,若太費神便先休息一陣。」
    濮陽芊微微一笑,道:「幫主,你這人真好……」抓住無影劍的手臂坐好,徐徐道:「我在濮陽家長大,自然甚麼都不缺,但就如你所說,我總是喜歡最好的事物。那年元宵,我和幾個大家族的千金相約好一起去看花燈。元宵前幾天,我們一起商量穿甚麼衣服時,公孫酉月那小蹄子一直炫耀她從中原前來的商隊那裏買來的一條淡藍色裙子,那是我看過最漂亮的裙子,比我家所有花裙子都更漂亮,我心裏就不高興了,我是連環城中最漂亮的女子,自然應該由我穿最漂亮的裙子,那小蹄子生的又醜又胖,憑甚麼穿這條裙子?我爹知道後,派人找到那中原前來的商隊,買下了他們帶來的所有衣服和裙子,當中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漂亮花裙子,可是我偏偏就是喜歡公孫酉月那淡藍色的一條。」
    濮陽芊傷後虛弱,一下子說了這麼多,一口氣接不上來,停下來喘氣。無影劍便說:「其實妳這麼漂亮,無論穿甚麼裙子,都要比其他人漂亮得多。」

    濮陽芊眼中透出喜色,微笑道:「你一直不喜歡我,我還以為你從來不覺得我漂亮呢。」這一笑,牽動了傷口,傷口中又隱隱有血水滲出,無影劍連忙用力按住她的纖腰,心裏卻想:「其實根本和妳漂不漂亮無關,我和薔薇是共過患難的感情,又怎會被妳的美貌動搖?」不過,這句卻不好說出來,便道:「那妳怎麼了?要那商隊再找一條一模一樣的裙子?」

    濮陽芊道:「才不是呢,一模一樣的也沒有原來的好。公孫家又不缺錢,我也沒法用重金利誘那小蹄子把裙子賣給我,我心想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不要穿,我再慢慢想辧法把裙子奪過來,但她炫燿了半天,怎可能不穿那裙子去逛燈會?唯一的辧法就讓她不要去元宵燈會……」
    無影劍聽到這裏,想起那次在琉璃巷中看到濮陽芊讓離騷派的師兄弟同室操戈,血濺當場,心中一凜,心道:「妳不會把自己的朋友弄傷了吧。」
    濮陽芊察言辨色,道:「大幫主又不齒我的為人了,你以為我做了甚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呢?」
    無影劍不好意思直說,便道:「我不知道,那妳是怎麼讓公孫酉月不去元宵燈會?」
    濮陽芊淡淡的道:「也沒怎樣,我給她起了『鬼半』這個小名,叫我家的下人在流氓地痞圈中把這名字傳開去,不到兩天,全個連環城的人都叫她『公孫醜胖』,這名字傳到她的耳中,她怕被人當面嘲笑,還怎麼敢出去元宵燈會?不去燈會,自然就不會穿那條淡藍裙子了。」
    無影劍「啊」了一聲,道:「我一直都好奇為甚麼連環城裏的流氓對文字的運用竟然這麼傳神,原來是妳這個大家閨秀想出來的名字!」
    濮陽芊道:「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不能得到。那次之後,我不是沒有見過其他更漂亮的裙子,但我就是這個脾氣,喜歡上了就是喜歡上了,那怕後來見到更好的,也只會日思夜想著第一次遇見時我覺得是最好的那一條裙子。」

    無影劍不禁有些好奇,便問道:「最後妳有得到那條淡藍裙子嗎?」

    濮陽芊嫣然一笑,道:「當然有,公孫酉月那小蹄子被取笑多了,更是自暴自棄,越吃越胖,越發不注重衣著,過了幾年,有一年在她家吃月餅時,我故意弄髒了自己的裙子,她叫我隨便在她家裏拿一條裙子替換,我便選了這條淡藍裙子,她當然沒有要我還,所以這條裙子自此便是我的了。」

    無影劍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濮陽芊看在眼內,笑道:「怎麼了仁義寬宥的幫主,又看不起我這種使小手段的狠毒女子了麼?」

    無影劍道:「我只是在想,公孫姑娘現下嫁了皇甫公子,皇甫公子在連環城中無論是相貌、才華還是家勢都是一等一的腳色,我想公孫姑娘也算是得到她的幸福吧。」

    濮陽芊白了他一眼,道:「怎麼樣,幫主是要嘲笑我這個可憐女子嫁不出去嗎?」

    無影劍歎道:「不是,我想說的是,其實快活可以很簡單,有些人已經擁有很多,但還是想得到更多,結果反而因為得不到而鬱鬱寡歡,日子反而過得沒有容易滿足的人那麼快活。」

    濮陽芊微微一笑,道:「幫主想說我貪得無厭吧,其實我一點也不貪心,我並沒有想要很多很多的裙子,而是只想要那一條我覺得最漂亮的淡藍裙子。」

    無影劍回想她說的故事,的確也如她所說那樣,便點了點頭。

    濮陽芊把手放在無影劍按在她傷口的手背上,道:「幫主,故事講完了,現下小女子有一個請求。」

    無影劍沒想到她突然有求,又不好意思拒絕為自己受傷的傷者,便先發制人道:「如果你想要做幫主夫人……」

    濮陽芊搖搖頭,道:「不是,其實我自始至終,並不是想做幫主夫人,我的請求是,請你今晚就帶我遠走高飛。」

    這一個請求大出無影劍意料之外,原以為濮陽家迫婚,是覬覦幫主夫人之位,若自己帶她走的話,自然不會繼續做幫主,濮陽家便不會得到任何利益。不過轉念一想,濮陽家的手段層出不窮,這可能是甚麼圈套,下意識鬆開了手,站了起來,仔細思索到底濮陽家有何目的。

    驀地聽得軋軋聲響,一道鐵欄從天而降,攔在床前,封住了通往房門的出路!

    無影劍被困在鐵欄內,立時想到若此刻門外進來一隊弓箭手,向著這邊亂射火箭,那怕自己能揮劍打落火箭,只要燒著床單,自己必死無異,心中大為懊悔:「沒想到今晚處處防備,竟然在這裏著了道兒。」轉念又想,濮陽芊就在自己身邊,自己儘可以以她當肉盾,濮陽奪要殺自己的話,首先便會殺了他自己的女兒,想到此處,心中暗罵:「濮陽奪為了對付我,連自己女兒也可以犧牲,果然狠毒。」忍不住轉頭對濮陽芊道:「妳父親是要犧牲妳麼?」
    濮陽芊一楞,立時明白了無影劍的意思,笑道:「你想錯了,這機關和我爹爹無關,是我扳的機括。我叫你扶我坐起,就是因為要按機括……」無影劍恍然大悟,只怕她繼續發動其他機關獨自逃走、把自己困在這裏,便一個箭步搶到她身邊,抓住她手腕,卻無可避免牽動了她的傷口,濮陽芊「啊」的一聲,一句話便說不下去,隔了一會才有氣無力的道:「你擔心甚麼,我一個弱質女子還受了重傷,你怕我自己逃走麼?」
    無影劍被她說中心事,心想只要她在自己觸碰範圍內,倒也不怕一個重傷之人能突然消失,於是放開了她的手,在她身邊來回摸索,尋找控制鐵欄的那機括。濮陽芊道:「幫主不用白費氣力了,這機括設計得十分巧妙,只有我知道,旁人是看不出來的。」無影劍道:「那你乘早打開機關讓我出去,否則休怪我對傷者不客氣。」
    濮陽芊歎了一口氣,道:「我放下這道鐵欄,其實是為了你好……不過你定然不信,所以我更加要用這個機關困住你,這樣才能讓你好好聽我說,我說完之後,若你仍然堅持要出去,我便立刻打開鐵欄,讓你出去。」
    無影劍心想:「這麼難得困住了我,會這麼容易放我出去嗎?」聽罷半信半疑,道:「那妳說吧,我就不信我聽完之後,會選擇留在這兒。」
    濮陽芊柔聲道:「幫主,你聽我說,我猜爹爹和其他幾個家主這次合辦元宵晚會,是要合謀對你不利。他們幾個老奸巨滑,設計的計謀不會這麼容易被悉破,所以我猜剛才那人行刺,只是私人恩怨,並不是他們計劃的一部份。依我推斷,他們仍有厲害手段尚未施展,說不定此刻就在外面佈置,所以若你從這個房門出去,便會有危險。」

    無影劍心中一動,他本就覺得這次宴會並不簡單,沒想到濮陽芊竟會直言相告,轉念一想,打算套她的話,於是佯裝不信,笑道:「我主宰連環城十年一直相安無事,他們怎麼會突然想對付我呢?」

    濮陽芊道:「就是因為你把連環城管理得太好,他們不能為所欲為,又不甘聽命於你,所以才要造反。」

    無影劍記得周鬍子勸自己娶濮陽芊鞏固勢力時也說過類似的話,便道:「妳爹爹要對付我,為甚麼妳要告訴我?」

    濮陽芊歎了一口氣,道:「你還不明白麼?因為你就是我的淡藍裙子啊……」

    無影劍眼見她臉上一副楚楚可憐神情,心中忽地一痛,他從沒想過濮陽芊是真心愛自己,又或許,他其實想過,卻一直逃避,於是道:「即使他們在外面設計了陷阱對付我,難道我便一輩子留在這裏,不走出這個門口嗎?」
    濮陽芊忽然噗嗤一笑,道:「堂堂幫主,竟然問出這等笨問題,當然不是一輩子留在這裏!你想想,這機關既然是在床上扳動來抵擋房門外衝進來的壞人,自然不會把自己困在這裏,這床下有一條秘密通道,可以直接通往莊外。」
    無影劍道:「所以你是勸我拋下這裏的一切,從地道逃走?」
    濮陽芊笑道:「這裏還有我啊,我剛才不是叫你帶我遠走高飛麼,所以不是拋下『這裏』的一切,而是拋下『外面』的一切,帶著我走……」未等無影劍回答,又道:「我知道你喜歡天香樓的薔薇,我不是勸你拋下她只帶我走,連環城中的家族門派首領沒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帶著兩個女子走路絕不算多,我也不會和她爭,她做大,我做小,再不然你就當多帶一個貼身丫鬟幫你出出主意……」說到後來,已聲細如蚊。
    無影劍心中一動,離開連環城的這個建議,薔薇也曾提過,其實自己在這個地方已過了十年叱吒風雲的日子:多少人奮鬥一輩子就是為了揚名立萬、想要追逐名利權勢,但自己早已全都嘗過了,難道還未滿足嗎?連環城是許多人尋夢的地方,但對自己來說,好像已經沒有甚麼值得留戀。看著眼前濮陽芊充滿期盼的眼神,不覺怦然心動。
    濮陽芊看到無影劍有些意動,又道:「咱們從秘道出去之後,立刻就去天香樓接薔薇姐姐,然後連夜出城,我知道如何能繞過四大家族的線眼,到他們發現的時候,咱們已經到了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在這一刻,無影劍真的想就這樣跟著濮陽芊踏進秘道,從此消失在連環城的歷史之中,薔薇既求過自己離開連環城、也勸過自己娶濮陽芊,想來她必定非常同意濮陽芊的這個建議,這一個決定能讓三個人高興……就在此時,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與濮陽家有關:這裏是濮陽家的地方、刺殺自己的是濮陽家的護衛、擋劍的是濮陽家的千金……整晚就如濮陽家佈置的一個棋局,一步一步讓自己墜進圈套,原來這個佈局並不是要殺自己:濮陽奪忌憚自己的武功,不敢硬來,所以就策劃這一齣峰迴路轉的大戲,派女兒來把自己帶離連環城,只要自己主動離開,濮陽奪便能乘勢奪權!自己一直只顧提防濮陽奪對自己不利,沒想到他如此老奸巨滑,竟然出此奇謀……想到此處,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暗罵自己一再被濮陽芊引得頭暈轉向,差點便中計!

    無影劍細看眼前濮陽芊這個難捨難離的表情,實無法判斷到底是真情流露還是假戲真做,一時之間躊躇不動……正猶豫之間,忽然傳來敲門之聲,濮陽奪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芊芊妳好了點沒?外面的人都在等著幫主出去呢!」雖然隔了一道門、繡帷和羅帳,聲音卻如在耳邊,顯然他在說話時運上了深湛無比的內功。他這句話叫的雖是濮陽芊,實際上卻是催無影劍出去。
    濮陽芊高聲應了一聲,然後連聲催促無影劍,但這抉擇足以改變一生,無影劍始終拿不定主意,濮陽奪等了一會聽不到動靜,便道:「我進來了。」然後便聽得門呀的一聲打開,濮陽芊長歎一聲,扳動機關,收起了鐵欄。
    無影劍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濮陽芊急著收起鐵欄,看來她並不想濮陽奪知道她用機關留住我,難道她是真心為我?」不過此時濮陽奪已掀起了繡帷,看到床上的濮陽芊的傷口已包紮好,便向無影劍拱手道:「有勞幫主照顧芊芊,這次老夫一時不察,沒想到那兇徒一直對幫主心懷怨懟,幸好幫主毫髮無損,剛才在外面我已查明兇徒並沒餘黨,又已收拾停當。咱們不要被影響了雅興,還有幾個演出,請幫主出去繼續觀賞。」

    濮陽奪故意強調無影劍毫髮無損,現下受傷的是他女兒,擊殺兇手的是濮陽奪,無影劍也不好再說甚麼,又想既然錯過了離開的機會,那就不用猶豫,於是便跟著濮陽奪回到花園。濮陽芊掙扎著起來,想要一起出去,不過濮陽奪和無影劍卻不讓她下床,要她好好休息。

    花園中杯觥交錯,客人興高采烈,彷似甚麼都沒發生過。戲台上並沒有演出,看來是在等幫主回來才繼續。濮陽奪和無影劍回到第一排的座位,濮陽奪示意演出可以繼續。
    這次戲台上出現的卻是天香樓的老鴇,原來今晚壓軸的表演,正是天香樓群芳。首先上演的是舞蹈,今天前來赴宴的都是連環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而能在連環城中混到有頭有臉的,幾乎人人會武,這次表演也別出心裁去迎合這些會武的觀眾:四個姑娘手持長劍,上演一場劍舞。四人身影翩翩,在台上迴旋,四柄長劍時而向外疾刺,時而並排搖擺,偶然還會相交,發出叮叮聲響。四個姑娘雖然手持殺人利器,但角嘴含笑,眉稍眼角盡是柔情,俯身出劍時姿態嫵媚,側身避劍時欲拒還迎,在座的武林人物,都曾怒火中燒地使劍殺人,卻不曾看過這麼慾火焚身的出劍。
    一舞既畢,四個姑娘退入後台,又出來兩個姑娘,一個手持琵琶、一個手持玉笛,另外有四個丫鬟出來擺設一台編鐘和一台瑤琴。手持琵琶的那個姑娘正是天香樓最炙手可熱的新寵蘭花,每天排著隊要見她的客人絡繹不絕,許多地位較低的客人雖擲千金猶不可得,不過她素來以身材聞名,卻不知原來她也擅長琵琶。另一個姑娘雖然不如蘭花般聲名大噪,卻也不遑多讓。台下觀眾都說自她二人成名後,在天香樓要同時點她二人,幾不可能,這次元宵晚會竟能請得她們同台演出,濮陽家實在是神通廣大,又有人說天香樓本來就是濮陽家的產業,那怕是要把所有姑娘同時請來也毫不希奇。另外有人在猜想餘下兩人是誰,一時間花園中響起各種花朵的名稱:牡丹、海棠、水仙等等,也就是各個姑娘的名字。

    未幾編鐘和瑤琴已然搭好,戲台後轉出兩個姑娘,大家一看左邊的姑娘,鬧哄哄的觀眾剎那間靜了下來,全場一片肅靜,連花園外的鳥語蟲鳴都聽得清清楚楚!

    因為那姑娘正是薔薇!

    誰也沒料到,連天香樓第一紅人、幫主的女人薔薇也會前來演出,另一個姑娘也是天香樓中地位超然的頭牌,不過這一刻花園中沒有一人看到她,因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薔薇身上!

    薔薇對眾人的目光宛如不見,走到瑤琴前坐下,另一個姑娘也走到編鐘之前,薔薇和其餘三個姑娘點頭示意,五指便落到瑤琴之上,先是錚錚數聲,猶如毛毛細雨,之後涓滴成河,漸成潺潺流水,後來更如泉湧。此時蘭花的琵琶加入,在座有不少客人曾在濮陽奪壽宴上看過濮陽芊彈琵琶,當時濮陽芊的琵琶聲清亮有致,此時蘭花的琵琶聲卻洶湧如其身型,就似暴風雨來襲,眾人猶如在海船中遇上風暴,置身驚濤駭浪,盡皆心弦繃緊。隨著編鐘和玉笛的加入,四個姑娘傾力演出,四人雙頰泛紅,神情陶醉,觀眾無不看得血脈賁張,不由自主地一起鼓掌擊節,掌聲震天。
    無影劍從天香樓出門時,薔薇並沒提過會來演出,所以此刻看到薔薇,心頭也是一震,心道:「難道這也是濮陽奪計劃的一部份,故意請了她來,以此挾制於我?」轉念又想:「以她在天香樓的地位,若是她不願意,老鴇也請她不動,難道她是放心不下,所以前來看我?」思潮起伏,想從台上的薔薇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不過薔薇臉上神情一如往常,看不出喜怒哀樂。
    忽然聽到嘈雜的人聲中有人吃吃而笑,低聲道:「彈琴的那姑娘的神情好銷魂,下次去天香樓一定要和她共度一宵……」
    另一人道:「你吃了豹子膽嗎?那是幫主的女人薔薇,只有城中最有權有勢的人才能請她彈奏一曲,以你的地位連請她唱曲也尚且不配,還想和她共度春宵?」
    原本那人道:「啊!她就是薔薇?我這地位當然沒法請得動她唱曲,所以自然沒見過……不過,她是幫主的女人,今晚為甚麼不是以幫主夫人的身份坐在台下看演出,而是坐在台上被這麼多男人看著?」
    後來那人喝道:「噓!你這麼大聲,是活得不耐煩了麼?」然後低聲道:「就算再得幫主寵愛,也就是一介青樓女子,堂堂幫主,難道還能把一個青樓女子娶進門嗎?這樣以後還有人服他嗎?」

    這段對話聲音細微,但無影劍的內功何等高明,在響如雷轟的擊打節拍聲中聽得清清楚楚,這幾句就如一柄尖錐插進無影劍的心,無影劍恨不得叫停表演,立刻把薔薇帶走,之後一直思潮起伏,直到樂聲和擊節聲戛然而止,現場爆出一片雷鳴般的喝彩聲,無影劍才發現在他發呆之際,一曲已經奏完。

    花園中的客人聽了如此激昂澎湃的演奏,人人興奮莫名,指著戲台高談闊論,對剛才表演的姑娘評頭品足,由四件樂器一直說到蘭花的身材,當中亦不免有提及薔薇。濮陽奪命人添酒,又有不少人過來向無影劍敬酒,無影劍只想著連環城中的宵小背後對薔薇評頭品足,酒漿入喉而無味,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後來幾乎沒有注意前來敬酒的都有何人,只管把杯子往嘴裏送。

    戲台上天香樓的老鴇和八個姑娘謝幕後收拾編鐘和瑤琴等樂器,準備離去。濮陽奪飛身上台,對賓客說元宵晚會的所有演出都已完結。許多賓客意猶未盡,醉意醺醺地大叫要再看歌舞奏樂,濮陽奪應群豪的要求,叫住老鴇和八個姑娘,眾人盡皆大喜,以為她們再有演出,紛紛喝采,甚至有人大喊蘭花和薔薇等名字。濮陽奪示意眾人靜下,然後卻到後台喚出那個表演大秦國幻術的少年,原來臨時加演的並不是天香樓的歌舞,而是大秦國幻術。

    無影劍又見這少年,心中一凜,心道:「難道最後出手的終究是這少年?」又想:「濮陽奪這老狐狸老奸巨滑,故意讓那少年演出兩次,剛才的第一次演出並無異狀,是要讓自己放下戒心,這次便能殺自己一個措手不及。」想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內力由丹田提至胸中,壓下酒意,打醒十二分精神。

    戲台上的少年正眼也沒瞧向無影劍,便示意表演開始,請濮陽奪下台。濮陽奪回到台下第一排的座位觀看,少年把老鴇請到台前,問她要去何處,老鴇回答說是天香樓,那少年說能幫她們一把,老鴇聽了一臉迷茫,不知他有甚麼把戲。少年緩緩的在戲台上豎起了四枝高逾人身的竹竿,形成一個方形的空間,然後請連同薔薇和蘭花在內的八個天香樓姑娘站到四枝竹竿之間,薔薇和蘭花等面面相覷,不過都依照著少年的指示站到那方形的空間之中。少年不慌不忙地在四枝竹竿之間掛上黑布,把八個姑娘團團圍住,直至戲台旁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她們,然後對還在黑布外面的老鴇說他初到連環城,並不知道天香樓的位置,請老鴇指點。老鴇說天香樓在銅雀橋旁,面朝大街,背靠千年胡同,少年取出一張長如老鴇高度的大畫紙,依照老鴇的指示在畫紙上畫了一個地圖,圖中畫了隔世河、銅雀橋、千年胡同等地方,還加上由濮陽家去天香樓的路線,最後少年把畫紙掛在圍住天香樓姑娘的黑布外面,然後神秘莫測的對台下觀眾說他馬上便會把八位姑娘依照畫紙上的路線傳送到天香樓,眾人盡皆不信,有些觀眾急不及待,高聲催促少年快變。少年突然大喝一聲,念出幾句咒語,話音剛落,黑布掉下,本來站在四枝竹竿之間的八個姑娘都已不知所蹤,台下的驚呼連綿不絕,大家都不能相信眼前所見。

    戲台上的老鴇也是一臉驚訝,在戲台上繞了一圈,到處尋找,卻發現八個姑娘真的已經不在台上,便問那少年她們到了哪裏,少年微微一笑,道:「剛才已經說過了,妳們不是要回天香樓嗎?我已把他們傳送到天香樓,現在請妳回去天香樓,便會看到她們。」然後又叫台下的觀眾明天記得去向老鴇查證,老鴇難以置信的下台,急不及待帶著四個丫鬟從大門離去,趕回去查看。

    少年謝幕之後,自行走進後台,濮陽奪再次上台,大聲道:「元宵晚會的所有節目都已結束,我們四大家族借這次元宵晚會,祝願連環城的各路英雄更加團結,濮陽家會和其他家族門派繼續追隨雙城幫幫主,延續連環城的輝煌!」四大家族和各門各派的弟子齊聲附和。濮陽奪拱了拱手,然後一臉愁容的道:「老夫擔心小女的傷勢,先失陪了,眾位英雄請了!」花園中的群豪齊聲稱謝,濮陽奪便回進廳堂,花園上鑼鼓喧天,兀自熱鬧。

    看著那少年和濮陽奪先後離去,無影劍終於鬆一口氣,整個元宵晚會上全神防備了濮陽奪一整晚,沒想到唯一出手行刺的人倒是被濮陽奪一掌斃了,然後竟然無風無浪,一直到此刻曲終人散。此時真相大白,濮陽芊所說的甚麼「四大家族仍有厲害手段,說不定正在外面佈置」云云都沒有發生,無影劍冷笑幾聲,原來濮陽奪的計謀真的就是「虛張聲勢把自己嚇走」:首先派一個與自己有私人恩怨的待衛出手刺殺,能讓自己虛驚一場,同時他亦能撇清關係;此外又故意做出各種小動作來恫嚇自己,譬如讓幻術少年帶著干將再世的劍,又指使那少年矇起自己雙眼等,讓自己瞎擔心半晚;經過一頓虛張聲勢後,最後便著落在濮陽芊身上用美人計把自己帶離連環城。濮陽芊的說話向來極具魔力,無數男子對她言聽計從,只要自己一走,濮陽奪便能乘機奪權。幸好自己沒有一時心動隨濮陽芊從秘道逃走,要不然就會鬧出一個「幫主落荒而逃」這樣的連環城史上最大的笑話。

    不過那少年最後加演的「把活人變走」幻術卻讓無影劍有些擔心,他自然不相信甚麼幻術,那戲台背後一定有古怪,說不定那少年早就在戲台上建了一條秘道,把天香樓的姑娘運走,但這樣更加證明那少年和濮陽家的人早有勾結,若那少年和濮陽奪合謀,拿住了薔薇,到明天大家發現天香樓的姑娘失蹤,濮陽奪來個死賴不認,少年則不見蹤影,到時找誰去要回薔薇?

    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天香樓查看薔薇有否平安回去,因此無影劍不想在此處多耽擱,便和各個家主和掌門道別。那些家主和掌門本想乘著今晚這宴會巴結無影劍,怎麼肯就這樣讓無影劍離去,十多人圍在無影劍旁,諛詞如潮,南宮家主拿著一罈酒,說是從中原高價購來的茱萸酒,硬是要無影劍品嚐。茱萸酒以茱萸釀製,能辟邪去毒,乃大補之物,無影劍難以推脫,隨口喝了一杯,卻想起李賀的《屏風曲》中「沉香火暖茱萸煙,酒觥綰帶新承歡」兩句:說的是新婚之夜,爐火正旺,一條絲帶繫着兩隻「連理杯」的那個一室皆春的場景,讓無影劍觸景生情。皇甫家主不甘後人,命女兒皇甫荼蘼向無影劍敬酒,皇甫荼蘼比濮陽芊年幼,近幾年才開始出席這些宴會,第一次向幫主敬酒,高興得吱吱喳喳的說過不停。還有幾個掌門敬酒時送上禮物,不過無影劍歸心似箭,匆匆把一杯杯酒一飲而盡,收起禮物,幾乎是硬闖出去的那樣離開了濮陽家,直奔天香樓。

    自薔薇演出後,無影劍心緒不寧,加上整個晚上被各大家族不斷敬酒,此時已頗有醉意。

    這晚星月無光,路上黑漆漆的,無影劍只管低頭疾行,經過琉璃巷時,想起和薔薇在連環城相識到相知的往事,依稀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和薔薇在巷中經過。走在隔世河畔,只覺越近天香樓,便越掛念薔薇。想到剛才薔薇演出時那些閒人的言語,自己堂堂雙城幫幫主,主宰連環城十年,竟然讓心愛的女人成為城中閒人的話柄,偏偏薔薇卻又是這般善解人意,從沒埋怨自己,也沒要求過甚麼。回想起登上幫主之位後的這十年時光,覺得這些年做幫主做得實在有太多顧忌,登位之初是戰戰兢兢而小心翼翼,此後卻一直為了大局而犧牲自己和身邊的人。此時醉意上湧,突然豪氣萬丈,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濮陽奪分明是因為忌憚我的武功而不敢直接出手殺我,因此今天晚上不惜工本安排各種試探,又派女兒引誘我離開連環城……哼,既然你們怕我,趕明兒我就明媒正娶薔薇作夫人,就看看甚麼濮陽家主、甚麼四大家族敢不敢造反!」這個念頭曾經在心中閃過無數遍,但一直為了顧全大局和因為周鬍子等人的勸阻而沒有付諸行動,此時決定了豁出去,忽然覺得背上的擔子一下子輕了,渾身上下輕鬆無比。

    過了銅雀橋,天香樓就在眼前,無影劍抬起頭,遙遙看見三樓薔薇房間的紙窗後透出燈光,心中稍安,只想趕快上去把剛才這個想法告訴薔薇。

    華麗堂皇的大門和兩旁掛著的大紅燈籠就在眼前,無影劍知道走進此門後便要和老鴇及各路客人打交道,卻不想多費唇舌,便打算從走進千年胡同經過後院進天香樓,以避開眾人,不過在晚會上聽過那些閒人的閒話後,又擔心若堂堂幫主走後門進天香樓看薔薇,又會惹來更多「薔薇不見得光」之類的閒話……不過既然決定了不理眾人的目光迎娶薔薇,還怕他們閒話麼?

    站在路口猶豫了一陣,無影劍歎了一口氣,終於走進了千年胡同。

十八、

十八、

 

    站在路口猶豫了一陣,韓楓歎了一口氣,終於走進了千年胡同。

    靜寂的長夜,四野無人,除了偶然傳來的幾聲鳥鳴,更無別的聲息。

    韓楓心想:「此人約我來此處,想必是知道幫主今夜子時過後必定會行經千年胡同,著我在此處埋伏,待會刺殺他。」於是便察看了一下地形,想找個地方伏下。

    千年胡同兩邊都是牆壁,能埋伏之處就只有一棵大樹和轉角之處。韓楓曾在大樹下殺了黃蜂派的兩個高手,幫主想必知道,經過大樹時說不定會格外留神,因此韓楓決定選擇藏身轉角的牆後,若幫主只顧留神樹下,說不定便會忽略了轉角之處的伏擊。

    胡同裏陰森得有點恐怖,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韓楓伏在轉角處的拱門後,心中不禁惴惴,看看胡同的兩邊盡處,忽然想到此處缺乏屏障,其實並不適合埋伏,反倒是兩邊的高牆難以翻越,適合圍捕,心念一動:「難道這是對付我的陰謀?」又想:「難道幫主已經發現了我,或是小芋頭知道制不住我,便向雙城幫告密,留信賺我至此,雙城幫高手盡出,來個甕中捉鱉?」想到此處,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不禁萠生退意:「要不要趁雙城幫高手未到之前先行離去?」但一想到阿煙明天便要成為天香樓的姑娘,若能殺死幫主,就算不能震懾連環城的各路人馬,最少能讓雙城幫大亂,那看上了阿煙的雙城幫頭目便不會有暇去天香樓找阿煙,又想說不定此刻雙城幫的高手已團團圍住了胡同口,自己一出去便會遇上,想到此處,韓楓把心一橫,心道:「為了阿煙,大不了便轟轟烈烈的死在這條千年胡同之中……」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進耳內,「噠、噠、噠、噠」的一步一步走近韓楓藏身之處,聽這腳步聲,來者是個高手!

    此時已然來不及離去,韓楓不再猶豫,在轉角處伏好,手按劍柄。不過聽這腳步聲,來的只有一人,並不是雙城幫大舉出擊,韓楓心想:「看來剛才錯怪了小芋頭,她並沒有向雙城幫告密……」轉念一想:「來的只有一人,若信箋所說的是真,來者便是幫主……難道現在這一刻就是信中所說的唯一一次機會?」

    一直以來日以繼夜地苦練的一幕一幕在腦海中掠過:從小勤奮練劍,為了學到最好的劍法而轉投名師,在中原經歷千百場兇險大戰,終於成為河朔之巔,之後千里迢迢地由中原來到連環城……一輩子的辛勞,就是為了這一刻!只要這一劍刺死幫主,就能攀上一個劍客的成就的顛峰,而且也能在雙城幫的虎口中救出阿煙!相反,若這一劍失手,不但這輩子的刻苦鍛鍊盡皆付諸流水,自己也再沒機會見阿煙一面……

    人生的勝負成敗就由這一劍決定,韓楓瞳孔收縮,心跳得更快,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一直冷靜而穩定的手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影子出現長廊的盡頭,終於,那人轉身踏進拱門!

    為了阿煙,為了自己,韓楓知道自己已無退路,便摒開一切無謂思緒,全神貫注想著準備要刺出的一劍,只待那人的身影出現,便立刻出手……卻聽得那人低聲道:「跟我來!我帶你去刺殺幫主。」韓楓一呆,立刻反應過來:「此人便是在客店留下信箋的人!他並不是讓我在這裏伏擊幫主,而是讓我在這裏等候,然後帶我刺殺幫主!」這麼想來,一切都合理了,胡同兩邊都是高牆,夜裏陰森幽暗,正是密會的好地方。

    一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人出現在韓楓眼前,瞧那斗笠,竟然和那天下棋的儒生所戴的斗笠有點相似!

    難道下棋的儒生便是留信之人?要是這樣的話,此人先指點自己的劍法,又指點自己刺殺幫主的機會,有何目的?連環城中除了阿煙外,就只有小芋頭知道自己跟蹤幫主有所圖謀,眼前這人明顯不是小芋頭,難道他是小芋頭派來的?小芋頭又為甚麼要冒著開罪雙城幫這麼大的險來幫自己對付幫主?而且小芋頭手下之中若有此等能人,為甚麼還纏著自己,要自己當她的護衛?此人若不是小芋頭手下的人,那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目的,又為甚麼要指點自己?

    韓楓心中有千百個疑問,不過,此刻既不容韓楓多想、也不容他退縮,那人轉身就走,韓楓連忙跟上。

    那人引著韓楓進了天香樓後院,韓楓心中一凜:「難道刺殺幫主的地方,就是天香樓?」忽然想起阿煙的小姐是天香樓的紅人,幫主常常來訪,便即了然,怪不得此人相約自己在千年胡同,原來是因為這裏通往天香樓的後門!又想到幫主想必和小姐在一起,阿煙說不定在旁侍候,她突然看到自己,會不會露出馬腳?打鬥起來又會不會誤傷阿煙?而且天香樓人多雜亂,要是一擊不中,餘人一湧而上,便難以補刀,倒不如在千年胡同之中,大家無處閃躲,只能決一死戰。

    胡思亂想之中,韓楓跟著人走進天香樓,這個後院韓楓來過多次,不過這次卻是第一次從後院走上台階,進入天香樓。

    天香樓內燈火通明,韓楓四處張望,尋找阿煙的蹤影,可是非但沒看見阿煙,堂上竟然靜俏俏的,連一個姑娘或客人都看不到!這個時份天香樓本應門庭若巿,韓楓暗暗吃驚,看著眼前這個黑衣人的背影,心道:「難道此人有這麼大的本領,能對天香樓上下的所有姑娘盡皆做了手腳?還是他背後的大人物本來就控制著天香樓的老鴇和姑娘?若此人是小芋頭派來相助,小芋頭家中有這麼大的勢力麼?」

    那黑衣人壓下頭上的斗笠,引著韓楓穿過廳堂,走上樓梯,穿過幾道帷幔,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前,回過身來,對韓楓道:「你埋伏在此房間之中,幫主片刻之間便會進來,他的武功有多高你也知道,所以你要把握他發現你時最驚訝的一刻出手,機會只有一瞬間,能不能殺他,就看你自己了。」

    韓楓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幫主一定會來,又或是來者一定是幫主,若進來的是別人,我殺錯了人,驚動了雙城幫的人馬,豈不糟糕?」

    那人淡淡的道:「錯不了,我安排好了,幫主必定會來,進來的必定是幫主!待會你若慢慢看清進來的人是不是幫主才出手,就會錯過最佳的機會!你忘記了棋局嗎?棋差一著,滿盤皆落索!以幫主的武功,你若有半點猶豫,非但不能成功,更會送掉自己的小命。」他這麼一說,便是承認了他正是和韓楓下棋之人,而且言詞之間,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韓楓看著眼前的大門,心中琢磨:「為甚麼這人能如此篤定幫主今夜會來?」心念一動,回頭問道:「你是雙城幫的人嗎?」

    那人淡淡的道:「這重要嗎?你若成功的話,之後便會知道;不成功的話,知不知道也沒有分別……」然後催促道:「你再不進去埋伏,幫主馬上便到,也就不用埋伏了,直接指名道姓挑戰幫主吧。」

    韓楓自然不想錯失這個「敵在明、己在暗」的優勢,正要推門之際,突然想:「會不會整個『刺殺幫主』的安排其實只是誘自己進圈套的餌?雙城幫看到自己在千年胡同誅殺黃蜂派兩個高手的痕跡後,忌憚自己武功了得,連在千年胡同出手圍捕也怕不能困住自己,於是派人引自己至此,房中盡是機關,自己一進門便刀斧齊下、萬箭齊發,這樣的話,即使自己劍法再高,也死無葬身之地……」

    到底這房門背後,是一個機會還是一個圈套?

    這一念之差的後果,是一戰成名還是一敗塗地?

    還有無數疑問想要問這個頭戴斗笠的黑衣人,但當韓楓回頭一看,那人已經無聲無息地隱沒在帷幔之間,放眼望去,天香樓各處靜悄悄的,彷彿只餘下韓楓一人。

    異常的寧靜讓人不寒而慄,韓楓回想起來到連環城後的經歷,由買劍開始、到遇上阿煙、到被小芋頭纏上、到與儒生對奕而練成劍法、到千年胡同中誅殺黃蜂派二人、到阿煙要成為天香樓的姑娘、到追蹤幫主至魂牽綢緞莊中被發現、到收到信箋前來赴約……整件事情背後就如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掌握著一切,一步接一步把自己引到此處,正如連環城的名字中的「連環」二字,一環扣一環。不過,細想眼前的狀況,來到了這一步,似乎自己已經別無其他選擇,必需要賭這一把。

    終於,韓楓推開房門,大步走進房中……

十九、

十九、

 

    終於,無影劍推開房門,大步走進房中……

    薔薇坐在梳妝台前,正側頭脫下耳墜,看來她也是回來不久。房中燭火忽明忽暗,照著薔薇一身淡紫色裙子的背影,依然如舊。

    無影劍心中一寬,鬆了一口氣,喜道:「妳回來了就好,我多擔心那幻術少年不知會對妳怎樣呢……妳是怎麼回來的?」

    薔薇把脫下耳墜放到飾物箱中,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無影劍微微一怔,又道:「整個宴會到最後也沒有發生甚麼事,我看濮陽奪那隻老狐狸忌憚我的武功,根本不敢出手對付我,所以我其實不用理會其他人怎麼看,趕明兒我就告訴所有人,我要把妳風風光光的娶過門,看看甚麼四大家族、各大門派有何反應……」說著走到薔薇背後,雙手搭到她肩上。

    就在無影劍雙手碰到薔薇肩膊的那一刻,他驟然驚覺:「這人不是薔薇!」

    也就在這一刻,一個喬妝成薔薇的少年回過頭來,一劍刺向無影劍!

    二人相距不到半尺,這一劍突如其來,快捷絕倫,待得驚覺,劍尖已到了胸前,無影劍的劍法雖快,倉猝之際在咫尺之間也不及抵擋,在電光火石之間一腳踢在少年所坐的椅上,借力向後躍出,在空中斜身閃避,利劍在他胸前不到半寸經過,委實凶險絕倫。少年如影隨形般跟上,又是一劍刺來。無影劍落地的一刻同時拔出長劍,也一劍刺向那少年,因為比對方更快的攻擊就是最好的防守!

    少年看到無影劍的劍勢,不等無影劍的招數使開,便立時變招,因為若等對方招數使全,便已太晚,料敵先機正是快劍的精髓!所以少年並沒有回劍抵擋,而是繞過無影劍的攻擊而繼續攻向無影劍,因為若轉攻為守便會落於下風!

    在一瞬之間,二人已變了十多招,但因為實在太快,在別人眼中就只看到一劍!與其說是變招,其實只是調整攻擊的方向,因為由始至終,二人都是在攻擊對方!

    兩個人用的是一模一樣的招式!這世上竟然有兩個人同時使用「比對方更快的攻擊」來防守!

    當雙方都以攻代守來迫對方防守、當雙方都沒有防守,就注定了這晚有一個人會中劍!

    當二人的劍同時刺向對方,就看誰的劍更快!

(未完待續)

究竟誰的劍更快?

刺殺的背後隱藏著甚麼陰謀?

無影劍的下場如何?韓楓有否活著回去見阿煙?

連環城到底由誰主宰?又為甚麼叫「連環」?

出人意料的結尾,顛覆你之前的一切認知

串連所有出現過的人物和你錯過了的伏線,解開驚世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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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鈞一髮 鹿死誰手

   

​最快的一劍 最愛的女人

連環城 到底由誰主宰?

後話

後話

    看完結尾後意猶未盡的讀者可以看這一篇後話,當中會展示更多你沒有想到的人物關係、更多你錯過了的伏線。登錄會員並訂閱完整版後,便可前往完整版觀看。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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